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三十分。他敲了敲办公室的门，李裕和扬声说进来。他们聊了聊工作的事情，然后各怀心思地敷衍着。李裕和原本准备的话都没得说了，又看明煜脸色发白，关切道：明经理身体不舒服吗？有一点。明煜笑了一下，谢谢李总关心。那早一点休息吧。李裕和说，工作辛苦也不要累坏身体。谢谢。他患得患失久了，因此总疑心别人的每句话都别有用心。明煜躺在酒店的大床上，盯着天花板，懒于去收拾明天回家要带的东西。该怎么办呢？他不明白了。到时候果真见面，只能落得个两头尴尬罢了。他不想一次次爽约，不想对方的期待一次次落空但如果不这样，又该怎么办呢？只要断绝对方所有的希望，就不会再有失望了。［l：我们分手吧。］一觉醒来，正准备充满希望地开始新一天的方舒楷看到了这条消息。他愣了很久，起先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揉了半天眼睛才确认屏幕上白底黑字，写的是这五个字。距离愚人节还有半年，这是什么新型恶作剧吗？方舒楷在房间里焦躁地走来走去，回了一大串问号，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复。真的是感情骗子？！一直以来强迫自己构筑的信任就要崩塌了，方舒楷急切地问对方：是喝醉了吗？醒一醒，看看你说什么醉话啦！但好在终于有了回复。［l：就是字面意思。］［登阁梦忆：？？？？？？］方舒楷再好脾气，此刻也抑制不住愤怒了。他打下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富攻击性的话语：玩我很有意思吗？你有病吗？［l：］［l：你就当是吧。］完全是油盐不进的样子！方舒楷甚至不知道怎样下手，但有一个念头是坚定的：想分手可以，当面聊。［l：不可以。］［登阁梦忆：那你多少给我个理由？］［l：不想谈了，网恋很不靠谱。］［登阁梦忆：你这话能说服你自己吗？主动加我的是谁，几次主动提见面的又是谁？一年多吊着我让你很有成就感，对吗？］［l：对不起。我可以赔偿你精神损失费。］［登阁梦忆：我他妈不稀罕你的钱！］他感到自己肾上腺素飙升，心跳加速，清晨的困倦被一扫而空，大脑异常清醒。稍加冷静后，方舒楷意识到自己的咄咄逼人，放缓了语气：如果你有什么苦衷，你可以选择告诉我。之前说要我等你，我都说了可以。不管你是缺钱还是有什么别的困难都不要紧，我可以等你解决，或者帮你一起解决。［l：没有困难。］［登阁梦忆：那为什么不见面呢？］［l：是为了你好。］去他妈的为了你好！他直接把语音通话打过去，当然没有人接听。再发消息，也没有回音。方舒楷站在窗边喘气，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人。车是一个一个小块，人是一个一个小点。l是否就在这些人之中呢？可那些人都离他那么远，他看得到，却没法碰到。他感到令人绝望的无力好像所有他想留住的人，都离开了。毕业以后，在遇到l之前，他像所有c大医学院的优秀毕业生一样去了c大一院。同科室的一个医生在校时就与他认识，算是他的师兄，对他照顾有加。师兄是整个科室里最拼命的一个。拼命地收病人，去外面讲课赚外快，总之只要能够赚钱的地方，都有他的身影。但科里的同事都对此表示宽容，因为虽然大家都不容易，却知道师兄格外不容易。他是从大山里考出来的，全家省吃俭用供他读书，就指望他能光耀门楣，带全家翻身。师兄也不负众望，当上一院的医生，风光无限。老家的亲戚朋友看病都来找他，家里缺钱了来找他，亲戚的孩子找不到工作也要来找他。大城市里当医生，门路哪能少呢，赚钱哪能少呢？这些都是他和师兄成为亲密的朋友后才知道的。师兄面对领导，面对病人，总是笑脸迎人。偶然在烧烤摊喝酒的时候，才在他面前哭过一次。那时候是深秋的夜晚，烧烤摊门庭冷落，烤串八折，啤酒七折。在外人面前，在家人面前，他绝不会有抱怨他是全家的希望。尤其是父亲病倒，病重，住进icu。钱一天天地在烧，家里的弟弟结婚还没有买房子，他除了工作赚钱以外没有别的选择。方舒楷也是这时候知道师兄确诊了重度抑郁。c市脑科医院的诊断，国内权威。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他劝说师兄请病假好好治病，可以在社会上募集捐款，或者他能拿到钱先垫上。师兄很轻松地对他笑了笑，说他也是医生，当然会好好治病。还说精神疾病也是可以治疗的，叫他不要大惊小怪。方舒楷当然无法不大惊小怪。他向父亲借了一笔钱，准备先替师兄交掉，先斩后奏，然后再想办法让师兄休假。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师兄也尝到面对亲人离去无可挽回的痛苦。然而在他之前，意外已经发生了。师兄出了一点小小的医疗事故，虽然主任出面摆平了，然而他精神状态的失常已经瞒不住了。主任态度强硬地找他谈话，要他休息一阵子，家里的事情会想办法帮忙解决，不要担心。在那之后，方舒楷明显感到师兄的状态好转了。某天下午下班，师兄笑着对他说：给我个拥抱呗，最后一个夜班了，值完我就放假去了。方舒楷嘴上说着，他已经换了衣服，才不要和沾满病菌的白大褂抱，然而还是笑嘻嘻地抱了抱。祝你今晚一个病人也收不到！他说。果然一夜没有病人，连小护士都睡了一个安稳觉。第二天，方舒楷早早来医院交班，推开值班室的门，看到高低床上挂着一根绳子，和一个人。后来他离开了一院，也做了无数次心理疏导。然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要是他能早一点，强硬一点去帮忙，要是他能发现师兄的异常，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下载了meetu，想要放浪形骸，一炮解千愁。然而聊来聊去，到底还是临阵退缩了。这时候，他遇到了l。他没能留住母亲，没能留住师兄。这一次，不能连一个恋爱对象都失去。第31章飞机降落在c市，闭目休息的明煜睁开眼睛，看到熟悉的机场。之前工作间隙回家总是轻松的从来没有一次，这座城市让他这样感到有压力。前一夜辗转难眠，好不容易在飞机上眯了一会，精神好了不少。他打定了主意不再与方舒楷联系，只像平常周末回家换洗衣服，就当作没有和方舒楷约定过。然而刚刚打开手机，消息却不受他控住地弹出来。［登阁梦忆：难道见一面说清楚是很过分的要求吗？］［登阁梦忆：再不说话我要去你公司门口蹲着啦！］［登阁梦忆：唉。回我一句，好不好？求你啦。］他还是无法这样无视。［l：骗你的，公司是我编的。］［登阁梦忆：还有你家附近的快递点！］［l：也是骗你的。］［登阁梦忆：那要和我见面呢？］［l：当然都是骗你的。］方舒楷无法相信。他曾经神经质地后悔自责，总之那时候面对的只是一个网线对面看不见摸不着的陌生人，他一股脑地向对方倾诉，祥林嫂一样毫无头绪地讲个不停。l从来是认真回复的。在大多数时候，l简直认真到有些古板，与这个约炮软件格格不入。他们聊生活中遇到的事情，从楼下的流浪猫到烦人的同事，也聊经济形势和他半吊子的哲学思考。温柔，宽容，博学，慷慨，l具有一切他理想男友的特质。在最需要感情填补的时间相遇，方舒楷无法不倾心于他。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吃哑巴亏的习惯，就这样算了在他这里是向来不成立的。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他也要给自己讨个说法。［登阁梦忆：你骗了我什么？如果我说我根本不在乎被骗，只想见你一面呢？］［l：如果我所有说的都是骗你的，我又老又穷又丑，你也不在乎吗？］［登阁梦忆：那当然不在乎。］［l：那如果我已经结婚了，你也不在乎吗？］［登阁梦忆：你和我试试不就知道了？］［l：要是我根本就不是男人呢？］［登阁梦忆：也许为了你，我可以尝试和女人交往。］［l：］方舒楷了解l，论抬杠，l哪里比得过他。l想表现得不要脸，他可以比对方表现得更不要脸。他此时气上了头，别的都可以不在乎，只想争口气。然而l又陷入了一言不发的境地。方舒楷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还是放下手机。虽然今晚的约会消失了，但还是要出门，白天的事情还要做。虽然是休息日，但老师家里没人，他要去帮忙喂猫。天公不作美，原本心情郁郁，又遇上阴沉沉的天。倒也不是多糟糕的天气，只下了一点深秋的冷雨。但风却不小，昏黄的天下面是一地被雨打湿的枯叶，凄风苦雨，惨戚戚的叫人心烦。他撑了一把伞出门，上地铁的脚步却犹豫了。最终脚步一转，步行去了之前l给的快递点的地址。离家很近，不到一站地铁的距离，但顶着从伞下漏进来的风雨，方舒楷还是不由生出一阵被抛弃的凄凉。他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虽然住在附近，但方舒楷搬来并没有多久，平时也没有出来遛弯的习惯，对这一带并不算熟悉。他哆嗦着搜索附近的住宅区，希望发现一点蛛丝马迹。虽然l说是骗他的，但c市这么大，为什么偏偏选在这里呢？总要有些原因的。正对着手机辨认眼前的高楼是哪个小区，眼前忽然出现了一辆行为异常的车。车停在不远处，或许也不能叫做停，而在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向前移动。再仔细一看，竟然还是熟人明煜的车，他可太熟悉了！真是缺什么来什么，方舒楷想起明煜也住在附近，立刻跑上去打招呼。明煜看着热情地小跑过来的方舒楷，一时间不知所措。他原想找点别的事情分散一下注意力，于是准备去把衣服送到干洗店，顺路去一趟公司。然而一出门，又想到方舒楷说要去他留的地址蹲点。虽然心里想着也不太可能，但又觉得万一是真的怎么办？脑子里还在胡乱想着，车却已经鬼使神差地开过来了。没想到刚到路口居然真的看到方舒楷站在那里，撑一把伞在雨里搓手，看起来实在可怜。明煜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犹豫之间方舒楷竟然已经找上来。他叹了口气，还是降下车窗，在方舒楷开口前主动问：你怎么在这里？啊？我方舒楷想了想，我在等出租车。司机师傅说我家那边路上堵车，叫我来这里等。两个人各怀心事地点点头，明煜道：不用等了，坐我的车吧。不用不用！太不好意思了，这么多次了。我不急，就多等会，小明学长你去忙吧。我也不急。明煜说，这么多次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他原想说天气这么冷，话到嘴边又有点犹豫，掂量不准这样的关心是否合适了。改口道：你是去一院那边吗？我顺路。方舒楷也没再客气，坐在车上想着逢年过节该给明煜送点什么礼物，也表示一下感谢。通常味滋集团的零食大礼包是很好用的，但明煜看起来又不像很爱吃零食的样子他现在应该也不缺。想到这里，方舒楷忽然想到一点不对劲，问：学长怎么回来了？工作结束了吗？周末了，回家一趟，今天早上刚回来。那工作还顺利吗？顺利。就工作来说，算是顺利吧。方舒楷悄悄瞥了一眼明煜，却见他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憔悴。眼镜后面，长长的睫毛有气无力地低垂着，眼尾一点点的细纹因为肌肉没有发力而明显起来。下巴上泛着暗青色，细微的胡茬没来得及修理。工作真是不容易。方舒楷收声不再打扰对方，有点后悔刚刚接受明煜的好意。倒是明煜又主动问他：怎么看你不高兴的样子，心情不好吗？我吗？方舒楷惊讶地摸摸自己的脸，难道自己表现得这么明显？他说：是啊，遇到骗子了。明煜显得更加惊讶，迟疑着问：那报警没有？报什么警啊，不是警察管的事。方舒楷含糊道，就当买个教训了。明煜握着方向盘的手收紧了。他说：骗子确实很多，要时刻提高警惕。方舒楷叹道：唉，是啊。要是大家都是小明学长这么好的人，那就好啦。明煜猝不及防收了一张好人卡，哭笑不得，反问：我？我有什么好？对啊。方舒楷笑道，你是想听听我怎么夸你吗？明煜想起前一晚听到的话，恍惚起来，胸口一团酸闷，苦笑了一下：算了。明煜想，可是这时候的方舒楷看起来也这样真诚。他是怎样做到的呢？一路上两个人也不再说话，只有隐隐的雨滴击中玻璃的细微声响，闷闷地隔绝在外面。方舒楷看着路上飞速掠过的一切，人与树与车与楼，忽然有些泄气。就算找到l，能怎样呢？那么多东西，哪里就是他能抓得住的？他被自己的心结困扰，越是在意，就越是走不出来。你不要有压力。他打下一行字，如果哪天你还愿意和我解释，我会一直等着听的。消息发出去，车里同时响起轻微的震动声。两个人都愣住了，方舒楷怀疑地皱起眉。这震动轻微，短促，但他无比熟悉是meetu特别关注的提醒。不同于之前在地铁上充满杂音的环境，车里充满了温暖的沉静，这一点轻微的响动也显得格外清晰。方舒楷盯着屏幕，车里的时间好像静止了，只有雨刷器在尽职尽责地工作。[登阁梦忆：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