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作者:白云诗诗诗      更新:2023-06-24 10:29      字数:4258
  这个罗晓宁坚决答应,他用力点头:“我保守秘密,绝对不说!”他们所谈的内容,是一段可怕的往事。梁旭谈及这些,身体本能地变得僵硬,他紧抓着罗晓宁的手,断续地、艰难地,他把十二年的心事全说出来了。他的开场白以一个残酷的结局起头:“我现在的父亲,只是养父,我的亲生父母,在十二年前,被人杀害了——”他望向罗晓宁:“和你一样,我那时也在金川县,在你的隔壁,阿陵村。”罗晓宁起初听得害怕,后来就听傻了。最后两人都只是沉默。——把时间倒回到几天之前,那是春天再来的时候。长安的春是内陆城市的春,它来得迅疾又磅礴,关中的春是短暂又盛大的,那春意是从海上而来,从江南而来,江南的风月和海上的繁花让春停驻了太久,春风在洛阳踟蹰,在三关盘旋,它在东南厉兵秣马,只等一个消息。秦地的春是带着刀兵气的,它来得威风赫赫。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春风推开潼关,千军万马的花潮奔向关中平原,踏碎了残冬留下的一地霜甲。春从天地之间而来,冰消雪融都在转瞬之间,地涌春泉天归雁。盛春麾下的长安,所有人的生活也都像行军一样马不停蹄,要珍惜这短暂又蓬勃的春天。毫无悬念地,梁旭通过了本校的研究生考试。人生顺利起来真有如锦上添花,那一年的春天也是锦上添花的,秦都的春花比任何时候都灿烂喷薄。入学要等到秋天,但他所在的专业提前就进实验室。四月份,梁旭把交接手续都办妥,回来秦都医院,又给两位专家送了感谢礼。他带着罗晓宁去楼下花园里散步,自己坐在长椅上,罗晓宁在草地里玩,一面发出傻笑,梁旭瞧着他,感觉这像在遛狗。晓宁真的适合笑起来,虽然有点傻,但是真的可爱。梁旭喜欢他的笑声,脆得像薄银的铃铛,甜得让人心动,是让人无法产生隔膜的天真,哪怕大笑也不令人觉得吵闹,因为无论是谁都会觉得,这孩子天生就是应该多笑笑的,那是生活里最好的背景乐。梁旭大大地伸懒腰,心想,这就算一桩心事了结了。——了结了,他脑海里浮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自己也吃了一惊,因为“了结了”三个字,所指的仅仅是研究生考试。他的人生目标开始变得非常明确,不是复仇,也不是等死,而是坚实地向前迈进,往后五年、往后十年,他都有明确的打算——他这次考试成绩很好,有全额的奖学金,要先给梁峰买点什么。硕士读完就可以就业,然后在职读博士,这样就可以给家里增加一笔收入,梁峰想换房子,这他知道,所以等上班攒了钱就可以贷款买一期首付。还有很多事,很多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再执着于亲生父母的惨死,渐渐地,他仿佛又相信了善恶必定有报,不是警方不破案,他们也一定在努力。人的心态总是慢慢会变得积极。这样想着,他不自觉地笑出来,眼泪也滑出来。朦朦胧胧地,他想,父母在天有灵,看到梁峰这样善待他,看到他如今学业有成,应当也会宽慰。罗晓宁在草坪上抓虫子,扬声叫他:“哥哥!有大虫!”梁旭应他:“别抓带毛的啊,哥哥眯一会儿。”罗晓宁乖乖地“哦”了一声,又去挖西瓜虫了。——是的,他有梁峰,还有晓宁,还有那么多友爱的师友,他的人生天翻地覆地改变了,变得生动而有活气。他在这头磕头虫似地打盹儿,罗晓宁摘了许多花儿,跑来要他看。梁旭睡熟了,罗晓宁就横三竖四地把花插了他小兵哥哥一头一脸。梁旭略略有些知觉,他闭着眼,噙着笑:“别胡闹。”可是并不把花拿下来。罗晓宁不说话,梁旭听见他跑远了。他睁开眼,找不见罗晓宁,喊了几声,罗晓宁在围墙底下叫他:“哥哥!有小鸟!”——真有个小鸟,梁旭跑过去一看,是个小燕子,从窝里掉出来了,翅膀也摔折了。罗晓宁泪汪汪地捧着燕子:“哥哥!”梁旭笑起来:“这怕什么,去,跟你董大姨要个胶布纱布,再要两根棉签子,咱们给它治好了。”罗晓宁欢叫一声,去跟护士长要东西了——这是他的孩子心性,见到什么受伤的东西都想救治。梁旭给他黏过断翅膀的蜻蜓,接过断骨头的小猫的腿,总而言之在罗晓宁心里,他小兵哥哥就是个神医,什么东西都能治好。两人头对头地蹲在地上,治疗燕子。梁旭拿棉签做夹板,给燕子固定好了翅膀,看看燕巢就在墙顶的飞檐下,他又指挥罗晓宁:“去要个板凳,我来把它放进去。”罗晓宁在旁边又闹又跳:“你抱我!我来放!”梁旭拗不过他,笑着把他抱起来:“你可站稳了,别摔着!”罗晓宁小心翼翼地捧着燕子,把它放回巢里——了不得,母燕回来了,一见两个不速之客在这里掏鸟窝,母燕上去就是一通好啄,更兼鸟窝里四五只小鸟直着脖子大呼小叫,场面巨热闹。罗晓宁被啄得光是“哎哟”,梁旭站在下面直想笑——他笑得手边一滑,罗晓宁踩踏不稳,就那么从墙头摔下来了。梁旭想去接他,已经晚了,再一次地,罗晓宁头碰在墙上,连声音都没发出来,他昏过去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故,梁旭照料罗晓宁这些年,从来没有出过意外,他二话不说,一把抱起昏迷的罗晓宁,就向急诊室跑。罗晓宁伤得不重,只是昏厥,连设备也不用,掐了一会儿人中就醒了。医生笑道:“高材生!你也是太怕了,还弄到急诊室来。”又说:“这幸好罗老太不在,不然不知道得怎么讹你。”梁旭还是不放心,又自己掏钱,带着罗晓宁做了一个ct。罗晓宁一直迷迷糊糊地发怔。梁旭以为他是吓着了,自己懊悔得不得了:“是哥哥没抱住你。”罗晓宁含糊地摇头:“我错了。”“……”又是这样,张嘴就认错。梁旭有些来气,不禁问他:“你有什么错?”罗晓宁像是受了惊吓:“不、不该弄小鸟。”一瞬间,他整张脸都白了,梁旭见他神色不对,连忙抱着他:“哥哥不生气,你别怕。”罗晓宁还是发怔,怔了许久,他在梁旭怀里小声说:“哥哥,我想起来了。”他不等梁旭再问,自己瞪着眼睛道:“我家,金川县,沙场村。”梁旭的脸也白了。——这么些年,他一直在想办法问出罗晓宁的身世,万万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问出来!罗晓宁似乎一下子被记忆刺痛脑子,他眼圈儿红起来:“我,弄小鸟,有人进来,我就……掉下去了。”“……”无数种怀疑在梁旭心里盘旋,他试探着问:“你妈妈呢?”罗晓宁想了许久,忽然咳嗽起来,梁旭给他拍了又拍,罗晓宁噙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死了!”“……!”——可是爸爸呢?!奶奶呢?!金川案凶手一向杀人绝户,为什么父亲和祖母健在?梁旭颤抖着,蹲下身,他仰面看着罗晓宁:“晓宁,那你奶奶,那时候在哪里?”罗晓宁想了很久,“不在家,”他说,“她不在。”“爸爸呢?”“不知道……”——这就对了!梁旭紧抓着他瘦弱的手臂:“晓宁,那你看见那个人没有?!”罗晓宁茫然地望着他:“疼。”梁旭才觉得自己失态了,他放开手,仍然急切地问:“晓宁,那时候是谁来你家了,你想想清楚,你看见他的脸没有?!”罗晓宁被他吓得要哭,又唯恐让他失望,憋得脸发红又发白,半天,他大声说:“男人!”冷汗从梁旭身上瀑布一样地淌下来,他问罗晓宁:“他笑了,是不是?!他是不是笑了?!”罗晓宁真的被他吓哭了,只是忍着不敢哭,他用力点头:“对的!对的!”他垂着头,还要再想,梁旭用力抱住他:“别想了,不要再想了。”想到罗晓宁接连不断的“我错了”,梁旭感到毛骨悚然,因为那和他所遭遇的事件完全地连在一起,当年他听到对方说:“——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他的母亲嘶哑地哭求:“不知道,不知道。”对方又重复地问了一次:“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他的母亲只好妥协地说:“我错了,我错了,求你了。”对方尖声大笑起来,然后是锐物划破喉咙的声音。罗晓宁突然抓着他的手,以极其连贯的声音哭着说:“哥哥,都是我不对,我不该去送小燕子,你不要难受了,我以后不那么皮了。”梁旭惊得手也颤了。——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梁旭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他毁了不知多少个家庭,不知多少人成了他刀下亡魂,而这个人藏在暗影之中,依然逍遥法外。一瞬间地,他又原谅了罗老太和晓宁的父亲,因为他们眼中的罗晓宁和自己一样,是带来灾厄的孩子。甚至于,罗晓宁现在的父亲,也许同样是隐秘的养父。因为按照晓宁的描述,他的父母很可能都在那场案件中惨死,罗晓宁先行被击晕,所以只能微弱感知到母亲死亡,父亲更在他们之后才遇害。这和自己父母的情况是完全相同的。先是母亲,然后是父亲,先袭击女性,然后对付落单的男性。梁旭推算他受伤的时间,那应当是十二年前到十三年前,也就是2001年左右,那时间的确发生了凶案,也正是在沙场村。据说此案受害者是村里负责拆迁的另一个领导,长居县城。——难怪罗老太说他一家是城里人!至于凶手为什么没有彻底杀死罗晓宁,那就太容易解释了,因为当时孩子头部受伤,可能还处于休克,因此幸免于难,他头上的伤疤就是最好的证明。梁旭非常期待见到罗晓宁的父亲,那也许和梁峰一样,是不肯露面的无名英雄。十几年了,他供养着昏迷不醒的罗晓宁,无论如何都要他活着,而他一定是出于某种理由,所以不能露面。相认是不能的,但至少能奉上自己无声的敬意。一连几天,他都心神不宁,罗晓宁病后的表现令他倍感惊异。他在两个选择之间徘徊——要么,永远地对晓宁保守秘密;要么,把自己的事情也告诉他,或许会进一步刺激他大脑的功能。人的记忆或许牵涉到大脑的部分能力,不乏因为找回记忆而恢复智力的病例。现在的罗晓宁,也是如此。如果把金川案告诉他,那必定让他陷入巨大的痛苦,但保守秘密,就是让他终身做个废人。梁旭权衡再三,决定把这件事说出来,一时的痛苦好过终身残疾,而他现在也相信,无论历经多久,警方一定能够缉拿凶手归案。他想起房正军的眼泪,虽然不知房正军现在何处,但那个警官不会辜负诺言。“晓宁,我告诉你这些事,不是要咱们去报仇。”梁旭缓缓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年警方曾经向我许诺,赌上一辈子,也一定会破案。我知道他会说到做到。我们清清白白的性命,不值得为人渣自毁前程。”“我告诉你,是希望你能恢复记忆,逐渐康复。”他直视着罗晓宁:“哥哥要你做个保证,无论想起什么,都不能冲动,咱们好好活着,等警方破案的那一天。”“哥哥。”许久,罗晓宁淌着眼泪扑在他怀里:“你的话,我都听,我最喜欢你。”这话说得孩子气,而梁旭觉得它格外温柔。——是的,不是没人喜欢他,只是自己过去看事情太偏激,他们是受过许多苦,但人生总有苦尽甘来的时候。他抱着罗晓宁,忽然很想亲亲他,只是出于一种怪异的羞耻,又终于没有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