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18
作者:尾鱼      更新:2023-07-06 13:59      字数:5392
  本子就那么大, 小学生样头碰着头一起看,还要互相照顾阅读速度, 显然不太可能两人很快达成默契:易飒主看, 每翻过一页,会给他解说主要内容,宗杭不声不响坐在一边,或耐着性子等, 或歪头打量易飒, 必要时, 也会凑上去看两段。扉页上是丁长盛的自述, 简略提了下三江源事件。“赶到的时候, 灾难已经发生了, 简直是个修罗场, 遍地死人, 没死的也血肉模糊,在地上乱爬,不少人爬回了车上, 死在车座里,还有把车子开出去的, 翻在一两里开外。姜孝广说,姜骏在无线电里提到了那个洞, 但我们方圆几里都搜找过了, 并没有看到什么洞”宗杭喃喃:“漂走了吧, 不是叫漂移地窟吗。”有可能, 但易飒想象不出,地窟该怎么样在地里“漂”。她翻向下一页:“丁长盛他们紧急和后方联系了一下,一致决定把事情压下来,绝不对外声张,即便是对内,也要控制知情人范围。”这可以理解,九几年,发生这么大的事,还是在西部,不管是报警还是送医,都一定会引起有关部门的注意,一个搞不好,三姓的老底都会被翻个底朝天。第一页上记述的是死者善后事宜和生还者的安置部署。死者都被安排尽快烧掉了,因为“身体扭曲变形,有异味,有的甚至出现脓疱毒疮”,大家担心会像瘟疫一样肆虐传染,集中烧毁之后,还在原地撒了生石灰消毒。又有个括号,里头备注死者名单在最后一页。易飒马上翻到最后一页,目测有六七十个名字,规规整整,易九戈也在里头,和一堆的易姓罗列在一起。易飒愣了半晌,才又翻回来:事情过去太久了,她对易九戈也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挨姐姐打时,父亲会过来护着,仅此而已。关于生还者,大家讨论了很久,丁长盛极力主张“关起来”、“不是我针对他们,但谁知道他们感染了什么,会不会去祸害别人”。宗杭小心斟酌了一下易飒的面色:“易飒,虽然我对丁长盛没什么好印象,但我觉得,他这个主张,其实是比较合理的。”那些生化危机类的恐怖电影里,都有类似的桥段,对于不明就里的病毒病症,一开始都是要隔离、封锁,只不过隔离失败,才酿成了全球性的灾难。那种情况下,不集中关起来,“各回各家自己休养”,好像也说不过去。易飒嗯了一声,又往下翻页。接下来的,就是断断续续的记录了,一个人占三四页的篇幅,记录的都是谵妄时说的话,有些人话多,洋洋洒洒,但细看多为重复,有些人话少,寥寥几行,还有些人,从头到尾,就没说过什么特别的,所以没有记录在册。第一个叫易平,男,事发时34岁,19961999,看来只捱了三年。你们老把我关着,我还怎么办事啊我还有事呢,很重要的事,耽误了,你们负得起责任吗轮渡什么时候开几点了钟呢,怎么不在我墙上挂个钟我赶时间,我要去金汤里值班。上船了,大家要上船了,来了,它们就快来了。底下备注一行小字:很多人都提过ta们,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所以统一用“它”替代。这话没头没脑,是有点莫名其妙,难怪丁长盛说这是“疯言疯语”,不把它当一回事。第二个叫易胡安,男,时年27岁,19962004。这个人的话列出来,确实像重度精神病患者,还是个战争狂。我们不能把大好河山拱手让给敌人都跟着我冲啊,冲,弄死它们我们要用麻袋把黄河给堵上把长江给填平调一万台抽水泵,把澜沧江给抽了不要怕没水喝,我们可以喝太平洋的水大家不要掉以轻心不是闹着玩的,绝不是闹着玩的。易飒看得哭笑不得,丁长盛那种性子,每天面对这样的状况,怕是会吐血。再往下看。这个叫易莲,女,时年24岁,19962009。女人的说辞,总会相对含蓄内敛一些。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它们跟我们一样,它们什么都知道。多舍,多舍宗杭奇道:“多舍多多舍弃的意思吗”易飒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再往下翻,连着几个大同小异,有嚷嚷着要完蛋的,有反复强调要出去办事的,也有不断问着“钟呢,钟呢”的。又掀开新一页。易宝全,男,时年41岁,19962007。易飒浑身一凛,还没细看,心已经砰砰跳起来。易宝全的话很长,应该是丁长盛记的,因为笔迹和扉页上的相同,而且边上批了句“一派胡言浪费时间”别的人都依照吩咐老老实实记述,不多加一个字,只有丁长盛这样领头的,才能以审阅者的姿态圈圈划划。记录之前,先有一行说明:易宝全的症状和别人的稍微有点不同,这个人相对沉默,从不大喊大叫,还在房间墙壁上画了张很怪的画,原样誊于背面。易飒先翻到背面看,果不其然,就是那张划尸为舟的图,只不过虽说是“原样誊画”,但画工比墙上那幅差远了,少了许多扑面而来的震撼。大湖、死尸,太容易让人联想起什么了,宗杭脱口问了句:“这大湖,不会是鄱阳湖吧”易飒没吭声,径直翻回去。记录的第一句就让她有点心惊肉跳。死尸就是度亡舟,死人在水底睁眼,趁着夜色悄悄上岸。宗杭有点懵,前些天的经历还都鲜活:死人在水底睁眼,说的是息巢里那些死人吗那数量,真的倾巢出动,从水里蜂拥爬出,也未免太瘆人了他打了个寒战。黄河滩头百丈鼓,挂水湖底轮回钟,金汤水连来生路,渡口待发千万舟。它们走到绝处,眼前无路,想回头。生命只有一次,对任何人来说,都只有一次。宗杭愣愣看着,觉得话中所指,句句都跟自己相关,但具体关联在哪,又说不清。他拿手点向纸面上一处:“易飒,这个挂水湖底轮回钟,鄱阳湖不就是挂水湖吗我们在息巢里看到的那个太极盘一样的东西,会不会就是轮回钟啊”易飒的注意力却不在“钟”上。她盯着“轮回”那两个字看。轮回,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一般代表又一重新生,这上头说,“金汤水连来生路”,来生,自然就是新生,而既然有“轮回”这两个字,那“多舍”她周身泛起寒意:“不是多舍,记录的人听岔音了,应该是夺舍。”宗杭不懂什么叫夺舍:“这又是什么意思啊”易飒回过神来:“快,把我手机拿过来,在包里。”她语气不对,宗杭赶紧去到摩托车旁,把挂着的包拿过来。易飒翻出手机,手指微微发抖,她翻到通讯录,几下滑过,拨了易云巧的电话。易云巧接得很快,声音一如既往的神秘兮兮:“哎,飒飒,我正要找你呢,你听说了吗”这位云巧姑姑,真像个大型的消息处理中心,任何时间找她,都有八卦听,永远不愁寂寞。易飒打断她:“云巧姑姑,我有事找你,你认识易宝全这个人吗”易云巧愣了一下:“易宝全”易飒在心里暗暗祈祷:认识,你一定要认识,都是易家的人,跟你差不多辈分,在三江源“遇难”,你不可能不认识。“你打听他干什么啊,我都得管他叫哥呢,死了二十多年了,跟你姐姐一样,三江源出的事,是个水八腿”说到这儿,许是勾起旧事,易云巧叹气:“当年,咱们易家,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全哥人挺好的,我结婚的时候,他封了挺大的红包,礼宾册子上,还摁了手印”等会摁手印这是什么操作易飒奇道:“不应该签名吗”易云巧说:“就是说呢,也是因为这个,我记得牢:全哥是五几年生人,该上学的时候正好赶上运动,他又不向学,喜欢跟着瞎窜热闹,耽误了上学,所以他不怎么识字,人家都是签名写贺辞,他只摁了个手印,这事吧,他自己觉得丢人,我们也不会往外传哎,飒飒,你在哪啊,怎么我听这么大水声”不识字,不会写但那“我们来了”几个字,写得可是相当有锋锐。易飒脑子里轰轰的:“那他会画画吗”“笔杆子都不愿握的人,还会画画哎,不对,你打听的应该不是他吧,同名同姓的”易飒也不知道自己敷衍了几句什么,总之是前言不搭后语的,把易云巧支吾了过去。挂了电话,全身发冷,她垂下脑袋,两手插在头发里又摁又捏,似乎当脑子是柠檬得挤压揉按,才能产出些有价值的思量。宗杭默默地把她的手机拿过来,自己去搜什么叫夺舍。首页很快就跳出来了,说是道家的一种理论,借别人的身体还阳,迷信点说,估计就是借尸还魂了。轮回、夺舍,听起来总觉得像是误入中国古老的玄学笔记、灰暗传说,宗杭胳膊上,粒粒鸡皮疙瘩奓起。良久,易飒才抬起头来,轻声说了句:“宗杭,会不会这些死而复活的人,其实根本不是原来的自己,早就是别人了”说这话的时候,天色恰好完全暗下来,最后一线光瞬间被汹涌激越的水面咽进腹里。宗杭像被蝎子蛰了般,浑身一颤,大声说了句:“你在说什么啊,易飒,不是的,不会的”易飒反而平静。她指向那本笔记:“里头说,生命只有一次,对任何人来说,都只有一次。”宗杭说:“丁长盛也说了,那都是疯言疯语,一派胡言”他全身的血止不住往脑子里突,这一时刻,真是宁愿为丁长盛摇旗呐喊,也不愿相信别的。他就是宗杭,还是宗杭,宗必胜和童虹的儿子,他的一切一切,都跟过去一模一样,凭什么说他是别人易飒伸出手,握住他的,低声说:“宗杭,你别慌啊,我跟你是一样的。”水声哗哗,河面上激起的水雾是凉的,风也是凉的,只易飒的手是暖的。她说:“丁长盛看不懂这本笔记很正常,他不是水鬼,不常下水,也没去过息巢,他当然会觉得这是胡说八道,即便我姐姐,也是下了息巢之后,才意识到一些事的。”宗杭握着她的手,缓了好一会儿,低低嗯了一声,神思恍惚间,忽然想起之前在溶洞做过的那个梦:自己寄出的那张明信片,被邮局盖上了“查无此寄件人,不予投递”的戳。梦真的是有征兆的吗他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宗杭了宗杭头痛欲裂。易飒安慰他:“你也不用太在意这事,现在还都是推测它们来了里头的那个它们,应该是真的有所指的,只不过,它们好像不是人,而是”宗杭压低声音:“鬼吗”易飒缓缓摇头。不像,跟民间传说里的鬼怪,似乎也相去甚远,更像某种未知的力量。她沉吟:“三江源那一次,易家人死了一大批,也活了一批,丁长盛一直觉得,那些幸存者是受到了感染,但其实,他们是复活得太快了,这一批活过来的人,其实已经是它们了,不管是我姐姐、姜骏,还是这册子上记下的人。”“说是借尸还魂也不确切,其实更像”她突然冒出一个词来:“嫁接。”这个词,她也解释不清,于是手机上搜了给宗杭看。简单来说,是植物的一种生殖方式,“把一种植物的枝或芽,嫁接到另一种植物的茎或根上,使两个部分长成一个完整的植株”,又说是“利用植物受伤后能够愈伤的机能来进行的”。她拿宗杭举例:“你被打了三枪,枪枪致命,但我后来看过你的伤口,都已经长好了,这是一种愈伤的机能,人是没有的,你懂吗但它们可能有。”“再说息巢里的那些尸体,死是死了,都还没有腐烂,称得上新鲜,你被沉湖时,也刚死不久,可能恰好符合嫁接的条件,但这种嫁接,有排斥反应,爆血管就是其中一种,长成奇形怪状、肌骨移位,也是一种。”宗杭听得似懂非懂。他想起有一次去农家乐时,农庄里的人伺弄植株,好像也提过嫁接,还举了个例子,土豆嫁接西红柿,据说得到的新植物,上头结西红柿,下头长土豆。但没听说过还能“嫁接”人的。正茫然间,听到易飒叹息:“咱们三姓的水,也是真深啊,开金汤锁金汤,大家都以为是个保险柜、藏宝箱金汤水连来生路,只怕每一个金汤穴,都是祖师爷安排下的、用于嫁接的巢。”易宝全的那幅画,划尸上岸,其实是个隐喻,尸体怎么可能当作船来划呢,那是“它们来了”,嫁接成功,于是“死人在水底睁眼”,然后上岸。她拧亮手电,重新翻开那本册子,一行行照给宗杭看。“很可能,真的有无以计数的它们要来。”“但第一批的先头部队,其实已经来了。而且这第一批人,其实是被安排了使命的,只不过他们嫁接得不那么成功,状态千奇百怪。我姐姐说,她把完美给想错了,我们总下意识认为,嫁接得好看周正是完美,但如果标准根本不是这个呢,只有领会到那些使命的,才是完美的人,这一点上来说,姜骏比我们都要完美。”“你看这,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不如死了算了,她可能知道自己被嫁接了,不是原来的自己了。”“再看这,我有重要的事,我赶时间,要去金汤值班,你回想一下姜骏,他进了鄱阳湖下的金汤穴,把祖牌嵌进了太极盘之后,就不走了,他在巢脾间来回巡视,像不像在值班”还真像,宗杭有些毛骨悚然:“那他想干嘛”易飒关掉手电。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出奇:“从某种程度上,他像是去接生的,挂水湖下轮回钟,那面太极盘,就是轮回钟,嵌入了祖牌,相当于启动,表明某些事情已经快开始了,它们就要来了,息巢内的尸体,都在等待嫁接。湄公河上,也有挂水湖,就是洞里萨湖,黄河是地上河,没有挂水湖,所以诗里说的是黄河滩头千丈鼓。”宗杭结巴:“那它们,从哪来啊”刚问完,他就反应过来。从大河来。册子里有个人说,要填了黄河长江,抽干澜沧江,说明那些“它们”,是从大河里来宗杭看向面前的黄河,蓦地遍体生寒,不觉往后缩了缩。已经看不清轮廓了,只能看到黑魆魆的一片,和岸连在了一起,隆隆的水声周而复始,压盖着水面下深不可测的秘密。如果真的从大河来,三条大河,真像是三条产道啊,一本金汤谱,标出的不是藏宝地,而是偌大产房,每一个金汤穴,都是整装待发的轮回渡口。这世界绚烂辉煌,日日都有大事件新气象,人人行色匆匆,周而复始奔忙没空去留意一朵花开、一片叶落、河面上陡起漩涡、雪线上多一脉水流。也没空去留意僻静处、暗影中,“它们”的三线轮回,正悄悄展开。gd1806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