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第七十章 她不记得裴晏了
作者:糯团子      更新:2023-07-03 07:53      字数:7665
  第七十章

  春寒料峭,柳垂金丝。

  晨起时淅淅沥沥下了一点小雨,此时天灰蒙蒙的,不见一点日影。

  茯苓愁容满面,手中的油纸伞撑着,自青板路走来,行色匆匆,眉眼间透着焦急不安。

  早有侍女立在客栈门口,伸手接过茯苓手中的油纸伞。

  伞面移开,映入眼帘的是门上悬着的两个大红灯笼。

  这两日进进出出多回,茯苓仍叫那灯笼的头颅唬了一跳。

  硕大的眼珠子死不瞑目,直勾勾望着湿漉长街。

  头颅切割平整,可见持剑之人动作的利索。

  天水镇以神女为天,裴晏带走沈鸾,自然遭到百姓的阻拦。还有人趁乱,浑水摸鱼,跑到客栈门口大骂,要裴晏交出沈鸾,以平息神女之怒。

  然后——

  他被做成了人头灯笼,悬在客栈门前,以儆效尤。

  虽然残忍,效果却是显著的。

  至少再无人敢在客栈门口大吵大闹。

  茯苓捂着心口,默念好几声阿弥陀佛,款步提裙,上楼寻沈氏。

  藏香萦绕,青烟未烬,满屋白雾缥缈,却怎么也抚不平沈氏紧皱的双眉。

  侍女半跪在脚凳上,为沈氏揉着额角。

  她轻声:“夫人,先前洪太医给的治头疾的膏药还剩了点,可要奴婢取来?”

  沈氏闭着双目,眉宇透露着沧桑无力:“去罢。”

  短短两日功夫,她鬓角又多了几丝银发。

  茯苓上前:“夫人。”

  沈氏当即睁开眼,自榻上坐起:“……如何了?”

  茯苓摇摇头,眉眼低垂着,自前夜沈鸾出事,她不知哭了多少回:“还是没找着绿萼,但是有人、有人在河边捡到了这个。”

  她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一物,那是绿萼一直戴着的手钏。金碧辉煌的虾须镯,此时却叫血污浇透,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沈氏跌坐在榻上,手指颤抖,终还是没伸手接过。

  她揉着眉心,斟酌片刻,轻声叹道:“让他们多带些人,沿河寻人。若再找不着……”

  茯苓眼圈泛红。

  沈氏无可奈何:“若再找不着,就在河边为她立座衣冠冢。屋里的东西收拾收拾,待回京,给她家人送去。”

  这是交待后事了。

  茯苓红着一双眼睛,哭着道了声:“是。”

  “再有。”

  手上握着迦南木珠,沈氏缓缓舒出一口气,“长安如今身子弱,受不得大起大落,待她醒了,先别告诉她这事。”

  ……

  烟雨蒙蒙,雨水顺着檐角滚落,沁凉衣襟。

  李贵低垂着头,伏跪在地,细细将这两日查到的上报。

  那被神女带走的数百名女子,都在隔壁镇上的豪绅家寻着。

  李贵带人冲进去的时候,那豪绅还压着一女子,欲行那不轨之事,屋内十来名女子,寸缕不着,长发凌乱。

  个个原先花容月貌,如今却疯疯癫癫,神态抓狂。

  都是每月十五,叫神女带走的女子。

  神女本就是无稽之谈,天水镇从无神女一说,有的只是地主豪绅的变态嗜好。

  每日总有横尸从他家抬出,随便扯一张席子裹着,丢在荒郊野外,任凭野狗野狼叼食。

  可怜红颜薄命,家里人还当她是去做了神使,眉开眼笑,逢人就夸自家女儿有福气,能被神女看上。

  那豪绅家后院还关着百来个女子,有的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有的精神恍惚,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

  她们犹如丧家之犬,被关在柴房,每日只能靠嗟来之食为生。有的不堪受辱,咬舌自尽,也有的为了活下去,咬紧牙关任凭那豪绅在自己身上取乐。

  遍身伤痕斑斑,触目惊心。

  对面酒楼的老板娘看见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女儿时,一口气没缓过去,直挺挺晕了过去。醒来后从厨房操起菜刀,欲要砍那豪绅的狗头。

  被李贵叫人拦下了。

  天水镇的知府也是知情人之一,官官相护,如今都叫裴晏关进地牢。

  隔着一扇缂丝盘金紫檀插屏,沈鸾安安静静躺在榻上,手腕上的红痕未消,青紫交加。

  裴晏面无表情,连着两天两夜守着人,裴晏双眼猩红,红血丝密布。

  闻得那豪绅还在地牢叫唤,裴晏轻笑一声,冷眼看向跪在下首的李贵。

  “你如今……倒是心慈许多。”

  李贵额头贴着地面:“京城来信,这案移交大理寺,奴才怕那人熬不过去……”

  “那又怎样?”

  食指抵着额角,裴晏偏头,唇角勾起一分冷意。

  他还记得自己将沈鸾从泥像抱出时,沈鸾浑身发冷,气若游丝。

  单这点,就足以叫那豪绅死上上千回。

  “我记得他家后院还养了六只藏獒。”

  那藏獒高大凶猛,是豪绅特意买来看家的,若有女子胆大包天敢逃走,立刻就会成为那藏獒的盘中餐。

  后院柏树下埋着的白骨,都是那藏獒的战利品。

  “饿个两三天。”

  裴晏轻轻转动手中的青玉扳指,“再送那六个畜生和他们主人见面。”

  李贵猛地仰起头。

  那藏獒生性凶猛,若是饥肠辘辘,定会将人撕个粉碎。

  李贵打了个寒战。

  话音甫落,裴晏头也不回,抬脚进了暖阁。

  只留给李贵一个黛青弹墨游麟纹雨花锦的背影。

  李贵后知后觉,裴晏根本不在乎那豪绅的死活,他在乎,只有暖阁美人榻上的那人。

  细雨淅沥,不时有雨水飘进屋子。

  过去了两日,沈鸾仍未醒,王大夫细细把脉,最后也只摇摇头:“许是他们先前曾给姑娘喂过丸药,所以才迟迟未醒。”

  也不知那药从何而来,据说后院那些女子也被逼着吃了不少,她们如今的疯癫,和那丸药定然脱不开身。

  手心的青玉扳指快要被自己捏碎,阴雨连绵,光影晦暗,裴晏一双眼睛阴翳沉沉。

  王大夫悄声试探:“……公子?”

  老人家悠悠叹口气,这两日看下来,他也知裴晏的身份不简单,那客栈门口高悬的人头灯笼,也曾吓坏他。他不过是一介草民,不想沾惹是非。

  然身为大夫,王大夫还是尽职尽责,轻声道:”公子,老夫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晏抬眸。

  王大夫轻声:“你身上的伤口不能再拖着了,若是再这般随心所欲,少不得伤筋动骨,日后必后患无穷。”

  裴晏嗯一声,面色淡淡,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王大夫:“公子不怜惜身子,也该为姑娘考虑,若是下回再遇着这般凶险……”

  话犹未了,王大夫立刻跪在地上,他这话,和诅咒沈鸾无差:“小的一时失言,还望公子莫放在心上。”

  “起身罢,还有……”裴晏视线落在帐幔后的沈鸾脸上,光影柔和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

  裴晏终肯松口,让王大夫为他换药。

  榻上帐幔层层叠叠,光影凌乱落在上方。

  换了药,伤口重新包扎,裴晏未听王大夫所言,多休息才是正道。

  他只身倚在榻边,屋里没有外人,那恼人的帐幔自然也叫他挽起。

  茶香枕上沈鸾一张小脸素净,不过巴掌大,孱弱惨白。

  长睫低垂,一头青丝松散笼在枕上。

  窗外忽的一道惊雷滚落,昏迷中的沈鸾似乎也听见了,柳眉轻轻蹙着。

  檀口微张,沈鸾好似梦见了什么,低声呢喃。

  春雨掩过了沈鸾低低的声音,裴晏皱眉,倾身凑近。

  大雨如注,银白闪电横空,光影直直从窗外照入,照亮半隅屋子。

  沈鸾皱着眉,声音细碎,一声又一声唤着……

  裴晏垂首凝眉。

  他想,若是沈鸾唤的是裴衡,他定然将人晃醒,好叫她睁眼瞧瞧,自己榻前是何人。

  春雨绵绵,晦暗的天色找不到半点光亮。

  终于,裴晏听清沈鸾口中所言,她喊的是——

  母亲。

  裴晏眸色渐沉,晦暗不明。

  他不懂沈鸾对家人的执着,他也有母亲,只他的母亲带给裴晏的,只有不堪和恶心。

  少顷,裴晏直起身,一双黑眸幽幽落在沈鸾脸上:“来人,叫沈氏过来……”

  一语未了,裴晏倏地淡声,“罢了。”

  他低头,骨节分明的长指握住沈鸾手腕,慢慢往上。

  十指紧扣,分毫不离。

  “没有母亲。”裴晏声音极轻,黑眸沉沉,“只有我。”

  窗外烟雨朦胧,雨声渐小。

  榻上的沈鸾没再嘤咛,紧皱的双眉舒展。

  她没再继续寻母亲了。

  长安郡主归老家途中险些遭遇不测,落入贼人之手。

  皇帝大怒,命严查此案。

  皇宫人心惶惶,阴雨笼罩在皇城上空。

  养心殿内,一众宫人齐齐跪在地上,不敢发出只言片语,缄默不语。

  皇帝高坐在上首,手中的书信是裴晏叫快马加鞭送来的,那信上的墨迹还未干透。

  皇帝气急攻心,挥袖洒落案几上的笔墨纸砚:“混账!居然还敢叫朕的长安……”

  一想到信中所提及的女子的现状,若非裴晏发现及时,沈鸾也有可能落入那贼人手中。

  皇帝怒发冲冠,手背上青筋暴露。

  若是长安遭遇不测,那他还有什么颜面去见……

  皇后坐在下首,她柔声,仙袂翩跹:“陛下息怒。”

  “……朕怎么可能息怒?”

  皇帝不听劝,怒气自心中起,连皇后的面色都不曾给。

  宫人跪在地,瑟瑟发抖,深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皇后面不改色,只垂首敛眸。

  忽然有人来道:“陛下,净远道人来了。”

  皇帝脸上怒意渐消,眉宇间缓缓染上笑意:“快请进来。”

  余光瞥见下首的皇后,皇帝皱紧眉,摆手叫人回宫。

  天阴沉沉的,秋月手执一把油纸伞,陪着皇后缓缓走入雨幕,她轻声细语:“娘娘,这天冷路滑,还是坐步辇罢。”

  “不必。”皇后唇角微弯,让宫人远远跟着,身边只留秋月一人。

  红墙绿瓦,高高的宫墙伫立,举目望去,只有灰蒙蒙的天空。

  皇后唇角勾起一抹笑:“秋月,你说他可笑不可笑,一个坑蒙拐骗的道人,居然也能深信不疑……”

  秋月面上一惊:“娘娘!”

  她左右张望,深怕隔墙有耳。

  皇帝近来越发迷信那净远道人的话,听说还炼制了不少丹药,只为见那已逝之人一眼。

  皇后轻嗤,染着蔻丹的指甲修长。她是不信那净远道人的胡言乱语,不过若是皇帝因丹药驾崩,太子提前继位,皇后倒是喜闻乐见。

  她轻捏丝帕,眼底掠过几分狠戾:“可惜了。”

  可惜那泥像没将沈鸾送出城,不然这会她名声尽毁,性命攸关,哪里有可能登上太子妃之位。

  忽然想起还有漏网之鱼,皇后皱眉:“那倒是个忠心的,不愧是陛下亲自挑的人。”

  她侧目,声音阴沉,“……可曾做干净了?”

  秋月压低声音,小心扶着皇后:“娘娘宽心,底下人来报,是亲眼见那人溺在河中的。就算是神仙去了,也救不了。”

  绿萼忠心护主,皇后送去那手指头,本就是恩威并用,她若是识趣,皇后或许能饶她一命。

  然若是……

  皇后低声一笑:“罢了,不说那晦气的。煜儿今夜可是要过来?”

  秋月道了声:“是。”

  皇后眉开眼笑,行至坤宁宫时,忽见裴衡的车舆,皇后眼前一亮:“衡儿也来了?”

  一家子难得团圆,裴煜还未进宫,皇后已叫人摆下杯盘果菜,都是往日裴衡和裴煜爱吃的。

  裴衡伸手挡住,他唇角挂着浅浅笑意:“母后不必忙,儿臣今夜来……”

  皇后眉眼笑意满满,她笑得温和:“……衡儿可是寻母后有事?”

  裴衡颔首。

  那双如墨眸子平静无波,烛光跃动在裴衡眉眼,他轻声,似乎只是在道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儿臣是来和母后道别的,卿卿有难,儿臣想明日启程,前往天水镇。”

  轰隆一声惊雷滚落,顷刻间,整座皇城像是浸泡在雨水中。

  皇后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消失殆尽,她怔忪,随后扬起一点唇角。

  皇后的手指紧紧攥着裴衡的衣袂,她语无伦次,圆瞪的双眸满是错愕和难以置信。

  “衡儿,你刚刚……你刚刚说什么?”

  皇后心神恍惚,“长安已经脱险,你去做什么?长途跋涉,你的身子怎么受得住?再有,你堂堂一国储君,怎可随意离京?你这是要急死母后吗?”

  皇后泫然欲泣,话到最后,嗓音已经带上哭腔。

  秋月移步上前,搀住皇后,她同样也是焦急万分:“殿下挂念着长安郡主,也总该为娘娘着想。娘娘前些日子才犯了头疾,这几日方好了一点。殿下这一去,娘娘定然忧心。”

  雨打芭蕉,大雨瓢泼。

  裴衡静静端坐在轮椅上,月白织金锦宝相花纹长袍宽松贵气,他一言不发,只是双目深深凝望着皇后。

  院子外一道银闪电落下,横跨在太子和皇后中间。

  皇后趔趄往后两三步,她睁大了眼。

  须臾,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珠,皇后沉声:“秋月,你们都出去罢。”

  秋月视线在皇后和太子之间来回打转,福身道:“是。”

  垂手服侍的宫人鱼贯而出,坤宁宫烛光辉煌,落针可闻。

  皇后唇角扯起一点笑:“你都……知道了罢。”

  裴衡目光幽深,紧攥的双拳暴露出他隐忍的怒气:“为什么?只是因为卿卿她不能……”

  不过只是洪太医的一面之词,且子嗣艰难,并未等同于没有。

  “你以为母后不懂吗?”

  皇后崩溃,歇斯底里。

  自到天水镇后,沈氏明里暗里,都问过大夫沈鸾的身子,无一例外,答案如出一辙。

  “她那样的身子,你又是这般的性子,宁可为了她也要和母后作对!若有朝一日她真的进了东宫,衡儿……”

  皇后目光悲怆,“你还会纳侧妃吗?堂堂太子,身下未有一子,你觉得朝中的文武百官,能答应吗?”

  雨水如泼,大雨倾盆。

  殿中光影绰绰,凌乱落在皇后眉眼。

  裴衡绝望闭上眼睛:“就因为这样,你就要了卿卿的命?”

  皇后苦笑:“……母后也是走投无路。”

  皇帝对沈鸾那般看重,皇后虽不喜她作自己的儿媳,却也不想沈鸾落入其他几位皇子手中,没的便宜了其他几人。

  当今之计,沈鸾唯有一死,方可破局。

  “好一个走投无路。”

  悲悯的目光轻抬,裴衡低低笑了两三声,望向皇后的视线失望透顶。

  他头也不回转过身。

  天边惊雷滚动,震耳欲聋。

  “——衡儿!”

  摇曳光影中,皇后缓缓跪落在地,长长的宫裙曳地,她声音哽咽。

  “算母后……算母亲求你了,别去天水镇,好吗?”

  ……

  ……

  一连下了三日绵绵细雨,天空终于放晴,得以重见曙光。

  茯苓款步提裙,眼角的泪痕未干,裙裾偶有丁点泥土沾上。

  茯苓心不在焉,险些迎面撞上一人,待看清是沈氏后,慌忙福身:“夫人恕罪。”

  “起来罢。”

  沈氏细细端详茯苓的面色,她轻声,“可是去见绿萼了?”

  茯苓声音哽咽:“是。”

  河里一直寻不到人,茯苓不甘心,又沿河一家家敲开农户的门,然无一人见过绿萼。

  茯苓刚刚出门,就是为绿萼烧纸钱,还为她立了一座衣冠冢。

  沈氏长长叹口气,又叫人拿来五百两,给绿萼家人送去。

  茯苓哭着替绿萼收下,擦干眼泪往楼上望。

  那扇槅木扇门依旧紧闭着,光影重重,照不到屋子。

  自那一夜后,裴晏不许任何人靠近沈鸾。能在客栈神不知鬼不觉带走沈鸾,定是沈府家丁出了内鬼。

  茯苓想近身伺候沈鸾,也被裴晏拒之门外。

  她想为自己抱不平。

  沈家的家丁不见得干净,那裴晏呢?

  五皇子和沈鸾曾交恶过,且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归是不好的。

  然,转首见沈氏未曾对裴晏说过半句的不是,茯苓又讪讪,咽下所有的不悦。

  只闷闷在楼下守着。

  天色渐黑,隐约还有歇斯底里的哭声传来。

  茯苓双手环着膝盖,默默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侧耳听着隔壁酒楼掌柜的哭声。

  不单是他们家,家中曾有女儿曾被神女带走的,这几日皆是愁云惨淡,哭声不绝于耳。

  有人心疼女儿,哀嚎不止,也有人将女儿视若耻辱,一条白绫命其自尽于高梁上。

  春日的暖阳也吹不散天水镇的阴霾。

  李贵拱手立在插屏外,一一将这几日的见闻告知,那豪绅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在笼中被那藏獒啃下四肢,全身血淋淋的,惨不忍睹。

  李贵:“那丸药是他在一个江湖人士手中买下的,据说温水服下后,立刻见效。轻者手脚无力,重者神智不清。”

  许是怕沈鸾挣脱逃跑,那人给沈鸾喂的丸药,加重了剂量。

  手心的青玉扳指终被捏碎,碎片扎入裴晏手心。

  李贵目瞪口呆,惊呼:“主子!”

  “无事。”

  慢条斯理松开紧握的拳头,裴晏低低笑了两三声,“丸药……谁喂下的?”

  “是沈家一名厨子,他收了贿赂,在郡主茶点中……”

  “剁去他一双手,丢进那兽笼。”

  “主子!”李贵低低垂眼,斟酌许久,终还是大着胆子提醒。

  沈鸾失踪,裴晏出动所有暗卫,这事已引起京中诸位皇子的注意。

  李贵低头:“那豪绅只剩最后一口气,若是再有人死在我们手上……”

  到那时,只需一道弹劾的折子,足以叫裴晏前功尽弃。而裴晏,不过是在为沈鸾出气而已。

  “……那又如何?”裴晏轻飘飘,漫不经心朝李贵望去一眼。

  他唇角勾起一点笑。

  “李贵,你……僭越了。”

  ……

  青纱帐幔低垂,天水镇愁云密布,独沈鸾依然静静躺在榻上。

  眉若青黛,杏眸轻阖。

  裴晏垂首,他这几日寸步不离,眼底血丝重重。

  看着叫人望而生畏。

  “卿卿。”

  光影交错中,裴晏忽的低低笑了一声,“你若是一直这样,也不错。”

  不会说那些令他生气的话,也不会从他身边逃走。

  只是他的……卿卿。

  鸦羽睫毛轻垂,裴晏一双深色眸子晦暗阴郁。

  他手指轻轻往下,轻而易举笼住沈鸾的手。

  十指相扣。

  熏香氤氲,紫檀插屏上悬着一盏小巧的玻璃绣灯。

  裴晏俯身,薄唇停留在沈鸾上方一寸之距时。

  倏地,睡梦中的沈鸾睁开了眼。

  茫茫白雾中,沈鸾看见了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四目相对。

  沈鸾惊恐往后退去,心口剧烈起伏:“……你是谁?!”

  她不记得裴晏了。

  ……

  房中青烟未散,缠绵春日融落在窗下,沈鸾卧在榻上,一双杏眸警惕打量着屋里的摆设。

  眼皮上下眨动。

  屏风之外,王大夫拱手,轻声:“许是之前那丸药的药效还在,过几日,应当就好了。”

  除此之外,沈鸾身子并无其他不适。

  裴晏送走王大夫,背手走进暖阁。

  榻上的沈鸾柳眉轻蹙,一双眼睛戒备不安:“……你是什么人?”

  沈鸾咬紧双唇,后脑勺疼得厉害,记忆空白一片。

  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沈鸾轻声:“还有,我是谁?”

  光影横亘在两人中间,裴晏缓步,轻轻踏入那日光中。

  “卿卿。”他轻声,“这是你的小名。”

  沈鸾眨眨眼,懵懂片刻:“那你又是谁?你怎么会在我屋里?还有,我……我家人呢?”

  声音渐微,隐约透露着沈鸾心下的不安。

  裴晏倏然一怔,随即扬高唇角,他一字一顿:“你是我的妻子,我自然在你屋里。”

  谎言天衣无缝,裴晏信手拈来。

  额角隐隐作痛,沈鸾双手抱头,冥冥之中,好像听见了一个声音:……她是我的妻。”

  那声音由远及近,像极了……裴晏。

  沈鸾双眉紧皱,试图找回那句话的前因后果。

  然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双手紧紧环着膝盖,沈鸾抬眸,视线在裴晏脸上一点点掠过。

  良久,屋里终于传来一声响。

  沈鸾轻声道:“……你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