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084
作者:袖侧      更新:2023-07-01 16:06      字数:4864
  七刀自己也不太懂自己了。在土匪窝里, 除了那些女子,他就是最弱小的存在了。他一直其实都是苟活的状态,然纵是苟活,他也一心一意的想要活下去,对死亡充满了恐惧。现在他已经不弱小了, 却奇异的,也不再畏惧死亡了。血带走了力气,他已经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了,身体的痛感已经麻木。他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但他不敢退。他不能退, 他的身后是范深。范先生如果死在这里, 他再也不能回去面对竹生。他奇异的有一种痛快之感。如果死在这里,如果为了保护那个男人死在这里,竹生、翎娘她们都再不会用那种眼光看他了吧。想到他的时候, 会有一丝怀念和感激吧会记住他的名字吧三柄马刀同时压下,七刀横刀相抗。三个人三柄刀的力气,他竟然能抗得一抗,这膂力也是惊人了。对方心中亦是惊骇,明明是个身量还未长成的少年, 如何这般大力可七刀再大的力, 也已经是强弩之末。那三柄刀, 终于是把他压倒在地。七刀跌倒, 后背着地, 眼看着那三柄刀又举起即将落下, 他躺在那里,露出了微笑。奇异的破空之声传来,三名敌兵的头颅如被铁锤击打的西瓜一样爆裂碧玉般的绿色长刀如回旋镖一样旋转,冷漠的收割生命,裹挟着空气的啸叫声,毫不停留的又回到它主人的手中。七刀的眼睛骤然睁大。来了她来了她看到他了吗看到他流的血、受的伤了吗看到他是如何努力、如何拼命了吗竹生牢牢的一把抓住旋飞回来的绿刃,左撩,右削。两个丰国士兵应声倒地。几息间,竹生和她的人已经突进到七刀身边。“先生呢”砍倒冲上来的几个敌兵,身周的人将她护在中间,她跪在地上俯下身问。“正堂”七刀大口的喘着气,流着血。“给他喝药”竹生说完,从七刀身上迈了过去。七刀被同伴扶起,灌药。血迅速的止住,伤口虽还疼,力气和生命却都不再流失了。他的眼睛盯着竹生离去的方向。还不够吗还不能让她多看他一眼吗到底要他怎样做才够啊竹生和她的人冲进了府门。第一进院子方正阔大,穿过穿堂,便是第二进院子,隔着两进院子,遥望的便是正堂。这两进院子里挤满了人。竹生的人一路历练,已经没有了半个时辰前的紧张忐忑。他们的血已经热了起来。再不是两脚羊,再不是弱小任人宰割他们手中也有了刀男人们吼叫着,终于和人数众多的敌人正面对上刀锋碰刀锋一命换一命丰国人逼得最后的守军退守正堂,眼看着就要攻破正堂,不料突然腹背受敌。一时战况突然逆转竹生一柄绿刃在手,势如破竹,无人可挡。她今日不似当日,单枪匹马杀进杀出,她有同伴并肩。虽然他们每个人一个人的武力都无法与她对抗,但所有的人拧成一股的时候,力量便会加倍的放大。竹生已经许多年没有再与人并肩而战过了。这情形仿佛回到许多年前她还年轻的时候。来到这个世界,竹生的血冰冷过,愤怒过,狂暴过,却还是第一次又热起来。她一个人突进到了正堂大门,将扎在那里的丰国士兵如破橙般以刀风隔开。这里人太多太密,敌我混杂,她的绿刃施展不开,只能收敛着。她一突进来,大门处的压力骤然轻松。有人带着喜意大喊了一声:“姑娘”竹生不回头,只问:“先生呢”大门处的都是澎城守兵,只中间杂着一人,服色不同,正是高家堡的阿牛。阿牛大声道:“先生无事。”范深无事,竹生终于放下心来,便欲重返战团。房舍中却传来范深焦急的声音:“是竹生吗快进来”范深向来沉稳如渊,少有如此惶急的时候。竹生便没恋战,砍倒身前之人,转身钻进大门去了。阿牛闪身放她进去,随即有堵住了大门。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当初乱兵屠村,阿牛就是第一个捡起兵刃,怒吼着冲上去和竹生并肩而战的人。从那日起,他的勇气和忠诚,便都献给了竹生,矢志不渝。虽是白天,门窗都闭着,屋中便不亮堂。范深坐在青石地板上,鲜血染红了青衫。他的发髻也散乱了,他惯常注意外貌整洁,少有这种狼狈的样子。他不是一个人。他的怀中还抱着一个男人。“竹生”他声音嘶哑,“你的药药带了吗”竹生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去,蹲下身按住那人颈大动脉,再探探鼻息已经迟了。竹生摇摇头,道:“他死了。”范深抬头看着她。他脸上沉静如故,眸子却深黝如墨。竹生见过他这种神情,这种目光。那时他的妻子死了,他的女儿遭匪徒玷辱。他没有流泪或怒吼,他只是握着女儿的手,告诉她“活着就好”。即便是竹生这样冷静的人,都有爆发的时候。范深范伯常却从未爆发过。这个男人所有的情绪,都是向内的,收敛的。竹生不知道这个死去的男人是什么人,与范深是什么关系,她却知道,他如夜色一般的眸光,已经是他的悲伤。竹生退后了一步。“外面还需要我。”她说。她说完便转身出去了。范深的目光凝在昏暗大堂的空气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怀中的人已经开始失去体温。外面刀兵碰撞声渐弱,直至消失。他听到了欢呼声。竹生因为太年轻,她的声线不可避免的是娇柔之声。但她说话的时候,语速拿捏得很好,语调总是低沉,听起来便令人信服。一看便知,在谈吐方面是受过特别的教导的。他听见她把己方的人集合,有高家堡的村兵,也有澎城的守兵。她有条不紊的下达一条条命令,灭火,救人,关城门,搜索残敌她知道该做什么,该先做什么。她做事的顺序不是为了结果,而是依据她眼中的重要性。这两年,他曾试图教导她,改变她,妄图把她塑造成他期望的样子。却发现很难。他以为她年纪还小,需要他来教会她很多东西。但其实,她该会的都会了。她只是因为来自一个闭塞的地方,所以对这世界的一些常识、历史和规则很陌生。每当她遇到她不懂的,她便虚心请教。而当她一旦弄懂那些背景和规则,她便会自己思考,而后做决策。他以为他寻到了一块璞玉,需要亲手来细细雕琢。实则竹生浑然天成,无一处可容他下刀。他听到那些男人们轰然称是,没人对她的命令有质疑。脚步纷踏,众人领命而去。正堂的门忽然打开,纤细的身影在光中,像被融化。范深被那光刺得眯起眼睛。“先生,”她问,“要我帮你收殓这位吗”范深道:“不用,我自己就行。”那身影沉默了片刻,问:“他是什么人”“我的知己。”范深道,“我与他通过三封书信,神交十余年。不料才得相见,区区数日,便天人永隔。”斜斜的光穿门而入,打在他脸上,半明半暗,让这男人身上有种时光沉淀的厚重感。“他是此处城守。”范深道,“我已数年未曾闻得他的音信,原以为他寻了什么地方避世隐居。”“不曾想,他竟甘于屈就一小城。”“以他之才,便寻一国为相,为帝师,亦无不可。”“他的确隐了,大隐于朝。”竹生的身影在门口处站了许久,轻声道:“先生节哀。”“此间正狼藉,还待先生收拾。”她道。“先生振作。”许久,范深哑声应道:“好。”竹生便又退了出去,使人造饭烧水,给范深送去。今日一场大战,她以武力震慑众人,所命者无有不从。“朝兄。”范深拍着怀中人的肩膀,“看到了吗”“那就是我选中的人。”“你的城,由我来交给她吧。”范深终于放开怀中那人,站起身来到了傍晚时分,城中丰国士兵余孽被扫荡得差不多了。有几个被捉了活口,送到了范深那里。城中既定,许多躲藏起来的人便冒了出来。便有人堵了城守府的大门,吵吵嚷嚷的要见城守。这些人有城守的属官,亦有城中大户。他们要见城守,竹生却知道城守已死。她不确定是否现在就公布这个消息,微微犹豫了一下。但她旋即决定把这个事丢给范深,按她和他的分工来说,这个时候也该他出面了。“去请先生来。”她转头吩咐道。再转回头,却发现几个澎城守军悄悄站在了阶下,背对着她,正面那些人,手都按在刀柄上。那些人便不敢再往前挤,低头接耳的悄悄议论,或是惊疑不定的打量竹生。他们情知澎城能保住是靠了竹生和她带来的人。但那些青壮村兵倒也罢了,这个腰后横着一把大刀的女子怎么看都还是个年轻女子。他们敢出来的时候,大势已定,他们也未能一睹竹生手执绿刃的风采。乱局之中见到主事的竟是这么个年轻女子,他们便不免心中不安,才嚷嚷着要见城守。可怎么才一天不到的时间,这些他们看着面熟,甚至有的还能叫出名姓的本地守军,都心向起这个女子来正交头接耳间,范深出来了。他还是穿着那件染了血的青衫,却净了面,重新梳理了头发。范深的相貌不是第一流的,他的气度举止,却绝对是第一流的。他出现在城主府大门,不用开口说话,身上一股名士风度,便已让人感到信服。那些人看到他,便安心了许多。这位范伯常范先生,的确也是一位名士,被城守公开承认是相交十多年的故友。澎城遇袭,他挺身而出,为守城出谋划策,日夜伴在城守身边,是可信之人。“伯常先生”他们喊到,“城守大人呢”伯常先生却没直接回答,而是先用目光扫视了一圈。这便是有重要的话要讲的前兆,众人便在他的目光下安静了下来,都目不转睛的望着他。夕阳的金光中,伯常先生一双眸子点墨一般,竟比往昔更有神采。“朝城守”他的声音有些嘶哑,饱含伤痛,“已经以身殉城。”这话一出,阶下静了静,紧跟着便爆发出了哀声。有些人哽咽,有些人却哭得眼泪鼻涕泗流,不管哪样,都真情实意,看得出这位朝城守显是极得人心的。竹生站在范深身旁,她深知这种动荡乱后的局面,需要政治安抚。她打定主意,不管待会范深需要她做什么,她都配合就是了。这无关她喜欢不喜欢,而是在许多情况下,政治作秀是必须的。“朝城守临去前与我道,”范深接着说,“此乱世,文治已不足用。非强者不足以卫护澎城百姓。”“我家少主驰援来此,救澎城于危难。”“朝城守遗命,以澎城举城相托。”范深忽然转身面对竹生,后撤了一步,一撩下摆,便单膝跪了下去。自袖中掏出个绸布扎紧的巴掌大的东西,高举过头顶,大声道:“少主请少主受印”众人中七刀最先反应过来,苍啷一声抽出他的刀,往地上一插,竟也单膝跪下,大声道:“请少主受印”范深七刀都做了表率,高家堡的人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该怎么做了。一时间苍啷声不绝,跪了一片。澎城人惊疑不定。正在此时,阶下几个早前便乖觉的拦在众人之前,不使他们冲撞竹生的守军,彼此互看了几眼。第一个拔刀的是个少年模样的人。下午时候,竹生还与他说过两句话,知道他姓吴,才不过十五岁,父母双亡,自己请了媒人给自己说下一门亲事。“她无事。”面对竹生的询问,那少年咧开嘴笑,“我们赶过去的时候,乱兵正在踹她家的大门呢。她躲在屋里吓坏了,幸好我们去的及时。”他没说的是,这多亏了姑娘。因为竹生姑娘,所以他没死,二丫也没事。“请姑娘受印”小吴大声道。有第一个人带头,事情便好办了。又是一片苍啷拔刀之声,守军跪了一片。这些人今日都是死里逃生,也都亲眼见证了那年轻女子的强悍。就如朝城守所说,这个世道啊,光文治已经不够了。这些人内心深处,便渴望能有个强有力的人来领导他们,守护他们。人这种动物就是如此。首先他们聚群而居,然后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都希望能有个“别人”来承担起更大的责任,来做那些艰难的决定和选择。所以“领袖”这种人,总是少数。相对更加普通的,弱小的大众而言,那些掌握了一定的财富,或知识,或地位的人,更倾向于去成为这个做决策的人,从而攫取更大的权力。因而属官和富户们,是表态最慢的一群人。但不管他们怎么想,四周明晃晃的全是兵刃。那些的刀,代表着效忠的宣誓。终于这些人也纷纷单膝点地,抱拳垂首道:“请姑娘受印吧”竹生知道政治作秀在所难免。倒是“少主”这个称呼,范深是第一次用。听着像是给她硬套上了某种大有身份来历的人设。她正琢磨着这个新称呼呢,情节便狗血的脱缰而去。饶是竹生素来冷静,望着单膝跪在她面前,双手高举着印信的范深,眼角都忍不住抽了抽。举城相托是什么鬼为什么这种夸张的台词,这些人竟然全买账范深在此时抬头。两个人四目相对。仿佛都听到了那目光相接产生的霹雳咔嚓的火花四溅的声音。此时此刻,他们心意相通。天予不取,必受其咎。gd1806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