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作者:白糖三两      更新:2023-11-22 00:17      字数:6193
  霁寒声带来的人并不算多,虞禾猜想,或许他也想留点时间,让她自己缓过来。如果他下定了决心,今日来的便不止是一些门人,而是众仙门的仙尊,至少连鹤道望也该在场。

  而就在她开口说不愿意的瞬间,谢衡之掌心的白焰轰然而出,化为重重剑影,带着灼人的热度刺向四周的修士。

  “走。”

  虞禾不知所措间,谢衡之已经替她做好了决定。

  “虞禾!”

  霁寒声的呼喊从密集的风声与法器鸣响中传过来,她心中一紧,却也同时召出断流,催动剑招劈开层层围堵。

  虞禾感觉到自己的修为似乎精进了不少,霁寒声迎上她的剑阵之时,明显有片刻的惊讶。

  谢衡之并没有出全力,也依照约定不再滥伤无辜,虞禾出手之时,他甚至有意收手,在一旁指点她的剑招。

  虞禾心乱如麻,一边打伤堵上来的修士,一边给说“对不住”,手上的剑招却是不曾停过。

  然而有谢衡之在,要脱困并不是难事。

  甩掉步步紧逼的仙门后,虞禾也不知该去哪儿,只是跟着谢衡之。直到被他带到了一个院落,她才渐渐回过神,环顾了一圈,一种熟悉感浮上心头。

  “这里是……荆城。”她看到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石榴树,恍惚了一会儿,想起来这原来是她跟谢衡之在荆城的故居。

  毕竟是很久以前的院子,看着似乎也被修葺过,不过还是保留了原貌。

  “我重新买下了此处”,谢衡之说。

  他从魔域出来后,寻到了当年同虞禾居住的宅院,又重新买了回来。

  有时候他会住在婆罗山,有时候是这里,偶尔又是其他地方。眼看婆罗昙花开花谢,石榴也成熟了一遍又一遍,落在地上腐烂了许多次,来年再结果,周而复始。

  直到现在,虞禾也回来了。

  “只要拖过最后十几日,他们便不会再逼杀你。”

  身前的人低下头,连眉眼也低垂着看她。仿佛九境与他无关,霁寒声的话也丝毫没有撼动他一丝一毫。

  “不必再管,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是你的责任,好好活着,一切与你无关。”

  他说得很认真,语气却又不算冷硬,更像是恳切地劝说。

  虞禾是他的失而复得,从没有任何人,任何物,让他想要紧握在手。

  这浑浑噩噩的漫长光阴里,他杀了很多人,也有很多人想要杀他。正道也好魔道也罢,他都走到了极致,可到头来,他不想做栖云仙府的掌门,也不想做什么魔王,他只愿意回到婆罗山,像从前一般,做她的谢筠。

  “虞禾,你看看我。”

  他仍在温声细语地安抚,劝慰。

  其实早在之前,他便想过,将她好好地藏起来,无论她是什么选择,只要让她睡过去,一直睡到天火灭世之后,到那时候谁也不能逼她,她自己也不能了。

  谢衡之很想这么做,但

  他也很清楚,虞禾不愿意,她会伤心难过。

  虞禾与谢衡之四目相对,原本混乱的心绪已经变得平静,只剩眼尾还有一抹红。

  他牵起虞禾的手,垂下脑袋让她的手掌贴在颊边,清晰地感知着她的温度。

  温暖的血液在皮下流过,她的脉搏一下又一下地颤动。

  他好不容易才将她留住。

  “让我一直留在你身边,你想去哪儿都好。”

  虞禾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此刻,才出声问:“你早就知道这些吗?”

  她的语气里没有责怪的意思,到了眼下这个时候,责怪也无济于事。即便谢衡之早些将事实告诉她,除了增添她的痛苦以外,根本是无济于事。

  正如谢衡之与霁寒声所说的那样,以他的行事作风,倘若能够有更好的办法,他不会眼看她陷入这般境地,必然是连他也寻不到一个两全之法。

  “是。”

  已知的答案,在听到的那一刻,还是令她哑然。

  如今想来,一切都显得讽刺。

  从前的谢衡之不在乎情意,只衡量利弊,永远能做出最理智的选择。当初他会为了保全师清灵杀她,如今又要保全她,冷眼看九境的浩劫发生。

  他似乎永远都不会违背自己的心意,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我不管了。”

  虞禾想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倒霉过往,不禁别开脸,话里带着哭腔,咬牙道:“我不愿意,为什么不如意的人总是我,我没有付音这样心善,也从来都不想做什么救世主,我只想要身边的人都平安无事,想要过安生的日子,护住我喜欢的一切,为什么这种事落在我身上!”

  虞禾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埋怨谢衡之,偏偏站在他昔日的立场来看,他每一次的选择已是衡量过的最优解。或者说她应该埋怨陆萍香的利用,埋怨付须臾将她当作算计谢衡之的工具。

  他们所有人都与她无冤无仇,没人有非害她不可的理由,可就是她这么个不起眼的人物,却在最后成了这场阴谋中最关键的一环。

  她本是这个故事的旁观者,被迫牵扯进来,随着他们的纠葛而沉浮,经历许许多多的身不由己,最后故事的收尾又阴差阳错交给了她,要由她决定这场牵扯整个九境的劫难。

  她只想无愧于自己,现如今倒好,无愧自己,就要愧对九境,这算是什么事?

  谢衡之缓声道:“待日后离开此处,所谓的浩劫,只是一场梦境。”

  虞禾像是忽然被戳中了什么,原本浮动的不安的心绪,忽然间就平静了下来。

  这些人和事,本来就只是故事而已,还有另一个世界等着她回去。

  她垂下眼,怔愣着喃喃道:“就只是……一场梦而已。”

  就像第一次离开一样,这个世界,就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只要她离开这里,就什么都不算数了。

  ——

  纵使浩劫即将来临,普通人却还是要日复一日,专心过好眼下的

  日子,他们相信正如千百年前一样,修士们会再次站出来,保卫凡间的安定,荡平魔乱阻止天火灭世,再次救九境于水火。

  如果不出意外,虞禾觉得,自己也会像这些凡人一样,好似天塌下来,也不是她该操心的事,什么牺牲什么拯救天下,原本就是与她毫无干系的字眼。

  在旧宅歇息了一夜,虞禾卧枕难眠。

  冷白的月辉穿过枝叶的缝隙,映照出一地斑驳树影,虞禾不由地想到在悔过峰修炼的日子。

  悔过峰的杂活很多,她经常是天不亮出门,乘着月辉回房。她在竹林中练剑,透过变幻的月影,能看到夜幕下御风而过的修士。

  她那个时候会想,谢衡之会不会也在这片月光下修炼。往后她也要好好修行,等她拜入姑射山,或许很久很久才能扬名,那个时候她的名号传进谢衡之的耳中,他会不会也在心底暗暗惊讶,他们那些吉光片羽般的过往,是否会再次浮现他心头。

  “唉……”想到过去的自己,虞禾忍不住长叹口气。

  “想到什么了?”谢衡之出声问她。

  “一些旧事。”虞禾不好意思说,在她的想象中,此时的谢衡之还是栖云仙府的掌门,而她也该是好好修炼,或许偶尔能再听闻到对方的名姓,但不会有更多交集。一个是剑道顶峰,一个是姑射山修士,同道殊途。

  当时想着还令她一阵怅然,现在看来,那样的结局已经是求之不得。

  谢衡之似是能看穿她的心思,轻飘飘地说:“无法改变之事,惋惜无用。”

  虞禾努力想要转移注意,索性问他:“说一说你在魔域的事吧。”

  谢衡之煮了茶,清清淡淡的茶香弥漫在屋子里,因为虞禾好奇,他便坐在烛光中,一边翻过书页,一边说起他在魔域厮杀的过去,语气轻描淡写,内容却是惊心动魄。

  虞禾听着听着,忍不住想到陷入魔祸中的九境,转而又想到很快天火灭世,魔族也好凡人也好,都将不复存在,越想心情越沮丧,悠悠叹着气,也不知何时伏在谢衡之怀里睡去。

  翌日晌午后,虞禾随着谢衡之出门,他忽然停下脚步,虞禾扭头看,才发现是一家糖水铺子。

  两人随意找了位子坐下,略显局促的桌椅,显得他身形更加高大,只是他姿态闲适,倒也不显得滑稽。

  虞禾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瓷碗落在桌面一声轻响,她才回过神看着眼前的赤豆酿元子。

  谢衡之慢条斯理地擦净瓷勺,转而递给她,说:“传了四代,味道也变了些,你尝尝可还合胃口。”

  “什么呀……”她不明所以地嘀咕了一句,尝了几口,紧接着才明白谢衡之的意思。

  抬头打量了几眼小铺子,她才有些迟疑地问:“是从前……我常去的那家?”

  “你还记得。”谢衡之在答话的时候,原本略显淡漠的眉眼被平静与温和填满,似乎有什么情绪,正在他眸底静静地流淌着。

  虞禾若有所思,看向正在小铺子里忙活的一对夫妻,

  心底忽然泛起无限的感慨。

  于她而言(),只是离开了几个月而已?(),再回来就过了五十年。修士们的寿数不同于凡人,景致也没什么变化,所以留在自在飞花和栖云仙府的时候,她的感触其实并不深刻,直到回到凡世中,面对早已翻覆几个来回的寻常人间,才会有一种突然被敲了一棒子的惊愕。

  这家铺子原先的主人,在她无知无觉中,已经生老病死走过,而后这个铺子,又迎来他的子孙后代。小小的天地,是几代人的悲欢与生死,他们都曾真实地活在这个世上,也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

  虞禾心上那个被她努力压下去的念头,忽然间又像是被唤醒的树芽,想要抵开沉甸甸的硬壳,在她心上抽枝发芽。

  她沉默地含了一口甜滋滋的酿元子,缓了一会儿,说:“谢衡之,我给你讲讲我小时候的事吧。”

  除了想要让谢衡之放松警惕,而对他虚与委蛇的时候,她其实很少跟他说过自己小时候的事。

  “你去过我的幻境,应该也知道,我的世界跟这里很不一样……”她说了很多,从自己的出身,到她的朋友,甚至还有她上学时的经历,好与不好,都悉数说给他听。

  纵然大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谢衡之也听得很认真,直到他眉头微皱,问:“你在学堂中,可曾有过心仪之人?”

  虞禾愣了一下,她原本刻意略过了这一点,没想到谢衡之会主动问起。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反正也只是年少时的一点心动,早就过去了,她连对方的名姓何样貌都记不清。

  “有过一个,偷偷喜欢了一阵子,不过后来就不喜欢了。”

  “为什么?”谢衡之在这些事上总有些坚持。

  虞禾仔细想了想,才答道:“我本来犹豫要不要毕业后跟他表白心意,结果稀里糊涂到了这个世界,自然就把他抛之脑后了。”

  谢衡之面色稍变,薄唇也随之微微抿起。他坐直了身子,就像一条忽然变得警惕而弓起身躯的蛇。

  “那我呢?”

  “什么?”虞禾有些不解。

  “会把我也抛之脑后吗?”

  她有片刻的呆滞,而谢衡之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她,视线仿佛要化成钩子,将她心底的真实给勾出来。

  “不会的。”她原本是叹了口气,杵着脑袋看他,见他这样认真,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不会忘掉你的,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虽然他们之间的纠葛实在不是什么美事,但纷纷扰扰经历过,也说不清到底爱更多还是恨更深,至少她知道,谢筠也好,谢衡之也好,都是她真真切切喜爱过的人。

  而谢衡之得到回答,也像是忽然松了口气,语气虽不见变化,原本略显紧绷的神情却在一刻间柔软了下来。

  “你不能忘了我。”他说话的时候,严肃得像在立誓。

  虞禾正要回答,却听一声细微到好似鸟啼的箭鸣,穿过喧闹人潮直直朝着她飞来。她身未动,断流却已经感应到战意迅速出鞘

  ()  ,与此同时她飞身而上,避开混乱的人群,以免波及到街市的众多百姓。

  果然随着她拉开一段距离,那支快如闪电的利箭也紧追着她的方向飞了过来,同时后方又有一道骨鞭彷如游蛇般刺向她。

  谢衡之一只手牵住虞禾,眼看危险逼近,仍是从容不迫。“麒麟骨无法伤你,不必退。”

  他说着,也没有要出手的意思,虞禾已经没有退后的时机,她迅速调动周身灵气,力量尽数汇于断流之上,剑招迎上箭矢,两股强悍的力量相接,刹那间,浩浩荡荡的灵力如飞迸的狂潮,猛然掀起四周风云,连带着荒郊都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波及,被削出数里宽阔深坑。

  与此同时,原本靠近虞禾的骨鞭也在极招压境下被暂时震开,失去了偷袭她的最好机会。

  虞禾见识过麒麟骨的威力,也曾险些死在箭下,如今自己出手接住了一箭,心有余悸的同时,她的心脏也因惊愕而狂跳不止。

  她对这具身体的修为还是多少有些数的,虽然一直不清楚被逼至极限能做到什么地步,但肯定没有眼下能抗衡麒麟骨的实力。短短一段时间,她的修为居然涨了这么多?

  断流还在因为方才的战斗而震颤,剑身发出轻微的余音,虞禾收剑至身侧,扭头看向谢衡之,想要问出心底的疑惑,却见一大片人影落在这片狼藉中,打头的人坐在轿辇上,艳丽的红袍微微飘动,仿佛野地里盛放的红莲。

  虞禾一看到他,只觉得额头青筋突突地跳,原本就不太好的心情更差了几分。

  “你可以杀了他。”

  谢衡之冷不丁说道。

  她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说曲流霞?”

  “你方才做得很好,不是吗?”谢衡之的话好似是在鼓励她。“杀了他,日后能免去不少麻烦。”

  虞禾明白像谢衡之这样的聪明人,总是会算计到以后的事,并且毫不犹豫选择最优解,或许按照他的话来做是对的,但这未必是她心中所愿。

  “我不想这么做。”

  她收了剑,摇头道:“日后的麻烦,日后再解决,至少现在我不想杀人。”

  她既不希望别人来杀她,也不愿意有人因她而死,如果没到逼不得已的时刻,杀人是最后的选择。

  更何况她确信此刻的曲流霞找上门,并非是为了取她性命,显然也是为了天火灭世而来,他知道谢衡之在她身边,那一箭本就是为了查探他们如今的余力。

  而且比起谢衡之,曲流霞只能算是个小麻烦,有这么一个毁天灭地的疯子在身边,再怎么被人招惹,也能有办法打回去。

  一旁的谢衡之似是知悉了她的心思,牵着她的那只手掌紧了紧,仍是平静道:“借花之阵后,我修为折损,不比从前,未必能次次护你无虞。”

  虞禾压低了声音,说:“定然是因为你将剑骨分了我一半,谁教你擅作主张……好在我现在修为大涨,暂且我护着你就是了,打不过还可以跑,不用担心。”

  谢衡之低头看了她一眼,若

  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便好。”

  “啧。”曲流霞坐起身,面色不耐地盯着他们。

  他走下轿辇,随行的是自在飞花几乎全部的下属,而另一侧,又有乌泱泱一堆魔修阻截他们的去路。魔修们让出一条道,从中走出了面色更差的玉玲琅,她手中的骨鞭也隐隐泛出黑气。

  玉玲琅面带讥笑,颇为得意地嘲讽:“谢衡之,看到了吗?逆天而行,这就是报应。任你修为再高,心机算尽,她还不是必死无疑。”

  曲流霞难得与他憎恶的玉玲琅联手,面色虽不好,却仍是附和了她的话。

  “因果相循,如今到了该偿还的时候,她死了,对谁都好。”

  谢衡之不为所动,虞禾却是听得面色发白。

  “你们果真与仙门联手了。”

  对于这些人的截杀,谢衡之并没有多少意外。

  曲流霞眼神幽怨地瞥了虞禾一眼,凉凉道:“总好过与凡人一起死。”

  虞禾小声问谢衡之:“联手杀我?”

  隔得远远的,只听曲流霞说:“何止?我们这些个凡世的妖魔,如今还要帮着将那群魔域跑出来的东西给杀回去,好让仙门抽身去布下阵法,重新斩断地脉。为了阻止天火灭世,仙门也好邪道也罢,可都是拼上了老命。”

  魔本就是弱肉强食的族类,没有不能同族相杀的教条,到了保全自身的时候,残杀血亲也是常有的事。如今只有仙门有法子阻止天火灭世,他们也只能放下冤仇,与仙门暂时结盟。

  “所以”,说着,曲流霞食指轻抬,冲着虞禾点了点,眼神陡然一冷。“你必须死。”

  “天道尚不能杀她”,谢衡之睥睨扫过,眼中只有一片蔑然。“就凭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