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如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11
作者:贺喜      更新:2023-06-20 20:34      字数:37740
  白群青开骂了:“你俩有病啊,孩子都还没断奶就喝,怎么不喝死你们去。”另两人讪讪,不说话了,也不是非逼着人喝酒,只是玩闹惯了,打个岔而已,他们来这儿是有别的原因。自从在西安发掘出白玉床,考古界前所未见,琉璃厂、潘家园并上沈阳道,京津两地和藏古靠得上边儿的地方都宛如地震,此事闹得太大,齐友谅又因此被抓起来枪毙,白群青上下打点了多少钱都没能救得回来,是为一大憾事。齐友谅一直声名在外,都知道白家有个伙计,祖上是粘杆处的,会些天桥底下说书人嘴里的神功,什么倒脱靴,什么夜点灯,身手奇诡,恶名在外,现在人挨了枪子,最好的伙计折了,不少外人等着看白家气短。白家塌了一根柱子,气不如过去壮了,白群青决定拉上胡辜两家,私下联手,三缺一不太吉利,于是勉强拉上伙计齐家,也算凑个四平八稳的数。外边三人谈了一会儿,终于是聊不下去,纷纷偷闲,一个接一个溜进来偷看孩子,辜秋丰蹲在地上,两手扒着摇篮边上,嬉皮笑脸,嘴里发出怪声,想逗孩子开心,他还没有婚育,觉得小孩子很稀奇;胡笙靠着柱子,居高临下望着婴儿,有点不屑,却总忍不住往下边瞧。他年纪最大,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但都是老婆们在带,和他不亲近;只有白群青最亲切,他从门帘里伸出脸来,看着齐双,眼睛都挪不开,心道这个小孩粉雕玉琢,非常可爱,自己这个便宜爹当得不亏。齐友直摇着摇篮,有气无力,见三人都进来了,便对白群青道:“不聊了?”辜秋丰嘴快:“不聊了,没意思。”齐友直站起身来,呻吟一声:“不聊了就过来帮我看孩子,我出去透透气。”辜秋丰喜道:“我来我来。”说着马上站到摇篮边,有样学样开始摇晃。胡笙则大包大揽:“你去,孩子我看着,保证没问题。”齐友直撩开门口棉被,走到屋外,呼吸两口空气,四九城已是深冬,一片灰暗,空气很冷,从鼻腔进去直钻脑子。白群青跟了出来,递给他一柄烟杆,问道:“来点儿?”齐友直先是为难,到底忍不住烟瘾,笑道:“还是你懂我。”说着他接过烟杆,从烟袋里捻一点叶子,塞好点燃,吞云吐雾。旱烟味道大,孩子不喜欢,但他此时也无暇管那么多,齐家仿佛是上瘾体质,一旦染上什么就很难戒断,管不好自己,天生奴才命。白群青拢起袖子,问他:“最近心情好些了吧?”齐友直呼出一口白气:“好多了。就是有时候老梦着他,想他,不能照镜子,一照镜子就难受。”白群青叹一口气,不敢再提。两人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没过多久,胡笙也灰溜溜出来了,他和辜秋丰试图把孩子抱起来逗,结果脸上挨了小孩一脚,被辜秋丰嘲笑一番,气急败坏出门来了。他见两人站在门口吸烟,后悔自己没带烟杆,不过带着香烟,也算聊胜于无。胡笙和白群青关系好,但跟齐友直隔了一层,相对无言,他只好蹲下,默默吸烟。过了一会儿,辜秋丰推开窗户骂道:“这儿带着孩子呢!怎么抽起烟来了!”胡笙急忙两脚把烟跺灭,齐友直也弃了烟杆,一行人又转移回屋里,七手八脚地带孩子,到了晚上,白群青到外边胡同里的店铺叫了锅涮羊肉,四个人和和美美吃上一顿。吃涮羊肉的时候,屋里烟雾乱扑,辜秋丰提议举杯:“从今往后,咱们四家,福禄寿喜,就是一家人了!”白群青笑着跟他碰杯,嘴里连连答应,又补一句:“年初二了,新年里,望咱们四家都好好儿的。”胡笙自诩为大哥,没那么跳,举起杯来只顾喝酒,喝完马上开始封官许愿:“秋丰不常来北京,咱们四个聚起来不容易,今儿也不是时候,天寒地冻的,店都关门了,唱戏的也封箱了,赶明儿等热闹了你再来,咱们好好乐一乐。”说着又再次举杯。齐友直本来端着碗只顾吃肉,此时也拿起杯来轻碰一下,摇篮就放在桌边,他一边喝酒,一边拿脚蹬着,一摇一摇,也算哄孩子睡觉。吃完了肉,喝完了酒,辜秋丰得赶着回杭州,就不留宿了。胡笙家大业大,孩子也多,不敢留宿,得回家镇宅。只有白群青留在屋里,他和妻子关系不佳,常常留宿此处,他睡床上,齐友直就睡在床下,两人不越雷池一步,是典型的东家和大伙计,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们俩是真正的君子之交。这套院子本来是白群青送给齐友直,让他躲在里边养孩子的小地方,没想到就此之后成了四家人商量机密之要地。从那以后四家人合称“福禄寿喜”,胡为福,标志为蝙蝠;辜为禄,标志为苍鹿;白为寿,标志为仙鹤;齐为喜,标志为喜鹊。四家自此同心协力,一荣俱荣,一家有难,三家相助。再后来齐友直又给这套院子起了名字,叫“六如斋”,因为他命途多舛,知道世间万千,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白群青本来说名字不吉利,想给改改,但看到齐友直要死不活的样子,心道算了,随他去了。其他三人不在的时候,齐友直要是烟瘾犯了,他就打开窗户,这样能看见屋里的齐双。他这么看着,蹲在门口抽烟,烟袅袅冒上去,熏着牌匾,六如斋三个字儿都快熏黑了。他老抽着烟盘算,打算把帘子拆了,因为风一吹,人一过,珠子不停碰撞,孩子会哭,大家又忙,不常相聚,没人帮着哄,十分闹心。写在后边;齐友直的故事,不太适合写成长篇记录,今后就打算以这样一个一个的短篇讲述,篇数未定,我慢慢写,大家慢慢看,留点评论让我知道观感如何就行。齐友直的故事,第一篇请见《不蠹》番外一 《仙草堂记》。第47章 生日段子这篇老齐的生日贺文在微博发过,此处用来凑数,请勿觉得奇怪。————————————————————正月十五这天我被叫到城里算账,本来万般推脱,但辜松年就是不肯放人,我也不好跟他说今天是齐金明的生日,只好拖到下午五点过。出了沧浪馆一看,天都黑了,我在旁边蛋糕店买了个生日蛋糕,马上搭车回爱痕居,结果匆匆忙忙,连蜡烛也忘了要。我拎着蛋糕,心想算了,反正有蜡烛也不知道插几支,就这么着吧。齐金明不是个有仪式感的人,丝毫不把大小日子放在心上,连过年也不当回事儿。但今天他好像知道我要给他过生日,上衣下裤都穿齐了,在桌前正襟危坐,等我回去。我把蛋糕放到桌上时,他也没有讲什么“无聊”、“不想吃”一类的话,而是乖乖坐那儿,两手叠放,像小学生等着老师抽他回答问题一样等着我分蛋糕。我心里打鼓,心想他今天怎么这么乖,是不是憋着坏主意,又想剃我的头了,我他妈上次的毛还没长回来呢。我张嘴正想问,不料他也开口。“今天——”“今天——”我抬手示意他说:“你先说。”他说:“你先说。”我说:“好。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说着我将蛋糕打开,“本来想早点回来过二人世界的,被账本耽误了一下。”齐金明神色严肃:“谢谢你,但——今天,咱们不是两个人。”我心想,不是两个人,那是什么意思,莫非还是三个人不成,三个人,难道是?!我心潮澎湃,几欲按压不住,立马就要献上热吻,没想到齐金明一直说自己不能生育,到头来还是——齐金明转头过去,朗声道:“来人呐,上菜!”我还没反应得过来,“通通”两声爆鸣,两道人影从厨房窜了出来,定睛一看,是辜小鹏和蓝田。辜小鹏手拿礼炮,刚放过一炮,彩纸炸得到处都是,蓝田端着餐盘,上面是四碗汤圆,热气腾腾,冒着白雾。见我面色不佳,他们两个走到离桌子几米处就立住了,不敢前行,两人睁着大眼睛瞪我,希望齐金明马上把我安排。我问:“怎么回事?”齐金明说:“今天元宵节嘛,他们两个就来和我们庆祝一下。”我说:“这就是你说的不是两个人?”齐金明说:“对啊,这是四个人。”我简直要被气昏过去,马上又被辜小鹏一嗓子吓醒,他“嗷”地一声又放一炮,空中彩纸飞舞,明天有得打扫,我还没来得及制止,嘴里就被蓝田塞了个汤圆,烫得半死不活。这一切发生时齐金明就坐在我对面,他快手快脚切了蛋糕,分给三人,吃着蛋糕,呱呱大笑。蛋糕吃了一半,齐金明说:“要不咱们上外面放烟花去?”我说:“你说说你,一点都不关心时事,我今天光信息都收了七八条了,什么‘为了蓝天,少放不放’,现在在杭州,烟花爆竹这些,全禁!”辜小鹏煽风点火:“这有什么!当初在西安不也不让放,我们在乱葬岗子上照样放!”蓝田一语中的:“我们现在在郊区,雷子管不了那么多。”我心道这是进了贼窝了。蓝田知道齐金明的喜好,特地买了一堆烟花,我们便走到院里去。前面十几发都是小而精致,五彩缤纷,还引起了旁边几个山头的共鸣,他们本不敢放,眼见有人在放,得到鼓励,也开始冲天放起烟花,一时硫磺味浓,满天绚烂。我转头看齐金明,天气尚冷,他裹紧了皮衣,仰头看着天空,夜幕中呵出的白气极为明显。我靠他身边,双手插兜,轻声说一句:“生日快乐。”他转头看我,笑嘻嘻地:“嗯。”那边厢蓝田和辜小鹏放了一个大的,是一种环形烟花,点燃后一下冲天,疯狂旋转,升得老高,还带出一朵蘑菇云。他们两个从未见过,张着大嘴望着天空,喃喃道,哇,哇。我问齐金明:“这么牛逼?你以前见过这种烟花吗?”齐金明笑道:“我生在元宵节,到了那天,全京城的烟花都是给我放的,我什么没见过?”end※※※※※※※※※※※※※※※※※※※※今天(2月27)写到老齐出生,生日段子补了一段!大家一起脑内烟花吧第48章 番外 觅知音辜松年跨进茶寮,看到竹梁上晾着白云天刚写好的书法,看起来是茶寮缺幅楹联,他来写字,再找人将字刻下。辜松年伸手抚过宣纸,墨迹未干,他一一念道:“皓月清风为契友,高山流水是知音——好联,好字。”白云天放下毛笔,冷笑一声:“好什么好,甭羞辱我。”辜松年指着字道:“这的确是好字嘛!”白云天敲敲茶几,上面放了一份报纸,辜松年过去拿起,发现报纸早已泛黄,薄脆无比,轻轻一碰就掉了个角,白云天啧道:“你小心点。”辜松年点头哈腰:“是,是。”他看向报纸,这是一份一九八四年的《广西日报》,上面除了方块新闻,还有一段用钢笔所写的书法:“秋宵噭噭云间鹤,古调泠泠松下琴。皓月清风为契友,高山流水是知音。”字迹笔走龙蛇,精魂潇洒,看来白云天的字就是模仿其而练,可惜只学了一个形,神采全无。辜松年笑道:“谁的字?挺厉害。”白云天圈起手指,弹飞毛笔,漫不经心,又道:“齐胜仙的。”“你说说你,这么多年都想着人家,又不回去看他——”辜松年主持正义,“我说,他可是把你儿子都养这么大了啊,你对得起人家吗?”“对不起啊,那又怎么样?”白云天给自己斟了杯茶,放到嘴边,觉得烫了,复又放下:“我每次想回去的时候,都想,他能接受我丢下他的事实吗?我怎么解释?一想就多拖了几天,越拖就越难解释,越难解释就越不敢回去,越不敢回去就越拖……”辜松年打断道:“得得得,别解释了,解释就是掩饰,你当初跑路的时候,怎么不带着他们爷俩一起?”白云天顿下茶杯,热茶溅了一桌:“你有病啊?你见过谁畏罪潜逃还拖家带口的?我当初能想到一到日本就再也回不去了吗?”辜松年知道白二喜欢来阴的,一般不太发火,愤怒只是他掩饰心虚的工具,马上就装模作样安抚道:“行啦,行啦,你看你这脾气,一天跟鬼子进村似的。”白云天怒指他:“我鬼子进村?你不招惹我我能骂你?我不光骂你,我还弄你。”说着他就抓起桌上毛笔,用力往辜松年身上掷去,辜松年嘿嘿直笑,绕着桌子跑来跑去。他这会儿才三十出头,年少贪乐,父母还在世,尚不是家主。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当了家主就会这样,往上已没有长辈,往下有人嗷嗷待哺,家主担忧着一切,却没有人来分忧,难免易燃易爆炸。他俩在茶寮里奔跑,闹了一会便停下,各回各位,各做各事。白云天练字练得烦闷,丢下毛笔,开始煎茶;辜松年则坐在旁边,端详报纸,想找到这字里的诀窍。两人正无言时,茶寮外假山水中惊飞一群仙鹤,白羽纷飞,有个小孩站在岸边,十三四岁,手细脚细,正呆呆看着水面。“辜舟!干什么呢!当心掉进水里!”辜松年一边嚷,一边撩起和服下摆去追小孩,作势要打。小孩胆子小,见要挨打,脖子一缩,嗖一下钻回芦苇丛里,不见踪影。辜松年见捉他不到,悻悻回座,白云天烧着水问:“你儿子?”辜松年说:“我姐的儿子,你记得我姐吧?你好像还去过她婚礼。”白云天思索道:“也许吧,太久远了,不记得了——你外甥怎么是你在带?”辜松年啐道:“胡家那边见这小孩老不分化,说是废的,他们不要了,我姐又没了,就只能丢给我;你儿子你不要,也丢给我,你们是不是把我这儿当托儿所啊?”白云天扔下茶勺,站起身来,拍拍他肩:“你带孩子,我们放心。”辜松年厌烦地一耸肩,白云天的手恰好打在他脸上,不由得调戏一句:“皮肤挺好,细皮嫩肉的。”辜松年道:“滚!”白云天笑,走到茶寮边上,望着外面风景,拢起和服袖子,他若有所思。这儿是他按照当初桂林镜湖鹤庐的样子打造的,堆假山,引活水,栽种芦苇,豢养仙鹤,建筑按比例缩小,这才有了现在的府中茶寮。白云天望着水中,白鹤翩跹,鸣舞不止,宛如神仙幻境。他不禁喃喃道:“皓月清风为契友,高山流水是知音……”辜松年走到他身旁,两人并排站着,一起望水,听他吟诗,似乎很是落寞。“别难受了,”辜松年颔首道:“我不是你知音吗?”白云天点点头,又道:“秋宵噭噭云间鹤,古调泠泠松下琴。我是云间鹤,你就是松下琴,咱俩高山流水觅知音。”辜松年笑笑,心里受用。“可惜我爱的人不是我的知音,”白云天又道,“这是不是一种悲剧?”辜松年说:“你不爱我吗?你这个狗玩意儿。”白云天说:“去你妈的,我说的爱不是这种爱,你能和我上床吗?”辜松年说:“你可别恶心我了,滚!”两人又看了一阵,日渐西下,白鹤归巢,他们也打算收了纸笔,回屋再叙。辜松年收拾桌上废纸时,看到有一张写满韵脚,似乎是白云天写诗的废稿,他拿了过来想要细看,却被白云天劈手夺去。辜松年指着废纸道:“那上边写得什么?”白云天说:“没什么,废纸。”辜松年道:“你逗我呢,废纸你藏得那么快?”“我跟你说个事儿,”白云天顾左右而言它,“过两天等身份手续办好了,你带齐金明去东京,生意帮我看着就行。”辜松年问:“你要干什么?”白云天把废稿揉成一团,纵力掷向远方:“我要去广西。”“你疯了?”辜松年伸手扳白云天的肩,被他躲开了,他道:“换个名字,说是归国华侨,雷子查不到我这儿来。”他神色严肃,表示一切已定。辜松年问:“你去干什么?发寻人启事?”白云天答:“我知道他去哪儿了,他死不了,我心里有数。”辜松年没有办法,只得摆手:“随便你吧,我把我托儿所管好就成。”白云天见他同意,笑道:“挺好,你外甥要在日本读书吗?干脆让他和齐金明一起报个班儿。”辜松年摇头:“算了,他怂得很,到国外要给人欺负——中学还没读完呢,回北京还得继续读,读完了让他考浙大,课程安排得紧呢,你别捣乱。”白云天说好,他附身默默收拾书稿,又去摘下竹梁上挂的宣纸,趁夜幕未全覆下,他穿好木屐,将书稿放进怀中,慢慢走了。白云天穿了一身洁白和服,宽袍大袖,背后绣了仙鹤,仙鹤红顶白羽,代表白家标志。他背后那两只鹤,一只欲飞,一只堕地,栩栩如生。他漫步踱入夜色,在温泉烟雾中,那个纯白的身影渐渐消失。辜松年一直抻着脖子,看他是否真的离去,直到看不见白云天了,他忙捞起和服下摆,撩起裤脚,涉水而下,去捞那张被白云天扔到水中的废稿。他将稿纸捞起,见到墨迹早已洇开,只能判断出一些字句。辜松年借着月光,拼命辨认,终于看出这是一首“千年调”:尽此一报身,也学唱千年。想做对好鸳鸯,不胜神仙?结跏趺坐,白云天中变。如梦幻,如泡影,如露电。独坐禅房,飔飔风卷帘。烧红香与黄香,不如心香,不着色相,不与声影见。灯难续,长生海,不夜天。※※※※※※※※※※※※※※※※※※※※六如全本暂时到这儿,不蠹宇宙第三部 开写之前,会写一些不蠹短篇的。第49章 tokyo lover辜松年坐着,扭曲坐姿让他刚被砍掉的两个膝盖又产生了虚幻的痛觉;齐金明站着,他太高了,脑袋顶着天花板,不得不龟缩着脖子——他们俩躲在厕所里,方寸之间逼仄不堪,这是整个寨子中唯一一个能偷偷交流之处,其他地方全都布有耳目——这儿是仰光森林中的一个赌石场。辜松年说:“你有什么事儿,赶紧说好不好,老缩在这种地方,我的膝盖痛死了。”齐金明无辜道:“你根本都没有膝盖了,怎么会痛?”辜松年骂道:“幻肢你懂不懂!我他妈没有膝盖还不是因为你?”齐金明说:“关我什么事?你自己仗着不会输,非要去和他赌的。”辜松年道:“因为你霉我,我总结了很久的经验了,只要你在我后面,我绝对输,只要你不在,我保准赢。”齐金明连忙给自己找补:“要不是我插科打诨,你连小腿都没有了,现在最起码还可以写个《孙子兵法》,我还是旺你的。”辜松年发不起火,叹一口气:“还不是看着那个小孩可怜……这么小一个就要被拿来当赌注,你看到旁边那些人没有,我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那种人赢走吗,那还有没有人性了?”齐金明连连附和:“没有,没有。”辜松年乜他一眼:“光说好话有什么用,你赶紧想办法啊?”齐金明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的办法就是一把火把这儿点了,趁乱把人弄走。”辜松年道:“这也太粗暴了,我他妈坐着轮椅呢,你让我怎么跑?”“嘶——”齐金明脖子顶得太痛,换个姿势,更不适应,呲牙咧嘴,“要不这样吧,你说自己不行了,走为上计,把我留在这儿放火。”辜松年说:“虽然这保全了我,但是把你留在这儿显得很说不过去,东家都走了,伙计怎么能留在这儿呢。”齐金明耸耸肩:“你就随便把我输给谁呗,我就留在这儿,然后你就跑吧。”两人一合计,这也就是最好的办法了,遂一拍即合。辜松年被齐金明架着胳膊,从马桶转移到轮椅上,然后推出厕所,门外赌场保镖看到二人出来,只道是瘸子上厕所比较麻烦,时间长一点也正常。他们俩出了厕所,一路往主厅走,回到了赌石桌上,众目睽睽望着他们。辜松年方才赌没了筹码,见状不好,借口尿遁,和齐金明跑到厕所商量办法。他对这个挚友之子其实很不满意,不仅霉他,而且出什么主意都是一把火点了算完,不懂他辜家的灵活圆融。齐金明把他推到桌旁,居高临下地看他,齐金明知道他是心软了——任谁看了都心软。那个小孩就站在筹码堆边上,剪妹妹头,头发很黑,肤白唇红,一双大眼睛呆若木鸡,他不知道被爸爸带到这儿来是要干什么。谁都知道他被输给别人后会发生什么事,但这儿不是北京,也不是东京,这里是仰光,这儿默许一切事情的发生。齐金明也知道辜松年为什么心软,这小孩和辜小鹏差不多大,物伤其类,难免多情。齐金明想着想着,思维就跑偏了,他想白云天和辜松年,两个人都是老a,到底怎么能生个小孩出来?辜松年总告诉他,小鹏是高科技的产物,齐金明心想,日本医学比中国发达,也许真是如此。桌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嘘声,齐金明一下回到现实,有人玩味地看他。他才发现辜松年随便指了块人头大的石头,让人用电锯开了,里面不清不透,无绿无水,算是砸了。辜松年手边早已没有筹码,他刚才已经说了,要是又输了,就把这个伙计抵给你们。齐金明早就不是十六七岁,他现在就算在几个东家中间不断倒手,也能照样波澜不惊。他笑嘻嘻地,从辜松年后面走到庄家身边,背着手冲对方鞠躬一笑。庄家显然对他很满意,齐金明长得成熟,其实才刚二十出头,却已经像个三十的人那么经验丰富、风骚直给。挥一挥衣袖,辜松年退了,不带走一个筹码,还在仰光留下一个笑料——没见过把大伙计都赌输了的。他离开的当天晚上,齐金明上了庄家的床,在孔雀翎羽绣的丝被上施了关节技,把人勒得半死。他趁着对方大脑缺氧的当儿,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窗帘,接着翻出阳台,跑到花园中去。小孩坐在脚腕高的草坪里,正在用花生花编花环,见他气喘吁吁跑来,便送了他一个花环,就戴在手腕上。齐金明摸了摸花环,笑眯眯地说:“小朋友叫什么?”小孩说:“蓝田。”齐金明问:“陕西那个蓝田?”小孩摇摇头,表示不懂。齐金明说:“没什么,跟我走吧。”小孩乖巧,伸手牵他,他则粗暴,一把把人扛上肩膀。火势渐渐大了,趁着保镖都去救火,他扛着小孩,几步踩上围墙。齐金明没有即刻离开,而是骑在墙头看了好久,缅甸这时正是盛夏,摄氏四十三度,烈火熊熊,舔卷一切,在他眼底燃烧。他越看越笑,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残忍,他向来不知自己遗传了另一个父亲的恶,最喜欢混乱交加,烈火烹油。齐金明带着小孩回到驻地,又同辜松年匆匆逃回日本。他们丢盔卸甲回到府里,伙计们见了大骇,连忙联系私人医院,给辜松年添了副人工膑骨。齐金明仔细观察了,辜松年走路似乎同正常人无异,但生活还是受到一定影响。在鹤庐中,齐金明盘坐在地,给两人倒了杯清酒:“你腿瘸了以后打算怎么办?”辜松年道:“日本虎狼环伺啊,白云天失踪多久了,我又瘸了,恐怕呆不下去,收拾收拾该回国了。我还有个外甥,培养培养以后当接班人吧。”齐金明想到回国后在广西莫名失踪的白云天,也是伤脑筋,他啧一声表示苦恼,点了根烟放到嘴边:“行,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别抽了。”辜松年指指旁边,蓝田就在一旁,穿了件粉色和服,像个日本小人偶。他努力学着日本人跪坐,却不习惯,一直歪倒在地。辜松年看了忍不住笑,又说:“有小孩儿在。”齐金明说:“哦。”顺手把烟在矮几上碾碎。木几来自江户时代,这就留了黑痕,辜松年看到他这些动作,简直咬碎一口钢牙,碍于旁边有小孩,不好骂什么脏话。齐金明看了暗笑,端起酒杯闷了一口,又说;“我看你是托儿所开上瘾了。”辜松年懒得理他,转而把蓝田抱到身边来,教他说一些谎话,用于保护自己。比如胡乱编造往事,把事情颠倒交杂着说,改变时间地点人物,永远不要说实话,不要让别人一下摸清底细……蓝田乖乖听着,一直点头。他的眼睛是杏仁状,黑眼仁很大,含着一汪水,水里映着东京夕阳,还有一池芦苇,芦苇间有白鹤盘旋飞舞,久鸣不息。从这日起,辜松年为他取了新的名字,蓝田盛产玉,取此寓意,在官方文件上,他的名字是辜玉郎。“辜舟!干什么呢!当心掉进水里!”辜松年一边嚷,一边撩起和服下摆去追小孩,作势要打。小孩胆子小,见要挨打,脖子一缩,嗖一下钻回芦苇丛里,不见踪影。辜松年见捉他不到,悻悻回座,白云天烧着水问:“你儿子?”辜松年说:“我姐的儿子,你记得我姐吧?你好像还去过她婚礼。”白云天思索道:“也许吧,太久远了,不记得了——你外甥怎么是你在带?”辜松年啐道:“胡家那边见这小孩老不分化,说是废的,他们不要了,我姐又没了,就只能丢给我;你儿子你不要,也丢给我,你们是不是把我这儿当托儿所啊?”白云天扔下茶勺,站起身来,拍拍他肩:“你带孩子,我们放心。”辜松年厌烦地一耸肩,白云天的手恰好打在他脸上,不由得调戏一句:“皮肤挺好,细皮嫩肉的。”辜松年道:“滚!”白云天笑,走到茶寮边上,望着外面风景,拢起和服袖子,他若有所思。这儿是他按照当初桂林镜湖鹤庐的样子打造的,堆假山,引活水,栽种芦苇,豢养仙鹤,建筑按比例缩小,这才有了现在的府中茶寮。白云天望着水中,白鹤翩跹,鸣舞不止,宛如神仙幻境。他不禁喃喃道:“皓月清风为契友,高山流水是知音……”辜松年走到他身旁,两人并排站着,一起望水,听他吟诗,似乎很是落寞。“别难受了,”辜松年颔首道:“我不是你知音吗?”白云天点点头,又道:“秋宵噭噭云间鹤,古调泠泠松下琴。我是云间鹤,你就是松下琴,咱俩高山流水觅知音。”辜松年笑笑,心里受用。“可惜我爱的人不是我的知音,”白云天又道,“这是不是一种悲剧?”辜松年说:“你不爱我吗?你这个狗玩意儿。”白云天说:“去你妈的,我说的爱不是这种爱,你能和我上床吗?”辜松年说:“你可别恶心我了,滚!”两人又看了一阵,日渐西下,白鹤归巢,他们也打算收了纸笔,回屋再叙。辜松年收拾桌上废纸时,看到有一张写满韵脚,似乎是白云天写诗的废稿,他拿了过来想要细看,却被白云天劈手夺去。辜松年指着废纸道:“那上边写得什么?”白云天说:“没什么,废纸。”辜松年道:“你逗我呢,废纸你藏得那么快?”“我跟你说个事儿,”白云天顾左右而言它,“过两天等身份手续办好了,你带齐金明去东京,生意帮我看着就行。”辜松年问:“你要干什么?”白云天把废稿揉成一团,纵力掷向远方:“我要去广西。”“你疯了?”辜松年伸手扳白云天的肩,被他躲开了,他道:“换个名字,说是归国华侨,雷子查不到我这儿来。”他神色严肃,表示一切已定。辜松年问:“你去干什么?发寻人启事?”白云天答:“我知道他去哪儿了,他死不了,我心里有数。”辜松年没有办法,只得摆手:“随便你吧,我把我托儿所管好就成。”白云天见他同意,笑道:“挺好,你外甥要在日本读书吗?干脆让他和齐金明一起报个班儿。”辜松年摇头:“算了,他怂得很,到国外要给人欺负——中学还没读完呢,回北京还得继续读,读完了让他考浙大,课程安排得紧呢,你别捣乱。”白云天说好,他附身默默收拾书稿,又去摘下竹梁上挂的宣纸,趁夜幕未全覆下,他穿好木屐,将书稿放进怀中,慢慢走了。白云天穿了一身洁白和服,宽袍大袖,背后绣了仙鹤,仙鹤红顶白羽,代表白家标志。他背后那两只鹤,一只欲飞,一只堕地,栩栩如生。他漫步踱入夜色,在温泉烟雾中,那个纯白的身影渐渐消失。辜松年一直抻着脖子,看他是否真的离去,直到看不见白云天了,他忙捞起和服下摆,撩起裤脚,涉水而下,去捞那张被白云天扔到水中的废稿。他将稿纸捞起,见到墨迹早已洇开,只能判断出一些字句。辜松年借着月光,拼命辨认,终于看出这是一首“千年调”:尽此一报身,也学唱千年。想做对好鸳鸯,不胜神仙?结跏趺坐,白云天中变。如梦幻,如泡影,如露电。独坐禅房,飔飔风卷帘。烧红香与黄香,不如心香,不着色相,不与声影见。灯难续,长生海,不夜天。※※※※※※※※※※※※※※※※※※※※六如全本暂时到这儿,不蠹宇宙第三部 开写之前,会写一些不蠹短篇的。第49章 tokyo lover辜松年坐着,扭曲坐姿让他刚被砍掉的两个膝盖又产生了虚幻的痛觉;齐金明站着,他太高了,脑袋顶着天花板,不得不龟缩着脖子——他们俩躲在厕所里,方寸之间逼仄不堪,这是整个寨子中唯一一个能偷偷交流之处,其他地方全都布有耳目——这儿是仰光森林中的一个赌石场。辜松年说:“你有什么事儿,赶紧说好不好,老缩在这种地方,我的膝盖痛死了。”齐金明无辜道:“你根本都没有膝盖了,怎么会痛?”辜松年骂道:“幻肢你懂不懂!我他妈没有膝盖还不是因为你?”齐金明说:“关我什么事?你自己仗着不会输,非要去和他赌的。”辜松年道:“因为你霉我,我总结了很久的经验了,只要你在我后面,我绝对输,只要你不在,我保准赢。”齐金明连忙给自己找补:“要不是我插科打诨,你连小腿都没有了,现在最起码还可以写个《孙子兵法》,我还是旺你的。”辜松年发不起火,叹一口气:“还不是看着那个小孩可怜……这么小一个就要被拿来当赌注,你看到旁边那些人没有,我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那种人赢走吗,那还有没有人性了?”齐金明连连附和:“没有,没有。”辜松年乜他一眼:“光说好话有什么用,你赶紧想办法啊?”齐金明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的办法就是一把火把这儿点了,趁乱把人弄走。”辜松年道:“这也太粗暴了,我他妈坐着轮椅呢,你让我怎么跑?”“嘶——”齐金明脖子顶得太痛,换个姿势,更不适应,呲牙咧嘴,“要不这样吧,你说自己不行了,走为上计,把我留在这儿放火。”辜松年说:“虽然这保全了我,但是把你留在这儿显得很说不过去,东家都走了,伙计怎么能留在这儿呢。”齐金明耸耸肩:“你就随便把我输给谁呗,我就留在这儿,然后你就跑吧。”两人一合计,这也就是最好的办法了,遂一拍即合。辜松年被齐金明架着胳膊,从马桶转移到轮椅上,然后推出厕所,门外赌场保镖看到二人出来,只道是瘸子上厕所比较麻烦,时间长一点也正常。他们俩出了厕所,一路往主厅走,回到了赌石桌上,众目睽睽望着他们。辜松年方才赌没了筹码,见状不好,借口尿遁,和齐金明跑到厕所商量办法。他对这个挚友之子其实很不满意,不仅霉他,而且出什么主意都是一把火点了算完,不懂他辜家的灵活圆融。齐金明把他推到桌旁,居高临下地看他,齐金明知道他是心软了——任谁看了都心软。那个小孩就站在筹码堆边上,剪妹妹头,头发很黑,肤白唇红,一双大眼睛呆若木鸡,他不知道被爸爸带到这儿来是要干什么。谁都知道他被输给别人后会发生什么事,但这儿不是北京,也不是东京,这里是仰光,这儿默许一切事情的发生。齐金明也知道辜松年为什么心软,这小孩和辜小鹏差不多大,物伤其类,难免多情。齐金明想着想着,思维就跑偏了,他想白云天和辜松年,两个人都是老a,到底怎么能生个小孩出来?辜松年总告诉他,小鹏是高科技的产物,齐金明心想,日本医学比中国发达,也许真是如此。桌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嘘声,齐金明一下回到现实,有人玩味地看他。他才发现辜松年随便指了块人头大的石头,让人用电锯开了,里面不清不透,无绿无水,算是砸了。辜松年手边早已没有筹码,他刚才已经说了,要是又输了,就把这个伙计抵给你们。齐金明早就不是十六七岁,他现在就算在几个东家中间不断倒手,也能照样波澜不惊。他笑嘻嘻地,从辜松年后面走到庄家身边,背着手冲对方鞠躬一笑。庄家显然对他很满意,齐金明长得成熟,其实才刚二十出头,却已经像个三十的人那么经验丰富、风骚直给。挥一挥衣袖,辜松年退了,不带走一个筹码,还在仰光留下一个笑料——没见过把大伙计都赌输了的。他离开的当天晚上,齐金明上了庄家的床,在孔雀翎羽绣的丝被上施了关节技,把人勒得半死。他趁着对方大脑缺氧的当儿,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窗帘,接着翻出阳台,跑到花园中去。小孩坐在脚腕高的草坪里,正在用花生花编花环,见他气喘吁吁跑来,便送了他一个花环,就戴在手腕上。齐金明摸了摸花环,笑眯眯地说:“小朋友叫什么?”小孩说:“蓝田。”齐金明问:“陕西那个蓝田?”小孩摇摇头,表示不懂。齐金明说:“没什么,跟我走吧。”小孩乖巧,伸手牵他,他则粗暴,一把把人扛上肩膀。火势渐渐大了,趁着保镖都去救火,他扛着小孩,几步踩上围墙。齐金明没有即刻离开,而是骑在墙头看了好久,缅甸这时正是盛夏,摄氏四十三度,烈火熊熊,舔卷一切,在他眼底燃烧。他越看越笑,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残忍,他向来不知自己遗传了另一个父亲的恶,最喜欢混乱交加,烈火烹油。齐金明带着小孩回到驻地,又同辜松年匆匆逃回日本。他们丢盔卸甲回到府里,伙计们见了大骇,连忙联系私人医院,给辜松年添了副人工膑骨。齐金明仔细观察了,辜松年走路似乎同正常人无异,但生活还是受到一定影响。在鹤庐中,齐金明盘坐在地,给两人倒了杯清酒:“你腿瘸了以后打算怎么办?”辜松年道:“日本虎狼环伺啊,白云天失踪多久了,我又瘸了,恐怕呆不下去,收拾收拾该回国了。我还有个外甥,培养培养以后当接班人吧。”齐金明想到回国后在广西莫名失踪的白云天,也是伤脑筋,他啧一声表示苦恼,点了根烟放到嘴边:“行,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别抽了。”辜松年指指旁边,蓝田就在一旁,穿了件粉色和服,像个日本小人偶。他努力学着日本人跪坐,却不习惯,一直歪倒在地。辜松年看了忍不住笑,又说:“有小孩儿在。”齐金明说:“哦。”顺手把烟在矮几上碾碎。木几来自江户时代,这就留了黑痕,辜松年看到他这些动作,简直咬碎一口钢牙,碍于旁边有小孩,不好骂什么脏话。齐金明看了暗笑,端起酒杯闷了一口,又说;“我看你是托儿所开上瘾了。”辜松年懒得理他,转而把蓝田抱到身边来,教他说一些谎话,用于保护自己。比如胡乱编造往事,把事情颠倒交杂着说,改变时间地点人物,永远不要说实话,不要让别人一下摸清底细……蓝田乖乖听着,一直点头。他的眼睛是杏仁状,黑眼仁很大,含着一汪水,水里映着东京夕阳,还有一池芦苇,芦苇间有白鹤盘旋飞舞,久鸣不息。从这日起,辜松年为他取了新的名字,蓝田盛产玉,取此寓意,在官方文件上,他的名字是辜玉郎。“辜舟!干什么呢!当心掉进水里!”辜松年一边嚷,一边撩起和服下摆去追小孩,作势要打。小孩胆子小,见要挨打,脖子一缩,嗖一下钻回芦苇丛里,不见踪影。辜松年见捉他不到,悻悻回座,白云天烧着水问:“你儿子?”辜松年说:“我姐的儿子,你记得我姐吧?你好像还去过她婚礼。”白云天思索道:“也许吧,太久远了,不记得了——你外甥怎么是你在带?”辜松年啐道:“胡家那边见这小孩老不分化,说是废的,他们不要了,我姐又没了,就只能丢给我;你儿子你不要,也丢给我,你们是不是把我这儿当托儿所啊?”白云天扔下茶勺,站起身来,拍拍他肩:“你带孩子,我们放心。”辜松年厌烦地一耸肩,白云天的手恰好打在他脸上,不由得调戏一句:“皮肤挺好,细皮嫩肉的。”辜松年道:“滚!”白云天笑,走到茶寮边上,望着外面风景,拢起和服袖子,他若有所思。这儿是他按照当初桂林镜湖鹤庐的样子打造的,堆假山,引活水,栽种芦苇,豢养仙鹤,建筑按比例缩小,这才有了现在的府中茶寮。白云天望着水中,白鹤翩跹,鸣舞不止,宛如神仙幻境。他不禁喃喃道:“皓月清风为契友,高山流水是知音……”辜松年走到他身旁,两人并排站着,一起望水,听他吟诗,似乎很是落寞。“别难受了,”辜松年颔首道:“我不是你知音吗?”白云天点点头,又道:“秋宵噭噭云间鹤,古调泠泠松下琴。我是云间鹤,你就是松下琴,咱俩高山流水觅知音。”辜松年笑笑,心里受用。“可惜我爱的人不是我的知音,”白云天又道,“这是不是一种悲剧?”辜松年说:“你不爱我吗?你这个狗玩意儿。”白云天说:“去你妈的,我说的爱不是这种爱,你能和我上床吗?”辜松年说:“你可别恶心我了,滚!”两人又看了一阵,日渐西下,白鹤归巢,他们也打算收了纸笔,回屋再叙。辜松年收拾桌上废纸时,看到有一张写满韵脚,似乎是白云天写诗的废稿,他拿了过来想要细看,却被白云天劈手夺去。辜松年指着废纸道:“那上边写得什么?”白云天说:“没什么,废纸。”辜松年道:“你逗我呢,废纸你藏得那么快?”“我跟你说个事儿,”白云天顾左右而言它,“过两天等身份手续办好了,你带齐金明去东京,生意帮我看着就行。”辜松年问:“你要干什么?”白云天把废稿揉成一团,纵力掷向远方:“我要去广西。”“你疯了?”辜松年伸手扳白云天的肩,被他躲开了,他道:“换个名字,说是归国华侨,雷子查不到我这儿来。”他神色严肃,表示一切已定。辜松年问:“你去干什么?发寻人启事?”白云天答:“我知道他去哪儿了,他死不了,我心里有数。”辜松年没有办法,只得摆手:“随便你吧,我把我托儿所管好就成。”白云天见他同意,笑道:“挺好,你外甥要在日本读书吗?干脆让他和齐金明一起报个班儿。”辜松年摇头:“算了,他怂得很,到国外要给人欺负——中学还没读完呢,回北京还得继续读,读完了让他考浙大,课程安排得紧呢,你别捣乱。”白云天说好,他附身默默收拾书稿,又去摘下竹梁上挂的宣纸,趁夜幕未全覆下,他穿好木屐,将书稿放进怀中,慢慢走了。白云天穿了一身洁白和服,宽袍大袖,背后绣了仙鹤,仙鹤红顶白羽,代表白家标志。他背后那两只鹤,一只欲飞,一只堕地,栩栩如生。他漫步踱入夜色,在温泉烟雾中,那个纯白的身影渐渐消失。辜松年一直抻着脖子,看他是否真的离去,直到看不见白云天了,他忙捞起和服下摆,撩起裤脚,涉水而下,去捞那张被白云天扔到水中的废稿。他将稿纸捞起,见到墨迹早已洇开,只能判断出一些字句。辜松年借着月光,拼命辨认,终于看出这是一首“千年调”:尽此一报身,也学唱千年。想做对好鸳鸯,不胜神仙?结跏趺坐,白云天中变。如梦幻,如泡影,如露电。独坐禅房,飔飔风卷帘。烧红香与黄香,不如心香,不着色相,不与声影见。灯难续,长生海,不夜天。※※※※※※※※※※※※※※※※※※※※六如全本暂时到这儿,不蠹宇宙第三部 开写之前,会写一些不蠹短篇的。第49章 tokyo lover辜松年坐着,扭曲坐姿让他刚被砍掉的两个膝盖又产生了虚幻的痛觉;齐金明站着,他太高了,脑袋顶着天花板,不得不龟缩着脖子——他们俩躲在厕所里,方寸之间逼仄不堪,这是整个寨子中唯一一个能偷偷交流之处,其他地方全都布有耳目——这儿是仰光森林中的一个赌石场。辜松年说:“你有什么事儿,赶紧说好不好,老缩在这种地方,我的膝盖痛死了。”齐金明无辜道:“你根本都没有膝盖了,怎么会痛?”辜松年骂道:“幻肢你懂不懂!我他妈没有膝盖还不是因为你?”齐金明说:“关我什么事?你自己仗着不会输,非要去和他赌的。”辜松年道:“因为你霉我,我总结了很久的经验了,只要你在我后面,我绝对输,只要你不在,我保准赢。”齐金明连忙给自己找补:“要不是我插科打诨,你连小腿都没有了,现在最起码还可以写个《孙子兵法》,我还是旺你的。”辜松年发不起火,叹一口气:“还不是看着那个小孩可怜……这么小一个就要被拿来当赌注,你看到旁边那些人没有,我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那种人赢走吗,那还有没有人性了?”齐金明连连附和:“没有,没有。”辜松年乜他一眼:“光说好话有什么用,你赶紧想办法啊?”齐金明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的办法就是一把火把这儿点了,趁乱把人弄走。”辜松年道:“这也太粗暴了,我他妈坐着轮椅呢,你让我怎么跑?”“嘶——”齐金明脖子顶得太痛,换个姿势,更不适应,呲牙咧嘴,“要不这样吧,你说自己不行了,走为上计,把我留在这儿放火。”辜松年说:“虽然这保全了我,但是把你留在这儿显得很说不过去,东家都走了,伙计怎么能留在这儿呢。”齐金明耸耸肩:“你就随便把我输给谁呗,我就留在这儿,然后你就跑吧。”两人一合计,这也就是最好的办法了,遂一拍即合。辜松年被齐金明架着胳膊,从马桶转移到轮椅上,然后推出厕所,门外赌场保镖看到二人出来,只道是瘸子上厕所比较麻烦,时间长一点也正常。他们俩出了厕所,一路往主厅走,回到了赌石桌上,众目睽睽望着他们。辜松年方才赌没了筹码,见状不好,借口尿遁,和齐金明跑到厕所商量办法。他对这个挚友之子其实很不满意,不仅霉他,而且出什么主意都是一把火点了算完,不懂他辜家的灵活圆融。齐金明把他推到桌旁,居高临下地看他,齐金明知道他是心软了——任谁看了都心软。那个小孩就站在筹码堆边上,剪妹妹头,头发很黑,肤白唇红,一双大眼睛呆若木鸡,他不知道被爸爸带到这儿来是要干什么。谁都知道他被输给别人后会发生什么事,但这儿不是北京,也不是东京,这里是仰光,这儿默许一切事情的发生。齐金明也知道辜松年为什么心软,这小孩和辜小鹏差不多大,物伤其类,难免多情。齐金明想着想着,思维就跑偏了,他想白云天和辜松年,两个人都是老a,到底怎么能生个小孩出来?辜松年总告诉他,小鹏是高科技的产物,齐金明心想,日本医学比中国发达,也许真是如此。桌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嘘声,齐金明一下回到现实,有人玩味地看他。他才发现辜松年随便指了块人头大的石头,让人用电锯开了,里面不清不透,无绿无水,算是砸了。辜松年手边早已没有筹码,他刚才已经说了,要是又输了,就把这个伙计抵给你们。齐金明早就不是十六七岁,他现在就算在几个东家中间不断倒手,也能照样波澜不惊。他笑嘻嘻地,从辜松年后面走到庄家身边,背着手冲对方鞠躬一笑。庄家显然对他很满意,齐金明长得成熟,其实才刚二十出头,却已经像个三十的人那么经验丰富、风骚直给。挥一挥衣袖,辜松年退了,不带走一个筹码,还在仰光留下一个笑料——没见过把大伙计都赌输了的。他离开的当天晚上,齐金明上了庄家的床,在孔雀翎羽绣的丝被上施了关节技,把人勒得半死。他趁着对方大脑缺氧的当儿,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窗帘,接着翻出阳台,跑到花园中去。小孩坐在脚腕高的草坪里,正在用花生花编花环,见他气喘吁吁跑来,便送了他一个花环,就戴在手腕上。齐金明摸了摸花环,笑眯眯地说:“小朋友叫什么?”小孩说:“蓝田。”齐金明问:“陕西那个蓝田?”小孩摇摇头,表示不懂。齐金明说:“没什么,跟我走吧。”小孩乖巧,伸手牵他,他则粗暴,一把把人扛上肩膀。火势渐渐大了,趁着保镖都去救火,他扛着小孩,几步踩上围墙。齐金明没有即刻离开,而是骑在墙头看了好久,缅甸这时正是盛夏,摄氏四十三度,烈火熊熊,舔卷一切,在他眼底燃烧。他越看越笑,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残忍,他向来不知自己遗传了另一个父亲的恶,最喜欢混乱交加,烈火烹油。齐金明带着小孩回到驻地,又同辜松年匆匆逃回日本。他们丢盔卸甲回到府里,伙计们见了大骇,连忙联系私人医院,给辜松年添了副人工膑骨。齐金明仔细观察了,辜松年走路似乎同正常人无异,但生活还是受到一定影响。在鹤庐中,齐金明盘坐在地,给两人倒了杯清酒:“你腿瘸了以后打算怎么办?”辜松年道:“日本虎狼环伺啊,白云天失踪多久了,我又瘸了,恐怕呆不下去,收拾收拾该回国了。我还有个外甥,培养培养以后当接班人吧。”齐金明想到回国后在广西莫名失踪的白云天,也是伤脑筋,他啧一声表示苦恼,点了根烟放到嘴边:“行,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别抽了。”辜松年指指旁边,蓝田就在一旁,穿了件粉色和服,像个日本小人偶。他努力学着日本人跪坐,却不习惯,一直歪倒在地。辜松年看了忍不住笑,又说:“有小孩儿在。”齐金明说:“哦。”顺手把烟在矮几上碾碎。木几来自江户时代,这就留了黑痕,辜松年看到他这些动作,简直咬碎一口钢牙,碍于旁边有小孩,不好骂什么脏话。齐金明看了暗笑,端起酒杯闷了一口,又说;“我看你是托儿所开上瘾了。”辜松年懒得理他,转而把蓝田抱到身边来,教他说一些谎话,用于保护自己。比如胡乱编造往事,把事情颠倒交杂着说,改变时间地点人物,永远不要说实话,不要让别人一下摸清底细……蓝田乖乖听着,一直点头。他的眼睛是杏仁状,黑眼仁很大,含着一汪水,水里映着东京夕阳,还有一池芦苇,芦苇间有白鹤盘旋飞舞,久鸣不息。从这日起,辜松年为他取了新的名字,蓝田盛产玉,取此寓意,在官方文件上,他的名字是辜玉郎。“辜舟!干什么呢!当心掉进水里!”辜松年一边嚷,一边撩起和服下摆去追小孩,作势要打。小孩胆子小,见要挨打,脖子一缩,嗖一下钻回芦苇丛里,不见踪影。辜松年见捉他不到,悻悻回座,白云天烧着水问:“你儿子?”辜松年说:“我姐的儿子,你记得我姐吧?你好像还去过她婚礼。”白云天思索道:“也许吧,太久远了,不记得了——你外甥怎么是你在带?”辜松年啐道:“胡家那边见这小孩老不分化,说是废的,他们不要了,我姐又没了,就只能丢给我;你儿子你不要,也丢给我,你们是不是把我这儿当托儿所啊?”白云天扔下茶勺,站起身来,拍拍他肩:“你带孩子,我们放心。”辜松年厌烦地一耸肩,白云天的手恰好打在他脸上,不由得调戏一句:“皮肤挺好,细皮嫩肉的。”辜松年道:“滚!”白云天笑,走到茶寮边上,望着外面风景,拢起和服袖子,他若有所思。这儿是他按照当初桂林镜湖鹤庐的样子打造的,堆假山,引活水,栽种芦苇,豢养仙鹤,建筑按比例缩小,这才有了现在的府中茶寮。白云天望着水中,白鹤翩跹,鸣舞不止,宛如神仙幻境。他不禁喃喃道:“皓月清风为契友,高山流水是知音……”辜松年走到他身旁,两人并排站着,一起望水,听他吟诗,似乎很是落寞。“别难受了,”辜松年颔首道:“我不是你知音吗?”白云天点点头,又道:“秋宵噭噭云间鹤,古调泠泠松下琴。我是云间鹤,你就是松下琴,咱俩高山流水觅知音。”辜松年笑笑,心里受用。“可惜我爱的人不是我的知音,”白云天又道,“这是不是一种悲剧?”辜松年说:“你不爱我吗?你这个狗玩意儿。”白云天说:“去你妈的,我说的爱不是这种爱,你能和我上床吗?”辜松年说:“你可别恶心我了,滚!”两人又看了一阵,日渐西下,白鹤归巢,他们也打算收了纸笔,回屋再叙。辜松年收拾桌上废纸时,看到有一张写满韵脚,似乎是白云天写诗的废稿,他拿了过来想要细看,却被白云天劈手夺去。辜松年指着废纸道:“那上边写得什么?”白云天说:“没什么,废纸。”辜松年道:“你逗我呢,废纸你藏得那么快?”“我跟你说个事儿,”白云天顾左右而言它,“过两天等身份手续办好了,你带齐金明去东京,生意帮我看着就行。”辜松年问:“你要干什么?”白云天把废稿揉成一团,纵力掷向远方:“我要去广西。”“你疯了?”辜松年伸手扳白云天的肩,被他躲开了,他道:“换个名字,说是归国华侨,雷子查不到我这儿来。”他神色严肃,表示一切已定。辜松年问:“你去干什么?发寻人启事?”白云天答:“我知道他去哪儿了,他死不了,我心里有数。”辜松年没有办法,只得摆手:“随便你吧,我把我托儿所管好就成。”白云天见他同意,笑道:“挺好,你外甥要在日本读书吗?干脆让他和齐金明一起报个班儿。”辜松年摇头:“算了,他怂得很,到国外要给人欺负——中学还没读完呢,回北京还得继续读,读完了让他考浙大,课程安排得紧呢,你别捣乱。”白云天说好,他附身默默收拾书稿,又去摘下竹梁上挂的宣纸,趁夜幕未全覆下,他穿好木屐,将书稿放进怀中,慢慢走了。白云天穿了一身洁白和服,宽袍大袖,背后绣了仙鹤,仙鹤红顶白羽,代表白家标志。他背后那两只鹤,一只欲飞,一只堕地,栩栩如生。他漫步踱入夜色,在温泉烟雾中,那个纯白的身影渐渐消失。辜松年一直抻着脖子,看他是否真的离去,直到看不见白云天了,他忙捞起和服下摆,撩起裤脚,涉水而下,去捞那张被白云天扔到水中的废稿。他将稿纸捞起,见到墨迹早已洇开,只能判断出一些字句。辜松年借着月光,拼命辨认,终于看出这是一首“千年调”:尽此一报身,也学唱千年。想做对好鸳鸯,不胜神仙?结跏趺坐,白云天中变。如梦幻,如泡影,如露电。独坐禅房,飔飔风卷帘。烧红香与黄香,不如心香,不着色相,不与声影见。灯难续,长生海,不夜天。※※※※※※※※※※※※※※※※※※※※六如全本暂时到这儿,不蠹宇宙第三部 开写之前,会写一些不蠹短篇的。第49章 tokyo lover辜松年坐着,扭曲坐姿让他刚被砍掉的两个膝盖又产生了虚幻的痛觉;齐金明站着,他太高了,脑袋顶着天花板,不得不龟缩着脖子——他们俩躲在厕所里,方寸之间逼仄不堪,这是整个寨子中唯一一个能偷偷交流之处,其他地方全都布有耳目——这儿是仰光森林中的一个赌石场。辜松年说:“你有什么事儿,赶紧说好不好,老缩在这种地方,我的膝盖痛死了。”齐金明无辜道:“你根本都没有膝盖了,怎么会痛?”辜松年骂道:“幻肢你懂不懂!我他妈没有膝盖还不是因为你?”齐金明说:“关我什么事?你自己仗着不会输,非要去和他赌的。”辜松年道:“因为你霉我,我总结了很久的经验了,只要你在我后面,我绝对输,只要你不在,我保准赢。”齐金明连忙给自己找补:“要不是我插科打诨,你连小腿都没有了,现在最起码还可以写个《孙子兵法》,我还是旺你的。”辜松年发不起火,叹一口气:“还不是看着那个小孩可怜……这么小一个就要被拿来当赌注,你看到旁边那些人没有,我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那种人赢走吗,那还有没有人性了?”齐金明连连附和:“没有,没有。”辜松年乜他一眼:“光说好话有什么用,你赶紧想办法啊?”齐金明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的办法就是一把火把这儿点了,趁乱把人弄走。”辜松年道:“这也太粗暴了,我他妈坐着轮椅呢,你让我怎么跑?”“嘶——”齐金明脖子顶得太痛,换个姿势,更不适应,呲牙咧嘴,“要不这样吧,你说自己不行了,走为上计,把我留在这儿放火。”辜松年说:“虽然这保全了我,但是把你留在这儿显得很说不过去,东家都走了,伙计怎么能留在这儿呢。”齐金明耸耸肩:“你就随便把我输给谁呗,我就留在这儿,然后你就跑吧。”两人一合计,这也就是最好的办法了,遂一拍即合。辜松年被齐金明架着胳膊,从马桶转移到轮椅上,然后推出厕所,门外赌场保镖看到二人出来,只道是瘸子上厕所比较麻烦,时间长一点也正常。他们俩出了厕所,一路往主厅走,回到了赌石桌上,众目睽睽望着他们。辜松年方才赌没了筹码,见状不好,借口尿遁,和齐金明跑到厕所商量办法。他对这个挚友之子其实很不满意,不仅霉他,而且出什么主意都是一把火点了算完,不懂他辜家的灵活圆融。齐金明把他推到桌旁,居高临下地看他,齐金明知道他是心软了——任谁看了都心软。那个小孩就站在筹码堆边上,剪妹妹头,头发很黑,肤白唇红,一双大眼睛呆若木鸡,他不知道被爸爸带到这儿来是要干什么。谁都知道他被输给别人后会发生什么事,但这儿不是北京,也不是东京,这里是仰光,这儿默许一切事情的发生。齐金明也知道辜松年为什么心软,这小孩和辜小鹏差不多大,物伤其类,难免多情。齐金明想着想着,思维就跑偏了,他想白云天和辜松年,两个人都是老a,到底怎么能生个小孩出来?辜松年总告诉他,小鹏是高科技的产物,齐金明心想,日本医学比中国发达,也许真是如此。桌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嘘声,齐金明一下回到现实,有人玩味地看他。他才发现辜松年随便指了块人头大的石头,让人用电锯开了,里面不清不透,无绿无水,算是砸了。辜松年手边早已没有筹码,他刚才已经说了,要是又输了,就把这个伙计抵给你们。齐金明早就不是十六七岁,他现在就算在几个东家中间不断倒手,也能照样波澜不惊。他笑嘻嘻地,从辜松年后面走到庄家身边,背着手冲对方鞠躬一笑。庄家显然对他很满意,齐金明长得成熟,其实才刚二十出头,却已经像个三十的人那么经验丰富、风骚直给。挥一挥衣袖,辜松年退了,不带走一个筹码,还在仰光留下一个笑料——没见过把大伙计都赌输了的。他离开的当天晚上,齐金明上了庄家的床,在孔雀翎羽绣的丝被上施了关节技,把人勒得半死。他趁着对方大脑缺氧的当儿,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窗帘,接着翻出阳台,跑到花园中去。小孩坐在脚腕高的草坪里,正在用花生花编花环,见他气喘吁吁跑来,便送了他一个花环,就戴在手腕上。齐金明摸了摸花环,笑眯眯地说:“小朋友叫什么?”小孩说:“蓝田。”齐金明问:“陕西那个蓝田?”小孩摇摇头,表示不懂。齐金明说:“没什么,跟我走吧。”小孩乖巧,伸手牵他,他则粗暴,一把把人扛上肩膀。火势渐渐大了,趁着保镖都去救火,他扛着小孩,几步踩上围墙。齐金明没有即刻离开,而是骑在墙头看了好久,缅甸这时正是盛夏,摄氏四十三度,烈火熊熊,舔卷一切,在他眼底燃烧。他越看越笑,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残忍,他向来不知自己遗传了另一个父亲的恶,最喜欢混乱交加,烈火烹油。齐金明带着小孩回到驻地,又同辜松年匆匆逃回日本。他们丢盔卸甲回到府里,伙计们见了大骇,连忙联系私人医院,给辜松年添了副人工膑骨。齐金明仔细观察了,辜松年走路似乎同正常人无异,但生活还是受到一定影响。在鹤庐中,齐金明盘坐在地,给两人倒了杯清酒:“你腿瘸了以后打算怎么办?”辜松年道:“日本虎狼环伺啊,白云天失踪多久了,我又瘸了,恐怕呆不下去,收拾收拾该回国了。我还有个外甥,培养培养以后当接班人吧。”齐金明想到回国后在广西莫名失踪的白云天,也是伤脑筋,他啧一声表示苦恼,点了根烟放到嘴边:“行,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别抽了。”辜松年指指旁边,蓝田就在一旁,穿了件粉色和服,像个日本小人偶。他努力学着日本人跪坐,却不习惯,一直歪倒在地。辜松年看了忍不住笑,又说:“有小孩儿在。”齐金明说:“哦。”顺手把烟在矮几上碾碎。木几来自江户时代,这就留了黑痕,辜松年看到他这些动作,简直咬碎一口钢牙,碍于旁边有小孩,不好骂什么脏话。齐金明看了暗笑,端起酒杯闷了一口,又说;“我看你是托儿所开上瘾了。”辜松年懒得理他,转而把蓝田抱到身边来,教他说一些谎话,用于保护自己。比如胡乱编造往事,把事情颠倒交杂着说,改变时间地点人物,永远不要说实话,不要让别人一下摸清底细……蓝田乖乖听着,一直点头。他的眼睛是杏仁状,黑眼仁很大,含着一汪水,水里映着东京夕阳,还有一池芦苇,芦苇间有白鹤盘旋飞舞,久鸣不息。从这日起,辜松年为他取了新的名字,蓝田盛产玉,取此寓意,在官方文件上,他的名字是辜玉郎。“辜舟!干什么呢!当心掉进水里!”辜松年一边嚷,一边撩起和服下摆去追小孩,作势要打。小孩胆子小,见要挨打,脖子一缩,嗖一下钻回芦苇丛里,不见踪影。辜松年见捉他不到,悻悻回座,白云天烧着水问:“你儿子?”辜松年说:“我姐的儿子,你记得我姐吧?你好像还去过她婚礼。”白云天思索道:“也许吧,太久远了,不记得了——你外甥怎么是你在带?”辜松年啐道:“胡家那边见这小孩老不分化,说是废的,他们不要了,我姐又没了,就只能丢给我;你儿子你不要,也丢给我,你们是不是把我这儿当托儿所啊?”白云天扔下茶勺,站起身来,拍拍他肩:“你带孩子,我们放心。”辜松年厌烦地一耸肩,白云天的手恰好打在他脸上,不由得调戏一句:“皮肤挺好,细皮嫩肉的。”辜松年道:“滚!”白云天笑,走到茶寮边上,望着外面风景,拢起和服袖子,他若有所思。这儿是他按照当初桂林镜湖鹤庐的样子打造的,堆假山,引活水,栽种芦苇,豢养仙鹤,建筑按比例缩小,这才有了现在的府中茶寮。白云天望着水中,白鹤翩跹,鸣舞不止,宛如神仙幻境。他不禁喃喃道:“皓月清风为契友,高山流水是知音……”辜松年走到他身旁,两人并排站着,一起望水,听他吟诗,似乎很是落寞。“别难受了,”辜松年颔首道:“我不是你知音吗?”白云天点点头,又道:“秋宵噭噭云间鹤,古调泠泠松下琴。我是云间鹤,你就是松下琴,咱俩高山流水觅知音。”辜松年笑笑,心里受用。“可惜我爱的人不是我的知音,”白云天又道,“这是不是一种悲剧?”辜松年说:“你不爱我吗?你这个狗玩意儿。”白云天说:“去你妈的,我说的爱不是这种爱,你能和我上床吗?”辜松年说:“你可别恶心我了,滚!”两人又看了一阵,日渐西下,白鹤归巢,他们也打算收了纸笔,回屋再叙。辜松年收拾桌上废纸时,看到有一张写满韵脚,似乎是白云天写诗的废稿,他拿了过来想要细看,却被白云天劈手夺去。辜松年指着废纸道:“那上边写得什么?”白云天说:“没什么,废纸。”辜松年道:“你逗我呢,废纸你藏得那么快?”“我跟你说个事儿,”白云天顾左右而言它,“过两天等身份手续办好了,你带齐金明去东京,生意帮我看着就行。”辜松年问:“你要干什么?”白云天把废稿揉成一团,纵力掷向远方:“我要去广西。”“你疯了?”辜松年伸手扳白云天的肩,被他躲开了,他道:“换个名字,说是归国华侨,雷子查不到我这儿来。”他神色严肃,表示一切已定。辜松年问:“你去干什么?发寻人启事?”白云天答:“我知道他去哪儿了,他死不了,我心里有数。”辜松年没有办法,只得摆手:“随便你吧,我把我托儿所管好就成。”白云天见他同意,笑道:“挺好,你外甥要在日本读书吗?干脆让他和齐金明一起报个班儿。”辜松年摇头:“算了,他怂得很,到国外要给人欺负——中学还没读完呢,回北京还得继续读,读完了让他考浙大,课程安排得紧呢,你别捣乱。”白云天说好,他附身默默收拾书稿,又去摘下竹梁上挂的宣纸,趁夜幕未全覆下,他穿好木屐,将书稿放进怀中,慢慢走了。白云天穿了一身洁白和服,宽袍大袖,背后绣了仙鹤,仙鹤红顶白羽,代表白家标志。他背后那两只鹤,一只欲飞,一只堕地,栩栩如生。他漫步踱入夜色,在温泉烟雾中,那个纯白的身影渐渐消失。辜松年一直抻着脖子,看他是否真的离去,直到看不见白云天了,他忙捞起和服下摆,撩起裤脚,涉水而下,去捞那张被白云天扔到水中的废稿。他将稿纸捞起,见到墨迹早已洇开,只能判断出一些字句。辜松年借着月光,拼命辨认,终于看出这是一首“千年调”:尽此一报身,也学唱千年。想做对好鸳鸯,不胜神仙?结跏趺坐,白云天中变。如梦幻,如泡影,如露电。独坐禅房,飔飔风卷帘。烧红香与黄香,不如心香,不着色相,不与声影见。灯难续,长生海,不夜天。※※※※※※※※※※※※※※※※※※※※六如全本暂时到这儿,不蠹宇宙第三部 开写之前,会写一些不蠹短篇的。第49章 tokyo lover辜松年坐着,扭曲坐姿让他刚被砍掉的两个膝盖又产生了虚幻的痛觉;齐金明站着,他太高了,脑袋顶着天花板,不得不龟缩着脖子——他们俩躲在厕所里,方寸之间逼仄不堪,这是整个寨子中唯一一个能偷偷交流之处,其他地方全都布有耳目——这儿是仰光森林中的一个赌石场。辜松年说:“你有什么事儿,赶紧说好不好,老缩在这种地方,我的膝盖痛死了。”齐金明无辜道:“你根本都没有膝盖了,怎么会痛?”辜松年骂道:“幻肢你懂不懂!我他妈没有膝盖还不是因为你?”齐金明说:“关我什么事?你自己仗着不会输,非要去和他赌的。”辜松年道:“因为你霉我,我总结了很久的经验了,只要你在我后面,我绝对输,只要你不在,我保准赢。”齐金明连忙给自己找补:“要不是我插科打诨,你连小腿都没有了,现在最起码还可以写个《孙子兵法》,我还是旺你的。”辜松年发不起火,叹一口气:“还不是看着那个小孩可怜……这么小一个就要被拿来当赌注,你看到旁边那些人没有,我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那种人赢走吗,那还有没有人性了?”齐金明连连附和:“没有,没有。”辜松年乜他一眼:“光说好话有什么用,你赶紧想办法啊?”齐金明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的办法就是一把火把这儿点了,趁乱把人弄走。”辜松年道:“这也太粗暴了,我他妈坐着轮椅呢,你让我怎么跑?”“嘶——”齐金明脖子顶得太痛,换个姿势,更不适应,呲牙咧嘴,“要不这样吧,你说自己不行了,走为上计,把我留在这儿放火。”辜松年说:“虽然这保全了我,但是把你留在这儿显得很说不过去,东家都走了,伙计怎么能留在这儿呢。”齐金明耸耸肩:“你就随便把我输给谁呗,我就留在这儿,然后你就跑吧。”两人一合计,这也就是最好的办法了,遂一拍即合。辜松年被齐金明架着胳膊,从马桶转移到轮椅上,然后推出厕所,门外赌场保镖看到二人出来,只道是瘸子上厕所比较麻烦,时间长一点也正常。他们俩出了厕所,一路往主厅走,回到了赌石桌上,众目睽睽望着他们。辜松年方才赌没了筹码,见状不好,借口尿遁,和齐金明跑到厕所商量办法。他对这个挚友之子其实很不满意,不仅霉他,而且出什么主意都是一把火点了算完,不懂他辜家的灵活圆融。齐金明把他推到桌旁,居高临下地看他,齐金明知道他是心软了——任谁看了都心软。那个小孩就站在筹码堆边上,剪妹妹头,头发很黑,肤白唇红,一双大眼睛呆若木鸡,他不知道被爸爸带到这儿来是要干什么。谁都知道他被输给别人后会发生什么事,但这儿不是北京,也不是东京,这里是仰光,这儿默许一切事情的发生。齐金明也知道辜松年为什么心软,这小孩和辜小鹏差不多大,物伤其类,难免多情。齐金明想着想着,思维就跑偏了,他想白云天和辜松年,两个人都是老a,到底怎么能生个小孩出来?辜松年总告诉他,小鹏是高科技的产物,齐金明心想,日本医学比中国发达,也许真是如此。桌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嘘声,齐金明一下回到现实,有人玩味地看他。他才发现辜松年随便指了块人头大的石头,让人用电锯开了,里面不清不透,无绿无水,算是砸了。辜松年手边早已没有筹码,他刚才已经说了,要是又输了,就把这个伙计抵给你们。齐金明早就不是十六七岁,他现在就算在几个东家中间不断倒手,也能照样波澜不惊。他笑嘻嘻地,从辜松年后面走到庄家身边,背着手冲对方鞠躬一笑。庄家显然对他很满意,齐金明长得成熟,其实才刚二十出头,却已经像个三十的人那么经验丰富、风骚直给。挥一挥衣袖,辜松年退了,不带走一个筹码,还在仰光留下一个笑料——没见过把大伙计都赌输了的。他离开的当天晚上,齐金明上了庄家的床,在孔雀翎羽绣的丝被上施了关节技,把人勒得半死。他趁着对方大脑缺氧的当儿,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窗帘,接着翻出阳台,跑到花园中去。小孩坐在脚腕高的草坪里,正在用花生花编花环,见他气喘吁吁跑来,便送了他一个花环,就戴在手腕上。齐金明摸了摸花环,笑眯眯地说:“小朋友叫什么?”小孩说:“蓝田。”齐金明问:“陕西那个蓝田?”小孩摇摇头,表示不懂。齐金明说:“没什么,跟我走吧。”小孩乖巧,伸手牵他,他则粗暴,一把把人扛上肩膀。火势渐渐大了,趁着保镖都去救火,他扛着小孩,几步踩上围墙。齐金明没有即刻离开,而是骑在墙头看了好久,缅甸这时正是盛夏,摄氏四十三度,烈火熊熊,舔卷一切,在他眼底燃烧。他越看越笑,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残忍,他向来不知自己遗传了另一个父亲的恶,最喜欢混乱交加,烈火烹油。齐金明带着小孩回到驻地,又同辜松年匆匆逃回日本。他们丢盔卸甲回到府里,伙计们见了大骇,连忙联系私人医院,给辜松年添了副人工膑骨。齐金明仔细观察了,辜松年走路似乎同正常人无异,但生活还是受到一定影响。在鹤庐中,齐金明盘坐在地,给两人倒了杯清酒:“你腿瘸了以后打算怎么办?”辜松年道:“日本虎狼环伺啊,白云天失踪多久了,我又瘸了,恐怕呆不下去,收拾收拾该回国了。我还有个外甥,培养培养以后当接班人吧。”齐金明想到回国后在广西莫名失踪的白云天,也是伤脑筋,他啧一声表示苦恼,点了根烟放到嘴边:“行,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别抽了。”辜松年指指旁边,蓝田就在一旁,穿了件粉色和服,像个日本小人偶。他努力学着日本人跪坐,却不习惯,一直歪倒在地。辜松年看了忍不住笑,又说:“有小孩儿在。”齐金明说:“哦。”顺手把烟在矮几上碾碎。木几来自江户时代,这就留了黑痕,辜松年看到他这些动作,简直咬碎一口钢牙,碍于旁边有小孩,不好骂什么脏话。齐金明看了暗笑,端起酒杯闷了一口,又说;“我看你是托儿所开上瘾了。”辜松年懒得理他,转而把蓝田抱到身边来,教他说一些谎话,用于保护自己。比如胡乱编造往事,把事情颠倒交杂着说,改变时间地点人物,永远不要说实话,不要让别人一下摸清底细……蓝田乖乖听着,一直点头。他的眼睛是杏仁状,黑眼仁很大,含着一汪水,水里映着东京夕阳,还有一池芦苇,芦苇间有白鹤盘旋飞舞,久鸣不息。从这日起,辜松年为他取了新的名字,蓝田盛产玉,取此寓意,在官方文件上,他的名字是辜玉郎。“辜舟!干什么呢!当心掉进水里!”辜松年一边嚷,一边撩起和服下摆去追小孩,作势要打。小孩胆子小,见要挨打,脖子一缩,嗖一下钻回芦苇丛里,不见踪影。辜松年见捉他不到,悻悻回座,白云天烧着水问:“你儿子?”辜松年说:“我姐的儿子,你记得我姐吧?你好像还去过她婚礼。”白云天思索道:“也许吧,太久远了,不记得了——你外甥怎么是你在带?”辜松年啐道:“胡家那边见这小孩老不分化,说是废的,他们不要了,我姐又没了,就只能丢给我;你儿子你不要,也丢给我,你们是不是把我这儿当托儿所啊?”白云天扔下茶勺,站起身来,拍拍他肩:“你带孩子,我们放心。”辜松年厌烦地一耸肩,白云天的手恰好打在他脸上,不由得调戏一句:“皮肤挺好,细皮嫩肉的。”辜松年道:“滚!”白云天笑,走到茶寮边上,望着外面风景,拢起和服袖子,他若有所思。这儿是他按照当初桂林镜湖鹤庐的样子打造的,堆假山,引活水,栽种芦苇,豢养仙鹤,建筑按比例缩小,这才有了现在的府中茶寮。白云天望着水中,白鹤翩跹,鸣舞不止,宛如神仙幻境。他不禁喃喃道:“皓月清风为契友,高山流水是知音……”辜松年走到他身旁,两人并排站着,一起望水,听他吟诗,似乎很是落寞。“别难受了,”辜松年颔首道:“我不是你知音吗?”白云天点点头,又道:“秋宵噭噭云间鹤,古调泠泠松下琴。我是云间鹤,你就是松下琴,咱俩高山流水觅知音。”辜松年笑笑,心里受用。“可惜我爱的人不是我的知音,”白云天又道,“这是不是一种悲剧?”辜松年说:“你不爱我吗?你这个狗玩意儿。”白云天说:“去你妈的,我说的爱不是这种爱,你能和我上床吗?”辜松年说:“你可别恶心我了,滚!”两人又看了一阵,日渐西下,白鹤归巢,他们也打算收了纸笔,回屋再叙。辜松年收拾桌上废纸时,看到有一张写满韵脚,似乎是白云天写诗的废稿,他拿了过来想要细看,却被白云天劈手夺去。辜松年指着废纸道:“那上边写得什么?”白云天说:“没什么,废纸。”辜松年道:“你逗我呢,废纸你藏得那么快?”“我跟你说个事儿,”白云天顾左右而言它,“过两天等身份手续办好了,你带齐金明去东京,生意帮我看着就行。”辜松年问:“你要干什么?”白云天把废稿揉成一团,纵力掷向远方:“我要去广西。”“你疯了?”辜松年伸手扳白云天的肩,被他躲开了,他道:“换个名字,说是归国华侨,雷子查不到我这儿来。”他神色严肃,表示一切已定。辜松年问:“你去干什么?发寻人启事?”白云天答:“我知道他去哪儿了,他死不了,我心里有数。”辜松年没有办法,只得摆手:“随便你吧,我把我托儿所管好就成。”白云天见他同意,笑道:“挺好,你外甥要在日本读书吗?干脆让他和齐金明一起报个班儿。”辜松年摇头:“算了,他怂得很,到国外要给人欺负——中学还没读完呢,回北京还得继续读,读完了让他考浙大,课程安排得紧呢,你别捣乱。”白云天说好,他附身默默收拾书稿,又去摘下竹梁上挂的宣纸,趁夜幕未全覆下,他穿好木屐,将书稿放进怀中,慢慢走了。白云天穿了一身洁白和服,宽袍大袖,背后绣了仙鹤,仙鹤红顶白羽,代表白家标志。他背后那两只鹤,一只欲飞,一只堕地,栩栩如生。他漫步踱入夜色,在温泉烟雾中,那个纯白的身影渐渐消失。辜松年一直抻着脖子,看他是否真的离去,直到看不见白云天了,他忙捞起和服下摆,撩起裤脚,涉水而下,去捞那张被白云天扔到水中的废稿。他将稿纸捞起,见到墨迹早已洇开,只能判断出一些字句。辜松年借着月光,拼命辨认,终于看出这是一首“千年调”:尽此一报身,也学唱千年。想做对好鸳鸯,不胜神仙?结跏趺坐,白云天中变。如梦幻,如泡影,如露电。独坐禅房,飔飔风卷帘。烧红香与黄香,不如心香,不着色相,不与声影见。灯难续,长生海,不夜天。※※※※※※※※※※※※※※※※※※※※六如全本暂时到这儿,不蠹宇宙第三部 开写之前,会写一些不蠹短篇的。第49章 tokyo lover辜松年坐着,扭曲坐姿让他刚被砍掉的两个膝盖又产生了虚幻的痛觉;齐金明站着,他太高了,脑袋顶着天花板,不得不龟缩着脖子——他们俩躲在厕所里,方寸之间逼仄不堪,这是整个寨子中唯一一个能偷偷交流之处,其他地方全都布有耳目——这儿是仰光森林中的一个赌石场。辜松年说:“你有什么事儿,赶紧说好不好,老缩在这种地方,我的膝盖痛死了。”齐金明无辜道:“你根本都没有膝盖了,怎么会痛?”辜松年骂道:“幻肢你懂不懂!我他妈没有膝盖还不是因为你?”齐金明说:“关我什么事?你自己仗着不会输,非要去和他赌的。”辜松年道:“因为你霉我,我总结了很久的经验了,只要你在我后面,我绝对输,只要你不在,我保准赢。”齐金明连忙给自己找补:“要不是我插科打诨,你连小腿都没有了,现在最起码还可以写个《孙子兵法》,我还是旺你的。”辜松年发不起火,叹一口气:“还不是看着那个小孩可怜……这么小一个就要被拿来当赌注,你看到旁边那些人没有,我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那种人赢走吗,那还有没有人性了?”齐金明连连附和:“没有,没有。”辜松年乜他一眼:“光说好话有什么用,你赶紧想办法啊?”齐金明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的办法就是一把火把这儿点了,趁乱把人弄走。”辜松年道:“这也太粗暴了,我他妈坐着轮椅呢,你让我怎么跑?”“嘶——”齐金明脖子顶得太痛,换个姿势,更不适应,呲牙咧嘴,“要不这样吧,你说自己不行了,走为上计,把我留在这儿放火。”辜松年说:“虽然这保全了我,但是把你留在这儿显得很说不过去,东家都走了,伙计怎么能留在这儿呢。”齐金明耸耸肩:“你就随便把我输给谁呗,我就留在这儿,然后你就跑吧。”两人一合计,这也就是最好的办法了,遂一拍即合。辜松年被齐金明架着胳膊,从马桶转移到轮椅上,然后推出厕所,门外赌场保镖看到二人出来,只道是瘸子上厕所比较麻烦,时间长一点也正常。他们俩出了厕所,一路往主厅走,回到了赌石桌上,众目睽睽望着他们。辜松年方才赌没了筹码,见状不好,借口尿遁,和齐金明跑到厕所商量办法。他对这个挚友之子其实很不满意,不仅霉他,而且出什么主意都是一把火点了算完,不懂他辜家的灵活圆融。齐金明把他推到桌旁,居高临下地看他,齐金明知道他是心软了——任谁看了都心软。那个小孩就站在筹码堆边上,剪妹妹头,头发很黑,肤白唇红,一双大眼睛呆若木鸡,他不知道被爸爸带到这儿来是要干什么。谁都知道他被输给别人后会发生什么事,但这儿不是北京,也不是东京,这里是仰光,这儿默许一切事情的发生。齐金明也知道辜松年为什么心软,这小孩和辜小鹏差不多大,物伤其类,难免多情。齐金明想着想着,思维就跑偏了,他想白云天和辜松年,两个人都是老a,到底怎么能生个小孩出来?辜松年总告诉他,小鹏是高科技的产物,齐金明心想,日本医学比中国发达,也许真是如此。桌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嘘声,齐金明一下回到现实,有人玩味地看他。他才发现辜松年随便指了块人头大的石头,让人用电锯开了,里面不清不透,无绿无水,算是砸了。辜松年手边早已没有筹码,他刚才已经说了,要是又输了,就把这个伙计抵给你们。齐金明早就不是十六七岁,他现在就算在几个东家中间不断倒手,也能照样波澜不惊。他笑嘻嘻地,从辜松年后面走到庄家身边,背着手冲对方鞠躬一笑。庄家显然对他很满意,齐金明长得成熟,其实才刚二十出头,却已经像个三十的人那么经验丰富、风骚直给。挥一挥衣袖,辜松年退了,不带走一个筹码,还在仰光留下一个笑料——没见过把大伙计都赌输了的。他离开的当天晚上,齐金明上了庄家的床,在孔雀翎羽绣的丝被上施了关节技,把人勒得半死。他趁着对方大脑缺氧的当儿,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窗帘,接着翻出阳台,跑到花园中去。小孩坐在脚腕高的草坪里,正在用花生花编花环,见他气喘吁吁跑来,便送了他一个花环,就戴在手腕上。齐金明摸了摸花环,笑眯眯地说:“小朋友叫什么?”小孩说:“蓝田。”齐金明问:“陕西那个蓝田?”小孩摇摇头,表示不懂。齐金明说:“没什么,跟我走吧。”小孩乖巧,伸手牵他,他则粗暴,一把把人扛上肩膀。火势渐渐大了,趁着保镖都去救火,他扛着小孩,几步踩上围墙。齐金明没有即刻离开,而是骑在墙头看了好久,缅甸这时正是盛夏,摄氏四十三度,烈火熊熊,舔卷一切,在他眼底燃烧。他越看越笑,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残忍,他向来不知自己遗传了另一个父亲的恶,最喜欢混乱交加,烈火烹油。齐金明带着小孩回到驻地,又同辜松年匆匆逃回日本。他们丢盔卸甲回到府里,伙计们见了大骇,连忙联系私人医院,给辜松年添了副人工膑骨。齐金明仔细观察了,辜松年走路似乎同正常人无异,但生活还是受到一定影响。在鹤庐中,齐金明盘坐在地,给两人倒了杯清酒:“你腿瘸了以后打算怎么办?”辜松年道:“日本虎狼环伺啊,白云天失踪多久了,我又瘸了,恐怕呆不下去,收拾收拾该回国了。我还有个外甥,培养培养以后当接班人吧。”齐金明想到回国后在广西莫名失踪的白云天,也是伤脑筋,他啧一声表示苦恼,点了根烟放到嘴边:“行,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别抽了。”辜松年指指旁边,蓝田就在一旁,穿了件粉色和服,像个日本小人偶。他努力学着日本人跪坐,却不习惯,一直歪倒在地。辜松年看了忍不住笑,又说:“有小孩儿在。”齐金明说:“哦。”顺手把烟在矮几上碾碎。木几来自江户时代,这就留了黑痕,辜松年看到他这些动作,简直咬碎一口钢牙,碍于旁边有小孩,不好骂什么脏话。齐金明看了暗笑,端起酒杯闷了一口,又说;“我看你是托儿所开上瘾了。”辜松年懒得理他,转而把蓝田抱到身边来,教他说一些谎话,用于保护自己。比如胡乱编造往事,把事情颠倒交杂着说,改变时间地点人物,永远不要说实话,不要让别人一下摸清底细……蓝田乖乖听着,一直点头。他的眼睛是杏仁状,黑眼仁很大,含着一汪水,水里映着东京夕阳,还有一池芦苇,芦苇间有白鹤盘旋飞舞,久鸣不息。从这日起,辜松年为他取了新的名字,蓝田盛产玉,取此寓意,在官方文件上,他的名字是辜玉郎。“辜舟!干什么呢!当心掉进水里!”辜松年一边嚷,一边撩起和服下摆去追小孩,作势要打。小孩胆子小,见要挨打,脖子一缩,嗖一下钻回芦苇丛里,不见踪影。辜松年见捉他不到,悻悻回座,白云天烧着水问:“你儿子?”辜松年说:“我姐的儿子,你记得我姐吧?你好像还去过她婚礼。”白云天思索道:“也许吧,太久远了,不记得了——你外甥怎么是你在带?”辜松年啐道:“胡家那边见这小孩老不分化,说是废的,他们不要了,我姐又没了,就只能丢给我;你儿子你不要,也丢给我,你们是不是把我这儿当托儿所啊?”白云天扔下茶勺,站起身来,拍拍他肩:“你带孩子,我们放心。”辜松年厌烦地一耸肩,白云天的手恰好打在他脸上,不由得调戏一句:“皮肤挺好,细皮嫩肉的。”辜松年道:“滚!”白云天笑,走到茶寮边上,望着外面风景,拢起和服袖子,他若有所思。这儿是他按照当初桂林镜湖鹤庐的样子打造的,堆假山,引活水,栽种芦苇,豢养仙鹤,建筑按比例缩小,这才有了现在的府中茶寮。白云天望着水中,白鹤翩跹,鸣舞不止,宛如神仙幻境。他不禁喃喃道:“皓月清风为契友,高山流水是知音……”辜松年走到他身旁,两人并排站着,一起望水,听他吟诗,似乎很是落寞。“别难受了,”辜松年颔首道:“我不是你知音吗?”白云天点点头,又道:“秋宵噭噭云间鹤,古调泠泠松下琴。我是云间鹤,你就是松下琴,咱俩高山流水觅知音。”辜松年笑笑,心里受用。“可惜我爱的人不是我的知音,”白云天又道,“这是不是一种悲剧?”辜松年说:“你不爱我吗?你这个狗玩意儿。”白云天说:“去你妈的,我说的爱不是这种爱,你能和我上床吗?”辜松年说:“你可别恶心我了,滚!”两人又看了一阵,日渐西下,白鹤归巢,他们也打算收了纸笔,回屋再叙。辜松年收拾桌上废纸时,看到有一张写满韵脚,似乎是白云天写诗的废稿,他拿了过来想要细看,却被白云天劈手夺去。辜松年指着废纸道:“那上边写得什么?”白云天说:“没什么,废纸。”辜松年道:“你逗我呢,废纸你藏得那么快?”“我跟你说个事儿,”白云天顾左右而言它,“过两天等身份手续办好了,你带齐金明去东京,生意帮我看着就行。”辜松年问:“你要干什么?”白云天把废稿揉成一团,纵力掷向远方:“我要去广西。”“你疯了?”辜松年伸手扳白云天的肩,被他躲开了,他道:“换个名字,说是归国华侨,雷子查不到我这儿来。”他神色严肃,表示一切已定。辜松年问:“你去干什么?发寻人启事?”白云天答:“我知道他去哪儿了,他死不了,我心里有数。”辜松年没有办法,只得摆手:“随便你吧,我把我托儿所管好就成。”白云天见他同意,笑道:“挺好,你外甥要在日本读书吗?干脆让他和齐金明一起报个班儿。”辜松年摇头:“算了,他怂得很,到国外要给人欺负——中学还没读完呢,回北京还得继续读,读完了让他考浙大,课程安排得紧呢,你别捣乱。”白云天说好,他附身默默收拾书稿,又去摘下竹梁上挂的宣纸,趁夜幕未全覆下,他穿好木屐,将书稿放进怀中,慢慢走了。白云天穿了一身洁白和服,宽袍大袖,背后绣了仙鹤,仙鹤红顶白羽,代表白家标志。他背后那两只鹤,一只欲飞,一只堕地,栩栩如生。他漫步踱入夜色,在温泉烟雾中,那个纯白的身影渐渐消失。辜松年一直抻着脖子,看他是否真的离去,直到看不见白云天了,他忙捞起和服下摆,撩起裤脚,涉水而下,去捞那张被白云天扔到水中的废稿。他将稿纸捞起,见到墨迹早已洇开,只能判断出一些字句。辜松年借着月光,拼命辨认,终于看出这是一首“千年调”:尽此一报身,也学唱千年。想做对好鸳鸯,不胜神仙?结跏趺坐,白云天中变。如梦幻,如泡影,如露电。独坐禅房,飔飔风卷帘。烧红香与黄香,不如心香,不着色相,不与声影见。灯难续,长生海,不夜天。※※※※※※※※※※※※※※※※※※※※六如全本暂时到这儿,不蠹宇宙第三部 开写之前,会写一些不蠹短篇的。第49章 tokyo lover辜松年坐着,扭曲坐姿让他刚被砍掉的两个膝盖又产生了虚幻的痛觉;齐金明站着,他太高了,脑袋顶着天花板,不得不龟缩着脖子——他们俩躲在厕所里,方寸之间逼仄不堪,这是整个寨子中唯一一个能偷偷交流之处,其他地方全都布有耳目——这儿是仰光森林中的一个赌石场。辜松年说:“你有什么事儿,赶紧说好不好,老缩在这种地方,我的膝盖痛死了。”齐金明无辜道:“你根本都没有膝盖了,怎么会痛?”辜松年骂道:“幻肢你懂不懂!我他妈没有膝盖还不是因为你?”齐金明说:“关我什么事?你自己仗着不会输,非要去和他赌的。”辜松年道:“因为你霉我,我总结了很久的经验了,只要你在我后面,我绝对输,只要你不在,我保准赢。”齐金明连忙给自己找补:“要不是我插科打诨,你连小腿都没有了,现在最起码还可以写个《孙子兵法》,我还是旺你的。”辜松年发不起火,叹一口气:“还不是看着那个小孩可怜……这么小一个就要被拿来当赌注,你看到旁边那些人没有,我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那种人赢走吗,那还有没有人性了?”齐金明连连附和:“没有,没有。”辜松年乜他一眼:“光说好话有什么用,你赶紧想办法啊?”齐金明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的办法就是一把火把这儿点了,趁乱把人弄走。”辜松年道:“这也太粗暴了,我他妈坐着轮椅呢,你让我怎么跑?”“嘶——”齐金明脖子顶得太痛,换个姿势,更不适应,呲牙咧嘴,“要不这样吧,你说自己不行了,走为上计,把我留在这儿放火。”辜松年说:“虽然这保全了我,但是把你留在这儿显得很说不过去,东家都走了,伙计怎么能留在这儿呢。”齐金明耸耸肩:“你就随便把我输给谁呗,我就留在这儿,然后你就跑吧。”两人一合计,这也就是最好的办法了,遂一拍即合。辜松年被齐金明架着胳膊,从马桶转移到轮椅上,然后推出厕所,门外赌场保镖看到二人出来,只道是瘸子上厕所比较麻烦,时间长一点也正常。他们俩出了厕所,一路往主厅走,回到了赌石桌上,众目睽睽望着他们。辜松年方才赌没了筹码,见状不好,借口尿遁,和齐金明跑到厕所商量办法。他对这个挚友之子其实很不满意,不仅霉他,而且出什么主意都是一把火点了算完,不懂他辜家的灵活圆融。齐金明把他推到桌旁,居高临下地看他,齐金明知道他是心软了——任谁看了都心软。那个小孩就站在筹码堆边上,剪妹妹头,头发很黑,肤白唇红,一双大眼睛呆若木鸡,他不知道被爸爸带到这儿来是要干什么。谁都知道他被输给别人后会发生什么事,但这儿不是北京,也不是东京,这里是仰光,这儿默许一切事情的发生。齐金明也知道辜松年为什么心软,这小孩和辜小鹏差不多大,物伤其类,难免多情。齐金明想着想着,思维就跑偏了,他想白云天和辜松年,两个人都是老a,到底怎么能生个小孩出来?辜松年总告诉他,小鹏是高科技的产物,齐金明心想,日本医学比中国发达,也许真是如此。桌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嘘声,齐金明一下回到现实,有人玩味地看他。他才发现辜松年随便指了块人头大的石头,让人用电锯开了,里面不清不透,无绿无水,算是砸了。辜松年手边早已没有筹码,他刚才已经说了,要是又输了,就把这个伙计抵给你们。齐金明早就不是十六七岁,他现在就算在几个东家中间不断倒手,也能照样波澜不惊。他笑嘻嘻地,从辜松年后面走到庄家身边,背着手冲对方鞠躬一笑。庄家显然对他很满意,齐金明长得成熟,其实才刚二十出头,却已经像个三十的人那么经验丰富、风骚直给。挥一挥衣袖,辜松年退了,不带走一个筹码,还在仰光留下一个笑料——没见过把大伙计都赌输了的。他离开的当天晚上,齐金明上了庄家的床,在孔雀翎羽绣的丝被上施了关节技,把人勒得半死。他趁着对方大脑缺氧的当儿,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窗帘,接着翻出阳台,跑到花园中去。小孩坐在脚腕高的草坪里,正在用花生花编花环,见他气喘吁吁跑来,便送了他一个花环,就戴在手腕上。齐金明摸了摸花环,笑眯眯地说:“小朋友叫什么?”小孩说:“蓝田。”齐金明问:“陕西那个蓝田?”小孩摇摇头,表示不懂。齐金明说:“没什么,跟我走吧。”小孩乖巧,伸手牵他,他则粗暴,一把把人扛上肩膀。火势渐渐大了,趁着保镖都去救火,他扛着小孩,几步踩上围墙。齐金明没有即刻离开,而是骑在墙头看了好久,缅甸这时正是盛夏,摄氏四十三度,烈火熊熊,舔卷一切,在他眼底燃烧。他越看越笑,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残忍,他向来不知自己遗传了另一个父亲的恶,最喜欢混乱交加,烈火烹油。齐金明带着小孩回到驻地,又同辜松年匆匆逃回日本。他们丢盔卸甲回到府里,伙计们见了大骇,连忙联系私人医院,给辜松年添了副人工膑骨。齐金明仔细观察了,辜松年走路似乎同正常人无异,但生活还是受到一定影响。在鹤庐中,齐金明盘坐在地,给两人倒了杯清酒:“你腿瘸了以后打算怎么办?”辜松年道:“日本虎狼环伺啊,白云天失踪多久了,我又瘸了,恐怕呆不下去,收拾收拾该回国了。我还有个外甥,培养培养以后当接班人吧。”齐金明想到回国后在广西莫名失踪的白云天,也是伤脑筋,他啧一声表示苦恼,点了根烟放到嘴边:“行,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别抽了。”辜松年指指旁边,蓝田就在一旁,穿了件粉色和服,像个日本小人偶。他努力学着日本人跪坐,却不习惯,一直歪倒在地。辜松年看了忍不住笑,又说:“有小孩儿在。”齐金明说:“哦。”顺手把烟在矮几上碾碎。木几来自江户时代,这就留了黑痕,辜松年看到他这些动作,简直咬碎一口钢牙,碍于旁边有小孩,不好骂什么脏话。齐金明看了暗笑,端起酒杯闷了一口,又说;“我看你是托儿所开上瘾了。”辜松年懒得理他,转而把蓝田抱到身边来,教他说一些谎话,用于保护自己。比如胡乱编造往事,把事情颠倒交杂着说,改变时间地点人物,永远不要说实话,不要让别人一下摸清底细……蓝田乖乖听着,一直点头。他的眼睛是杏仁状,黑眼仁很大,含着一汪水,水里映着东京夕阳,还有一池芦苇,芦苇间有白鹤盘旋飞舞,久鸣不息。从这日起,辜松年为他取了新的名字,蓝田盛产玉,取此寓意,在官方文件上,他的名字是辜玉郎。“辜舟!干什么呢!当心掉进水里!”辜松年一边嚷,一边撩起和服下摆去追小孩,作势要打。小孩胆子小,见要挨打,脖子一缩,嗖一下钻回芦苇丛里,不见踪影。辜松年见捉他不到,悻悻回座,白云天烧着水问:“你儿子?”辜松年说:“我姐的儿子,你记得我姐吧?你好像还去过她婚礼。”白云天思索道:“也许吧,太久远了,不记得了——你外甥怎么是你在带?”辜松年啐道:“胡家那边见这小孩老不分化,说是废的,他们不要了,我姐又没了,就只能丢给我;你儿子你不要,也丢给我,你们是不是把我这儿当托儿所啊?”白云天扔下茶勺,站起身来,拍拍他肩:“你带孩子,我们放心。”辜松年厌烦地一耸肩,白云天的手恰好打在他脸上,不由得调戏一句:“皮肤挺好,细皮嫩肉的。”辜松年道:“滚!”白云天笑,走到茶寮边上,望着外面风景,拢起和服袖子,他若有所思。这儿是他按照当初桂林镜湖鹤庐的样子打造的,堆假山,引活水,栽种芦苇,豢养仙鹤,建筑按比例缩小,这才有了现在的府中茶寮。白云天望着水中,白鹤翩跹,鸣舞不止,宛如神仙幻境。他不禁喃喃道:“皓月清风为契友,高山流水是知音……”辜松年走到他身旁,两人并排站着,一起望水,听他吟诗,似乎很是落寞。“别难受了,”辜松年颔首道:“我不是你知音吗?”白云天点点头,又道:“秋宵噭噭云间鹤,古调泠泠松下琴。我是云间鹤,你就是松下琴,咱俩高山流水觅知音。”辜松年笑笑,心里受用。“可惜我爱的人不是我的知音,”白云天又道,“这是不是一种悲剧?”辜松年说:“你不爱我吗?你这个狗玩意儿。”白云天说:“去你妈的,我说的爱不是这种爱,你能和我上床吗?”辜松年说:“你可别恶心我了,滚!”两人又看了一阵,日渐西下,白鹤归巢,他们也打算收了纸笔,回屋再叙。辜松年收拾桌上废纸时,看到有一张写满韵脚,似乎是白云天写诗的废稿,他拿了过来想要细看,却被白云天劈手夺去。辜松年指着废纸道:“那上边写得什么?”白云天说:“没什么,废纸。”辜松年道:“你逗我呢,废纸你藏得那么快?”“我跟你说个事儿,”白云天顾左右而言它,“过两天等身份手续办好了,你带齐金明去东京,生意帮我看着就行。”辜松年问:“你要干什么?”白云天把废稿揉成一团,纵力掷向远方:“我要去广西。”“你疯了?”辜松年伸手扳白云天的肩,被他躲开了,他道:“换个名字,说是归国华侨,雷子查不到我这儿来。”他神色严肃,表示一切已定。辜松年问:“你去干什么?发寻人启事?”白云天答:“我知道他去哪儿了,他死不了,我心里有数。”辜松年没有办法,只得摆手:“随便你吧,我把我托儿所管好就成。”白云天见他同意,笑道:“挺好,你外甥要在日本读书吗?干脆让他和齐金明一起报个班儿。”辜松年摇头:“算了,他怂得很,到国外要给人欺负——中学还没读完呢,回北京还得继续读,读完了让他考浙大,课程安排得紧呢,你别捣乱。”白云天说好,他附身默默收拾书稿,又去摘下竹梁上挂的宣纸,趁夜幕未全覆下,他穿好木屐,将书稿放进怀中,慢慢走了。白云天穿了一身洁白和服,宽袍大袖,背后绣了仙鹤,仙鹤红顶白羽,代表白家标志。他背后那两只鹤,一只欲飞,一只堕地,栩栩如生。他漫步踱入夜色,在温泉烟雾中,那个纯白的身影渐渐消失。辜松年一直抻着脖子,看他是否真的离去,直到看不见白云天了,他忙捞起和服下摆,撩起裤脚,涉水而下,去捞那张被白云天扔到水中的废稿。他将稿纸捞起,见到墨迹早已洇开,只能判断出一些字句。辜松年借着月光,拼命辨认,终于看出这是一首“千年调”:尽此一报身,也学唱千年。想做对好鸳鸯,不胜神仙?结跏趺坐,白云天中变。如梦幻,如泡影,如露电。独坐禅房,飔飔风卷帘。烧红香与黄香,不如心香,不着色相,不与声影见。灯难续,长生海,不夜天。※※※※※※※※※※※※※※※※※※※※六如全本暂时到这儿,不蠹宇宙第三部 开写之前,会写一些不蠹短篇的。第49章 tokyo lover辜松年坐着,扭曲坐姿让他刚被砍掉的两个膝盖又产生了虚幻的痛觉;齐金明站着,他太高了,脑袋顶着天花板,不得不龟缩着脖子——他们俩躲在厕所里,方寸之间逼仄不堪,这是整个寨子中唯一一个能偷偷交流之处,其他地方全都布有耳目——这儿是仰光森林中的一个赌石场。辜松年说:“你有什么事儿,赶紧说好不好,老缩在这种地方,我的膝盖痛死了。”齐金明无辜道:“你根本都没有膝盖了,怎么会痛?”辜松年骂道:“幻肢你懂不懂!我他妈没有膝盖还不是因为你?”齐金明说:“关我什么事?你自己仗着不会输,非要去和他赌的。”辜松年道:“因为你霉我,我总结了很久的经验了,只要你在我后面,我绝对输,只要你不在,我保准赢。”齐金明连忙给自己找补:“要不是我插科打诨,你连小腿都没有了,现在最起码还可以写个《孙子兵法》,我还是旺你的。”辜松年发不起火,叹一口气:“还不是看着那个小孩可怜……这么小一个就要被拿来当赌注,你看到旁边那些人没有,我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那种人赢走吗,那还有没有人性了?”齐金明连连附和:“没有,没有。”辜松年乜他一眼:“光说好话有什么用,你赶紧想办法啊?”齐金明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的办法就是一把火把这儿点了,趁乱把人弄走。”辜松年道:“这也太粗暴了,我他妈坐着轮椅呢,你让我怎么跑?”“嘶——”齐金明脖子顶得太痛,换个姿势,更不适应,呲牙咧嘴,“要不这样吧,你说自己不行了,走为上计,把我留在这儿放火。”辜松年说:“虽然这保全了我,但是把你留在这儿显得很说不过去,东家都走了,伙计怎么能留在这儿呢。”齐金明耸耸肩:“你就随便把我输给谁呗,我就留在这儿,然后你就跑吧。”两人一合计,这也就是最好的办法了,遂一拍即合。辜松年被齐金明架着胳膊,从马桶转移到轮椅上,然后推出厕所,门外赌场保镖看到二人出来,只道是瘸子上厕所比较麻烦,时间长一点也正常。他们俩出了厕所,一路往主厅走,回到了赌石桌上,众目睽睽望着他们。辜松年方才赌没了筹码,见状不好,借口尿遁,和齐金明跑到厕所商量办法。他对这个挚友之子其实很不满意,不仅霉他,而且出什么主意都是一把火点了算完,不懂他辜家的灵活圆融。齐金明把他推到桌旁,居高临下地看他,齐金明知道他是心软了——任谁看了都心软。那个小孩就站在筹码堆边上,剪妹妹头,头发很黑,肤白唇红,一双大眼睛呆若木鸡,他不知道被爸爸带到这儿来是要干什么。谁都知道他被输给别人后会发生什么事,但这儿不是北京,也不是东京,这里是仰光,这儿默许一切事情的发生。齐金明也知道辜松年为什么心软,这小孩和辜小鹏差不多大,物伤其类,难免多情。齐金明想着想着,思维就跑偏了,他想白云天和辜松年,两个人都是老a,到底怎么能生个小孩出来?辜松年总告诉他,小鹏是高科技的产物,齐金明心想,日本医学比中国发达,也许真是如此。桌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嘘声,齐金明一下回到现实,有人玩味地看他。他才发现辜松年随便指了块人头大的石头,让人用电锯开了,里面不清不透,无绿无水,算是砸了。辜松年手边早已没有筹码,他刚才已经说了,要是又输了,就把这个伙计抵给你们。齐金明早就不是十六七岁,他现在就算在几个东家中间不断倒手,也能照样波澜不惊。他笑嘻嘻地,从辜松年后面走到庄家身边,背着手冲对方鞠躬一笑。庄家显然对他很满意,齐金明长得成熟,其实才刚二十出头,却已经像个三十的人那么经验丰富、风骚直给。挥一挥衣袖,辜松年退了,不带走一个筹码,还在仰光留下一个笑料——没见过把大伙计都赌输了的。他离开的当天晚上,齐金明上了庄家的床,在孔雀翎羽绣的丝被上施了关节技,把人勒得半死。他趁着对方大脑缺氧的当儿,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窗帘,接着翻出阳台,跑到花园中去。小孩坐在脚腕高的草坪里,正在用花生花编花环,见他气喘吁吁跑来,便送了他一个花环,就戴在手腕上。齐金明摸了摸花环,笑眯眯地说:“小朋友叫什么?”小孩说:“蓝田。”齐金明问:“陕西那个蓝田?”小孩摇摇头,表示不懂。齐金明说:“没什么,跟我走吧。”小孩乖巧,伸手牵他,他则粗暴,一把把人扛上肩膀。火势渐渐大了,趁着保镖都去救火,他扛着小孩,几步踩上围墙。齐金明没有即刻离开,而是骑在墙头看了好久,缅甸这时正是盛夏,摄氏四十三度,烈火熊熊,舔卷一切,在他眼底燃烧。他越看越笑,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残忍,他向来不知自己遗传了另一个父亲的恶,最喜欢混乱交加,烈火烹油。齐金明带着小孩回到驻地,又同辜松年匆匆逃回日本。他们丢盔卸甲回到府里,伙计们见了大骇,连忙联系私人医院,给辜松年添了副人工膑骨。齐金明仔细观察了,辜松年走路似乎同正常人无异,但生活还是受到一定影响。在鹤庐中,齐金明盘坐在地,给两人倒了杯清酒:“你腿瘸了以后打算怎么办?”辜松年道:“日本虎狼环伺啊,白云天失踪多久了,我又瘸了,恐怕呆不下去,收拾收拾该回国了。我还有个外甥,培养培养以后当接班人吧。”齐金明想到回国后在广西莫名失踪的白云天,也是伤脑筋,他啧一声表示苦恼,点了根烟放到嘴边:“行,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别抽了。”辜松年指指旁边,蓝田就在一旁,穿了件粉色和服,像个日本小人偶。他努力学着日本人跪坐,却不习惯,一直歪倒在地。辜松年看了忍不住笑,又说:“有小孩儿在。”齐金明说:“哦。”顺手把烟在矮几上碾碎。木几来自江户时代,这就留了黑痕,辜松年看到他这些动作,简直咬碎一口钢牙,碍于旁边有小孩,不好骂什么脏话。齐金明看了暗笑,端起酒杯闷了一口,又说;“我看你是托儿所开上瘾了。”辜松年懒得理他,转而把蓝田抱到身边来,教他说一些谎话,用于保护自己。比如胡乱编造往事,把事情颠倒交杂着说,改变时间地点人物,永远不要说实话,不要让别人一下摸清底细……蓝田乖乖听着,一直点头。他的眼睛是杏仁状,黑眼仁很大,含着一汪水,水里映着东京夕阳,还有一池芦苇,芦苇间有白鹤盘旋飞舞,久鸣不息。从这日起,辜松年为他取了新的名字,蓝田盛产玉,取此寓意,在官方文件上,他的名字是辜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