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作者:猎人瞳      更新:2023-07-03 07:42      字数:12796
  作者有话要说:版权问题需要给旧文存档,会删减很多,勿看。hr size=1 /

  [一]

  夏日炎炎,阳光刺眼。

  池烈刚从便利店出来,就看到那群人围堵着一个少年“借钱”。

  他瞥了两眼没太在意,顺手拉开了冰镇可乐的铁环,“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正当他要转身离去的时候,背后一道熟悉的声音把他叫住了:“池烈!”

  池烈循声望去,看到了那位被围堵的受气包。

  “妈的,怎么又是你。”池烈拎着易拉罐大步走过去,那群街边的小混混们看到他,都自动避让出一个位置。

  “我上次不是告诉过你别走这条路吗?”池烈扫量着那个低眉顺眼的少年,“就你这副娘儿们兮兮的长相,最适合下手了。”他把视线移开,朝周围几人呵斥道,“他不长记性,你们还脸盲啊?总找这种弱鸡要钱,你们也不怕自己变娘。”

  其中一人面露难色道:“不行啊哥,你不让我们找女的、老的、小的,不让我们找乡下的、残疾的,那只剩下他这种小白脸能让我们捞一把了。”

  这群社会青年虽然外表看起来凶神恶煞,但实际年龄也不过十七八岁,正是周围学校里不学无术的问题学生,平日逃课聚集起来,在附近以多欺少勒索低年级的同学。而池烈,又是这几所学校里出了名的问题少年,传闻里他因打架太狠伤了人而被留级,于是那些欺软怕硬的不良少年们见了他,都自觉地叫声“哥”。

  “你们看他这死眉瞪眼的德行,像是有钱的吗?”

  “那、那什么样儿的才像有钱?”

  池烈边喝可乐边烦躁地环顾四周,正好街边拐角走来个颀长的身影,于是他朝其他人扬了扬下巴,嘴角上扬道:“瞧见那个了吗?虽然个子高了点,但看着不壮,肯定打不过你们。”

  [二]

  池烈说得对,那人确实没有跟他们动手,见一群社会青年把自己围住,就老老实实交出了钱包。几人接过来一看,蟒蛇皮质的外层泛着灿灿光泽,似乎值不少钱,便把皮夹也顺手收走了。

  他们一回来,就被池烈挨个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你们能不能有点道德?要点钱意思意思就得了,拿人家钱包干什么?身份证银行卡全在里面,这堆东西叫人家补办起来多麻烦!”池烈言辞义愤填膺,语气慷慨激昂,仿佛有一团正义的火焰在他胸口熊熊燃烧,绝对不可能让人联想到“xx立牌坊”。

  “可那人都已经走了,我们想还也还不了啊。”

  池烈伸手把钱包夺了过来:“那我先替你们保管,等哪天我又进……呃,路过派出所的时候,交给警察。”说完,他又目露凶光扫视一圈,用教导口吻道,“别给别人添麻烦,知道吗?”

  一群人拼命点头,池烈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又威严了几分。这些不良少年拿了钱就乖乖走了,只剩下那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还站在原地。池烈走近一瞧,这人闭着眼睛,浓重的黑眼圈对比白皙的皮肤尤为显眼。

  “喂,睁眼,吓傻了?”池烈拍了拍他的脸。

  男生迷迷瞪瞪地望着池烈。

  池烈问他:“你叫什么来着,我记得你说过我们是一个班的。”

  “常绵。”

  “长眠……‘长眠地下’?”

  常绵本想跟他解释自己名字到底是哪两个字,但一想,就算说了池烈也记不住,于是懒得张口了。

  “长眠,你帮我个忙。”池烈自来熟地勾住他的肩膀,“往前直走一公里有个派出所,你帮我把这个钱包交了。”

  “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我这不是想给你一个学雷锋做好事的机会嘛。”

  常绵接过钱包,打开便看到了里面身份证上的姓名和照片,原本无精打采的他立刻睁大了眼,抬头盯着池烈。

  常绵:“这人……”

  池烈:“怎么了,你认得啊?”

  常绵:“你不认得吗?”

  池烈:“我看看。长得挺帅,名人吗?”

  常绵:“……”

  空气随着两人的沉默变得更加安静,池烈在炽热的太阳下眯着眼睛。手中那罐冰镇可乐的外壁上凝结出许多水珠,缓缓流下,濡湿了整个手掌。

  他轻轻偏过头,听到了二氧化碳气泡在罐子里翻腾的声音。

  [三]

  即将升入高三的学生,暑假会有一个月的时间用来提前补课,池烈虽接到了通知,但还是装不知情旷了整个假期的课程。直到今天正式开学,他才迈着沉重的步子磨蹭进了新教室。

  由于留级了一年,他现在要跟过去的学弟学妹们一起准备高考,仔细想想其实有点丢人。他所在的学校是市重点,里面绝大部分学生品学兼优,更不乏那些未来能成为祖国栋梁之材的佼佼者。学校里极少发生学生违纪被处分的情况,就算是复读的学生,那也是为了冲清华北大分数线再拼一年的。

  而因为打架斗殴被留级,池烈为学校开了先例。

  教室最后一排是他的位置,所有人桌椅都是独立的,没有同桌,这倒合了池烈的心意。

  班里忽然来了新面孔,其他人都免不了朝他这边悄悄看几眼。池烈坐下来将书本从包里一一拿出,余光能瞥到他们在窃窃私语,像是在议论自己。他心里登时烦躁起来,嘴角动了动,自言自语般轻骂出几句脏话。

  上课铃响后半分钟,进来的男人两手空空,径自走上了讲台。

  池烈抬头看到他,半个身子不由得一僵。

  他迅速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蟒蛇皮的钱夹,打开后看着身份证上的照片,仔仔细细和台上的人核对了一番。

  有点像,但是又不太像。

  照片上的男人面容俊朗,嘴角噙着浅淡的笑,眉眼间流露出七分英气三分柔情,五官拼凑在一起很是占先天优势,如果说这是哪个当红小生的素颜,池烈也会信。

  而讲台上这个,戴着一副笨重的黑框眼镜,月白色衬衣袖子干练地挽到手肘,露出半截线条优美的手臂,看起来文文气气的,丝毫没有照片上那人的烟火气息。

  池烈看着他的时候,正好他的视线也落到了自己身上。

  心脏忽然“咯噔”一下。

  “哦,你来了。”男人声音不高不低,语气很是平淡,就算是看到这张新面孔也没什么惊讶的情绪。

  池烈不自觉攥紧了那个皮夹。

  “今天回去记得把头发染回来。”

  简短的一句话说完,男人就不再理会池烈,抬头对着全班慢条斯理道:“我废话就不多说了,反正你们也没什么让老师担心的地方,就是要记得劳逸结合。我一会儿还有课,你们先自习吧。”

  他声线慵懒却咬字清晰,像是夜晚里若有似无的风撩拨着沉静的湖面,漾出藏匿黑暗中的星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他说完这番话后,池烈觉得那双镜片后的眼睛看了一眼自己。

  男人离开教室后,池烈忍不住拍了拍前桌的肩膀,低声问了一句:“那老师教什么的?”

  “教音乐的,咱们班主任。”

  “我们不是高三了吗,还有音乐课?”

  “没有,他暑假的时候就是班主任了。”前桌男生耐心地跟池烈解释,“原来的那个班主任生病休养一年,高三年级里又没有主科老师有精力带一个班,学校就安排他来了。”

  “看着挺年轻啊。”

  “是呀,好像也就二十五六吧。”

  池烈点点头,又问了句:“他姓什么?”

  “雁。大雁的‘雁’。”

  “……”

  池烈缩回了身子,翻开那皮夹里的身份证,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字:雁回。

  ……他这是收保护费收到了自己班主任头上啊。

  [四]

  不管怎么说,钱夹都是要还的。

  当然,绝不是直截了当地物归原主,只能是趁第二节课后的升旗时间偷溜进办公室,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钱夹放在个不太起眼的地方。

  池烈觉得自己真是机智。

  宽敞的办公室里只有几张拼在一起的桌子,从桌上摆放的书籍来看,显然是没有音乐老师的位置。池烈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班主任的办公地点应该是在艺术楼。

  站在窗台前能窥到操场上的情况,全校同学在国旗下排列成整齐的方阵,按照惯例听学生代表发言。池烈估摸着开学典礼要耗不少时间,于是他从最偏僻的楼梯口走出教学楼,在另一座楼里绕了大半圈才找到音美办公室。

  很不巧,锁了。白跑一趟。

  外面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似乎是典礼结束全体解散了。池烈懊丧地咂了咂舌,咒骂了声“好死不死赶在这时候”,离开前还不忘踹一脚门来解气。

  一回头,却发现有个人倚在楼道墙角,双臂环抱在胸前,似笑非笑。

  池烈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这人是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背后的?

  “是来找我吗?”男人的语气比在教室时要轻松不少。

  池烈尴尬地点了下头,为免被怀疑,干脆地把钱夹递过去诚恳道:“在路上捡到的,好像是你的。”

  那人还保持原姿势倚靠着墙壁,视线落在钱夹上,却没有要过来接的意思。

  池烈举着的手臂快要发酸,刚想把手收回去的时候,男人忽然笑起来,边说着“噢,谢谢你呀”边走过来,拍了拍池烈的肩膀。

  这笑容凑近了,池烈才发觉他脸的确和证件照上的一样,不,应该说本人的五官看起来比平面照片上的更加英俊深邃。只不过现在脸上的这副漆黑眼镜框太过厚重抢眼,把那双眼睛的神采遮了个七七八八。

  “那我回去上课了,老师再见。”池烈急匆匆想要离开,刚迈出一步,男人的一条胳膊就挡在了自己身前。

  池烈忽然嗅到了清淡的香水味,接着那只手臂用极轻的力道将自己向后推了半寸。

  “不急,离上课时间还早。”清冷的喉音压在自己头顶上方,语速慢悠悠的,“来都来了,进来聊聊吧。”

  “……”

  他收回手臂拿出钥匙开了门,池烈皱眉,虽抵触和老师多交流,但还是听话地进去找个位置坐下了,打算先摸清楚这位班主任的脾性,以后逃课也能有所准备和交代。

  “我看了下你之前的成绩,”他从一沓文件里翻找出几张纸,“真差啊。”

  池烈毫不在意地别开脸,没兴趣理会他。

  “家里很有钱吗?”

  “一般。”池烈悄悄剜了他一眼,心道:这关你什么事。

  “开学前你父亲给我打了电话,说让我多关照你的学习,他平时工作忙,没空管教你。”

  池烈皱起眉,那老混蛋果然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他清了清嗓子回应班主任:“哦,你不用管我,我混个毕业证就够,没想考大学。”

  话音刚落,他听到对方低低的嗤笑声,带了几分愉悦。

  男人声音清脆:“你也是班里的一分子,成绩当然要算在总评里。七中近五年来都保持全市最高的升学率,明年又该参加评比了,哪里容得下你来‘混个毕业证’就够?”

  池烈不耐烦地挪动了下身子:“那我能怎么办?”

  “你转学吧。”

  “……啊?”池烈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知对方笑容加深了些,重复道:“还是请你转学吧。”

  [五]

  关于自己“成绩真差啊”的评价,池烈从小到大听过无数次。

  他那连一元二次方程都能解错的学习水平,是怎么被“保送”进市重点的,任谁都心知肚明。不过大家说话都留一线,即使池烈平时再碌碌无能,那些“成绩真差啊”的评价后面一定会跟着“但你很聪明,只要努努力就能追上别人”“你悟性很高,认真点分数很快就提上去了”的安慰性总结。

  怎么今天一点欲扬先抑都没有,直接就被班主任劝退了?

  池烈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你以为我会跟你说什么,为你加油鼓劲吗?”对方仿佛看穿了池烈的内心想法,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办公室里,他完全不拐弯抹角笑着说道,“‘鼓励’对你这种学生来说是最廉价的肯定。既然你也没有学习的心思,那咱们都别浪费时间和精力了,早早转学去个校风宽松的地方,对你也好。”

  池烈抬起眼皮,终于肯用正眼瞧他了,声音闷闷的:“你去跟我爸说啊,又不是我愿意来这破地方上学的。”

  “我在电话里不是没跟他提过,但他好像真的觉得……你挺聪明的。也对,天下也没有几个当父亲的会否定自己的儿子。”

  池烈就算再迟钝,也能明显听出来他语气里的讥笑。

  池烈高挺的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即使知道自己这样的反应在大人眼里十分幼稚——但他还是毫不示弱地偏过头,不屑地睨了对方一眼。

  “好了,你回去上课吧。”在几秒钟的沉闷过后,年长的一方率先开口,“记得认真听讲。”

  池烈没理会他,直起身子离开。一条腿刚迈出大门的时候,背后的声音又再次响起:“还有,下次再捡到老师的东西,也麻烦记得早点还。”

  似乎意味深长。

  池烈脚步一顿,但又立刻挺起肩膀,置若罔闻地迈开步子,迅速离开了这栋楼。

  “他妈的,还以为年轻点儿的老师能正常聊天,怎么又他妈是个傻逼。”池烈忍不住喃喃自语,怒意自上而下遍及身体,步子越走越快,一路撞上好几个人。

  很多人都认识池烈那张看起来就飞扬跋扈的脸,见这么个气势汹汹目中无人的少年经过自己,都纷纷主动避让开。

  “雁回。”池烈默念这个名字。

  行,记住了。

  少年心性免不了会意气用事,雁回那种阴阳怪气的态度更是能轻易引起池烈的逆反心理。不过池烈与普通少年不同的是,激将法在他的成长路上毫无作用,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个有上进心的人。

  换了别人也许会不惧讽刺勇往直前,拼搏出一份成绩来打老师的脸。但池烈却是“好,既然你嫌我拖后腿,想劝我转学——那老子就偏拖你后腿,偏不转学!”

  他还下定决心,每次考试都要交白卷,引起所有学科老师注意,拉低所有平均分,“行为规范周”的时候争取违反三条以上校规,非气死雁回不可。

  只要能伤敌八百,自损八万又算得了什么。

  晚自习前的最后一堂课是班会,池烈正趴在桌上睡觉,就被雁回响亮的声音吵醒了。

  “在这学期的第一次班会上,我要说一件令我非常感动的事。”雁回站在讲台上,面向全班同学。

  “前几天我非常不幸,走在路上被人抢了钱包,里面放着近一千元现金、身份证、银行卡,还有其他几个重要的证件。”雁回的声音本就透亮温和,这样干净的声线诉说起糟糕的经历,语气感情更是拿捏得十分令人同情,“我本来都自认倒霉了,但没想到的是,能遇到见义勇为的人。”

  池烈在底下不由自主地攥起了拳头,从雁回一开口,他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这个见义勇为的人在第一时间帮我找回了钱包,而且做好事不留名,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他就走了。”雁回说着,那双镜片背后幽深的眸子不由得泛起一丝惋惜,随即又明亮了起来,继续说道,“但是,我很幸运,这人正是咱们学校的学生,而且此刻,就坐在我们班里。”

  声情并茂,字字动人。除了池烈以外,在座的每一位学生都好奇地环顾四周。

  池烈整个人都僵在了座位上,一脸不可思议地望向雁回。

  然后,他看到对方冲自己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

  雁回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说道:“来,现在就让我们把最热烈的掌声献给这位勇敢善良、不求回报的同学——池烈!”

  话音刚落,掌声雷动。全班几十道视线瞬间集中到教室的最后一排,而作为众人焦点的池烈,此刻满脑子只剩下了三个字:操你妈。

  那此起彼伏、经久不息的掌声,仿佛是无数道噼里啪啦的耳光,扇得池烈心态崩塌,尊严稀碎。

  关键是,这种令他羞耻万分的公开处刑还没有结束。

  雁回一副忽然想起来什么的样子,故作小声地询问起前排的几个学生,但实际音量足以让全班都听到:“咦,我记得咱们班好像还没评选纪律委员吧?”

  池烈的呼吸凝固了。

  “那既然如此,这个位置就由池烈来担任吧,我认为他是非常适合这个职位的人选,大家觉得呢?”

  空气安静了几秒,雁回笑着点头说道:“好,各位都没有意见。以后班里的纪律管治就麻烦池烈同学了,我们相信你一定能干得非常出色。”

  池烈的手掌渗出涔涔冷汗,眼前发黑。自始至终,他都看到雁回的脸上维持着温柔和煦的笑容。

  [六]

  虽然池烈的名字在新高三年级里并非人尽皆知,但一提起“那个被处分留级的学长”,大家也都有所耳闻。清晨,学生们不急不缓地走进校园,任谁都不会注意到,那个站在校门口执勤的人,竟会是那个传闻里的不良少年。

  本来高三学生无须参与这些琐碎的任务,但雁回却说什么“刚开学,校领导查得严,所有活动如果没特殊情况,高三年级都得参与”,勒令池烈以纪律委员的身份一大早出来站岗。

  肩膀上还挂着雁回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绶带,红布上印着三个大黄字——活雷锋。

  池烈正望着湛蓝的天空出神儿,忽然听到“咔嚓”一道快门声。他转回视线,发现常绵拿着手机正大光明地拍下了自己刚刚那生无可恋的样子。

  “赶紧滚。”池烈不耐烦地呵斥他。

  常绵置若罔闻,他眼眶还是一圈淡淡的青黑,慢声细语道:“我还以为你肯定不会听雁老师的话呢。”

  池烈冷哼了一声:“我他妈哪听他话了?我是懒得跟他这傻逼计较。”

  “可你明显就不想当班委啊,”常绵的眼睛忍不住盯着“活雷锋”三个字看,“跟雁老师好好说,他不会为难你的。”

  “不想搭理他。”池烈双眼不屑地向上翻了翻,那人还不够为难自己吗?

  常绵嘴唇动了动,刚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身后的轿车响了一声喇叭,示意他避开。池烈看着这辆黑色车子缓缓开进校门,在自己面前停下了。

  车窗摇下来,池烈看到了雁回的笑脸。

  雁回的声音轻松愉悦:“早。看起来很认真啊,小雷锋。”

  池烈听到这轻飘飘的语调就顿时浑身发毛,嫌恶地瞪着他:“老师你快走吧,别挡道了!”

  雁回笑容不减,反而嘴角愈发上扬,还拿出手机对准池烈快速拍了张照片。

  池烈下意识“啧”了一声,低声咒骂着几句脏话。

  不过雁回也没再多逗弄他,拍完照就开车扬长而去。池烈目送他离开,暗暗记下了车牌号,也许哪天就有机会溜去停车场拿刀子划几下。

  直到上课铃响,池烈才摘下这条雁回为他量身定制的“耻辱带”回教室。

  池烈也知道,其实他大可不必听话地去当劳什子的纪律委员。哪怕雁回针对他,自己逃课躲着这个班主任就得了,对方还是个教音乐的,一星期也见不到几次面。但池烈听说雁回动不动就给他爸打电话汇报自己的在校情况,那老混蛋听说他当班委了,高兴得在亲朋好友的聊天群里发了个大红包。

  如果自己甩手不干,回家后免不了又要听那老混蛋跟自己碎碎念。从池烈上学第一天起,这位当爹的就盼着这位小儿子能像长子池钰那样品学兼优,彬彬有礼。而现实却与他的期待背道而驰,池烈不仅没能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还顽皮得成了全班同学的反面教材。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班里竞选班委,池烈明明没有上台拉票,唱票过程中却忽然出现了他名字,顷刻间哄堂大笑。班主任当即厉声道:“谁投的?这是严肃的竞选,别瞎胡闹!”

  显然,池烈的名字对于一场严肃的竞选来说,就是个不合时宜的侮辱。连他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甚至还有几分不知好歹的得意扬扬。

  时隔多年,池烈再次与“班委”这一严肃神圣的头衔挂钩,却仍然是以不良少年的身份。

  只不过这次周围人的眼光不是戏弄,不是轻蔑,不是讥讽,而是……他完全没有见过的情绪流露。

  惊讶?佩服?总之莫名其妙地,自己就成别人眼里做好事不留名的活雷锋了。

  ——真是恶心。

  [七]

  高三的课程紧密充实,池烈大脑空空地记了一上午笔记,奋笔疾书的状态在老师们眼皮子底下成功装足了样子。实际上,只有选择题胡乱写上了,其他的题目一概无从下手,只能在空白处把题目抄了一遍。

  最终,还是在语文课上被抓包了。

  语文老师的批评劈头盖脸落下来,池烈不以为意地全当耳旁风,满脑子只惦记着中午饭吃什么。最后,语文老师教训完他还补充了一句:“等一会儿我见了你班雁老师就让他来好好管教你!”

  池烈闻声,脑海里便浮现出那个人的脸和他镜片后那双略带嘲弄的眼睛。

  让他来管教自己?他算个什么东西。池烈不由得冷笑出声。

  “你还有脸笑呢?”语文老师没想到自己苦口婆心说了一大堆,这孩子竟是半点羞愧都没有,一时更加恼火了,当场把袖子一甩,拔高嗓门儿道,“行,你不想上语文课是吧,我也不想看见你!以后我的课你不许在班里待着,你到外面去爱干嘛干嘛,我让你班主任每节课前都把你领走!”

  池烈知道更年期的女人最能胡搅蛮缠,得理不饶人,于是只好乖乖垂下双目,缄口不言。

  惹毛语文老师的事很快传到雁回的耳朵里,池烈毫不意外地被叫到办公室。

  一推开门,见到那人正抱着手机看电视剧。雁回抬头瞥了池烈一眼,台词声戛然而止。

  “写检查吧,下午之前给我。”雁回干脆利落地递给他张a4纸,“要写满正反面,就在我这儿写。”

  池烈皱眉接过,环顾四周也没有多余的位置能让他坐,便硬着头皮坐在了雁回旁边的椅子上。

  为了写满纸张,池烈故意扩大了好几圈字号,笔速飞快,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写满了半页。但其实纸上半点实质性内容都没有,全都是复制粘贴般的“对不起”,排列得满满当当,乍看之下触目惊心。

  池烈正写得不亦乐乎,左耳忽然被灌了一股温热气流,恍惚间有清冷的烟草味掠过鼻尖。他条件反射地向右边闪躲,再转头就看见雁回冲那张写满“对不起”的纸扬起嘴角,露出鄙薄的笑容。

  “重写。”雁回不由分说拿了张新的纸给他。

  池烈把笔帽盖上丢到旁边,双手空空插进校服口袋,烦闷道:“不写了。”

  见他总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雁回不怒反笑。他伸手拿回那份检查,手指轻轻发力在掌心里揉成了一个纸团,手腕一转将它丢进了窗台下的废纸篓里。

  “行,那就不写了。”雁回嘴角晕开浅淡的笑,没等池烈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含义,他接着说道,“以后语文课你都不用上了,来我办公室待着。”

  “凭什么?”

  “反正你上课不听,听了也听不懂啊。”

  理所应当把他当白痴的逻辑。

  池烈眉毛一挑:“你又要向我爸告状吗?”

  “我没那个闲心。”雁回扶了扶眼镜,池烈这才发现他今天换了金丝边镜框,“而且你父亲工作很忙,恐怕也没那么多时间操心你的事。”顿了顿,继续说,“怎么,想让我打电话告诉他?”

  池烈声音闷闷的:“不用了。”

  雁回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那双幽黑的瞳眸里意味深长。他单手托着下巴,声音比平常压低了几分:“真可怜啊,缺爱的孩子想引起家长注意,可惜脑子笨考不出好成绩,就只能走邪门歪路了。”

  这字里行间故意流露出的怜悯与讥讽,令池烈平静的情绪立刻像团废纸一样皱了起来,声音尖锐道:“谁缺爱了?!”

  雁回镇定自若答话:“我刚才看的电视剧,里面有个可怜的孩子。”

  他的脸上饱含同情,令池烈哑口无言,但又免不了对号入座,怀疑雁回在拐弯抹角针对自己。此时正好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池烈心里松口气,可算不用再跟这阴阳怪气的人共处一室了。

  池烈刚一起身,却听到雁回说:“我让你走了吗?”

  “干嘛?”

  “下午第一节课还是语文,你不用回教室了。”雁回说着,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接着池烈听到他通知电话那边的语文老师,“池烈说,他以后都不去上您的课了。嗯?您要他过来接听是吗……”

  雁回冲他笑了笑,递过去手机。

  池烈十根手指不由自主蜷缩成了两个拳头,垂在双腿两侧,又迅速张开在裤子上蹭了蹭掌心的冷汗,才把手机接过放到耳边。

  “陈老师。”池烈唤了一声,等了好几秒对方却不应答,“陈老师?”

  他下意识觉得哪里出了故障,把手机拿下来查看屏幕,却发现一直都是黑的。按下锁屏键显示的不是“通话挂断”,而是“输入密码”。

  池烈明白过来了,这他妈根本没有打电话,是雁回在耍他。

  一抬头就对上那张温和的笑脸,池烈更加怒火攻心道:“你有病吗?”

  雁回似乎很满意看到他因受骗而恼羞成怒的模样,嘴唇的弧度又大了些。

  真他妈是个傻逼。池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八]

  池烈刚出楼梯口就看到陈老师迎面走来,她显然没注意到楼道尽头的自己,抱着一摞教案径自进了教室。池烈靠墙彳亍着,很快就听到门那边安静下来,只剩纸张翻动的声音。

  错过了进教室的最佳时机。

  如果陈老师上午生的气还没消,现在闯进去的话她一定会给自己难堪。

  那么,还是干脆逃课吧。

  池烈深吸一口气,又缓慢吐出来。脚步慢腾腾地在原地转了个弯,原路返回下了楼。

  下午的太阳炙热毒辣,暖黄色的光线令人昏昏欲睡。池烈见保卫室的大叔正打盹儿,纵身一跃扒住了墙壁边缘,身手矫健地翻越过去,轻盈落地。

  他先是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罐冰镇可乐,随后漫无目的地在阴凉的小路上闲逛。聒噪的蝉鸣随着树叶间隙的阳光一起漏下来,等最后一口碳酸泡沫在喉咙里融化干净的时候,池烈烦闷地把罐子狠狠地扔向前方,“咣”一声轱辘出好几米远。

  “妈的。”池烈眉头紧锁,他烦躁起来就想骂人,可自己看不爽的人有好几个,一时半会儿又决定不出先骂谁好,索性对着易拉罐宣泄戾气。

  他上了十二年学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以戏弄学生为乐的老师,该婉言相劝时偏耿直刻薄,该开门见山时却非拐弯抹角。池烈越想越生气燥热,他边走边用手扇风,去了附近的网吧里吹冷气。

  他是逃课的惯犯,对学校最了解的地方就是教导处每天巡逻的时间。只要在下午四点半之前的课间回教室,就能避免被清点出班里人数的缺少。池烈心安理得地打了几盘游戏,拿到vp后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像这样无所事事,是池烈生活的常态。

  反正自己没什么人生目标,只随心所欲地混日子就足够。平时和谁起了冲突就用拳头打一架分胜负,被老师紧追不舍要作业的时候拿别人的来抄,考试连作弊都懒得花心思直接交白卷……没有梦想,没有爱好,没有动力,没有耐心。

  但是轻松又快乐。

  池烈愉悦地哼着歌,沿原路返回学校。现在的太阳已温和许多,可乐紧贴在掌心还有些冰手。他走到了学校外墙附近,刚过拐角,视线里就猝不及防地撞进一个熟悉的身影,令他险些把刚入口的可乐喷出来。

  池烈仓促地咽下了汽水,强忍住咳嗽的欲望转身就走。幸好对方现在没戴眼镜,应该没看见自己。

  “回来。”雁回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

  偏偏还是被发现了。

  逃也没处逃,反正早晚都要回教室的,被他抓住就抓住吧。池烈清了清嗓子,把剩下半罐饮料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不耐烦地过去了。

  “又要写检查?”没等雁回发话,池烈就预想到了自己的下场。

  “不用写。”雁回笑了笑。

  池烈琢磨着他又在动什么坏心眼。

  现在雁回的脸上没有了眼镜作为遮挡物,俊朗的面容就完全露了出来。他面无表情的时候,两个嘴角也仍保持轻微上扬的弧度,而此刻笑起来则更像一只从容不迫的猫。

  雁回冲他摇了摇手里的车钥匙:“陪我去喝酒吧。”

  “啊?”这提议出乎意料。池烈看到他的车子停靠在对面的路上,摇头答:“我要回去上课。”

  雁回忽然笑了一声。

  池烈瞪眼睛问:“干嘛?”

  雁回收敛了几分笑容:“我都敢工作时间溜出去,你这个逃了一下午课的差生怕什么。还是你不能喝酒?”

  “我有什么不能喝的,去就去啊,我又不想上课。”池烈睨着他,“但先说好,你请客。”

  “这是当然。”

  池烈跟他过去了,走近副驾驶的时候停了半秒,然后往旁边挪了两步,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雁回偏头问他:“我是你司机吗?”

  “谁让我没礼貌呢。”池烈理直气壮地往后座上一靠。

  雁回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嘴角噙着笑,不慌不忙地发动引擎。

  [九]

  池烈以为在这个时间段去喝酒的意思就是找家普通的饭馆,没想到雁回直接带他去了一家下午就开始营业的酒吧,进去后发现客人还不少。池烈跟着雁回穿过人群,径直到了吧台前坐下,一抬眼看到了面前妆容精致的调酒师。

  池烈顺着对方的下颌看下去,看到喉咙处一块凸起。

  ……男的?

  池烈皱了皱眉。

  调酒师朝雁回打了声招呼,随后就被他旁边穿校服的少年吸引了注意。

  “这不会是……”他面色有些迟疑。

  “学生。”雁回淡然一笑。

  ——声音果然是个男的。

  池烈不自在地调了下椅子的位置,让雁回瞧见了,凑近问他:“想喝什么跟这个姐姐说,就算是草莓牛奶她也能给你调出来。”

  姐姐?

  雁回话语里的前半句完全让池烈陷入了迷茫,连后半句的调笑他也没反应过来去还击。眼前这人明明长了喉结,声音也明显是个男性,怎么雁回说这是个“姐姐”呢?

  池烈不知道的是,自己心里的困惑非常直接地表现在了脸上,这副纠结的样子落在雁回眼里,正好是遂了他预期的笑料。

  他笑声爽朗,指着池烈的脸对那个调酒师说:“zac,我这个学生很傻吧?就算已经看出来你是男人,但只要别人说了另一个答案,他就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zac跟着雁回一起笑了起来,还对他说了句“太好骗了”。池烈的耳根瞬间涨红,把脸别到另一边,避免让雁回再看到自己的阴郁表情。也正好是这时候,池烈才开始注意周遭的环境,他见到舞池中央对着钢管扭动的男人时才觉察出这里有些不同寻常。

  难以言喻的妖冶氛围,比他曾去过的酒吧弥漫了更多暧昧味道。池烈隐隐意识到了不对劲。

  “看什么呢?”雁回的声音忽然贴着他耳边响起。

  这似曾相识的檀木香气令池烈背脊一凉,他用余光瞥了雁回一眼,沉默地喝了口桌上的波旁水。

  “你的脸根本藏不住心里的事,”玻璃杯在雁回骨节分明的手中轻轻晃动,冰块的碰撞声甚是清脆悦耳,“什么情绪都暴露出来,偏偏还嘴上不肯说。你这种小孩儿啊——”

  雁回偏过脸面向池烈,忽明忽暗的灯光耀在他侧脸上,脸庞呈现出迷离的轮廓。

  “太不可爱了。”

  池烈习惯性地冷哼一声,沉默喝酒。喝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不知道,不过酒里能尝出可乐和柠檬的味道,不浓烈但多了些他喜欢的甜味。

  池烈撂下杯子发话:“那你说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这个嘛……”雁回身子前倾,手肘杵在吧台上作思考状,“大概是在想,‘怎么这个酒吧和我之前去过的都不太一样,周围的那些人有很多看起来不男不女的’,对吧?”

  “嘁。”

  “看来我是猜中了。”

  “我可没这么说。”

  雁回顺着池烈“嗯”了一声,接着伸手抬起了对方的下巴转向自己:“怎么了,恐同吗?”

  藏匿在阴影中的笑容令池烈怔了半晌,随即才反应过来雁回话中的含义。

  手指的温度逐渐传递到自己的皮肤上,池烈脑袋向后猛地一仰避开与雁回的接触,声音尖锐得有些发颤:“你、你别碰我!”

  雁回微微睁大眼睛,笑着说:“真的恐啊?”

  池烈警惕地挪了挪身子:“我不讨厌你们,但你们也别来惹我。”

  “惹你?”雁回语调婉转上扬,“我好心带你逃课出来喝酒,怎么就成惹你了呢?池烈,你可以不可爱,但是不能没良心啊。”

  说罢,雁回的脸随语气蒙上了一层失望的神色。

  “我才不想来这种地方喝酒。”池烈把杯子向前一推,“我喝完了,回学校了。”

  “你不用回了。”雁回抬手扼住他的手臂,将他推回了原位,“我出来之前已经给你记了旷课。”

  池烈脸一僵,难以置信地问:“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

  他上学以来第一次忍不住对老师爆了粗口。

  “你本来就旷了课,我遵照事实而已,有问题?”

  池烈瞪着眼睛:“那你还故意带我出来?”

  谁知雁回竟然直接大方承认了:“因为我有病啊。”

  “操了。”池烈攥紧拳头毫不犹豫地挥过去,没想到这厚颜无耻的人依仗着自己脸皮厚,拳头迎面而来躲都不躲,硬生生用脸接下了池烈的全部力道。

  调酒师见状立刻甩下手里的量杯上去劝阻,轻声细语安抚好池烈后,发现雁回眼眶下的皮肤开始泛红。

  “我去给你找点药。”

  “不用了。”雁回冲他无所谓地笑笑。

  池烈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甩甩袖子大步走了。

  “你学生脾气可真大啊。”调酒师赶紧递给他一袋冰块敷上。

  “嗯。”雁回伸手接过,“果然像他爸说的那样,被娇纵惯了。”

  他的视线望向池烈离去的方向,唇角柔和地弯起弧度,吐出的声音却低沉阴冷:“小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