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节
作者:假面的盛宴      更新:2023-06-21 17:07      字数:4252
  这一场试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各一道。这些题并不难做,考得便是时务。且不说薛庭儴之前看过许多关于二三场的宝典,只凭他那梦中薛庭儴从仕多年的经验,就足够他用了。就是有些费时间,得先打底稿,确认无误后,才能誊抄到卷子上。写题的期间,薛庭儴一直有意无意观察着外面的那个号军。虽是换了张面孔,可这些号军似乎看中了火字八号的那个位置,每个人都如此坚守,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感叹其精神可嘉。临近傍晚的时候,下雨了。已是入秋了,一旦下起雨来,丝丝凉意直往号舍里钻。许多考生都受不住,起来加了件衣裳,方又坐下继续答题。唯独薛庭儴没这么好了,外面下中雨,里面下小雨。他一阵手忙脚乱,拿出之前就准备好的油布,也幸亏他准备充裕,钉锤俱有,站在砖托上,咚咚咚地连锤几下,有油布做顶,到底不怕雨从头上来。至于外面,将雨伞打开放在蓝色帘子外面,如此一来,也不怕外面的雨飘进来。就是温度下来了,号舍中有些冷。不过这也不怕,他带了炭,只要坚持过这一晚,明早第一个出场,就可以了。只要不是扎堆出场,越是靠前越是醒目,是时收卷的就是受卷官,而不是号军。这一次薛庭儴并未像头一场那般慢悠悠的,而是抓紧了时间写题。号舍中因为有了炭火,十分暖和,薛庭儴也不觉得手脚冰凉了,此时他颇有一种岳步巅的豪迈,尔等蛇鼠之辈,奈我如何?!就在考生们专心致志的写考题的同时,之前第一场的考卷,已经完成了最初的整理。一些有破损或是污渍的试卷俱都被剔出来,送至大公堂,自是做落卷不再他想。剩下的则是送至弥封所和誊录所,进行糊名和誊录。誊录所的工作量最是繁重,需用朱笔将考卷一字不落的誊抄一遍。这也是所谓的朱墨卷,考生亲笔书写的是墨卷,誊录则是朱卷,这样也是防止考官认识字迹,由笔迹来选择是否取中。誊录完,还需送至对读所,由对读生将朱墨两卷对一遍,确认是否一致。自此外帘处理完试卷,将试卷送给内帘收掌官。外帘官和内帘官是不允许交谈和接触的,内帘官接到送卷的通知,便会主副考官连同其他的房考官一同前往。双方遥遥相对,由两队号军互相交接,然后捧给内帘官,这也是为了防止内外帘官串通舞弊。之后这些内帘官就会根据有多少房考官,将试卷分为若干不等份,由这些房考官共同抽签。抽到几,谁就对号入座负责批阅那一批考卷。批卷是不能私下背着人的,而是在衡鉴堂,主副两位考官及众房考官都在,另有监临大人带着一众监视官陪之。一日批不完,次日再批阅,离开的时候需要所有人都在场看着大门落下锁。等第三场考罢,贡院这里也开始批卷了。考生们可以回去好生歇息,静待结果,而考官们才刚刚开始。认真来说,作为考官是极为辛苦的事,不过这种辛苦的话,却多的是人抢着干。无他,光是桃李满天下这一项,就足够为其的仕途增砖添瓦了。诸考官已经连着批阅了十多日的试卷,所有人都是筋疲力尽。到了此时,大抵也是看多了考卷,所有人都有些麻木了。也许在前面的日子里还能让人为之一振的文章,此时让他们来看,不过也就是将能入眼。可越是到了最后,大家越是谨慎。作为考官,风光的同时,背负的责任也越大。朝廷历来重视乡会两试,每次放榜之后,是允许考生们查阅考卷的。若是有考生产生质疑,因此而闹出什么事来,谁负责批阅那批考卷,谁就要被追究问责。所以,明明感觉也不过如此的试卷,考官们还是会暂且放置一旁,稍后再看一遍,若实在是不出挑,就只能被落卷了。当然若是碰见让他们觉得好的试卷,会直接在上面画个圈,并在其上贴上一张评语,盖上自己的官印,交给副考官。若是副考官也觉得可以,就会也在上面画个圈,并贴上评语交给主考官。这就是所谓的荐卷。到了主考官这里,若是他也满意,就会在其上写个取字,这就是代表中举了。若是不满意,就会打下来。一般被打下来的试卷,都是做落卷处理。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房考官或者副考官实在觉得文章不错,再次往上荐卷,这又称之为‘抬轿’。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到底房考官不过是来陪太子读书,捞名头的是主副两位考官,又何必与人较劲,平添不睦呢。苏由涧将一份试卷掷于脚下,在他脚下像这样被落卷的还有很多。他已经连着批了一整天的卷子了,到了此时已是极为疲累。他喝了半盏热茶,才拿起下一份卷子看着,本以为不会有什么意外,谁曾想却是不由的身躯一震。这是第一场的考卷,写的是四书题。历来科举重首场重首题,这都是墨守成规的。虽是乡试也重后两场,可能不能中看首场所在的比例极大。这么说吧,若是将三场分为十分,首场占了六分,后两场各占三分。首场文章写得好,即使后面两场不中,顶多也就是名次差一些,到底还是会中。可若是首场不行,后面两场再行,恐怕能中的几率是微乎其微。这道‘天子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文章,苏由涧已经看过了无数篇。不光是看这一科考生的,也是很多年前他作为一名考生时,也曾研究过前朝的程文墨卷。这道题算是一道极为出名的题,前朝考过很多次,先帝在时,也曾做过会试的题出过,也就是俗称被考烂了的大题。而苏由涧虎躯一震的原因,不是此人的文章写得多么让人惊讶,恰恰是其文章光明中正,让人有一种看到程文之感。苏由涧几乎是下意识觉得,光靠此篇文章,此人就足以中举了。无他,如此替当今歌功颂德的文章,谁敢随意罢黜,这不是明摆着说人家说的都不对,也是在说‘自天子出’不对。没人愿意因为一篇文章,给自己自寻烦恼,反正谁都是中,谁中不能中呢?苏由涧又继续往后看了第二篇第三篇,越看越满意。此人文章称不上奇峻,但胜在四平八稳,光明中正。凡是考官,大抵没有人不喜欢这样的文章,奇峻的文章性格太强烈,做不了程文,虽是别具一格,夺人眼球,但喜则喜,不喜就是十分厌恶了。可这种凡事挑不出错的文章,就十分讨喜了。想起自己今天倒霉,看了一天的废卷,已经一天没往上头荐卷了,苏由涧便执笔在卷子眉头画了个圈,并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下一行小字——格调弘整,器局高淳。想了想,他又在上面加了两字:高荐。也就是强烈推荐。之后拿去给了叶莒。叶莒看到上面高荐两个字,看了苏由涧一眼,将试卷接过来。一一翻阅过后,他边沉吟边执笔在纸条上写下:浑穆雍容,文章中可窥开基之气,后来作者皆不能出其范围矣,藏巧法于至朴之中,布远势于短幅之内,此古人所不及也。苏由涧震惊,竟是如此高的评价。叶莒又道:“此人可列经魁。”经魁也就是乡试的前五名,又称五经魁。乡试历来是看四书定取中,五经题定名次的。就在这时,坐在首位的黄明忠咳了两声,叶莒和苏由涧互相对视一眼,两人一同来到黄明忠的面前。“主考大人,您看看。”黄明忠接过卷子,目光首先便落在考卷正上方的座位号上。火字七号。黄明忠目光一凝,不动声色,继续往下看着。草草翻阅一遍,他递了回去:“太过中庸。”这就是被打下了?苏由涧不禁去看叶莒,叶莒没有说话。他四十多岁的年纪,身形消瘦,目光沉静,浑身带着一股书卷气,俨然一副文士的模样。实则也确实如此,国子监司业,既不位高权重,又是个闲差,清贵之中,也就沾个清字罢。他将卷子接来,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苏由涧虽心中有些不服气,到底他不是主副考其中之一,也用不着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去得罪堂堂的礼部侍郎。实际上苏由涧并不怕黄明忠,不过是觉得不值当罢了。在朝为官,不是利害关系,还是以不得罪人为妙。他回去继续批卷。外面天色渐渐暗了,堂中添了烛火,照得满室通明。有人困倦,不禁打了一个哈欠,可看看还剩不多的试卷,又是精神为之一振,觉得马上就可以结束了。这时突然有人动了,却是那叶莒。他拿着一份试卷再度来到黄明忠面前,苏由涧目光一凝,心想可是方才的那份试卷?很快他就知道了,他听见叶莒道:“大人,还是再看看罢。”这边的动静,让其他房考官俱都抬起了头,监临朱志也看了过去,一屋子目光俱都盯在那处。因为方位关系,只能看见叶莒消瘦而挺直的脊梁,至于黄明忠的脸色却是看不清。实则黄明忠颇为不悦,眼含不耐地看着叶莒。叶莒似未察觉,又道:“大人,还是再看看。”黄明忠突然轻笑了一声,端起桌上的茶盏来,啜了一口:“叶大人似乎很执着。”叶莒坦言道:“十年寒窗苦读,不忍一朝白费。”这话说得有些刺人了,意思就是指黄明忠的随意之举,让人十年寒窗苦读都白费了?作为考官,只有两怕,一怕科场舞弊,二怕被人说不认真审卷,因为这是玷污,唯恐毁了清誉。黄明忠心里暗骂一句书呆子,口中却道:“既然叶大人如此执着,本官就再看看。”他又将考卷翻阅了一遍,这次翻阅的速度要比之前慢多了。看完,他道:“其实这文章写得还算不错,就是太过中庸,没什么味道。”本来一句还算端正的话,因为加了后面一句没什么味道,而显得有几分随意。黄明忠没有再和叶莒说什么,而是问一旁的监临官朱志:“朱大人,还不知已经取了多少名了?”“黄大人稍后,本官这便命人查调。”不多时,有人报来:“已取了七十名。”不用朱志再言,场中所有的人都已听见,大家当即松了一口气,面露轻松之色。之所以会如此,俱是因为乡试取士是有定数的,像山西这样的省,每次乡试取士也就是在五十人到七十人之间。也就是说,五十人之上随意,但绝不能超过七十,不然会被礼部问责。黄明忠面露遗憾之色地看了叶莒一眼,站起身道:“唉,只能说此人运气太差了。”叶莒还没说话,一旁的朱志便道:“咱们累了这么多日,终于能歇一歇了。本官以为不若明日再决定名次开封填榜如何,各位大人?”其他房考官俱是连连点头:“自是极好。”没有人去在意这份被遗憾了的考卷,多日以来的紧绷,如今终于可以放松了,大家都有一种即刻离开贡院,回家沐浴好好歇一晚的冲动。众人甚至都离了座椅,打算相携离开,剩下的还有数十份考卷竟是打算不看了。叶莒却是一动不动拦在那里。“叶大人?”“尔等万万勿要忘了当初十年寒窗苦地之辛劳,也万万勿要忘了朝廷开科取士的目的。假如当年诸位大人应试,恰巧试卷就在那些之列,想必今日也看不到诸位大人了吧。”叶莒指着那十多份被人遗忘的考卷说。堂中一片寂静,众人面上都不禁露出几分羞愧之色。也是朱志的话诱导性太盛,他们竟是忘了若恰巧剩下的那些试卷中,有什么让人惊艳绝才之辈,对方再是个较真的,恐怕所有人都将被追责。一时间都是冷汗直流,已经有人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