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第七十七章 真相
作者:糯团子      更新:2023-07-03 07:53      字数:6065
  第七十七章

  竹林风动,青石涌路。

  两侧翠竹拥着幽径,青竹郁郁葱葱。

  李贵撑着一把油纸伞,垂手侍立在山洞外。

  他们一行人在江上漂泊两日多,终找到这一处僻静地。

  许是怕外人无意踏足,又或是那些孩童寻死觅活,偷着溜出去坏自己的名声。

  知府在岛上留了不少人手,严加看管。

  连着多日未有人上岛送出事,岛上之人隐隐察觉事多端倪,或是东窗事发。

  只那知府往日谨慎,连一叶小舟都不肯留下。

  四面江水潺潺,这一小岛又隐藏在一片芦苇之中。

  外人轻易进不去,里边的也出不来。

  裴晏一行人上岸之时,险些遭受那岛上之人的伏击。

  只那群人虽是知府的护卫,在裴晏眼中,却和蝼蚁无一。

  山洞不时传来鬼哭狼嚎的惨叫,哀嚎声不绝于耳。

  这山洞本是那知府关押不听话孩童之所,不想如今却被裴晏当作临时审讯之地。

  李贵从昨夜守到此刻,未曾见到裴晏出来,只那里面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顺着雨声传来。

  大雨滂沱,拥着冷风,在岛上席卷。

  李贵往后退开半步,遥遥的,忽见一名侍卫朝自己跑来,他怀里揣着一封密信。

  通身湿透,那密信却干干净净,不叫雨水沾去半点污垢。

  李贵伸手接过,拂去本就不存在的尘埃,抬眸看向侍卫:“……可是还有事?”

  侍卫拱手:“夫人在别院摔倒了,这事可要……”

  只是摔了一跤,李贵不以为然摆摆手:“知道了。”

  李贵是裴晏的心腹,侍卫没再多言,抱拳退下。

  烟青色天幕灰蒙蒙的,似愁云笼罩在心头。

  李贵仰头望一眼天际,心下暗叹。

  这天,怕是要变了。

  惨绝人寰的哭声又持续了两个多时辰,终于,洞口出现一道颀长身影。

  石青织雨锦长袍深浅不一,细看方发现那上面沾了不少血污。

  李贵垂首敛眸,为裴晏献上一方干净的丝帕:“主子。”

  一身血腥久久未曾散去,裴晏面如寒霜,轻嗯了一声。

  李贵毕恭毕敬:“热水奴才已叫人备下了,还有刚刚京中送来一封密信。”

  裴晏撕开,一目十行掠过,须臾轻哂:“皇后还真是够蠢的。”

  他抬眸,深黑眸子晦暗不明笑,“裴衡那有消息吗?”

  李贵颔首:“有。探子来报,裴衡回京途中身受重伤,一时半会回不了宫。”

  那刺杀自然是裴晏安排的,只李贵不懂,裴晏为何要留裴衡一命,只让人重伤裴衡。

  李贵欲言又止:“主子,可要奴才叫人……”

  “不必,这样就很好。”裴晏漫不经心道。

  上一世骗沈鸾前往望月楼是皇后的手笔,虽说后来他将人剥皮挑筋,然还是未能解去心头之恨。

  这一世皇后又一手策划了劫走沈鸾一事……

  裴晏低低冷笑一声。

  裴衡若不活着,怎能亲眼见到皇帝拿他母后借身还魂这样的趣事呢?

  思及沈鸾,裴晏手指在衣袖中一物轻轻掠过,那是沈鸾之前雕坏的木雕。

  木雕本棱角分明,然裴晏日日带在身上,时不时拿出来把玩一番,此刻那木雕早就光滑圆润。

  他眉眼忽的温和些许:“别院那有什么消息吗?”

  李贵垂着头,并不觉得沈鸾摔一跤算何大事,只道:“……主子放心,别院一切如常。”

  ……

  裴衡遇刺,皇后自然心急如焚,秋月温声宽慰:“娘娘放心,殿下福泽深厚,并无大碍。只是受了点皮肉伤,将息几日便好了,只少不得在路上多耽搁一会。”

  皇后悬着一颗心放下,她轻轻叹口气,连着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最后方道:“多耽搁几日也无妨,传话下去,叫他好好养着身子,不必急着回京。”

  先前皇后匆忙将人叫回,不过是怕皇帝突然出事,然这几日皇帝倚重坤宁宫,又日日叫她前去养心殿。

  皇后心花怒放,只觉皇帝心中果真是有自己,以前定是被后宫那些狐媚子迷了眼。

  若是裴衡也在宫中……

  皇后咬牙切齿,愤愤不平,手中丝帕摔在妆台前。

  秋月不解其意,伏跪在地:“……娘娘?”

  珐琅掐丝掐金香炉青烟未烬,皇后盯着铜镜中的女子,这些年宫里的劳心蹉跎,她早不复少女时的天真烂漫。

  宫里的侍女再手巧,胭脂水粉流水似的送到坤宁宫,也挡不住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痕迹。

  美人垂暮。

  然而沈鸾——

  沈鸾如今才多大,便叫裴衡宁愿忤逆自己也要冒险前去天水镇,若是有朝一日沈鸾登上后位,那裴衡和自己……

  皇后双眸紧闭,复又睁开,她眼中掠过几分阴翳,手间的迦南木珠轻轻转动。

  皇后沉声:“天水镇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秋月低垂着脑袋,双膝跪地:“探子来报,五皇子已前往那岛上查案。”

  只可惜那别院被裴晏围得如铜墙铁壁般,他们的人……根本打探不到半点消息。

  皇后唇角勾起几分讥诮冷笑:“倒真是和她娘一样,生得一脸狐媚子,惯会勾引人。孤男寡女共住一院,哪家大户人家的小姐会这般轻浮?”

  秋月抬起眼睛:“娘娘是想……”

  皇后轻嗤:“我就不信她能一辈子待在那别院不出门。”

  她轻飘飘看秋月一眼,“若是三日后沈鸾还活着,那他们……也不必活了。”

  秋月心底升起一股冷意,少顷,方低低道了声:“是。”

  夜凉如水,雨丝自廊檐下拂过。

  宫人匆匆穿过影壁,隔着盘金缂丝屏风微微朝皇后福身:“娘娘,静妃娘娘来了。”

  皇后手执迦南木珠,双眉稍拢:“静妃,她又来做甚么?”

  秋月福身,轻声将这几日静妃去养心殿,又被皇帝拒之门外的消息告知。

  皇后抿唇一笑,不解抬眼:“我记得她最会躲事,怎的如今巴巴送上门来?”

  秋月俯身:“奴婢听闻,静妃娘娘想求陛下为三公主赐婚。”

  皇帝迟迟不见人,静妃无处可去,只得寻上坤宁宫。

  皇后挽唇:“她倒是乖觉。”

  不比那姓蒋的,处处和自己作对。

  秋月跟着笑:“陛下看重娘娘,若是娘娘松了口,陛下岂有不应的理?”

  秋月惯会哄人,话都说到皇后心尖尖上。

  皇后弯眼:“罢了,见见她也无妨,左右这会陛下也不得闲。”

  绵绵细雨下了一整日,那白猫早就受惊一溜烟窜出院外。

  青藤拂檐,无影无踪。

  暖阁烛光摇曳,亮如白昼。

  茯苓满脸的焦急不安,只恨自己当时不在沈鸾身侧,叫她摔了那狠狠一跤。

  又忍不住,怪那白猫吓人。

  烟雨朦胧,紫檀插屏前设一官窑美人瓢,那美人瓢内所摆的,还是自己晨间陪沈鸾采的杏花。

  茯苓双眼蓄满泪水,一瞬不瞬盯着青纱帐幔后的人影,泫然欲泣。

  王大夫细细把脉,抚着长须。

  茯苓大着胆子上前:“大夫,我家主子如何了?怎的如今还未醒,可是摔坏了脑袋?”

  暖阁花香阵阵,扑鼻而来。

  博古架上立着一青铜钟,架子上还有一方冰裂纹花瓶。

  王大夫悄声:“姑娘外面说。”

  茯苓心口骤急,垂在眼角的泪珠登时落下,只当沈鸾这病无药可救,神医来了也难解。

  王大夫心下着急,忙道:“姑娘莫慌,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怕惊扰了贵人休息。”

  茯苓小声啜泣:“是我的不是,大惊小怪,吓到王大夫了。”

  王大夫连声摇头:“主子身上并无大碍,再过半盏茶,兴许就醒了。”

  茯苓喜出望外:“……真的?”

  王大夫连连点头:“自然是真的。”

  他沉吟,“若是运气好,贵人记起往事,也是因祸得福了。”

  这恰恰中了茯苓的心意,刹那间笑弯眼:“这话可是真的?”

  若是如此,她再不念着那猫不好,只要沈鸾能记起过往,叫她喊那白猫祖宗都成。

  王大夫并无十足的把握,只道:“老夫也只是猜测。”

  茯苓笑盈盈:“无妨,如此便够了。”

  她笑着送王大夫出门。

  外头雨声淅淅沥沥,怕惊扰沈鸾,茯苓轻手轻脚,合上支摘窗,屋内只留了一盏玻璃绣灯。

  光影绰约,映照在青纱帐幔上。轻薄帐幔低垂,茯苓守在脚凳上,不敢挪过半分视线,只怔怔盯着沈鸾瞧。

  盯得久了,眼睛疼得慌,茯苓一手揉眼。

  不经意朝榻上投去一眼时,整个人忽的怔住:“……主子?”

  青纱帐幔挽起,茯苓脸上雀跃溢满,扶着沈鸾靠在青缎引枕上:“主子可要吃茶?”

  她视线细细打量着沈鸾,几番辗转,欲言又止。

  “郡……主子。”

  沈鸾遥遥朝她点头:“你不说,我倒不还觉得口渴。”

  沈鸾揉着眉心,“倒碗茶来。”又道,“我怎会在此处,那猫儿可还在?”

  茯苓一颗心坠入谷底,忍着悲伤为沈鸾倒了一杯温水,伺候她净口后,方又倒了滚滚的热茶来,她强颜欢笑:“那猫跑出去了,主子先前不小心摔了一跤,如今身子可还有不适?”

  沈鸾扶着茯苓的手坐直身:“并没有什么不适,只是头晕了些,歇歇便好了。”

  话犹未了,茯苓已是热泪盈眶。

  这别院处处有裴晏的眼线,然无人知晓,当年的长安郡主为了逃学,无所不用。

  若是不想去南书房,她便会悄悄捏茯苓三下手心。

  言外之意,去太医院请洪太医来,她身子欠安,不能上学。

  这法子,世上除了她和绿萼知晓,就只有……长安郡主沈鸾了。

  茯苓喉咙生涩,悄悄拿袖子抹去眼泪。

  又听沈鸾轻声道:“裴晏可有来信?”

  茯苓摇摇头,疑惑沈鸾为何会突然提及此事。

  沈鸾垂首敛眸:“我刚刚做了个梦。”

  她攥紧手中丝帕,眉眼间掠过不安之色,似沉在噩梦中迟迟未醒。

  茯苓轻推沈鸾:“只是噩梦而已,主子忘了便是,何苦还去想它?”

  沈鸾摇头:“虽是梦,然我这心里始终不安。罢了,明日你随我去趟天安寺,我想为裴晏求个平安符。”

  茯苓欲言又止,终还是低声道:“许是不妥,先前我想着出门,都被拦下了。”

  沈鸾笑睨她一眼,故意扬高声:“胡说什么,我不过是去庙里求个平安符,叫上侍卫便好了。再说,这世上哪来那么多歹人?”

  雨缠绵了大半夜,翌日醒来,天还是灰蒙蒙的。

  茯苓伺候着沈鸾梳妆,自神女一事后,天水镇女子出门上街,都会戴上长长帏帽,遮掩面容。

  茯苓突发奇想,俯身凑至沈鸾身边:“郡主,等会委屈你和奴婢互换衣裳,出了这别院,你尽管往客栈寻夫人就是。”

  戴着帏帽,她和沈鸾身量又差不多,那些五大粗的侍卫定然看不出。

  铜镜中,四目相对。

  沈鸾轻轻抬了下眉。

  雨声轰鸣。

  别院外,茯苓小心翼翼搀扶着沈鸾上了马车,不多会,马车内传来沈鸾轻轻柔柔的声音。

  “前面那家老伯卖的蜜橘糖好吃,你去买了来,我路上吃。”

  茯苓温声道了声:“是。”

  墨绿软帘掀开,一女子着月白袄裙,头戴帏帽,款步提裙,踏上脚凳。

  卖橘糖的老伯就在前方槐树下,只要……

  一步、两步、三步。

  倏地,随行的马夫伸手拦住人,他笑得温和:“姑娘且慢,这雨大,若是夫人要吃那蜜橘糖,小的去买来便是,不敢劳烦姑娘。”

  女子立在原地,不发一言,只攥紧手中丝帕,似是恼羞成怒。

  车夫仍温声细语,话里话外,却无一点周旋之地:“夫人身子欠安,若是离了姑娘,恐怕不妥。”

  他作势请女子上前,面上好声好气,实和胁迫无异。

  女子尚未出声,马车内忽然传来一声笑,沈鸾倚在车壁,纤纤素手掀开车帘一角:“如此也好,茯苓你上来。”

  车夫面露怔忪。

  茯苓扬手甩袖,随手丢给那车夫一两银子:“主子只吃那蜜橘糖,别的一概不要,可别记错了。”

  车夫讪讪道了声“是”。

  朱轮华盖香车舒适,地上铺着狼皮褥子,茯苓摘下帏帽,悄无声息舒口气。

  目光和沈鸾对上,忍不住扬唇一笑,她压低声:“郡主果真英明。”

  她自以为自己的计划滴水不漏,不想刚出声,就被沈鸾否决了。

  红柄缂丝梅花纹团扇半遮脸,沈鸾无奈弯唇。

  裴晏那样的人,若非留下的暗卫万无一失,他怎会轻易离开。

  茯苓心下焦急:“那我们如今怎么和夫人……”

  “无妨。”沈鸾从容不迫,“我自有办法。”

  马车稳稳当当在雨幕中穿过,车前悬着的七彩玻璃绣灯流光溢彩。

  沈鸾不急着去寺庙,只让车夫将马车停在一家酒楼前。

  出门那事是自己疑心重,车夫不敢再忤逆沈鸾,闻言照做。

  这酒楼,沈鸾先前也来过一回,那次掌柜还眉开眼笑,和她炫耀自己的女儿被神女选中,做了神使。

  而此刻,那掌柜已无心经营酒楼,满脸倦容。

  她认出沈鸾,遥遥潮她行了一礼。

  当初若非不是沈鸾被劫,裴晏闹了那么一出,她家女儿此刻还在受那非人的折磨。

  掌柜眼中含泪:“是我愚蠢,当日贵人提点,我只当贵人是嫉妒……”

  掌柜抹去眼角泪水,“贵人想吃什么,我立刻让厨房去做。”

  沈鸾随口点了几道菜,又让人端来一江南糕点,那糕点是拿揉碎的杏花做的。

  沈鸾好奇心重:“我偏爱这杏花酥,可否去后厨瞧瞧,不瞒掌柜的说……”

  沈鸾眉眼低垂,双颊泛起羞赧,“我想为他做一道。”

  沈鸾这些时日都和裴晏住一出,她口中的“他”自是裴晏无异。

  掌柜心领神会,抚掌笑道:“这有何难,只那后厨烟气重,贵人莫嫌惊扰就是。”

  茯苓迷迷糊糊扶着沈鸾,随掌柜去了后厨。

  酒楼的厨房设在后院,灶台上燃着熊熊大火,掌柜温声笑道,随手招来一伙计:“再做一道杏花酥。”

  后厨热火朝天,而沈鸾……

  沈鸾早就没了踪迹。

  先前她在客栈闲逛,无意发现后院有一扇门,竟和这酒楼的厨房是通着的。

  雨水落在肩上,满天雨珠模糊了视线。

  沈鸾跑得极快、极快。

  她看见客栈后院那棵高高的杏树,看见那条熟悉的曲廊。

  沈鸾热泪盈眶,心跳加速。

  风声扰乱了气息,雨水顺着脸颊滚落,沈鸾却视若无睹。

  她一刻也不敢停。

  再加点,再快点。

  雨水冲刷着青石板路上的青苔,杏花满地,沈鸾提裙冲过那月洞门。

  遥遥的,却瞧见沈廖岳的身影,她双眼一亮:“父……”

  一语未了,忽听前方传来沈廖岳一声怒斥。

  树影婆娑,沈鸾终看清,那杏树后还有一人。

  沈廖岳同母亲坐在后院石亭中。

  她从未见父亲用那般严厉的语气和母亲说话:“哭什么,这事要是让陛下知道,你我可还有命活?”

  沈鸾立在原地,跑得急,气息未曾喘匀。沈鸾还当沈廖岳是一时气急,为了自己责怪母亲。

  她往前两三步,想着为母亲辩解一一。

  雨水潺潺,晶莹水珠顺着檐角滚落,滴落在沈鸾金缕鞋上。

  万籁俱寂,天地间好似除了雨声,再无其他。

  沈鸾红唇轻启,尚未出声,忽听沈氏一声歇斯底里的惊呼传来。

  “不活便不活了,苟延残喘这么多年,我早就受够了!”

  沈氏双眼通红,泪如雨下,她攥着丝帕捂住心口,“这些年我日日夜夜做着噩梦,我梦见阮娘子,梦见她抓着我的手,问我为何要夺了她的卿卿。”

  “鸠占鹊巢,我就算死上千遍万遍,也对不住阮娘子,对不住卿卿。”

  “若是有朝一日卿卿知晓她的亲身父母并非我们……”

  雨水泅湿衣襟。

  沈鸾僵立在原地,久久未曾往前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