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袖断得隐秘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28
作者:乌色鎏金      更新:2023-06-20 21:28      字数:9839
  说这话,二人缓步出了殿门,来到了殿外的缘廊之下。此时春光明媚,百年的梧桐在煦日之下投下片片碎影,远方亦似有惊鸟铃不急不缓的叮当之声,再加上和风扑面,的确是沁人心脾。然谢琻心知太子绝不是带他来赏什么春光的,定是有话要说。果然,二人抚栏站定后,太子瞥了眼远远候着的內侍宫女们,方低低地道:“父皇今日咯血三回,刚刚睡过去了。”谢琻大大一愣,脱口道:“怎么没叫太医——”太子抬手让他稍安勿躁:“先生别急,是父皇不让叫的。”谢琻紧皱眉头,没有说话。他其实心中早已有数,洪武帝身子一向算不上好,早年又迷信修仙之道服了不少丹药,如今早就有了油尽灯枯之相,他猜想着也不过就是这两年的事情。只是太子忽然和他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而在谢琻暗自沉吟之际,太子也在静静地打量着他。太子还记得谢琻刚刚被调为东宫侍读之时,第一次来拜见他时随性立于座下,含笑向他行礼。那是这位年轻的“京都琅玉”相貌英俊得不可思议,眉眼之间锋芒毕露,让人忍不住想打量他,却又空被他逼人的凌厉灼伤眼睛。可也不过是这两年,那双杏目里熊熊燃烧的火仿佛熄灭了些许。当直望着他的眼睛时,不会再感到炙人的明亮,而是会在那漆黑一片的眸光中缓缓沉浸下去……仿佛再没有人能窥探到他在想些什么。如一夕瓢泼的暴雨冲去了山体嶙峋的碎石,将那深邃巍峨的本貌展现了出来。太子在心中微微叹息,抚栏望向春景盛美处,微微眯眼低笑道:“先生知道么……当年父皇将你选为我的侍读,我心里其实是很失望的。”谢琻一怔,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这个么,臣隐约能猜到些许。”“是么,我还以为我掩饰得很好呢。”太子扬了扬眉,“当年新一批翰林里,唯独你和沈先生才名出众,我曾多次向父皇表示想要沈先生来陪我读书。没想到最后来的竟是你,我虽说不上不满,但还真挺失落。”谢琻不禁“噗嗤”一笑,打趣道:“的确是臣输于良青太多,难怪殿下不喜。”“那时不过是小孩子心性,闹脾气罢了。”太子含笑道,“可是后来沈先生也来了,他问我道, ‘殿下不喜谢编修,是否亦是如世人一般,畏惧琅玉之坚、棱角锋利,怕划伤了手指?’ ”谢琻面上的笑容顿了下——他不知沈梒还与太子有过一段这样的对话。“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现在已有些忘了。只记得先生后来又说, ‘神兵勇武,不善其器者必将自损肌肤,却又反去怪那兵刃太过快利,这是世人常有的毛病。殿下以后也会常见如这神兵一般的臣子,他们才高傲物、生性桀骜,非是良主不能驱使驾驭。’”太子嘴角带笑,似想起了沈梒教育他时的那番情景,目光格外柔和了下来。沉默半晌,他再次举目去看谢琻,含笑道:“我敬先生如神兵,却不知在先生眼里,我是否能勉强算得上一任良主?”谢琻回望着,在那双肖似洪武帝的眼睛里看到了朝日高升的光芒。半晌,他后退一步,双手触额深深一揖到地,简单道:“能辅佐殿下,乃是臣毕生之幸。”太子大笑着扶起了他。二人又比肩共立于廊下,举目看那自高高的屋角翻腾过去的流云,仿佛永不停息,仿佛日行万里。此时,在融人的春光之中,却听太子低低地叹笑了一声:“却不知荆州之春,是否比京城更为绚烂。”第73章 林深荆州之春,四季不老。多少公子在江南寻得了少年肆意,春衫薄,斜依桥,满城入目红袖招。误入南乡,皓腕凝似雪,金簪颤若星,醉里是江南,梦里忆江南。又有不知多少文人墨客,在这青山无穷、绿水不尽的天地间寻到了金玉堂前没有的畅快。一笠遮的暮雨青云,一蓑披得春江缥缈,白鹤归时暮云绕,闲躺竹桥忘昏晓。不思愁恼,不知烦扰。而江南之美,又以荆州为最。这座水河环绕、青山四布的古城里,不知孕育了多少美景,和出众人物。往前说,此处出身的有开创“荆州学派”的秦阆,往近了说,又有号称“荆州汀兰”的沈梒。然而有趣的是,这几位天下闻名的才子大儒们无论是否出过世,最终都还是选择归隐山林。如秦阆,已近十年不曾收教学生,只是游历大江南北偶尔兴起之时去两个清谈会。而他的关门弟子沈梒,在洪武二十九年的“达日阿赤之变”后丁忧返乡,自此行踪杳然,再没人见过他的身影。有人曾戏言,在荆州水土里长成的都是目不染凡尘的仙人,在俗世里游历一圈后,都会忍不住失望。世间纷纷扰扰,时光如梭而逝,转眼便到了洪武三十一年的春天。在这一年里,北方草原兵乱频生,流民如潮南返,冬天的时候洪武帝病危,满朝文武草木皆兵,太子监国理政。然而这些事情,在渔米富足的江南之乡都无人提及。这里的文人论诗书、谈天地,商议朝政的都是着了相、染了俗气。在荆州城半日车程外,有一处小村落,此处百姓以养蚕为生。山野之间遍种桑树,家家户户皆搭有蚕室,春季产丝之时常见妇女携幼童于凉荫下缫丝,女子娇声谈笑,孩童嬉戏玩闹之声不绝于耳,一片农忙闲适的好风光。这又是一天的艳阳高照,落日下山之时尽染层云,烘衬出了一片浓艳绚丽的火烧云。白云的边角被余晖一照,仿佛金边缀锦缎,赤红亮橙的锦云流泻万里。而乡民们都看惯了这般美景,一群人还是聚在桥头的桑树之下,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谈笑。唯有往返嬉戏着的小童注意到了,在青石桥之上,站了个怪人。他仿佛没有看过落日一样,背手仰头看着这片天空,一个人一站就站了好些时候。有好奇的小孩子三三两两的跑过去看他,却又不敢靠近,只是打着转在远处围观。那怪人似注意到有人在看他,转过头来,冲孩子们微微一笑。他的身形极高大,眉目高挺深邃,不笑的时候似乎挺渗人的。但此时他的表情十分温和,眼神清澈磊落,并不会让孩子们感到害怕。见有几个小童远远地站着,这人笑着伸手入怀摸了摸,掏出了几块桂花糖往前递了递。孩子们砸吧着嘴挤作一团,最终有个大胆的走了过来,快速拿起糖来吃了。其他几个一看,也都纷纷聚了过来,伸着泥乎乎的小手抓糖吃。那高大怪人笑着,看孩子们嘴巴都塞得鼓鼓的,温和问道:“好吃吗?”孩子们忙不迭地点头。“那阿叔问你们个事好不好?”那怪人含笑道,“你们这村子里,有没有住着一个相貌很好看、常常看书写字的哥哥?”几个孩子面面相觑,都被问住了。“……是说张家哥子吗,村西头的那个?”“才不是呢!张家哥子不识字,地契都是跑了五里地让刘秀才给写的呢!而且他丑的很,阿娘说他以后讨不到老婆。”“我们村里没有呀。”“认字的哥子们都是大城里的,从不住在这儿!”那怪人耐心道:“你们几个好好想想。这位哥哥不仅长得好看,性子也很温柔,可能不常出来见人。谁能想出来,我再给糖吃。”几个孩子都被问住了,一时间没人说话。就在此时,一个挤在最后面扎着小辫儿的小姑娘忽然开口了,她细细柔柔地说了一段吴语,那人一时没有听懂:“……你说什么?”有孩子忙给他翻译:“她说半山腰上祝这位哥哥,似是大叔你打听的人。”这么一说,顿时也有其他孩子想起来了,连忙不迭地应声:“是了是了,半山竹林里住这个人。但那人奇怪得很,从不务农,不择丝,我阿娘说都不知他是怎么过活的。”“可是他聪明得很呀,知道好些事呢!”“是啊,是他教我阿爹用盐卤水浴蚕,选出来的蚕种产丝可多呢!”“可是他出来都带着帽子,遮着纱,我都没看过他长什么样呢。”听着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议论,那怪人眼睛亮了,嘴角也不禁勾了起来。他笑着又掏出了一颗糖,弯腰递给了那个说吴语的小姑娘,柔声道:“就是这位哥哥了。可否劳烦你,带我上山去找他?”就在他弯腰的这时候,孩子们都注意到了——虽然他穿着乡村里见不到的华服,但他的右袖子却空空的,仿佛被人砍去了手臂。可他虽然长得吓人、又少了一只手,可实在温柔可亲得很。那小姑娘抿着嘴,小心翼翼地从他的左手心里接过了糖,用吴语小声地应了个好。夕阳还在继续往下落,此时穿过了山林,越过了山坳,正照在绵延而上的青石板之上。此处山体虽不高,但林木浓密,有湿润的泥土和落叶洒在石阶之上便有些难走。带路的小姑娘本还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后来便爬的有些吃力起来。那高大男子索性将她抱起抗在肩头,他虽身驮一人,又走在湿滑的石板上,却依然走得健步如飞、稳稳当当。小姑娘坐在他的肩上,唑着手咯咯地笑出了声。顺着她的指路,二人走了约一盏茶时间,果然见林木尽头出现了大片修竹。这竹林并不似江南富户庭院里栽种得整整齐齐的景观,反而是被风雨吹得七零八落,竹杆上也裹着泥巴和灰尘。但便是这野生的大片竹木,却显现出一派自然清新的磊落洒脱之感。无雕琢,无修饰,仅凭数杆绿,绕石添林深。在竹木的掩映下,已隐约可见一方幽静的小院庐舍。肩上的小姑娘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高大的男子也眼睛一亮,低低道了声:“好去处。”便在此时,一道青衣身影自半人高的木围栏里显露了出来。他肩背秀美,身形如那郁郁葱葱的竹木一般修长,虽遥望不见面目却已能知那人绝佳的气韵风华。他手持着一个箩筐,闲散部于院中似在忙着什么,还没注意到外面已来了访客。那高大男子将肩头的小女孩放下,笑着上前一步,扬声唤道:“沈大人,一别经年,近日可好?”院内的青衣男子一惊,蓦然回过了头来。那一瞬间极艳的夕阳洒在了他丽美的面孔和墨发上,却似乍然失去了本有的华光。第74章 不悔沈梒愣在了原地。他隐居此处一年多,从未见过故人,也没向旁人提起过自己的姓名,故而忽然有人以“沈大人”相称顿时让他惊了一瞬。而再定睛看那竹荫下的男子,高大沉稳的模样,虽眉目间多了几分沧桑但还是当年初见时的模样。他一惊之后顿时又是一喜,忙放下箩筐开门迎了出去:“娄将军,您怎么找来了此处?”来的正是娄家的长子、榆林关守将娄长风。娄长风大笑着,向沈梒一拱手,感慨道:“沈大人选得好居处啊,见此江南美景,我也不禁起了归隐山林的想法了。”沈梒含笑,垂目却见领路来的小姑娘正好奇地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们,便伸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顶,柔声问道:“是你领这位阿叔来的?”小姑娘不会说官话,却能听得懂,当即又娇软地用吴语应了声什么。沈梒笑着摇了摇头,道:“这位阿叔无妨,是我的旧识。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免得你阿娘担心。”小姑娘点头,又有些羞涩地看向娄长风,娄长风笑着又给了她一把麦芽糖,她这才欢天喜地蹦跳着下山去了。沈梒将娄长风引入了院中。娄长风举目一看,却见四方的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角落里搭着蚕室和鸡舍,有几只圆润肥美的母鸡正溜达着在地上啄食。从撑起的小窗里隐约可看见室内景象,那是布置极为简单的一室一居,屋内除了必须的床榻桌椅外,便只有满满堆在墙角的竹简和书卷。娄长风在院内树下的石椅上坐了,有些歉然地笑道:“我猜你可能叮嘱了村里的乡民们不要泄露你的行踪,便向几个小孩子们打听了你。贸然叨扰,实在抱歉。”“无妨,我只是叮嘱了他们不要将我的住处告诉穿官服的人。”沈梒从屋里捧了个瓦罐出来,在娄长风对面落座,“将军虽与我只有一面之缘,梒却斗胆私已将将军引为友人。乍见你来,实在不胜欢喜。”说着话,他持火折子点燃了石椅旁的一尊小泥炉,含笑道:“我这有前几日新挖出来的青榄酒,此酒入口微苦清冽,后味回甘,若是独饮难免有些失之回味。此时取出与将军共饮,正好。”他顿了顿,又道,“但若不便饮酒,我煮茶与将军共饮,也是一样。”娄长风笑道:“有酒不饮,有违娄家家训。我这胳膊是旧伤,无妨。大人只惯倒,今日我陪大人一醉方休。”沈梒将青榄酒倒入壶内放上泥炉温着,又挑出了几颗被酒泡入味了的青橄榄放在了娄长风的面前,低声道:“这些年,将军镇守边疆关隘,实在是辛苦了。”娄长风摇了摇头:“近几年草原内乱,已就不来犯边疆,我们那里最苦的日子早已经过去了。我这胳膊是前几年留下的旧伤,一直没好彻底,年前大夫看了眼说若坚持要留着这残肢,可能逐渐会毒入心脉,有损寿数。”他沉默了下,微微笑道:“我本想着此身早已殉国,留着一只右手还能再多杀两个蛮子,少活几年便少活几年吧。但是太子殿下听说了后,亲自写信来命我即刻断手祛毒,还派了最好的医生来为我医治。殿下说,中原不缺能杀敌的肉躯,缺的是能震慑夷族的威名和统帅军队的韬略。我实在没想到,区区一条草芥之命,却能让殿下亲自关怀,实在是无以回报。”沈梒静静地听着,眼眸里也逐渐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太子他一向体恤爱民,哪怕是宫中一位小侍从家中有了难处,他也一定会亲自关怀,何况是统领一方军队的将军您?”“体恤爱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呐。”娄长风叹道,“总之我去了右臂后要休整一段日子,便厚颜恳请我返乡祭奠一下祖灵。若想报殿下的知遇之恩,日后此生都必将镇守榆林关,这恐是我最后一次回归故土了。”沈梒微微有些迟疑道:“我以为将军是京城人士?”“娄家的确是京城之人,但我的母族杨氏却是荆州出身,与大人是同乡。”娄长风笑道。沈梒了然。娄家出身显赫,是三朝军门,娄父娶的杨氏之女亦乃是江南大户。往上算几朝还未削藩之时,杨氏先祖曾是异姓藩王之一,身份极为贵重。如今娄长风想请命回乡祭拜母族,监国的太子看在杨氏的面子上也不得不答应。娄长风看出了沈梒在想什么,补充道:“但太子准我回乡,也未必全是看在杨家的面子上。我猜测,太子也许是思念大人,也想通过我知道大人的近况。”沈梒沉默了下。恰巧此时泥炉中温的酒滚起了小泡,他取下酒壶缓缓为娄长风斟上了酒,淡淡地道:“我已是一介白衣,脱身朝廷已久,担不起殿下的挂念。将军也不必再以大人相称,便唤我良青吧。”“大人此言差矣。”娄长风道,“太子一向敬重先生。我请命回乡之时,殿下还曾感慨 ‘荆州也是沈先生的故乡,若真可以,我也想与将军同去看一看这驰名天下的圣地’。末了还叮嘱我,祭拜母族后无需急着回朝,在当地好好游览一下。这不是挂念着先生,又是什么?”沈梒叹了口气,举碗抿了口酒。青榄酒的甘冽苦涩渗入了他的唇舌,又一路辣到了他的心里。他有些怔然地想了片刻,缓缓问道:“殿下他……可好?”“太子早年得先生教导,这些日子也都在监国理政,事事处理得都极妥当,百官无不称颂。”娄长风顿了顿,低声道,“只是圣上却……”沈梒微微一惊,皱眉道:“……是近日的事情?”“去年此时,便早有预兆。”娄长风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太医院院判呕心沥血,拖了有近一年。但我离京之时已然……已然是强弩之末,可能左右也就在这一两日了。”沈梒心中骇然,皱眉摩挲着酒碗的边缘,无声地沉吟着。娄长风观他面色,抬手饮了一口酒,直接问道:“先生可有再度返朝为官之意?”沈梒似早料到了他有此一问。此时闻言只是微微地扬了下眉梢,平静地道:“梒乃戴罪之身。无颜敢再次返朝。”“先生何必再与我打这马虎眼?”娄长风失笑道,“你我皆知,当年的 ‘达日阿赤之变’非你之过。虽有三司会审在前,但圣上并未定你的罪,反而只是让先生返乡丁忧。如今一年多已经过去,太子即将继位,还有什么比此时返朝更好的时机吗?”沈梒喝着酒,摇了摇头。娄长风看着他,忽然一笑:“我知道了。是因为谢大人?”沈梒的手一颤,碗中的酒泼出来了些许。他蓦地抬眼看着娄长风,秀美的双目瞬间露出了些许冷意。娄长风坦然回看着他道:“先生莫慌,这不过是我的猜测。我也无意窥探先生的私事。只是改朝在即,万事即将剧变,先生有此才能却不愿担此重任。说句厚颜的话,我想替无数镇守关隘、保家护国的将士们问个明白,可是朝廷有什么事情让先生您寒了心?”沈梒微微拧起了眉头,沉静地打量着娄长风,似在思琢着什么。娄长风也不闪不避地任他看,甚至还从容不迫地喝了口酒。半晌,沈梒的唇角才淡淡地勾了下,微嗤了下摇头道:“罢了,我与将军本也没什么可以遮掩的……但你猜错了,我不愿返朝,与谢大人并无关系。”“那我可否追问一句,究竟是什么事在让先生为难?”沈梒淡淡地垂下了眼帘,想了片刻后,忽然反问道:“我有一事好奇。榆林关将士与札干血海深仇,但若有一日朝廷因策略布局、或长久考量要与札干休战甚至议和,将军会作何感想?”听到“札干”二字,娄长风的嘴角肌肉忽然抽动了一下。他虽脸上依旧平静,放在桌上的手却无声地收紧了,仿佛下意识地握住了一把无形的刀剑,随时便可拔刃出鞘。但他终究还是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甚至还认真想了想沈梒的问题,末了请教道:“敢问先生所说的这 ‘策略布局和长久考量’ 具体指什么?”“不一定。”沈梒淡淡地道,“许是因为局势,也许只是因为……不得不这么做。”娄长风静静地思考了片刻,忽然一笑道:“这问题我回答不了先生。但我已知你在顾虑什么了……为国为民容易,但身不由己太难。先生是怕回朝之后,再次陷入无尽的党政和莫须有的明枪暗箭,而失了忧国忧民的本心吗?”沈梒叹道:“将军慧极。”“设身处地想想,先生的苦楚不难理解。”娄长风笑道,“我今日并不是来劝先生什么的。只是自己好奇,才有刚才的一问。”沈梒叹息了声,沉默了片刻,又有些歉然地低声道:“我方才的假设并不恰当……伤了将军的心,实在抱歉。”娄长风坦然一笑道:“这没什么。但其实我家老爹曾对我说过一番话,我虽打心里不太能接受,但却觉得颇为适合拿来回答先生刚才的问话。”沈梒一愣:“敢听指教。”“指教什么,老爹一生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但理还是那个理。”娄长风笑道,“当年边疆无人,我们家几个兄弟却都不想让年迈的老父再次披挂上阵——这事总有其他的年轻人去做嘛。但老爹教训我们说,‘你们啊,总想着这脏活累活、不取巧不讨好的事哪怕自己不做,也总有别人来做。但这种小家子的想法要不得。能干就是能干,能干就冲上去干。人人都推推搡搡、往后缩着,顾忌这顾忌那,这天下啊可能连颗米都种不出来了。”沈梒怔怔听着,没说话。娄长风含笑着饮了口酒,怀念道:“我们几兄弟一听,这话说得有理啊。我们娄家世代军门,人人自小习武,若遇到了战事还不往前冲,还指望着谁上前线?……不瞒大人说,虽然我在北疆永远失去了老爹和小弟,但只要想起曾与他们披挂上阵、驰骋疆场的时光,我便不曾有一日后悔过。”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前出塞九首》杜甫)有些彻骨的痛与追忆,总是伴随着百折不回的不悔。见沈梒眉目微颤,没有说话,娄长风又徐徐地道:“还是那句话,我今日来不是来替太子殿下劝先生出山的。只是想私下说一句……每年每岁都不知有多少学子,跋山涉水、披星戴月地前往京城赶考,便是为了一朝金榜题名时,将毕生所学献与君民。亦有不知多少人深陷泥潭,却还在坚忍向前。若多少年后,先生在这深山乡野之间偶然梦回,想到自己不曾与这些人比肩而行,真的不会有丝毫的遗憾么?”第75章 所钟会有遗憾吗?娄长风告辞之后,沈梒将半残的酒盅收回了屋中,望着窗外的月色无声地发呆。回到荆州之时,沈父对他大为失望。虽然沈梒是丁忧回乡的,但荆州不乏关注朝局的学子文人,乡邻间早已传遍了沈梒因懈怠渎职而被贬斥的种种事情。沈父似万万没想到这个从小出众的儿子竟会如此惨淡而潦草地结束了他的仕途,不禁因此而大为恼怒。沈梒到家的第一日,还不及洗去身上的风尘去母亲的灵前祭拜,便被沈父唤入书房严厉斥骂了一通。此后沈母发丧的半个月里,沈父似当他没这个儿子般,对他视若不见。而沈父的妾室虽对他还算恭敬,但对他十分忌惮。因此种种,沈梒在戴孝三月后便离开了沈宅,独自搬来了此处隐居。这个小村落的乡民质朴,不问朝局,不问世事。沈梒住在半山腰上深居简出,朝观炊烟农忙,夜看林风星河,那些天下疆土和朝局纷争,似乎在一日日的日升月落中缩减为了窗前的月色和门旁的落叶。胸口中的伤痛不平连着他曾经的纵横谋略,一起在平静的日日月月里淡去,最后他不再有所忧,也不再有所惧,似再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去深思烦心。这样不是很好吗。他一遍遍告诉自己。院里养了几只鸡子,还开了一片菜圃。村中的乡民家家种蚕,他便翻阅了不少古籍,找出了培育优质蚕种的法子,帮他们增加蚕丝的产量。没过几日,便有乡民拎了两筐竹篮上山,一筐是拳头大的青绿色鹅蛋,一筐是新□□、根上还裹着泥的脆甜番薯。种下去的种子,定会在春生时抽条发芽;表现出的善意,也会得到同等关心和感激。有所投,必有所报,不必再去担心镜花水月的虚妄,和竹篮打水的失落。这难道不是至简至幸的事情吗。可有时,他还是忍不住。忍不住会在去乡镇采买时,听到京城传来的风闻便会驻足细听;忍不住去翻看往日写过的策论和奏疏;忍不住写下了“板桥人渡泉声,茅檐日午鸡鸣。莫嗔焙茶烟暗,却喜晒谷天青”的句子后,又将诗句在烛火上烧去,仿佛不愿去看这白字黑字的谎言。他有不平,却更多的是不甘。这些不甘,会在夜深无人的独处和沉睡浅眠的梦境里,不断追逐这他的神魂。沈梒又在窗前怔怔站了片刻,方再次往屋外走去,想将晒在院中的桑叶收回来,免得露重回潮。可当他走过树下的那方石桌时,却蓦然瞥见在娄长风坐过的那个石凳上,放着个软皮包袱。他本以为是娄长风拉下的东西,可却又见包袱打结的地方夹着一张纸,展开一看却是张陌生字迹写就的便条:“受故人所托,携此物带给先生。今日已十分冒昧,私不敢再当面相授,惹先生烦忧。望先生勿怪。长风拜上。”故人所托……沈梒的心忽然漏了一拍,随即蓦然加剧,以失控的速度和重量撞击着他的胸膛。手里轻飘飘的包袱,仿佛忽地变得有千斤之重,让他手微微颤抖着,难以自己。半晌,他长吸了口气,无声合了下眼睛,终于鼓起了勇气般,他将那包袱放在了石桌之上。他伸手轻轻挑开了包袱结,将那穿千山、跨万里来的此处的东西露在了月光之下。一抹艳红的色泽,如被尖刀剜出的血肉,刺伤了他的眼睛。一本四方硬本的帖子静静躺在软皮包袱之内。丝绒的锦缎□□,金边彩线缀面,绣着戏水鸳鸯和富贵牡丹,象征吉祥的锦云纹盘绕着正楷体写就的“囍”字,四个口如新人大笑的面庞,透过纸张都能感受到那无声的喜悦。可沈梒心神巨震,手指触到那微微凸起的锦绣,却似摸到了炙烫的烙铁,蓦地缩回了手。那本轻飘飘的帖子,那么烫,烫得他的四肢心脉都绞痛了起来。他无声地急喘了一下,跌坐在了石椅上,有些畏惧却又不禁痴迷地静静看着那一抹艳红。无论再怎么痛,他却如那寒冬里被冻僵了的旅人,明知徒手取炭会被烫得体无完肤,却还是忍不住想去贪恋那一瞬极致的温暖。终究,在胸膛里激烈的呼喊与渴望中,他颤抖着伸出手去,翻开了那方拜帖。熟悉而又陌生的字迹,映入了他的眼帘。“迎娶吉课。乾造丁酉年,八月廿二日,戌时。坤造庚子年,十月初五日,申时。夫星庚辰,天嗣丁亥;妻星丁末,天宫已酉。吉日利午时十一刻向西北,喜神方架工。允卜婚姻生贵子,夫妇和谐,宜家宜室,百年偕老,五世其昌。吉课,庚子年根,已丑月苗,庚辰日花,壬午时果。”……庚子年的已丑月。是洪武二十九年的十二月。在如海涛般呼啸而至的回忆中,沈梒双耳隆隆作响,依稀听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亲昵和情意,穿过岁月的长廊再次在他的耳畔响起:……“十里长街红妆,洞房长停喜烛……我的良人什么时候也能来把我娶走呀?”那时的他低低笑着,半是玩笑半是打趣地随口道:“洪武二十九年吧。”“还要这么久?”他戏谑道:“家中寒贫,需得这么长的时间去筹措聘礼,方能来娶贵女。”身畔的人似有些不甘,但还是勉强接受了这个回答,随即又紧接着追问道:“那日子呢?洪武二十九年的什么时候?”“十二月?”“那么冷?莺花三月,浓荫七月,金秋九月不好么?”他有些不好意思,抿嘴笑了片刻,终还是低笑着说出了心中的想法:“你我二人……定情之时,便是大雪纷飞的时节。况且银装素裹,配上十里红妆,不是十分壮美么?”“哈哈夫君说得有理……后年的十二月份,记得来娶我……”……记得来娶我。可他却失约了。失了那共披红妆、共赴白头的一生之约。炙热的情谊和温暖的怀抱似永不熄灭的火,此时就在他的眼前烧着,仿佛他只要伸出手去,便能再次被焐热。可如梭的岁月却横亘在他和火之间,让他只能无助地远望,仿若雾里看花、隔雨望山,那抹明亮与热意只能映入他的眼帘,却无法温热他的肌肤和心口。他以为自己可以释怀。只要远远离开,便能在这青山冷雨里找回那无所牵挂、一身自在的洒脱。可无论他走出多远,任时光如何荏苒,他筑起的心防却终似涛浪面前的沙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