第132节
作者:胡马川穹      更新:2023-07-07 03:42      字数:8360
  平安胡同,裴宅。一觉醒来的裴青接过金吾卫相熟之人递过来的单子时,心里明白有些事已经到了明面刀尖上。他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道:“既然是我母亲的陪嫁,我这身为人子的自然还是要受下了。还请兄弟回去禀报,回头我就去叩谢舅舅为我出头。”等一干金吾卫走干净了,傅百善过来担忧问道:“你说皇帝迫不及待地把你晒出来所谓何事?今日来上这么一出,京城里只怕是个人就知道你是宣平侯府失踪已久的长子,以后少不得还要多些明刀暗剑!”裴青老神在在地笑道:“咱们这位皇上……只怕要定太子了。”他从打开的首饰匣子里随意拿出一根烧蓝点翠嵌珍珠的簪子,见上面的金色尚新,就知道这必定是秋氏为女儿赵雪出嫁置办的新物,却被舅舅一股脑地搜罗来抵账了,此时的宣平侯府只怕乱成了一锅粥。他将簪子在媳妇的头上比划了一下,到底嫌弃是别人的东西就弃开在一边。到了晚间,头脸裹得严严实实的裴大将军悄悄到了裴宅,舅甥俩在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吃着热腾腾的羊肉锅子。裴大将军进门后满面愧怍,没想到一片好心偏偏办了错事。他原先以为外甥心气高手头又紧,有心帮衬又怕这孩子脸面上挂不住,这才想起把亲妹子遗留在宣平侯府的嫁妆要回来,寻思着以后找个合适的时候悄悄交给裴青。没想到一早就听说金吾卫的人拿了宫里的牌子,把东西浩浩荡荡地送至平安胡同。裴大将军多年镇守甘肃不被皇帝相疑,除了自小的情分还有就是他为人粗中带细,一寻思就知道这必定是上面的手笔。虽然不知所为何来,但是一颗心终究放下半边,最起码这个外甥在皇帝跟前是有分量的。到了平安胡同的这处小宅子,见到了外甥媳妇和小妞妞,裴大将军亲眼看了家里的摆设和母女俩的穿戴,才知道自己误解了。裴青在宝源楼里给孩子称一两的点心,确实是只想称一两,而不是自己以为的手里银钱吃紧。裴青听了舅舅的喃喃道歉,心下对这个误会又感动又好笑。他将香浓的桂花酒满满斟上道:“我娘从来都没有将这些财帛之物放在眼里,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说走就走。即便是外面生活得再艰难,也没想着回头。我就是想以那家子的为人,我娘的东西只怕早就不在了,我就是上门去讨要也没个真正的念想,就一直耽搁下来。刚才珍哥还说,劳烦舅舅出面要回了我娘的东西,等日后妞妞长大了就全数给她当陪嫁。”裴大将军喜得嘴巴都裂到耳根子,将酒盏端上一气饮了开怀大笑,“那小丫头生得倒是壮实,看着就是个顶好的孩子。好好地待你媳妇,你丈人一家对你有大恩,定要对她们娘俩好。你如今姓裴,看样子也不准备改回原来的姓氏,那就值当承继了咱老裴家的香火,叫你媳妇多生养几个,我的这份家业日后也一并给了你们吧!”裴青连咳了几声,“凤英表姐……”裴大将军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却摇手叹道:“路都是她自个选的,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又怪得了谁?依那许圃的性子,回来只怕也是好高骛远处处沾花惹草。当初她一心想攀高门没经我同意就让她娘收下了许家的聘礼,对落难的姑母却不闻不问。如今她守着空空的许家,身边也只剩下些金银富贵了。”院子里香气馥郁的桂花树开得已到酴醾,青石铺就的地面上密密匝匝地落了厚厚的一层金黄,眼看秋天也已经快要过完了。323.第三二三章 眈眈自冬至起, 傅百善每逢十日进宫一次教授四皇子的骑射。但因宫中禁止骑马利器,所以大多数时间只是就射箭的要领讲解示范一番。秦王从乾清宫出来时听见内侍的低声禀报, 左眉角微微跳动了一下。想了一会儿后就特特拐了脚步弯向右边, 红墙围护的尽头就是乾清宫最为空旷的廊庑殿。青石铺就的小校场上,一对师徒正在认真地比划。四皇子屏风静气嘘眯眼睛, 细长的打蜡蚕丝弓弦在他微薄的嘴唇上勒出一道印痕, 箭矢“嗖”地一声射了出去稳中红心。秦王特意驻足细细打量了四皇子几眼, 见他神色舒缓面颊红润, 容貌气度比起往日果然又是大不同。心下暗凛之时高声笑道:“果然名师出高徒, 我看四弟的武技胜出许多,连身上的症候也有大好的征兆呢!”四皇子忙转头兴高彩烈地叫道:“二哥, 你怎过来了?父皇与你们议完事了吗?”秦王看着少年人一如即往不染半点尘埃的笑脸,心里的郁闷消散了两分。心想这还是个半大孩子,喜怒都放在脸上能揣住什么心事,外祖父要自己时时留意, 委实太过大惊小怪了。他简单寒暄几句, 这才侧头望向正在整理箭弓的女子,浅笑招呼道:“傅乡君, 一向可好!”算下来傅百善已经有将近三年没有见过秦王, 但是一想到这人的种种手段, 便不由暗自提高警惕。她的六识一向准, 总觉得这人站在身边给人一种眈眈之意。她年纪渐长之后心性也逐渐稳固, 加上与裴青夫妻相和对此也无甚惧意, 遂双手抱拳施了个男儿礼道:“劳殿下动问, 我一向甚好!”秦王好像丝毫没有觉察出傅百善语气中的冷淡,又和四皇子闲扯了几句后,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天色道:“这才进冬就开始下雪了,我看你们的课业已经结束了,我正好也要出宫,不如就由我送傅乡君回家吧!”“不用了!”“不敢劳烦二哥……”两道拒绝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傅百善和四皇子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不妥。秦王却是充耳不闻,略略一挥手,随从们已经飞快地上前将傅百善的弓~箭羽袋抢先收好,他这才侧头对着神情微有不安的四皇子道:“刚刚空暇时父皇还问你今日按时喝药没,只怕此时正满地界找你呢!”傅百善向来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心态,朝四皇子露了一个安抚的微笑,低眉垂眼道:“那就有劳王爷了,四皇子也快些回去喝汤药吧。这天气说变就变,刚才动了半天怕生了汗,回去叫人帮你换了衣服千万莫惹了风寒!”四皇子讷讷地应了,脸上是不加掩饰的焦急之色。秦王掌兵多年身上自有一种迫人姿态,四皇子向来有些怯他的强势。此时只得收敛了笑意眼睁睁地看着师傅和二哥一前一后地踏上廊桥。明明是青天白日巍峨宫廷,两人后面还有一长串奴仆跟着,不知为什么他心下却总感觉异样。四皇子小时在张皇后的悉心庇护下是生得有些单纯,可是却并不愚蠢。这些日子随着自己身子的逐渐康复,他已经隐约察觉两位兄长待自己不如往日和善,且对自已的身边人都生有提防之意。象傅乡君不过是教授自己骑射的师傅,又是一介女流,前些日子进宫时竟连一杯热茶也没有……天上云团如铅灰蒙乌暗,一片片雪白飘旋着从遥远的空际坠下。四皇子仿佛在这一瞬间就了悟了许多,从前没有思虑过的事情一幕幕的浮现在眼前。他触摸着额上的几点冰凉,眼里终于浮起一股不甘和愤懑。他回首低低吩咐道:“去个手脚快点的人抄近路到京卫司小裴大人处,就说傅乡君已经出宫去了,叫他赶紧在外头侯着!”青衣小太监应命而去,四皇子垂首看着白玉廊桥下的小湖。因为天气寒冷湖面冻得结实,有昨日未化的雪积在朱红色的廊柱上,显得晶莹可爱宛如玉雕。有风顺着宫墙吹过来,四皇子就感到脸上呼喇剌地生疼,想起先前二哥在自己面前那种一如既往不容人质疑的强势和无视,他一把抓住面前的积雪猛地撒了出去。到底是在宫中,路上不住有青衣太监驻足在路边躬身行礼。傅百善按捺住性子忍住拔脚飞奔的冲动,沿着回廊虹桥慢慢地走着。秦王背着手,仿佛闲情逸致般在欣赏远处的飞檐琉瓦,其实却在细细打量身边的佳人。女郎为行动方便披了一件镶狐毛的灰色大氅,穿了一身乌红绣折枝勾莲纹的对襟长裙,头上簪了一对嵌红翡的银钗,袖口紧紧扎起再无多余配饰。衬得一张脸冰霜雪白,一双杏眼锋利如刀,整个人看起就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刃。秦王有一丝恍惚,觉得每回见到傅百善都是着一袭或深或浅的红衣,是不是因为这样才在自己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走过一处石阶时,他实在忍不住心中疑惑蹙眉问道:“我自认从未对你生出过恶意,为何你每回都视我若洪水猛兽一般?”隔了几步远的总管太监曹二格一听主子开口,就自动自发地慢下步子,后面七八个随从的腿脚越发慢了,耳朵边却还是听那位乡君头也不回地淡淡哼了一句,“王爷说笑了!”对那人的无礼秦王似是忍了怒气,忽地笑了一声道:“前年也是这个时候,红栌山庄的梅花刚刚盛开。彼时若非裴青半路横岔一杠子,你早就被抬入秦王~府成了我的侧妃,也用不着进宫低三下四地来当什么教习弓~箭的先生了!”傅百善没想到这人竟敢当面承认他干的好事,便不由地有些侧目。不过这些龙子凤孙除了四皇子还好些外,从来都是目下无尘自视甚高。现在处在宫中能不将事情闹大留两分余地最好,就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齐王……殿下是个很好的学生!”秦王忽地掀眉讥笑,“你第一次进宫为老四讲习,因为不知道他的作息时辰又无人进去禀报,在殿外整整枯坐了两个时辰吧!他从内书房出来知道后自责得不行,此后你每次进宫他都在通化门等着。可那又能怎样,当着他的面我还是照样把你带得走!”傅百善看着眼前自傲自喜的男人,有些不可思议地反问道:“齐王殿下心性淳朴又刚及弱冠,你岁数大他整整一轮,和他争这些意气做什么?”秦王面色便一僵,他说的是王权之争,她却跟他论岁数大小。但是不知为什么却生不出什么闲气来,觉得这样的雪天里和这样生机勃勃的丫头斗斗嘴也不错。于是就漫无边际地问今天午时吃了什么,那箭上的羽毛是什做的,即便那女郎十句里回不到两句,他心里也觉得颇为欢喜。天上又飘散雪花,后面的随从极为知机地递上来一把伞。两个不是夫妻的男女共用一把伞,叫人看见了还不知道会嚼什么舌根子,傅百善望了一下不想费气力做无谓之争,加快脚步往外走去。偏秦王也执拗,一言不发地撑着大伞牢牢罩住她的侧身。远远望去,就像一对正在闹别扭的情侣。竹蜂夹道缓缓过来一队步辇,刚刚从锡云殿出来的德仪公主望着雪地上疾行的一行人,不免奇道:“那不是二哥吗,他今日进宫怎么不去景仁宫给母妃请安?还抻着身子帮别人打伞,这是唱地哪一出?”贴身宫人叶眉垫着脚尖看了一眼狐疑道:“好象是教授四皇子骑射的傅乡君,我见过一回,就是……那位小裴大人的夫人!”德仪公主一愣,那两个人影忽远忽近地走着,女人走得快些,秦王就紧赶几步,将棕黄色的油纸伞大半遮在女人的头顶上,自己的左肩却落了大片的雪白。她募地抱紧了怀里的珐琅彩竹柄暖炉,意味莫名地笑道:“真是很有意思啊!”傅百善远远地就瞧见通化门前有道熟悉的人影,她几乎是飞奔过去笑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今儿要晚回吗?”裴青扶住她的身子看着她因为急奔而显得红润的双颊温声道:“也无甚事,忽然想起咱娘说今晚要亲手做羊肉白菜馅的饺子,一时馋虫上爬就过来接你一路回去!”说完定定地望了一眼不远处的秦王,慢慢拱手为礼道:“有劳王爷送拙荆出来!”明明刺骨的寒风已经小了,通化门前值守的军卒却依然感到一阵霜刀雪剑,都垂下脑袋老老实实装鹌鹑。秦王将双环龙骨油纸伞收拢,盯着那两双紧紧攥住的手一会儿,忽地展颜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一众人看着这对外形极为出色的二人相携而去,漫天风雪间仿佛没有什么都能将他们分开。秦王不自觉地跟着走了几步后,眉角忽地弹跳了几下,垂首掸去油纸伞面上残留的雪渍,轻声问道:“都安排好了吗?”王府总管曹二格头都不敢抬,“已经把那个姓曾的女人和她的一对双生孩子安置在城外的庄子上,只要一声令下就会把这出戏唱得圆圆满满。”秦王轻嗤一声,“给崔家那个新过门的赵氏提个醒,我不辞辛劳从千里之外找到他们宣平侯府大公子的外室。又筹谋帮她出了这口恶气,她就得规规矩矩地把事儿给我办漂亮喽!要是办砸了就跟她说,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这辈子不但与爵位无望,还得去边疆吃一辈子的沙子!”曹二格迟疑道:“听说府里的靳王妃从前与傅乡君交好,她那里要不要提前去打个招呼?”秦王眼里闪过一丝暴戾,不耐烦道:“让她老实呆着当个不说话的菩萨就成,她要是敢多嘴多舌,我就让她一辈子都开不了口!”曹二格低头应了个是,俯身时只觉耳际颊边的风雪声更烈了。324.第三二四章 上元秦王~府送来了帖子, 新任王妃靳氏亲笔书写, 一手漂亮的卫夫人簪花小楷,盛情邀请傅乡君前去参加王府的上元冬宴。傅百善伸出两根指头拈着帖子好奇问道:“送帖子的人还说了什么?”荔枝出嫁后, 乌梅就渐渐总领起内宅的一应事务。她一边收拾小妞妞乱丢在榻上的拨浪鼓, 一边仔细回想, “送帖子的嬷嬷倒是客气得很也没有说别的, 只是说往年白王妃在的时候, 因为性子柔弱不合群,秦王~府四季节气里向来不办酒宴。靳王妃年纪轻面子浅又认不了几个人,第一次出面办这样正式的宴会,就相请几位昔日的姐妹帮着过去撑撑面子!”傅百善心中不知何故掠过一丝不安, 却来不及细想就听乌梅又道:“那老嬷嬷还说府里没有男客, 只有相熟的各位夫人小姐,请乡君务必出席!”宋知春正好抱着小妞妞进屋来,闻听此言撇嘴道:“那秦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无事不要跟他家掺和。再说我觉得你跟这些个什么宴会犯冲, 每回去都要惹些事端回来。那位靳王妃不过是做姑娘时和你聊得来几句, 这下人家成了正一品的王妃, 身份变了话头自然也就变了!”傅百善想起那年在红栌山庄时, 若非靠着张锦娘和靳佩兰的鼎力相帮, 自己在全然陌生的地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在陌生的环境下, 别人伸把手给个笑脸比什么都强。秦王年长靳佩兰许多, 府里又有诸多生有子嗣的侧妃夫人, 只怕连立足都很困难, 这回冬宴恐怕也是她第一次在京城正式露面。傅百善暗叹一声将帖子递给乌梅道:“到前院让程先生写一封回帖,就说到时候我一定准时到!”宋知春就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与小妞妞顶了个头犄角道:“还是姥姥的乖孙孙好,你娘就是个傻子。人家给一点恩惠,就恨不得涌泉相报。那秦王一肚子坏水躲都来不及,偏偏送上门去让人刁难,她就是个大傻子!”小妞妞穿了一身绯色镶兔毛的小袄,衬得一张笑脸粉妆玉砌,闻言咯咯地笑个不停,让人看了心都化了。傅百善接过女儿解释道:“女子存世不易,靳佩兰是才嫁进门的继妃,前面不但有庶长子庶长女,还有亡故白王妃所出的小世子,光这一摊子就够让她操心的。我所能帮她的,就只有在冬宴上露个面而已。”宋知春嘟哝道:“欠钱容易还,欠情难还清。你去也可以,一定要把乌梅和杨桃都带上。当年在青州时,那么一个小地方出身的徐玉芝都敢搞七搞八惹了无数事端,现在这可是在京城!那些个女人只有你没听说过的手段,没有她们做不出来的手段!”又回头细细叮嘱两个丫头,但凡吃食酒水一定要仔细盯着,别人吃过喝过的东西才能拿来给乡君吃。酒宴上人多嘴杂,要紧紧跟着人,千万不能让乡君落单。林林总总,让两个丫头听得如临大敌,也让傅百善听得啼笑皆非。到了晚间,等裴青知道此事后也是弄不清秦王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这个当口下要来办一个什么冬宴?索性以不变应万变,看看那家人搞些什么名堂?他知道自个这个媳妇儿看重朋友,既然答应了要去肯定就不会反悔,所以也没有下死力出言相劝。只是趁着上值的时机,在京卫司的库房里特特寻了一副设计极为小巧便利的手~弩,亲自绑在傅百善的右臂上。冬月十五,裴青亲自驾马车将媳妇送到了秦王~府参加冬宴。他早就打听清楚了,秦王一连三日都在西山大营奉圣命督促军务,但是要说这场冬宴不出什么幺蛾子,只怕连鬼都不会相信。傅百善看着丈夫目光沉沉意有不善的样子,不由挑眉道:“还不放心我吗?管他牛鬼蛇神,我只管看戏!”裴青见前后无人将她搂至身边,耳语道:“你且安心,我在里面……安置了几个人!”后面有装扮端庄的妇人陆续从马车上下来,傅百善朝丈夫笃定一笑,跟随着人群缓缓而入。一路上楼台亭榭松竹翠萝四时花卉开得正好,看起来混不像严寒倒像是春夏之际。隔着水流依稀有丝竹戏伶之声,或妍或素的妇人和年轻姑娘其乐融融地小声攀谈。傅百善甚少参加这类酒宴其实边认不得几个人,但她丈夫是正四品京卫司的指挥使,前途正是一片看好,所以身边倒也不差人说话。坐在右首众星捧月一般的刘首辅家的少夫人崔莲房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傅百善,心道这女子倒生得不错,不象侄女崔文瑄口中那般牙尖嘴利不饶人的样子。她也不以为意,转头与别人继续叙话。大家正在寒暄契阔之际,就听门外有轻声喧哗,原来是靳王妃过来了。今日的靳佩兰再不同往日,一身大红缂丝织金的通袖缎绣袄,头上是金镶玉观音满池娇赤金髻,冠上是一件金九凤钿钗,每个凤嘴衔一溜细珠。脸上含了一点恰到好处的笑意,站在门廊上对着在场的夫人们略略颔首示意。她的记性显然极好,从屋子外走进来与人和煦问候,甚至在听说一位夫人家的幼女下月就要成亲时,还取下手上的一对玉镯子作为添妆礼。靳佩兰走至傅百善面前时,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却没有热络寒暄,只是略微有些矜持地叹道:“自年前别后,傅乡君风采依旧!”当年红栌山庄的事,大家都隐约听说一二。说是当时皇帝见过这几个小姑娘后,觉得钟灵毓秀莫过于此,当场就敕封傅百善为乡君,大家以为这已经是极大的福气了。没想到后来又接连出了两位亲王正妃。有传言说,红栌山庄是块求金龟婿的姻缘宝地,至今还有年轻女孩特地去烧香呢!傅百善正想随大流说句客套话,靳佩兰身边一位穿丁子茶色锦袄的一个年青妇人就抢着笑道:“ 按说这傅乡君是正四品的阶品,可咱们王妃是正一品呢。往日的姐妹情分虽然在,可是这君臣上下尊卑还是要遵守的,傅乡君还是过来规规矩矩地行个大礼吧!”人群中另一位穿着酱色斜襟褙子的中年妇人也笑道:“可不正是这个理儿,先前王妃娘娘的母亲进来时一样的大礼参拜。家人姐妹之情如何大得过国家礼法,傅乡君见过王妃后再来一叙姐妹情吧!”傅百善一愣,转头却看见靳佩兰的身形不躲不让,分明是极为认同这两位妇人的话语。她心头不由一嗮,这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便点头赞同道:“极是,等我给王妃叩完头,还要请问夫人们的品阶,是否要大礼给我叩头呢?”那年青妇人的脸上一僵,靳佩兰神色似乎也有些不自在,忙伸手扶住傅百善欲要跪下的身子,嗔怪道:“都是顽笑话罢了,你往日最是心怀广大的人,怎么变得这般斤斤计较了?这位……说起来也不是外人,她是上月才嫁进彰德崔家长房的少夫人赵氏,是宣平侯的长女闺名唤作赵雪!后头那位夫人是会昌伯府的冉夫人。”前些日子裴大将军索要亡故亲妹子的嫁妆,有传言就说现如今的京卫司指挥使裴青,其实就是宣平侯府失踪已久的大公子。靳王妃的话音一落,人群中就不免有些小声议论。傅百善特特回头打量了赵氏一眼,见其身量娇小长相娇美,似乎未料到自己的话会当场被人反驳,一张妆扮得鲜妍的脸面就有些羞红。原来是宣平侯府的人啊,傅百善心想这户人家嫁女儿的速度也算奇快,别人家走三年的礼,他们家三个月不到就全部走完了。知道了裴青的真实身份也不敢当面去验证,毕竟一个是如日东升的朝堂新贵,一个是已经没落的三流勋贵,就合着等在这里给自己下马威吗?至于会昌伯府的冉夫人如何会出面相帮赵氏,傅百善略一寻思就想通了其间的干系。赵氏嫁给了彰德崔家长房的崔文璟,他的祖母就是崔府现任主母方夫人。而这位大名鼎鼎的方夫人就是出自会昌伯府,这位冉夫人论理还应该唤方夫人一声姑母。哼,自个也不是软柿子任人拿捏的,正想说话时就感觉手心里悄悄滑入一个纸团,她立即不动声色地捏紧。靳佩兰看也未往这边看一眼,端着身形招呼众位夫人赶紧入座。花厅里早已摆放了各色珍奇美食,席间觥筹交错人人言语欢畅。傅百善趁落座的短暂时分,已经瞄清了那张纸团上用黛螺匆匆写就的几个娟秀小字:小心赵氏。戏台上正在演一出折子戏《千里寻夫》,扮演杨秀英的青衣声腔抑扬顿挫唱得极好。女人只穿了一身藏青素面戏服,梳了大头带着水纱茨菇叶,留了甩发并银泡头面,脸上并没有按惯例画上浓墨重彩,只是浅浅地描画了一下眉梢眼角,远远望去显见是一位美人胚子。青衣将杨秀英奉养公婆教养孩儿的艰辛演得淋漓尽致,转过头来,丈夫李连芳为了保全富贵荣华和高门出身的妻子,对找上门的糟糠之妻不但不认还痛下杀手。最后,幸得高门出身的妻子大度,一家人终于大团圆,李连芳也得以妻妾相得父子和睦。场中夫人们最喜欢看这种大团圆的戏,都取下头上金钗手上的银镯抛在戏台上,这就是所谓的打赏。坐在首座的靳王妃连连击节赞叹,吩咐身边的仆妇将暖棚里将养的醉芙蓉剪下两支,送与扮演杨秀英的青衣。傅百善听不懂一句戏词儿,又不愿意惹事拣了一个角落里坐着,随大流扔了两个小银锭。这时就见崔家新进门的少夫人赵氏婷婷站起,将那个扮演杨秀英的青衣招至面前,扯着帕子拭掉眼角的泪水问道:“唱得怎生如此之好,可是心有感悟?”那青衣见势立刻跪在地上泣道:“民妇是有冤情禀奏,闻听王妃娘娘在此举办上元冬宴,特特冒大不韪前来求王妃娘娘给民妇做主!这出《千里寻夫》里的杨秀英苦,但民妇心里的苦楚比她还要苦百倍,民妇和膝下的一对孩儿也是几度差点没命。为了苟活下去,只有冒死前来看还有否一线生机!”场中诸人顿时惊住了,傅百善将那位青衣扮相的女人细细打量两眼后嘴角不由一哂,心道该来的终就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