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第四十九章 就像那年沈鸾自望月楼跳下
作者:糯团子      更新:2023-07-03 07:52      字数:6234
  第四十九章

  雪花簌簌,自空中飘落。

  裴晏一张脸近在咫尺,乌黑的眸子好似还有残留的杀戮阴狠。

  他直直盯着沈鸾,手臂还在往外渗血,血淋淋的胳膊染红衣衫。

  沈鸾拧眉不解。

  不是为着裴衡,那还能因为什么?

  那抹注视自己的视线摇摇欲坠,裴晏再也强撑不住,直挺挺往后跌去。

  沈鸾惊呼一声:“……裴晏?裴晏?”

  无人回应。

  雪大如席,漫天的白色充盈视线,裴晏手脚僵冷。

  沈鸾轻戳戳他手背,忽觉他身上冷得厉害,活像是雪人。

  举目望去,荒无人烟。

  天色渐暗,脚上的金缕鞋染了血污,分不清是谁的血迹。

  安顿裴晏毕,沈鸾只身走进树林。

  黑的天,白的树。

  偶有几只小雀,扑腾自空中飞过,惊起簌簌一地落雪。

  沈鸾蹒跚前行,风雪胡乱打在她脸上,冰凉彻骨。

  回首,身后的裴晏已渐渐成了一个小黑点。

  沈鸾仰头望,零乱枝桠挡住了半边天,她随手取下发髻上的珠钗金步摇,沿着曲径在枯树上做标志,深怕自己忘了回头路。

  曲径通幽,阴森可怖。

  沈鸾攥紧双拳,悄悄为自己壮胆。

  四下静悄悄,唯有金缕鞋踏上白雪的窸窣声响。

  耳边似有若无弥漫花香,沈鸾忽而一惊,抬头望,悬崖绝壁下,竟是一株三尺多高的红梅。

  寒梅傲雪,迎风而立。

  再往里,却是一个数丈深的山洞,山洞不大,仅容一人穿行,加之又有红梅遮掩,若非细看,定不会被人发现。

  柳暗花明,沈鸾双眼泛光,款步提裙,小心翼翼越过地上厚厚积雪,朝山洞走去。

  山路崎岖,皑皑积雪压着,寸步难行。

  风霜呛了沈鸾满脸,攀岩抚树,好不容易行至梅树旁,沈鸾气喘吁吁,扶着红梅喘气。

  抬头望去,一支红梅俏生生,映照满天雪色。

  沈鸾眼眸倏然紧缩,怔怔望着手心的梅花枝。

  眼前蓦地一黑,身子摇摇欲坠。

  耳边骤然响起,一声又一声,自远方传来的——

  阿衡,阿衡。

  那声音似是自己的,空灵婉转。

  沈鸾眼中失神,攥着梅花枝的手指轻轻抖动。

  强压住心底的惊慌失措,沈鸾转身、猝不及防看见身后枯树下站着的人影。

  她险些惊呼出声,惊恐消失在唇角。

  裴晏安静站在枯树下,双目直直盯着自己,一动也不动。

  眼神平静淡然,好似先前的血肉模糊身负重伤只是沈鸾的错觉。

  ……

  皇宫乱糟糟的。

  廊檐下铁马随风晃动,震碎一地的安详平和。

  静妃宫殿前。

  一众宫人齐齐伏跪在地,额头贴着地面,不敢仰头看天子震怒。

  “陛下陛下。”

  太医自裴仪寝殿匆匆走出,他俯身拱手,“三公主身上并无大碍,只是先前被烟呛着了,故而迟迟未醒,将养上一段时日,便可大好。”

  不幸中之大幸。

  静妃跌坐在地,繁复华丽的宫裙长长曳地,她双眼挂着泪珠,指尖的迦南佛珠来回转动。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满宫安静无声,静悄无人耳语,只有静妃小声的啜泣。

  皇帝面色铁青,端坐在上首:“……长安呢?”

  他声音冷若冰霜,“长安和晏儿还没有消息吗?”

  小太监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回陛下,还没有。”

  天色渐暗,若是天黑仍无消息,那便是凶多吉少。

  皇帝目眦欲裂,双眼泛着红血丝,十几年前他护不住那人,眼睁睁看着香魂自自己手中离去,莫非如今也……

  忽然,宫殿外传来轮椅滚动之声。

  “启禀父皇,金吾军在城郊发现打斗痕迹,还在悬崖边上发现……”他咬牙,忽的不忍心说下去。

  皇帝猛地站起身,双眼泛黑,他急不可待:“发现什么?”

  裴衡垂首:“发现一匹死马,那马双眼皆被戳穿,已然断气。”

  有小太监抬着马匹在院外,那马死前腹背受敌,伤痕累累,一双眼睛成了血窟窿,还在汩汩往外冒血,又或许,那血是从他人身上沾下的。

  在宫中服侍贵人的宫人,何曾见过这场面,吓得连连跌坐在地,捂住双唇深怕惊呼出声。

  裴衡低头,将一小块布帛献上:“这是儿臣在悬崖附近的枯树发现的。”

  玄色宝相花纹袍衫,正是裴晏今日所穿的长袍。

  那附近一齐被发现的,还有几个天竺人的尸首。

  金吾军在沿路搜寻,却遍寻不到沈鸾和裴晏的踪迹。

  唯一的可能……

  裴衡狠狠皱眉,不欲承认那最坏的结果,然他已无路可走:“父皇,长安和五弟兴许已经坠崖,若是此刻搜山……”

  “搜!马上搜山!传朕的旨意,找到郡主和五皇子者,赏金万两。”

  金吾军领命下去。

  裴衡仍未起,他仰头央求:“父皇,儿臣……”

  “——衡儿!”

  久不出声的皇后忽的站起身,她身子踉跄,跌撞行至裴衡身侧:“金吾军那有沈将军看着,定不会出事。”

  她抬手,拿巾帕细细擦去裴衡肩上的雪珠子:“这天寒地冻的,你本就身子弱,万一有个好歹……”

  皇后泣不成声。

  皇帝皱紧眉,也不赞成裴衡的做法:“衡儿,外面天冷,你先回宫更衣……”皇帝揉着眉心,“朕……”

  一语未了,忽听宫外传来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裴煜银白玄甲加身,眉眼凌厉。

  得知沈鸾出事时,裴煜恰好在军营操练,他飞马奔腾入宫,然还是晚了半步。

  沈鸾生死未卜,院外的死马死不瞑目,金吾军还在丛林深处发现裴晏的马匹。

  那马匹身上中了数箭,奄奄一息。

  裴煜单膝跪地:“请父皇准儿臣带兵……”

  皇后大惊失色,口不择言:“煜儿!”

  裴煜面不改色,仍跪于地,他叩首,不疾不徐:“请父皇准儿臣带兵搜山。”

  眼中的稚气顽劣不再,不知不觉,裴煜已能独当一面,他双眸狠戾,全无一丝惧怕。

  皇后愕然愣在原地,满脸呆滞。

  “好,好。”皇帝甩袖,大手一挥,当即下旨,准裴煜带一千精兵,进山寻人。

  风雨飘摇,整个皇宫立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人心惶惶。

  得了皇帝点头应允,静妃拿丝帕轻擦脸上泪痕,她悄声提裙,缓缓行至裴仪榻前。

  自侍女手中接过巾帕,静妃垂首,仔细擦去裴仪手上的污垢尘埃。

  向来养尊处优的公主,何曾受过这般磨难。

  手背磨破皮,淤青重重。

  静妃泫然欲泣,眼圈红了又红。

  侍女忙不迭上前,轻身细语安抚:“娘娘,三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安然无恙,你莫哭坏了身子。仔细公主醒来,见了着急。”

  静妃捏着帕子,摆摆手:“紫苏还没醒?”

  侍女摇头:“太医去过了,紫苏姑娘伤得不轻,恐怕……”

  静妃双肩一颤,又低喃:“她是个好孩子。”

  今日若非紫苏,裴仪断然走不出那八宝阁。

  静妃揉揉眼角,“先前说是,五皇子的侍从也在。”

  侍女福身:“是,他人就在外面,娘娘可要唤他进来。”

  静妃颔首:“外面说罢,省得吵醒仪儿。”

  紫苏背着裴仪夺门而出时,幸而遇上了赶往火海救人的李贵,二人方捡回一条命。

  殿内各出点灯,烛光辉煌。

  静妃坐在高软席靠背拐子纹太师椅上,双手紧紧攥着一串迦南佛珠。

  短短半日,她好似沧桑许多,鬓边都有了银发。

  李贵跪在下首,磕头:“奴才见过静妃娘娘,给静妃娘娘请安。”

  静妃挽笑:“免了,你……抬起头来。”

  李贵身子颤栗,死胆小如鼠,好半晌,方战战兢兢抬起头:“娘、娘娘。”

  静妃莞尔:“这猫一样的胆子,倒难为他能入火海背人。”

  静妃抬手唤来侍女,“取三百两来,赏。”

  李贵叩首:“奴才谢娘娘恩典。”

  静妃:“去罢,我也乏了。”

  李贵不敢再打扰,又连磕好几个响头,方悄声退下。

  行至殿外回廊时,他忽的和八宝阁的掌柜擦肩而过。

  四目相对,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又如陌生人一般,分道扬镳。

  天竺人纵火伤人,八宝阁自然也难辞其咎。

  静妃召见八宝阁掌柜,只未等她问出一二,倏然却听暖阁传来小公宫女一声惊呼。

  金漆木竹帘掀开,小宫女眉开眼笑:“娘娘,娘娘,公主醒了!公主醒了!”

  静妃顾不上八宝阁掌柜,当即丢下人,步履匆匆自暖阁走去。

  劫后余生,裴仪仍心有余悸。

  她额间绑着细细一道白色纱布,双眼无神。

  侍女取来松绿花卉靠枕,供裴仪靠着。

  见裴仪醒来,静妃热泪盈眶:“仪儿,你总算醒了,母妃今日……”

  她掩面啜泣。

  裴仪强撑着,欲起身:“是仪儿不好,叫母妃受惊了。”

  静妃双眼挂着泪珠,闻言,欲抬臂打裴仪手背,然手臂高高抬起,又轻轻放下。

  静妃搂着裴仪肩头,轻声啜泣:“你真的吓坏母妃了,若是你今日有个好歹,可叫母妃怎么活?”

  裴仪窝在静妃怀里,轻声安抚,忽而抬头,左右张望,裴仪柳眉稍蹙:“母妃,紫苏呢?我记着是她背我出了八宝阁。”

  思绪渐渐明朗,裴仪猛地从静妃怀里抬起头:“……还有沈鸾呢?她回宫了吗,我要去……”

  静妃不由分说,将人按回榻上,避重就轻:“紫苏就在隔壁,太医已经去过了,说是养养就好了。”

  裴仪并非好糊弄之人:“……那沈鸾呢,沈鸾她是不是也回了蓬莱殿,或是,她人先回了沈府?”

  静妃迟迟未语,迎上裴仪不安目光,她轻拍拍女儿后背:“你放心,陛下已派了精兵搜山,想来不多时……”

  裴仪瞪圆眼睛:“搜山?难不成沈鸾还……”

  裴仪缓缓跌坐在靠背上,有气无力。

  静妃担心她多想,柔声安慰:“仪儿,长安那有陛下,还有沈将军,适才六皇子也带兵搜山……”

  “不对,我要见父皇。”

  青烟袅袅,裴仪忽的坐直身子,她双眼灼灼,“母妃,我要见父皇。那些天竺人突然发难,绝不是巧合。”

  ……

  雪色茫茫。

  一众马蹄消失在萧瑟夜色中,裴煜翻身下马,悬崖边上,一众金吾军手持火烛,光影明亮,照亮半边夜幕。

  沈料岳走在前头,俯身望底下幽幽深渊。

  悬崖峭壁,空寂深远。风声飒飒,空中只有树叶摇曳作响。

  闻得身后马鸣声,沈廖岳转身,乍然看见裴煜,他吓一跳,拱手作揖:“六皇子。”

  裴煜伸手扶起人:“沈将军不必多礼。”

  话落,他凑前往下望,数十丈深渊一望无际,裴煜皱眉:“如何了,可曾寻得长安和五哥的踪迹?”

  沈廖岳重重叹口气,愁容满面,他抬手抹一把脸上薄汗:“这附近臣都搜过了,并未找着长安和五皇子。”

  顺着裴煜视线往悬崖下望,沈廖岳拢紧双眉:“那几名天竺人都被杀了,尸体就在前方密林处。”

  死无对证,根本无从下手。

  如今看着,只有下山这法子方可一试。

  裴煜目光坚定:“我随将军一齐下山。”

  沈廖岳大吃一惊:“这万万不可,山下诡谲多变,六皇子万一有个好歹……”

  裴煜不以为意:“父皇已经知道了。沈将军,事不宜迟,多一刻,长安就多一刻危险。”

  皇帝即已应允,沈廖岳也无可奈何,只拱手:“有劳六皇子了。”

  话音甫落,沈廖岳抬手,叫人送来绳索,牢牢绑在腰间。

  金吾军高举火烛,瞬间,整个山谷亮如白昼。

  峭壁悬崖,绳索紧紧禁锢在腰身,裴煜手握火烛,凑近细细看悬崖上的荒草。

  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他心口骤停,仰首往山上高喊一声,叫人快些放下绳索。

  深渊融于夜幕之中,空中唯有雪花点缀。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裴煜终落至谷底,仰头一看,山顶火烛似群星点点,只隐约见着零星轮廓。

  解开绳索,裴煜手举火烛,倏地眼前有一白光掠过,裴煜心下一惊,匆忙越过雪堆,攀岩抚树,终在一枯树下翻出那白光所在。

  是他先前送给沈鸾的狼牙。

  双眼一亮,裴煜举着狼牙,眉眼泛出惊喜:“沈鸾!沈鸾在这!”

  他高高挥臂,发号施令:“搜山!天明之前,一定要找到长安和五皇子!”

  ……

  夜色渐沉。

  红梅在风中摇曳,山洞亮着炭火,头顶的嶙峋怪石张牙舞爪。

  裴晏坐在火堆旁,捡来的枯枝落叶不足以照亮,火焰微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裴晏瞥一眼倚在角落边上的沈鸾,缓缓往右让去半步,挡住了灌入山洞的凛冽冷风。

  炭火不似之前晃得那般厉害,火堆暖和,勉强可以御寒。

  沈鸾本就身子欠安,又经历这一天的惊魂夺魄,早就精疲力竭。

  在山洞前看见随后而至的裴晏,沈鸾本还想着质问一二,只是未待出声,倏然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下。

  最后还是裴晏搀扶着人进了山洞。

  右手臂伤痕累累,几乎提不起劲,只有左臂尚可抬起。冒着寒风,裴晏好不容易自林中捡来枯枝落叶。

  幸好怀中的火折子尚能一用。

  点了火,沈鸾蜷缩成一团,裴晏听见她小声的呢喃:“母亲、母亲……”

  裴晏抬眸,淡淡扫去一眼。

  双眉倏然稍拢。

  他对“母亲”,并无遐想和留恋,实在不懂沈鸾对沈氏的眷恋。

  手中的枯枝丢开,裴晏缓缓行至沈鸾身前。

  沈鸾双眼紧闭,梦中仍睡得不安稳,一双柳眉轻轻蹙着。

  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覆在眼睑下方,留下淡淡阴影。

  双手的血污早用雪水洗了去,修长手指轻抬,轻而易举抬起沈鸾的下巴。

  瞬间,沈鸾一张素净小脸都落在烛光中。

  光影斑驳,衬出沈鸾颊边的点点血污。

  除了一双手,沈鸾身上并无其他伤痕,这血污多半是扶着自己时沾上的。

  裴晏双眉皱得愈紧,只觉得那血污碍眼得很。

  衣袖血迹点点,肮脏不堪。

  裴晏起身,自梅树枝桠摘下数朵红梅,转首又回至沈鸾旁。

  红梅沾了雪,勉强可做巾帕一用。

  那张白净小脸又一次出现在裴晏视野之中。

  他抬眸,俯身垂首凑近。

  ……

  兴许是白日见到太多杀戮,沈鸾人在梦中,依旧不得安稳。

  她梦见自己被天竺人追杀,梦见那一颗颗脑袋自自己眼前掉落,骨碌碌落了一地。

  鲜血迸溅而出,溅了沈鸾满脸。

  她如孩童一样,遇事慌张,只会四下着急搜寻母亲的身影。

  一片血污之中,缓缓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眉眼熟悉,再往下……

  她惊呼出声。

  沈鸾猛地睁开眼,险些被近在咫尺的裴晏吓得跌坐在地。

  沈鸾惊呼连连:“你你你……你作甚吓我?”

  四下张望,入眼是陌生的山洞,再往前,却是那株傲雪红梅。

  它仍立在风雪中不倒。

  沈鸾忽觉此地是自己昏迷前找到的山洞。

  地上的火堆,兴许还是裴晏自己生的。

  裴晏不该身负重伤吗,怎的还能一路跟随自己,又做了这些?

  沈鸾回头望,目光细细在裴晏脸上打量,她试探开口:“你不是……受伤了吗?”

  裴晏颔首:“嗯。”

  沈鸾蹙眉:“那你怎么还能一路跟着我?”

  烛光晃动,光影摇曳。

  风声自山洞外呼啸而过。

  裴晏抬眸,深色眸子好似坠入无边夜色。他勾唇,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我以为……你又要丢下我了。”

  就像那年沈鸾自望月楼跳下。

  裴晏苦寻多年,却连半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

  半夜惊醒时,手边只有那件沈鸾未来得及穿上的嫁衣。

  鲜艳的大红色,好似在嘲讽裴晏,又好似沈鸾自望月楼坠下的血红身影。

  裴晏无数次自梦中惊醒,又无数次以为自己找到沈鸾。

  然终究只是一场空。

  往事不可追,裴晏定定望着眼前的人影。

  他声音极低,沈鸾有一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眨眨眼,竟脱口而出。

  “裴晏。”

  “你不会是……喜欢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