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作者:七六二      更新:2023-06-21 09:02      字数:5350
  金麟儿不依不饶拉孙擎风的袖子,怯生生地喊:“孙前辈。”“听不懂人话?”孙擎风一抬手,他穿的衣裳放在箱里许多年了,或许已遭虫蛀,猛地被拉扯一下,袖子竟被扯断了。金麟儿尴尬地捏着一截断袖,把一碗水递到孙擎风面前,道:“菜好像有些咸,你多喝水。”孙擎风反应过来,是自己“小人之心”了,面对这一碗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干脆就着金麟儿的手,把水一气喝光,末了,还道了声:“唔,尚可。”不知是在胡乱评价什么。金麟儿又盛了碗水,放在桌上,重新坐好。他夹起一块肉,放到水里涮了两下,尝过味道后,露出满意的神色,而后如法炮制出另一块,夹起来送到孙擎风嘴边,说:“孙前辈,虽然地窖里的盐多到吃不完,可以后还是少放些吧。”他渐渐摸到了孙擎风的脾气,没有直接说菜太咸,而是委婉地说:“吃多盐了,就要喝很多水,要烧水,还可能尿床,太麻烦啦。”“我不会尿床。”孙擎风吃了这块肉,面色缓和许多,虽仍僵着脖子,但也点了点头,“你这娇生惯养的,昨夜怎敢饮那畜生的血?”“我不想让你受苦,什么事都愿意做。但是,如果可能,我还是不想……”金麟儿犹犹豫豫,怕把话说出来,又会惹怒孙擎风。孙擎风斩钉截铁道:“不可能,想都别想。”金麟儿用双手捂住眼睛,支支吾吾道:“我能不能,只喝畜生血?”孙擎风莫名其妙:“你捂眼睛做甚?”金麟儿从指缝间偷偷看孙擎风,道:“我怕看见你生气。”“你不看我,难道我就不生气了?”孙擎风听到金麟儿的回答,只觉啼笑皆非,根本气不起来。他看着金麟儿,目光有些复杂,摇头叹了口气,道:“初习《金相神功》,不须日日饮血,只要每隔五日,饮下三合。”金麟儿:“三合血,有多少?”孙擎风:“小半碗,要不了人的性命。”金麟儿皱起眉头,一张小脸苦哈哈的,因为双眼灵动有神,让人一看就知道,他内心正在天人交战。片刻后,他终于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问:“我能不能喝自己血?”孙擎风嘴硬心软,听到这句话,实在不忍心逼他喝血,耐着性子说:“这两日发生太多变故,真要一件件解释给你听,怕你越听越糊涂。你只要明白一点,历任金光教主,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但凡有别的办法,都不会饮人血练功。然而,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你爹难道不比你聪明,他都想不出别的办法,你又能做什么?从你接受金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被人误解,前路难行。但我明白你,我会伴你一生一世。”金麟儿并不能完全弄懂孙擎风的话,只觉得这话里面,藏着三分悲凉、三分傲气,剩下的四分,是温情。他心里很是感动,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孙擎风以为金麟儿难过得想哭,再退一步,道:“其实,喝畜牲的血练功,并非不可,只是……罢了!且暂如此,等到练不下去的时候,再说。”“孙前辈,你真是个大好人!”金麟儿欢呼雀跃,跳起来想要抱住孙擎风。孙擎风被夸得猝不及防,耳朵根子发红,撤步躲开,又伸拦腰抱住金麟儿,免得他摔个狗啃泥。他很快放开金麟儿,不耐烦道:“你收拾碗筷,我出去做些陷阱防御。”孙擎风怀抱灭魂剑,向外走去。一阵风从窗缝里吹入,油灯闪烁,险些被吹灭。孙擎风在门边停步,取出在地窖里找到的细金片。但见他把三块金片摊开,摆在掌心,继而用力往墙壁上一拍,再松手时,金片就已被牢牢地嵌进了石砖的缝隙中。他再拿出一颗夜明珠,用金片作为基座,把亮晃晃的珠子固定在墙壁上。须臾间,整个石屋尽为莹白的冷光所笼罩。金麟儿抱着两个碗,向前跑了两步,忽然停住,抬头望着孙擎风的背影,道:“孙前辈,你要去……”他本想问孙擎风要去多久,请他千万别把自己扔在这里,但又觉得孙擎风不会做这种事,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硬生生拗成一句:“山中夜凉,你不要去太久,要小心些。”孙擎风靠在门边,回头看向金麟儿,笑道:“半个时辰。”“我等你回来!”金麟儿一笑,露出那颗才长了一半的门牙,忙不迭地收拾起来。杏花沟人烟寥寥,春至杏花漫山遍野,冬来白雪苍茫无垠,夏秋两季俱是清爽宜人。石屋边的听雪泉从不断流,四季昼夜俱是声若佩环丁当。春去秋来,寒冬又过。孙擎风和金麟儿安居其间,转眼已过了一年。这两人性格天差地别,可相依相伴许久,不知不觉间,竟被明媚的山水揉在了一起。金麟儿渐渐适应了孙擎风的脾气,发现他的本性不是暴躁易怒,而是万分随意,无论做什么,都像是在应付差事,颇有些活着就是为了等待兑现那“两百年之约”的意思。孙擎风的作息毫无规律。他每日睡到日上三竿,非要等到金麟儿肚饿,开始哼哼唧唧,他才慢腾腾地爬起来切菜做饭。金麟儿年纪小,习惯早睡早起,起得早自然就饿得快。刚开始,他不敢吵醒孙擎风,总是乖巧地趴在床上,眼巴巴地等。后来,他实在扛不住肚饿,就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自己在灶台边忙活。可惜他出师不利,因为个头不高,第一次烧水,就不当心被炉火烧到发尾,甩得脑后的小铃铛叮叮作响,急忙抱起摘菜的木盆往头上浇水。木盆梆地掉在地上,孙擎风被惊醒,提刀冲上前来,只见金麟儿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身上湿淋淋的,挂满了菜叶子。自此而后,孙擎风再不敢睡懒觉。孙擎风做饭马马虎虎。他总能切出形态各异的菜,不管水是否已经烧开,就一股脑地往里面放料。直到半生不熟的饭菜,让金麟儿腹泻了三次,他才终于吸取教训。自此而后,孙擎风必先亲口尝过,确认所有吃食都已熟透,才敢把饭菜拿给金麟儿吃。可他做的饭菜,仍旧不尽如人意。米饭不是太稀,就是太干,菜肴不是太咸,就是太淡。孙擎风声称,自己住在白海雪原时,很少吃饭,早就忘了饭菜的味道。金麟儿自然不信,笑说吃饱喝足是人间至乐,就算是把背过的所有书都忘了,也不该忘记美味。孙擎风却说,父亲信佛,自己从小就很少吃饱。后来进了军营,因为鬼方畜生常常来犯,他更是饥一顿饱一顿,只要能填饱肚子,从不求饭菜美味。当时是夏天,孙擎风半躺在窗边的小榻上歇凉,被风吹的舒服,刚刚闭上眼睛,就感觉到小腹上忽地一沉。他睁眼开眼,只见金麟儿蹲在小榻旁,用手轻轻摸他的肚子,对着他的独自吹气。金麟儿笑说:“孙前辈,等我长高些,再长高那么半截手指长,我给你做饭,每天都做好多吃的给你。等到百年后,我不在了,至少你还能记得这些味道,顺带记起我。”孙擎风面上不动声色,厨艺却是逐日增长。金麟儿极易满足,总会开开心心把饭菜全部吃光。他自小被母亲呵护,又有父亲暗中照应,从不缺衣少食,脾气随了薛灵云,对吃穿住用等没什么强烈的渴求。他更看重别人的心意。所以,当孙擎风劝他饮血练功,告诉他“但求无愧我心”的时候,他瞬间就被触动了。他把孙擎风那些不动声色的努力都看在眼里,常常真诚地夸赞和感谢对方。相处到两个月的时候,孙擎风的脾气已经变好了不少。等到三个月过后,孙擎风已经从勉强迁就金麟儿,变成勉强反省自己,勉强做出些许改变。尤其是当他发现,金麟儿出门玩耍越来越少,总躺在屋里无所事事,几乎跟自己一模一样的时候。他实在害怕,自己的懒散怠惰带坏金麟儿,没法向赵朔交代。因此,向来“心如死灰”的孙擎风一改常态。至少,他把睡觉的地方,从阴暗的石屋里,改到山花烂漫的林野间,让金麟儿在自己视线范围内玩耍。没承想,孙擎风乏味的日子,竟因此多了些乐趣。起初,孙擎风常是寻到一棵大树,爬到树干上躺着闭目养神。但金麟儿总是没完没了地笑,每当孙擎风将要睡着的时候,都会被他的笑声吵醒,那笑声“并不难听”,所以他“懒得理你”,反倒不禁撑开眼皮,想看看金麟儿到底在玩些什么。金麟儿在玩些什么?土里的泥鳅、树桩上的蜗牛,常是他说话的对象,他会把树上的白蛇叫作“白娘娘”。他甚至连落在地上的杏子都不放过,非要“仗义相助”一番,他会把熟透后烂在地上的杏子捡起,花好大力气挖个小坑,把杏子埋进坑里,让它“入土为安”,来年长出苗、开出花,再结出果,承诺自己届时一定过来吃它的果。他好似完全没有任何烦恼,不论身处何地、是何境遇,都能找到办法让自己快乐起来。孙擎风说金麟儿幼稚,可他常常看着金麟儿,一看就是大半日。然而,等到金麟儿察觉到他的视线,回头望向他的时候,他又会两眼一闭,假装熟睡。这让金麟儿很郁闷,因为他常常想:孙前辈那样看着我,是不是想跟我一起玩耍?光阴如水流,日子就是这样过去了。前五任金光教教主,同孙擎风都彼此信任,但从未有一个人,如金麟儿这样,同他亲密无间地相处过。金麟儿的心里有一簇火,只要靠近他的人,都会被他照亮。孙擎风亦不例外,他在漆黑的雪原中独行太久,当他靠近金麟儿,原本的面目渐渐被照亮,重新认识自己:原来,我还是个人。第7章 生病孙擎风唯在练功上较真。每日亥时,他不论正在做什么,纵使再疲惫,都要放下手头事务,专心运功打坐。金麟儿对此见怪不怪,因为赵朔亦是如此。从前,他觉得赵朔是在练邪功,不愿知道得太多,故不敢多问。如今实在好奇,他便试探性地询问孙擎风。孙擎风告诉金麟儿,修炼《金相神功》的人,体内容易聚集起阴邪的鬼煞之气。每日亥时,阴气最盛,鬼怪必在此时作乱,练功者须慎之又慎,气守丹田,明心定性,以防被鬼煞侵扰。金麟儿原本不太相信,但孙擎风说得认真,甚至扒开衣服,亮出胸膛上的一道长疤给他看。孙擎风说,自己心口上的这道伤疤,是某次一时大意,忘了在亥时运功,令体内的鬼煞觑到机会,破体而出时留下的。他练功近两百年,体内鬼煞之气如汹汹洪流,它们甚至剜了他的心。因此,他身上没有多少血。金麟儿怎会轻易上当?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孙擎风怕自己不愿饮血练功,只要找到机会,必会想法劝说,这番话真假参半,不可尽信。然而,他转念一想,两人逃到杏花沟的那个夜晚,孙擎风的体内,似乎真有一股阴邪鬼气在冲向外撞。那日,孙擎风疲累至极,未曾练功。难道,孙擎风真被恶鬼剜了心?若真如此,实在可怜。金麟儿二话不说,当即跟孙擎风并排打坐,全神运功。许是受了惊吓,当天夜里,金麟儿忽然开始发热。相处一年多,两人都没曾生过病。孙擎风起先没反应过来,以为天气渐暖,是铺盖太厚,把金麟儿焐着了。他从听雪泉里提来一桶冷水,沾湿布巾给金麟儿擦汗,想着把他弄冷就好。不料,金麟儿不仅没有好转,竟开始说胡话,抱着他喊爹。孙擎风又陷入了初相遇时的手足无措,颓丧地坐在床边,盯着金麟儿看。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刻,他想到的不是“若他死了,我断然活不成”,而是“若他死了,我活着做甚?”这想法突如其来、莫名其妙,把孙擎风吓得脑海空白。他不敢再想下去,连忙用铺盖被裹着金麟儿,一脚踹碎挡道的小方桌,踢开大门、冲出石屋,闯入如墨的黑夜,一口气跑了三十里地。天边泛起鱼肚白,孙擎风终于赶到离杏花沟最近的一个小镇,沿街拍打药堂大门。时辰尚早,大夫开门时睡眼惺忪,看清满脸阴云的孙擎风,险些吓得魂飞魄散,以为遇上了打劫的山匪。等他弄清楚孙擎风不是山匪,好容易才放下心来,听其描述则再度紧张起来,以为金麟儿已经病的快要死了。半盏茶的功夫过去,那大夫查明病因,实在哭笑不得。原来,金麟儿只是吹风受凉,还是最轻微的情况,不用吃药,好生休养几日便能好。见孙擎风似乎很不放心,大夫决定给金麟儿扎针,让他快些康复。边城小镇,百姓们多是满身风沙,孙擎风和金麟儿身上,连半分烟火气都没有。大夫对这两人感到新奇,又看孙擎风紧张得很,替金麟儿扎针时,不住拉着他闲聊。别看孙擎风脾气暴躁,只要他想,待人接物仍能做到有礼有节。此刻,他悬着的心放下一半,不住地向大夫道歉,真心感谢大夫施救,态度比平常更加谦和三分。两人聊开了以后,孙擎风趁机问了许多问题,浓眉紧拧,边听边点头默记。若手边有笔墨纸砚,他只怕是要当场写出一本《孙护法育儿经》来的。大夫见孙擎风听得全神贯注,将问题逐个答来,甚感畅快。末了,他还夸奖金麟儿生得好看,将来必然跟孙擎风一样英俊,是把他们误认成了一对父子。孙擎风听到这话,不由一怔。他修炼《金相神功》,常年独居白海雪原,性子孤傲阴郁,脾气暴躁易怒,行事颇不循常理。这么些年,除了性命相连的金光教执印人,他不曾有过什么朋友。金麟儿天性纯良,性格开朗,不像常人那般敌视孙擎风,给他陪伴,目光总放在他身上,听他说什么都觉有趣,见他做什么都觉得很好,事事为他考虑,发自肺腑地对他好。两人之间,既有命运的联结,又有过命的交情。此时此刻,孙擎风心中忽而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责任与使命感。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再是简单地活着,无趣地等死,而是要带着金麟儿,陪他走过他不得不踏上的艰难人生路。“那是自然。”孙擎风听到夸赞,不禁微笑,从怀里摸出一小块金片扔给大夫,“他不像我,像他娘亲,长大后必定更好看。”人间四月,正是好时节。日向西斜时,春风穿林过,满城柳絮飘扬,不知名花草清气随风浮动,树影像成群的游鱼,呼啸而来,倏忽散去。孙擎风牵着金麟儿,走在小镇的街道上,听书院里传来琅琅书声,看燕子衔来草木枝,在房檐下搭窝,看到炊烟,闻到饭菜的香味,见街边包子铺里,蒸笼正冒着袅袅白雾。万物生机勃然,宁静安详,让人觉得活着很好。行经包子铺时,金麟儿抽抽鼻子,闻到肉香,侧目顾盼,简直两眼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