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作者:北望长风      更新:2023-06-22 02:39      字数:10093
  第二天一早,林江琬梳洗穿戴整齐之后, 就在院里支了张椅子, 坐在上面发呆。冬季里, 阳光惨惨淡淡的,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都枯了,又十分的冷,既不是合适在院子里乘凉的季节,更不是合适在院子里发呆的时辰。可她却急需这冷风让自己静一静。因为今晨醒来,她终于想起来被自己忽略的那件重要的事情。记得几日之前,表姑娘苏琴柔来找她麻烦的时候, 见到那幅三姑娘的画像,曾经对她说过那是三姑娘“表哥”亲手所绘。她当时一听见表哥就厌烦, 根本未去多想。可自从昨天小郡王料理了赵清荣之后, 她心中没了障碍,脑袋也清楚了许多这脑袋一清楚, 就发现三姑娘的表哥与自己那丧尽天良的表哥只怕有些不同。单从那画像上来说, 被画的三姑娘不难从眼神中看出信任与喜悦,而作画的表哥,何尝不是一丝一缕婉转描绘画工细腻下笔传神,画得格外认真认真即是有情,苏姑娘暗指他们不清白的话并不可信,所以究竟是什么情还不好说。但不管什么情总都算情分吧。这么多天了, 这位表哥却从没入府来探过她这个“三姑娘”, 连句话也不曾有林江琬在大冷的天里, 手心一阵阵冒汗,简直不知自己现在是该期待小郡王把人找到,还是期望他找不到了。再怎么说他们二人也是婚约在身,就算小郡王再不稀罕这婚事,按他那性子,若是知道三姑娘比他还不稀罕这婚事接下来会怎样,她想都不敢想。这世上有些事确实不能想,因为想什么来什么。林江琬也不知自己的猜测对不对,正闭目头疼,忽觉一道高大的身影将她唯一一点光线也笼住了,睁眼抬头一看,红衣银甲,还能是谁“郡见过郡王。”她赶紧从椅子上起身行礼,一边又去看院子里的下人,起身的时候,斗篷上的大兜帽随着她起身而滑落,她慌张地用手又拉上来,掩了半张脸,慌慌张张做贼似的。“别看了,都支走了。”他的声音从脑袋顶传来,“令尊要为本王设宴接风,本王多点了几个菜,府上便忙不过来了。”没下人看见就好,要不又多一重解释,林江琬先是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就又防备起来:“郡王此来是要”陆承霆微微抬手,打断了她。他原本是打算吩咐下人喊她过去问话,但他身边人太多,怕她见了许娘子和其他亲卫反而放不开。不怕麻烦大老远屈尊降贵从韶鸣院过来,又支走了她身边的下人,自然不是打算在院子里站着说话的。林江琬只得侧身谦让出一条路,跟在他身后往屋里走连侯府众人都在他翻手覆手的掌控之间,她还有什么可挣扎的陆承霆毫不见外,一手顺便帮她把留在院里的椅子拎进去,也不顾及这是姑娘闺房,大马金刀在主位上坐了,又把手上那条可躺可坐的敞椅摆在自己身边,用下巴指指:“坐下说话。”林江琬尽量忽略他恩赐一般的语气,目光悄悄测了测两人的距离,不远不近,跟昨天在马车上一样。站着总不是办法,她有些贪恋地看了看离他最远的椅子,最后还是在他身边坐下。陆承霆这才四下环视了一圈。不得不说,屈尊降贵有屈尊降贵的好处,一进院子,就见她裹着件素色斗篷,冷风里如松如竹般坐着,头上未见装饰,脸上也未施脂粉,让人一看便觉得仿佛又回到了沙鸥坞那夜见她的模样,格外舒服。现下进了屋,旁的也罢了,她那医药箱子在桌上搁着,更有一种她是她,而不是旁人的感觉。“你这样穿着,不怕被人认出了”他难得对无用的事感兴趣。林江琬防他如防洪水猛兽,不管是什么问题都答得格外紧张:“出了院子自然是不敢的,郡王放心,既然答应了与郡王的条件,就不会出差。”至少不会故意出差。这样严丝合缝的回答,顿时将陆承霆心头那丝叙旧的兴致扫了。“本王履行承诺,将三姑娘找到了,你是打算先去看看她,还是先给本王解惑”真找到了她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神色,不但瞧不出一点得意,反而带着十足的不高兴。莫非真被她猜对了,三姑娘不但平安无事,而且还跟表哥在一起,说不定被他找到的时候,正吟诗作画十分快活。这样想着,便难免对陆承霆生出了点同情。“要不我先为郡王解释药方吧。”她心中当然更愿意先去见三姑娘,但是看他这样也挺不容易的。陆承霆顿时气结。找她是为了药方没错,但按理说她应该百般推诿才是,推诿不过,再提一提找三姑娘的事情当做条件,这才是她。今天听说找到了三姑娘,反而不急了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方才我来时,你坐在院子里,想什么呢”林江琬从没遇上过这么难缠的人,一句话就像掏进她心里似的,差点就挖到她隐藏的秘密。她在想三姑娘是不是被别人先救走了,又或者这本身就是三姑娘计划好的,苏琴柔,陆承霆,都只是她的借口,她与那表哥才是真正的同谋。她这般想,当然不告诉他实话,便胡诌了一句:“我在想我该如何为郡王解惑,才能不负所托。”陆承霆茶水刚送到嘴边,庆幸自己没喝。这话太假,而且她看他的眼神还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同情自己都朝不保夕了,居然敢同情他还用说么,定然是也知晓了三姑娘的事。他受不得这种窝囊气,正好也想见见那位害人不浅的三姑娘,起身就朝外走:“先带你去见人,也省了你那些猥琐心思。”林江琬求之不得啊。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尽心尽力不就为了这一刻当下赶紧收拾了情绪,打起精神整整衣服跟上,一时连猥琐这词扣在头上也不分辨。出了双筝院,一路上也没遇见什么人,大约是他真的下了狠心点菜,侯府又从没伺候过这么难伺候的主,所有下人都凭空消失了一般,也不知忙成什么样。陆承霆走得飞快,他人高腿长,按他的想法,走不多远就能把林江琬甩掉。可他走到二门马车处,回头一看,林江琬就粘在他背后。见他回头,她朱唇半启,微微喘息,还不忘指着马车冲着他笑:“郡王先请。”陆承霆还是第一次得她这种轻松灿烂的笑容,脑海中却还是浮现出“猥琐”二字。他黑着脸钻进马车里,闭眼养气,再不跟她说一个字。这回驾车的人仍然脸生,林江琬却一点没顾忌,几乎是跳了上去,在他身边找好位置,稳稳坐好。本想与他说话,见他闭口不言,也学他的样子,闭目养神起来。马车一路驶出侯府,林江琬本以为是很远的地方,谁知只觉转了两圈一眨眼的功夫,便在一条小巷子里停下了。下车疑惑地四处看看,看见了站在路口的长风。她连忙迎上去:“他们在哪里呢”长风没有说话,眼神先是看向了陆承霆。林江琬还在往前走,她已经看见前面有个后门了,应该是从那里进去吧。可谁知她走了两步,身后两个大男人说了几句话,却都站住脚你看我我看你,不走了,俨然一副要反悔的架势。林江琬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怎么难不成之前的话都是骗人的她尤不敢相信,一脸期待望着陆承霆:“郡王爷若是不便,请告知地点,我自己去也可。”陆承霆被她看得受不住,转脸看向别处,顺便伸手把长风推到她面前。长风深吸了一口气:“三姑娘跑了”林江琬瞬间瞪着陆承霆,那目光里的怀疑十分:是跑了,还是被你们怎么样了堂堂八尺男儿竟然这样不守信,她这个做贼的都不怕与正主见面,他们居然用这种不入流的借口来骗她陆承霆也是刚得知的这个消息,之前还嫌她猥琐,此时被她正义凛然的目光逼得节节败退,直皱着眉头给长风使眼色,让他从头到尾去细说一遍。长风被推在前面,不得已,只能在林江琬的逼视下将经过说了。亲卫们寻到这院子并没花费多大力气先是沿着沙欧江附近水域上的船家打探,打听到几日之前有条江船一直停在侯府内湖与沙欧江相连之处。起初其他船家还以为那里有鱼,便也凑热闹去瞧过,结果只是瞧见一个清秀少年在船上读书,又像是在等什么人。而后有一天,那船不见了,紧接着便是侯府挖了内湖,一路从里面找出来,说是有人投湖自尽。他一听便知有异,四下打听那少年公子的住处,倒也不难寻,亲卫的本事,不出一个时辰便摸将上门。之后就见到一个斯文少年,与一个和林江琬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两人就住在离侯府不远的地方,同屋起居分床而眠,看上去关系十分不错。不用说,那当然是三姑娘无疑。林江琬急了:“然后呢”“然后属下就回来复命了,”长风比林江琬还抓狂,“然后今早再去,人就不见了,连屋子都空了。”陆承霆听完这句,心中把那三姑娘和少年已经骂了不知多少遍。原本找到她,自己的承诺就算尽了,接下来想怎么使唤林江琬就怎么使唤林江琬,想到能带着她验伤验毒分辨药方,公事公办也可,不开心还能踩上一踩,公器私用也可,何其爽快。但是现在,成了个什么局面成了他拿这等小事骗了人家姑娘,让人家乌眼鸡似的杵在他面前盯着他他几乎要怀疑“三姑娘”就是个咒语,谁顶上这个名头,谁就吃了熊心豹子胆,一个赛一个的胆大。可恨归恨,现在暴躁狂怒都于事无补,欠的承诺一时还真不知拿什么去还。林江琬提出要去三姑娘住的地方看一看。长风已经看过那屋子,当真是什么都没留下,原本是没这个必要了,但谁让他们有些理亏,她非要看,也就只好让她看。他将林江琬和郡王引进去,空荡荡的屋子果真只剩下大件家什。林江琬望着空屋,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她无力地坐在椅子上,顺手摸了摸桌子。指尖一尘不染,长风没骗她,这确实是才住过人的。她不甘心,又去抠桌上的妆奁。女子的小物件都爱放在这里头,但走的时候也定然不会落下,她所以伸手去翻,其实只是本能,并未真想能找出点痕迹来。谁知刚拉开第一个小屉,一张花笺就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手上。屋子里三个人都愣了,包括林江琬自己。她一时又惊喜又郁闷,惊喜的是这确实是三姑娘的举动没错,之前在侯府,她也是从妆奁这个位置抠出来一张三姑娘鬼画符一般的花笺,她当时还照着练字来着。郁闷的自然就是自己晚来一步,没能跟她见上一面。“看看上面写的什么”陆承霆走近两步站在她身后。自从得知三姑娘跑了,他语气就客气了很多,林江琬不情不愿地让开一点,跟他一起辨别花笺上的字迹。她用手指着,皱眉读了两个字:“父欲”陆承霆接着读下去:“父欲杀琬,不得已而逃,姑娘小心。”林江琬手一抖,她没看错吧这字虽然是丑了点,但每个字她都认得,陆承霆也没读错,但连起来怎么就不懂了呢她不是因为喜欢表哥,不想嫁给陆承霆,所以借着苏琴柔的挑拨投湖跑了。而是因为侯爷要杀她。陆承霆摇头:“说不通,宣平侯你我都见过,他或许有些恼你不长进,但绝无杀心。”林江琬点头,她虽然不知道他们所谓的“杀心”到底是什么感觉,但她也觉得三姑娘似乎弄错了。想杀一个身边的人,至少会对她有一些特别的关注,可宣平侯平时就像正常的严父一般,偶尔遇上,行礼之后问上两句起居便头也不回的走了,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会不会是因为她不喜欢我”林江琬想了想,“这最后一句,应是知道我的存在。”被长风发现藏身之处之后,不得已迅速离开,心情一定不好。这样想,这字条也许是恐吓之意。陆承霆轻哼一声,他又不认识那位三姑娘,哪里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再者,他在这上浪费的时间也太多了。别说她,林江琬也觉得单凭这字条胡乱猜测,真是能猜出成千上万的答案,最后等于还是没有答案,反不如静观其变。她想了想,其实不管他们在哪,对她来说,只要她活着就行。找到固然好,但跑了也有跑了的好处,而且三姑娘或许傻,但看样子那表哥挺聪明,希望他能护着她躲好,反正侯府这堆事总会结束,小郡王也不可能一直在汝城盘桓,等小郡王走了,他们二人再回来就安全了。兴许他们也是这样想的呢。回去的路上,林江琬从马车里翻出纸笔:“郡王算是找到了三姑娘的下落,之前答应与郡王解释的药方”她在他面前低头信手默了个方子出来,语气中有些焦急:“郡王请看。”这方子正是她写给老夫人的,被他盗走了一张,现在又写了一张,一共三遍,感觉闭着眼都能写了。陆承霆原本想着回去之后还要再想个法子逼她说话,这样看来倒是他小人之心了。他认真凑近:“愿闻其详。”林江琬被在纸上圈出一段:“前头这几味是药材,郡王想必也找人查看过,虽不常见,但确实无误。”陆承霆从未这样聆听一女子的指点,强正了心神,才让自己不去关注纸面上她小而柔软的手。他点头承认自己查过前面的药材:“关键是后面那些像描绘地图一样的诗句。”“郡王可听说过富贵之症,”林江琬说起病症一事便格外认真,眼里也不份高低了:“一个人若吃喝太过油肥甜腻,再加上心无忧、体无劳,便会得上这种病症。”陆承霆还是头一次听说一个人吃好喝好,不忧心不劳作便会生病:“这与那地图诗句又有何干”“得此症者,初时疲乏无力口渴多饮,日久气阴两虚五脏燥伤,更有甚者,自足下开始溃烂,绵延向上无休无止。”她说这么多,先让他明白这病的可怕之处,见他听得进去,随后又道:“男子多行四方,交游广阔,得此症者极少,女子后宅中琐事烦心,相夫教子更是体力活,得此症的也不多。但唯有一种人”陆承霆似有所悟。便是像侯府老夫人那样的,衣食富贵,儿女孝顺,无妻妾争端已成一家之主的。而这样的人,多是不愿也不能让别人知道她的病。林江琬见他真的能懂,心中有些惊喜,指着药方上那几句词:“要治此症,便要少食少躺,多行多动。所谓地图,便是要她们照着行动。”又要治病,又不能让别人知道这是会烂肢的怪病,便只命行医者将方子写得隐晦。她初次见到那张方子的时候,也觉得十分稀奇,所以从未多想过,现在回头去想,才知道病者也许是比老夫人富贵千百倍的贵人。陆承霆终于明白了。病者为了隐瞒自己得了这种骇人的病,所以令医者写了这种不明不白的方子,他手上那张里所述都是皇宫内院殿宇之名,也就是说,病者便是宫内之人。而且还是个衣食无忧从不劳作的主儿这么说起来,他倒是想起了一件事,从前他几次进宫请安时似乎,确实林江琬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不知对他来说有没有用处,但只见他面色越来越沉,她一时不敢开口询问,只得安静地候在一旁。等马车临近侯府的时候,陆承霆的表情已经重新平静下来。“还有一问,望能如实相告。”他直看着她的眼睛,“假设都如你所说,那此病极少,医者手段必然不俗,敢问姑娘究竟师从何人手上可有与这方子有关的其他事物”林江琬微微垂下眼帘,她知道他们的本事。侯府寻了多日的三姑娘,被他们一夜找到,自己那点事也藏不住。只是她从未想过,经年封存在她心底的父亲的名字,会因这事再被重提。“林茂郡王可听过林茂此人”她轻咬了下唇,“五年前,他因罪下狱,后被抄斩我无门无路,多方打听也不知他所犯何罪,后来,有人告诉我说他欲用虎狼之方毒害圣上行谋逆之事”别人口中的真相,林江琬就知道这么多。但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会害人,更不会用药方害人,她知道这才是真相。可那罪名已定,父亲也已身首异处。“郡王要我如实相告师从何处,其实,我叫林江琬,乃林茂外室之女。”罪臣之女,这是她最深的秘密,一直不敢对人言明。今天不得不说出来,说出来才知道其实也没什么可怕,反而似乎离父亲更亲近了些。她说完,终于鼓起勇气去看陆承霆,等着看他如何打算。她洒脱了,陆承霆倒是一脸复杂起来。这方子要出自林茂之手,便没什么稀奇了。四品院首,进出皇宫内院,替某人隐藏个身上的病症秘密,同时对各个宫殿十分详熟,这合情合理。况且,那高墙深宫之内的有些事情,她不知道,他却是对上了。她未失言,果真将他的疑团解开了。这样一来,在这药方一事上,他便可以书信回去复命。但令他哭笑不得的,是她又给他扔下了另一个谜团林茂哪来的女儿林茂之案震动朝野,不过是五年前的事情,陆承霆怎么可能不知道。就算是林茂本人,虽然与他差了辈分,但却与国公爷关系及好,他小时候也是打过交道的。抄斩并非只斩林茂一人,除却林茂正妻乃是宗女,又借合离保住一条性命。剩下的三族之内,那可是照着家谱斩的。说句无情的话,当时林家连洗脚婢都验身问罪,未破身的充发奴役,破身的一概不留。是以就算是外室也不可能落下活生生这么大一个女儿在外头,还活得如此精神。不过,这问题再问下去,便是打人打脸骂人揭短专门戳人痛处了。但不问,他就需要自己去查,而且还必须越快越好。她今天所说之事,实在是已经超乎他的意料。侯府和国公爷的作乱嫌疑眼看就要洗清了,这时候又冒出来个林茂,这药方或许还涉及了宫中的某些秘事但她终究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又见她喜悲难辨地站在那里,陆承霆平生第一次生出安慰一个人的念头。他轻咳一声,拍上林江琬的肩膀:“你也别太难过,要说这世上最无用的两件事便是翰林院的文章与太医院的药方,太医的方子向来都温吞,又怎么会扯上谋逆,林茂他兴许也是代人受过罢”想了想,单是一句无用的安慰也太小气了,见她眼神复杂地朝自己看来,他连忙又补充道:“三姑娘的下落已经查明,你之前用那种同情的眼神看本王,本王也不怪罪你了。”林江琬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好在她也不是从今天才难过的,要不然听了他这番安慰,怕是真的要难过死了。一件事在心中藏了五年,早就在灵魂上烙了印,平日里不大影响她喜怒,却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已失去了这世上最珍贵的人。她还得照样过日子,照样吃喝哭笑,更何况,她也不擅长在陌生人面前难过。感受着肩膀上大手的力度,林江琬想飞速跳过这个话题:“此时已了,郡王还是早早解决刀伤一事。”等解决了那事之后,就可以早点回京城了。陆承霆暗暗观察她神色,见她并没呜咽着哭出来,心下稍松。她说得对,这件事便算是告一段落了,她功不可没。不过现在他急于要将今日所知药方一事告知京中,而且又忽生了念头要再查查林茂越是功不可没的人就越不想放她走。她既不可能是林茂之女,又长了这样一张脸,他便有个其他的猜想。比起花时间去找三姑娘,他现在更愿意花时翻翻她的来历究竟如何。马车停下,林江琬知道他还有事要忙,便自己下车回府。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小郡王对她的态度似乎有些变化,下车的时候还说要送她一程。她自然是连连摆手拒绝,催促他赶紧去忙正经事。当晚的接风宴,陆承霆果然就没出现。侯府来了不少人,在外院正厅里摆了酒席,因为邀请的人多,连相连的厢房和偏厅中都摆满了。林江琬又穿回了三姑娘的衣服,坐在用屏风隔开的女席之上,虽然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接风宴,却也觉得除了饮酒闲聊互相奉承之外,似乎也没别的意思。她浅浅喝了两杯淡酒,觉得身上冷,便搁下筷子听着周围人对侯府的议论和对小郡王陆承霆的猜测。议论最多的,是男席那边说侯爷要起复入朝,也说郡王愿意结亲,便说明圣眷浓重,前途无量。而女席这边的话就没那么好听了,从前真的三姑娘人缘似乎不好,整个席面上,一个认得她跟她打招呼的都没有,坐在身边一位提督学正家的千金与旁人小声说起三姑娘的名字,神情中满是不屑。“都说小郡王看重李琬,还一同亲去来仪楼采买首饰,哼我看却是侯府往自己脸上贴金。”她说完还看了一眼林江琬,“这都开宴多久了,小郡王连面都不露,让大家这样干坐着。”林江琬连连点头附和,可不是么,若有他在,狂放不羁身材飞扬的,至少是道风景,大家也就不会有空说她坏话了。见有人点头,那位千金顿时更来了高谈阔论的兴致:“我猜呀”这回话没说完,就见凤喜从屏风外大咧咧地钻进来喊林江琬:“三姑娘,来仪楼的钱掌柜也来赴宴了,说上次的账目没算清楚你们就走了,再拿回银子太过小气,便做主给您折换成了两套金钗。”林江琬被喊穿了身份,回头再看那千金俏脸变得跟盘子里酱排骨似的,顿时也知道没故事听了。她客气地抱歉起身,离席跟凤喜去见钱掌柜,走出屏风挺远,还能听见身后哄笑中传来那千金的哭声。出了屋子,外面空气清新渗凉,夜晚又静,往前走两步,就像是将酒色浊气都抛在身后似的。她吩咐凤喜让她把人请到院子一侧的回廊那里去见,一方面安静,另一方面与这边遥遥相望都看得见,也不犯忌讳。凤喜答应一声去了,她便一人先往回廊走去。走着走着,忽觉得身后似乎有个很轻微的脚步声在跟着。这样的脚步声放在以前,她是绝不会注意的,只是最近与陆承霆和长风处得多了,对这种刻意放轻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反而更加敏感。她心中有些疑惑,想是不是小郡王或长风忽然回来了,又觉得他找自己时从不顾及,说不定离得老远就喊住她了,必不会这么默默跟着。那脚步声越近越轻,林江琬捏了捏袖子里的针,在转角处故意停了下来。果然,身后人完全没想到她会停下,直接从转角处撞了出来,看见站在那里的她吓了一跳。黑暗中,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面相端正儒雅,既不是她要等的钱掌柜,更不是其他宾客。是宣平侯爷林江琬只道自己是多心了,将手中银针隐去连忙行礼:“父亲。”来人愣了愣:“我是你二叔父。”林江琬顿时大窘,她只见过宣平侯一两面,每次都是匆匆一眼,至于二老爷,她更是一直无缘拜会。直到被二老爷说明后,她才发现两人相貌不像,但身材轮廓乃至声音都很像。黑暗中只看一个影子,确实容易认错。她连忙再次行礼:“侄女刚在席面上喝了些酒,头晕眼花的,二叔父见谅。”“无妨,”二老爷不以为忤,摆手道:“席内酒气太重,叔父也多饮了几杯,怕被人缠上敬酒便从这边离席。”说罢,又对她点点头,眼神在她身上流连片刻,笑着走了。林江琬冲着那背影行了礼,隔了好一阵看不见了,才沉默着往回走。二老爷之前,明明就是再跟着她。他跟着她做什么呢脑海中忽然想到三姑娘留下的那张花笺,上面说侯爷对她动了杀心,所以她不得不逃。花笺上的字她全没信,而今看见这样的二老爷三姑娘会不会也同她一样,认错人了呢如果是这样,那刚才林江琬开始往回走,走了不多时,就遇见凤喜领着钱掌柜过来了。她连忙迎了上去:“回廊里太暗了,看不清金钗的款式成色,辜负了钱掌柜的美意。”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将对方重新带回了席上。从暗处走进光亮处的时候,林江琬忍不住又回头去看那条漆黑的回廊,极阴暗处隐约像是真有双眼睛在看着她似的。她忽然就有点盼着陆承霆快点回来了。有他在,至少不用一个人瞎猜这样的事情。陆承霆是第三天才回侯府的,他在侯府就是一尊活神,进出只有人伺候,没人敢干涉过问,比如这一回宴席一事,之前分明是他点了一堆菜色,最后人都找不到了。就这样,侯府从上到下也没人敢说他半个字的不是。甚至连问一声他去了哪里都不敢。他这样身份,连同跟他一起的长风和许娘子,也都是备受礼遇。不过这一回他回来的时候,许娘子却不见了。韶鸣院里,长风有些不解地问道:“郡王,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为什么就让许娘子亲自回去回禀”回禀一个半截的事情,不说圣上会不会不满,右相又要挑拨离间了。而且这边万一还用得着呢他猜不透郡王的心思,但总觉得,自从那日郡王说要去查林茂,还非要亲自去查,回来之后就变了一个人。也不急着让他们去抓人了,也不急着回京城了,尤其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之下总像掩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陆承霆躺在床上,似乎压根没听见他说话。他双手枕在脑后:“三姑娘这两日在府里做什么”“反正没跑。”长风摇头,大家各自都有事情做,不是真用得着的时候,谁会去关注后宅女子在做什么八成就是在绣花做女红,或者林姑娘特别一些,也许在熬药其实自从知道林江琬不是三姑娘之后,他觉得私下还是喊他林姑娘合适,要不然分不清啊,郡王刚才问三姑娘,要不是加了“府里”二字,他还以为又要他们去找人了。陆承霆对他这敷衍的回答居然很满意似的,长风仿佛看见他嘴角提了提,但仔细去看,又变成那种“平静无波且不可告人”的表情。长风帮不上忙,摇着头叹气:“郡王要真想知道,让许娘子去请人过来问问不就得了。”这话一出,他忽然想到许娘子已经被郡王派遣回京城了。他瞬时一脸惊愕:“郡王爷,不是吧,你专程把许娘子弄走的”李承霆翻身从床上起来,脸上还是那套表情:“许娘子不在,是有些麻烦,罢了,三姑娘那我麻烦些亲自走一趟罢”他说着就朝外走去,想了想,又绕回来瞧了一眼镜子。长风琢磨着他执意要管林姑娘叫三姑娘的用意,又看着郡王大步流星哪有一点嫌麻烦的背影,整个人都炸毛了,也不管跟上去会不会惹人讨厌,只飞速奔出去:“郡王爷,替属下问问姑娘,吃什么药材能补脑,属下近来脑袋似乎不大够用”陆承霆再到双筝院的时候,林江琬果然正在捯药材,见他回来也是愣了愣。她对他露出笑意:“郡王回来了,来得正好。”从前她见他时总是想躲,今天竟笑着,陆承霆心里浮现一丝异样情绪,端正神色走过去,存了点希冀:“你在等我”林江琬点头:“是,等郡王很久了。”她说着,目光扫过他身上的衣服和盔甲,那眼神直直透过衣物像内看去,就差没上手了他压下想翘起的嘴角:“等我做什么”林江琬被他这话问的稀奇:“等郡王自然是给郡王验伤,郡王要是再不回来,肩头伤口好全了,便什么都看不出了。”gd1806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