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黛》TXT全集下载_18
作者:七英俊      更新:2023-06-20 19:02      字数:9644
  连带着所有被他潜过的小明星,都被翻出来挨个儿抽打。晚八点,他收到了第一个洽谈撤资的电话。此时的热搜轰炸还在持续。张影帝试图砸钱摆平,真金白银砸下去,舆论不消反涨。于是他明白了,对方砸得更多。张影帝先是去找程平的公司,对方表示毫不知情,还给他指了条明路。晚九点,张影帝发出一条信息:“小李啊,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本来我也不是冲着你,你这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可要小心终有一日走到末路。”很久都没收到回复。张影帝又打了一段威逼利诱的字,还没来得及发出,对方的回复来了,只有两个字:“嗯嗯。”张影帝:“……”张影帝:“????”张影帝还是把那段威逼利诱发了出去。李柏奚这次多回了三个字:“看微博。”张影帝不明所以,打开微博,发现李柏奚刚刚发出了一段视频。画面中的李柏奚一身正装,素颜出镜,面色平和,对着镜头说:“我在此向同组艺人程平先生郑重道歉。在合作期间,对方释放善意,将我视为好友,我却辜负他的信任、罔顾他的意愿,利用职务之便私下展开追求,且因为处理不当,还造成他的声誉受损。作为化妆师,我的所作所为对公众造成了困扰,在此,我愿意引咎退出化妆行业,从此不再回归。欢迎大家监督。”他半鞠了一躬。张影帝麻木了。他不相信世上有这么狠的人,宁愿同归于尽,也要把他拉下马。但这么狠的人还真就让他遇上了。这段退圈宣言在多大程度上挽救了程平的名声,张影帝已经没有心思调查了。因为所有嘈杂的发言最后汇成了一道声浪,是冲着他的:“有人做出榜样了,你什么时候引咎退圈啊?”……一切喧嚣的声波抵达不到的地方,在剧组酒店里,程平仍旧孤独地举着手机。“嘟——嘟——”从中传出的等待音缓慢而枯燥,犹如垂死之人的心跳。第47章三年后。“欢迎大家来到李柏奚个人画展《一面》的开幕酒会。”策展人笑意盈盈地走上展厅演讲台。“本次展出的作品包括了一百幅肖像。据我所知,为了这一百张人脸,李老师已经消失在大众视野整整三年了。”台下有人端着酒杯面露疑惑。这些嘉宾里,有许多人是混在艺术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对李柏奚这名字的了解仅限于近年来风头正劲的画作,连画手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此时听到“消失”这字眼,都不知此话怎讲。“在联系上李老师之前,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隔了十天才回复我的邮件,后来我才知道,他那天刚回到有信号的地方。“他游荡已久,与无数人擦肩而过,却只对画脸情有独钟。通过对‘脸’这一主题的长期凝视与解读,他从植根于不同文化土壤的人像面孔中,抽离出了超越个体、具有普世价值的人文理念。“他为写实肖像拓展出了更为广阔的语境,即对人类生活与命运的写实……”策展人天花乱坠地吹了一通,最后收起稿子笑了笑:“李老师本人对高谈阔论有些心理障碍,我这次费了许多功夫才说服他自己上台讲两句。如果他站在这里跟大家聊五分钟天气,请多担待。”他转了个身:“李老师,请。”众人的掌声中,李柏奚一身宽松地亮了相。台下起了一阵小骚动。李柏奚装作没发现,有些生疏地重拾寒暄技能:“天气挺热的。”众人笑。李柏奚:“我接到任务,必须聊几句画。如大家所见,我目前主要画脸。可能有人不知道我以前的工作。别担心,你们没错过什么,我以前也是画脸。”台下做过功课的评论家笑得端不住酒:“讲相声呢?”李柏奚转过身,指了指后面墙上挂着的一幅肖像画,画中的老太太老得几乎看不出人种,偏偏涂了橘色渐变眼影与同色系唇釉,挑眉望着观众。轻盈而飞扬的笔触下,她那明显不事保养的老迈的脸,与这妆容一对撞,仿佛有莽然的生机从这方寸之间喷薄而出。“这位老太太听说我当过化妆师,很好奇。她一辈子没接触过化妆品,她生活的地方也基本不存在化妆这件事。我问她想要什么风格,她说要像花一样鲜艳。化完之后,我为她冲洗了一张照片,她很开心,说要保存到葬礼上当遗照。”李柏奚又挑着讲了几个模特的趣事,最后说:“聊画,我目前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以前,我对自我表达避之不及,现在想来,未尝不是一种傲慢。”有人露出了“此话怎讲”的表情。李柏奚:“那时我的目光停留在云上,仿佛泯然众人就不配拥有自我。但我从未真正了解过所谓的‘众人’。他们的生老病死爱恨悲欢,构成了一道裹挟我自身的、无边无际的命运之河。“当我逐流而下,认真凝望他们的面孔,才看清了自己。”他望着台下煞有介事点头的人群,权当在自语:“感谢那个让我睁眼的人。”李柏奚一走下台就被围住了。评论家想提问,同行想攀谈,路人想合影。李柏奚三年没营业了,头皮一阵发麻,面上慢慢调整出微笑,挨个儿应对。聊着聊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李柏奚惊了:“你怎么来了?”是他以前经常合作的摄影师。摄影师:“想看看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本以为你转行了,怎么着也得变丑一点,没想到颜值还甩我越来越远了。”李柏奚笑着拍他。李柏奚外貌变化不大,但不知为何一眼瞧去,却又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精致的脂粉气大约是被山风吹没了,眉宇间旷达了许多。他还披着那头及腰长发,以前一看就是纸醉金迷大少爷,现在却玄妙地向苦修者靠拢了。摄影师从中瞧出一股自我放逐劲儿,一阵心累:“当年根本就没多大个事,尤其是你都换了圈子,何必这样……”娱乐圈有一套自己的生态,处处是雷区。然而艺术界的生态正好相反,生平没点奇葩的事迹都不好意思出来混。摄影师的言下之意很明显:追个男人罢了,还真得打成重罪流放三年啊?李柏奚对着曾经的熟人也不好说太多,敷衍道:“正好趁此机会修行一阵,想点事情。”摄影师:“你可别修到最后大彻大悟,直接遁入空门喽。”李柏奚笑出了声。摄影师:“这么久了,差不多也够了吧。其实鹤伞拿奖的时候,你没去领,公众对你的评价就已经转向了,惋惜你的事业刚走上巅峰就夭折……”李柏奚挑眉:“公众这么宽容吗?”摄影师:“你可能不知道,他们说你把角色设计得那么美,一定是真的很爱程平。”李柏奚骤然听见这名字,带着隔世一般遥远空洞的回音。他猜测自己应该没控制住面色变化,因为摄影师来劲了:“程平领奖的时候憋着眼泪不肯掉,不少人脑补了一出情海恨天呢……”李柏奚一看对方偷瞄自己的眼神,敢情这厮是来打听八卦的。旁边不觉间也竖起了许多对偷听的耳朵。李柏奚哭笑不得,打了个哈哈尿遁了。他避开人流,走向展厅后门,心中那阵恍惚劲儿还没过去。确实,三年了。他与程平不见面的日子,快要比共处的日子更长了。李柏奚还没走出后门,就看见外头杵了一道人影,像在守株待兔。听见他的脚步声,那身影猛然转过头来:“师父!”开口还是带着笑的,到尾音已经带了哭腔。李柏奚脚下一顿:“你这是经历了啥?”马扣扣的变化也挺大——主要体现在妆容上。眼线飞到太阳穴的妖艳贱货,摇身一变成了圆眼睛粉鼻头的纯情小鹿,看得人一阵恶寒。马扣扣扑上来搂住他,扒着不肯放手:“没有你,我过得好苦啊。”李柏奚:“?”马扣扣提出要找个方便讲话的地方请他吃饭。片刻后,李柏奚坐在人声鼎沸的小店角落,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油光粼粼的火锅。“这就是你说的方便讲话的餐厅?”马扣扣:“哎呀,高档餐厅来不及预约了,这儿吵成这样肯定没人偷听得到,安全。”李柏奚下了一筷子红肉:“孩儿,士别三年,你倒愈发抠抠索索了。”马扣扣:“母亲!您救我这一回狗命,事成之后您要吃米其林八星我都给您镶上去!”李柏奚:“?”马扣扣搓搓手:“三年前鹤伞杀青那会儿,你不是提前几天跑路了吗?我替你做完了扫尾工作,吃完杀青宴,就也回国了。”李柏奚:“嗯。”李柏奚:“……嗯?”他抬起头看着马扣扣:“埃尔伯特呢?”“打完分手炮,分道扬镳——否则又能怎么样呢?我还能吃死这大众男神不成?露水情缘罢了,大家心照不宣,好聚好散……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的。”马扣扣又是一脸泫然欲泣。李柏奚开始脑壳疼。回国闯荡三年后,马扣扣在化妆业内也初步奠定了地位。今年参加一场国外活动时,他发现埃尔伯特也在现场。隔着人群望见埃尔伯特愈发冷峻优美的侧脸,马扣扣心痒难耐,便想拉着他叙个旧。埃尔伯特很给面子,真被他约了出来。然而,俩人对“叙旧”的内容显然存在认知差异。马扣扣想的是干柴烈火再点一发。埃尔伯特却把他拉去露台,喝酒长谈。马扣扣耐着性子喝到半醉,心想这气氛总算酝酿得差不多了吧,正对他暗送秋波,却见他望着自己,一脸肃穆道:“……”李柏奚听到此处,疑惑地问:“所以他说了什么?”“不知道啊。”“?”马扣扣:“我英语那么菜,我说的他能听懂,他说的我只能靠猜。”“???”“只见他怪严肃的,我也不敢打断,就一直点头。”李柏奚抓狂了:“你就不能老实告诉他你听不懂,让他拿出手机打开在线翻译吗?”马扣扣低头对手指:“我怕我这边一坦白,他就意识到我三年前也没听懂了。”李柏奚:“…………”马扣扣:“然后呢,我俩最后也没能来一发,我想着他是不是酒喝多了不行啊,遗憾地回国了。结果回国第二天,发现邮箱里多了封很长很长的邮件,是他发来的。这回我终于拖进了翻译机。”马扣扣欲哭无泪地亮出手机屏幕:“您看看吧。”李柏奚一目十行地扫完,淡淡道:“不然这样。”马扣扣眼睛一亮。李柏奚:“你剖腹谢罪吧。”“……”马扣扣哇哇大哭:“我想回复邮件来着,可是他已经把我拉黑了!我还托了共同的熟人去带话,他却拒绝跟我见面,说要彻底忘了我。”“你活该。人一腔真心被你糟践两次!”“我哪儿想得到啊!我以为他就是打炮前后随口说两句情话助兴,谁能想到他会动真格?这事儿换你你敢信?”李柏奚犹豫了一下。确实不太敢信。马扣扣颓然往后一靠:“我现在什么也不肖想了,都成泡沫了。唯一的愿望就是当面对他道个歉,完事以后保证再也不出现。师父,师父啊,您跟他不也是前同事吗——”“我为什么要揽这档子鸟事?”“一日为师……”“也没见你报过恩。”马扣扣见他油盐不进,不得不拿出杀手锏:“你那东西,我可是谨遵吩咐,在杀青之后好好交到了程哥手里的。”李柏奚:“。”李柏奚不吭声了。马扣扣察觉到异样,收敛了几秒,小心翼翼地问:“你跟程哥……”“我明白了。那事儿算我欠你一回,我会想办法的。”马扣扣千恩万谢,就差当场磕头。李柏奚托腮看戏,脸上瞧不出情绪。马扣扣放不下,又找话问:“你真的三年都没去见程哥?”“嗯。”“视频都没通一个?”李柏奚不耐道:“吃你的。”“信息总能发一条吧?……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就那么怕张影帝伺机报复吗?”马扣扣故意拿话激他,李柏奚听出来了,但还是配合道:“不全是。头一年不敢联系,怕联系上了又断不开,迟早又得被发现——没了张影帝还会有别人。重蹈覆辙的话,当初的分开就毫无意义了。我不想变成悬在他头顶的剑。”“可后来舆论已经平息了呀。为什么还……”李柏奚低头涮毛肚。马扣扣定睛看他,隔着锅上蒸腾的白雾,他的面目像被前尘模糊了一般。马扣扣的心慢慢提起:“是因为感觉也淡了吗?”当你走向辽阔天地,寻得无尽灵感,最初的缪斯之光就显得黯淡了吗?不知为何,他很怕听到回答。他一早知道人心不堪考验,却不愿被提醒。仿佛这样的结局多见证一次,自己的命运就被钉死一分。白雾对面传来平静的声音:“你想多了。”但马扣扣判断不出这回答有几分真心。李柏奚接了马扣扣的委托,谋划了一阵子,最后找了个合适的契机——他的巡回画展有一站开在伦敦,正是埃尔伯特老家。李柏奚提前发了封邀请邮件,只说许久未见,盼其赏光。埃尔伯特与他在鹤伞剧组的合作还算愉快,加上对这画展有些好奇,便爽快答应了。李柏奚又给马扣扣发信息:“到那天我会拉他去附近喝酒,等他喝个几杯,你再溜进来把该说的说了。”马扣扣回了一串狂喜乱舞的表情包:“那咱们一起飞伦敦?”李柏奚:“别,你管自己。”他不想让人发现自己的行程,因为他提早了三天到达——这样可以赶上程平的新片路演。自从鹤伞拿奖后,程平偶尔可以接到一些欧美片的剧本。眼下这个剧组财大气粗,宣传期的排场做得很足。路演现场人满为患,是个潜伏混入的好时机。李柏奚乔装打扮,鸭舌帽遮了大半张脸,坐在观众席里一个不起眼的位子上。其实,那三年里,他去见过程平一次。鹤伞拿奖半个月后,他在某座雪山脚下找到信号,看到了程平举起奖杯的视频。画面中的程平消瘦而憔悴,为了不让眼泪落下而死死咬着牙关,像在与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拉锯。李柏奚一夜未眠,在天亮时联系上了杨助理,问明了程平所在地——他走之后,马扣扣单飞,杨助理成了程平的私人化妆师。程平那一年像疯了一样接剧本,无缝进组,全年无休。那段时间只有一天离开剧组,要参加一场演出。李柏奚舟车劳顿回了国,跟谁也没打招呼,默默出现在了演出后台。他对自己说,只见一面,见一面就走。就当在对方成长起来之前,最后送他一程。他站在演员休息室外的走廊上,等待程平谢幕下场后经过此地。走廊里空无一人,灯光昏暗。李柏奚倚靠在墙上,听着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身影出现在长廊尽头,像从前那样朝他靠近。程平的目光撞入他的眼底,又轻巧地滑了出去。步履未曾停滞半秒,就这样与他擦肩而过,没有回头。原来不需要他相送了。主持人高声邀请剧组成员登台亮相。欢呼的人群中,李柏奚略微扶起鸭舌帽,朝台上望去。现在的程平不消瘦也不憔悴。他状态很好,意气风发。英语也彻底不怵了,笑着与观众闲聊打趣。曾经费劲的笑容如今变成了半永久款,轻而易举地粘在脸上。显而易见,他高效利用了这三年,榨出了每一秒的价值。曾经的半吊子新人成了货真价实的程影帝,被很多人认可,被很多人爱着。这样是好的,李柏奚想。这样看来,他们达成了当初分开时所能预见的最好结局。不过,也因为太过完美……而失去了改写的动机吧。恍惚间他感到程平的目光转到了这个方向,下意识地一低头,才想起此举毫无必要。程平不可能注意到这个座位,何况他还做了伪装。李柏奚自嘲地笑笑,再一抬头,果然对方已经望向了别处。他压了压帽子,悄无声息地提前离场了。??埃尔伯特还是老样子,用温和的方式冷淡着。他认真称赞了李柏奚的画,甚至奉上了长达五分钟的观后感,却借故拒绝了李柏奚的喝酒邀请。李柏奚为母则刚,为了给马扣扣一次机会,硬着头皮又劝了一次,态度极尽恳切。埃尔伯特大约是真的很欣赏他的画,考虑良久,居然改口答应了。晚上到了埃尔伯特推荐的酒吧,李柏奚才隐约发现他最初拒绝的真正原因——这酒吧偏僻得仿佛不想让人找到,今夜除了他们没有第三个客人。一副命悬一线随时倒闭的样子。埃尔伯特:“这是我最喜欢——事实上,是我唯一光顾的酒吧。我有时会来独酌一杯。”李柏奚心想:懂了,你的社恐愈发严重了。他开始怀疑马扣扣知不知道男神是个社恐。接着又怀疑这么严重的社恐,会不会主动谈恋爱。难不成当初被马扣扣拿下的时候,男神还是个……李柏奚打了个寒战。这真造了大孽了。两杯酒下肚,李柏奚看着时机差不多了,低头给马扣扣发信息:“过来吧。”马扣扣:“来了!!!”“先说好,不管今晚结果如何,我都不再掺合了。”“当然当然,您放心。”李柏奚将酒杯搁回桌上,预备开溜:“有个朋友顺道来打个招呼,希望你不要介意。”埃尔伯特瞬间僵在原地,震惊地看着他。不至于这么大反应吧?李柏奚有些忐忑:“呃,如果你非常介意的话……”埃尔伯特:“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来?”李柏奚:“啊?因为他刚才跟我打了招呼。”他听见身后传来开门声,有些心虚地站起身,介绍道,“你应该还记得这位……”语声戛然而止。进来的是程平。第48章李柏奚:“……”程平:“……”李柏奚在转身的一瞬间忘了动作,眼前的程平也犹如镜像般定住了。埃尔伯特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意识到这种时候应该由自己出面解释一下:“你约我喝酒的时候,我想起应该让你们见一见……”他突然间反应过来:“你刚才说有一个朋友要来,指的不是程平?那是谁?”恰在此时,马扣扣顶着他的清纯小鹿妆一头撞了进来。李柏奚:“……”程平:“……”埃尔伯特:“……”马扣扣:“……”时隔三年,四个人再一次八目相对,寂然无声。酒馆里一阵阴风吹过。埃尔伯特原本准备好了等到程平进来就借故离开,给他们留一个私人空间。结果乍逢变故,完全失去反应能力,望着马扣扣不吭声。马扣扣生怕他跑了,赶紧拾掇拾掇自己的半吊子英语:“等一下!”说着摸出手机,“我怕忘词,提前写了下来。给我五分钟,念给你听。”他清清嗓子开始念第一行:“亲爱的埃尔伯特。”李柏奚:“……”李柏奚低声对程平说:“我们出去吧。”埃尔伯特选的酒馆实属偏僻,外头大半条街黑灯瞎火,不知从哪条管子里传来的漏水声滴滴答答,惹人心烦。程平明明是主动找过来的那一个,此时却一言不发。李柏奚等了一会儿,妥协地挑起话头:“前两天,我顺道去看了你的电影路演。现场还放了电影片段,看着很不错嘛。”话音落下,他舌根泛起苦涩的余味,因为自己听上去虚与委蛇。程平的回答也十足生疏:“谢谢。其实今天我也去看了你的画展。我太俗了,只觉得好看。”李柏奚一愣:“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看见?”程平:“我做了一点乔装,怕遇到粉丝什么的……你当时好像在忙着跟人说话,我就没去打扰。”苦涩味儿更浓了,李柏奚戒烟已久的嗓子忽然又发了痒。他伸手一摸口袋,徒劳地收了回来。程平双手插兜,看了一眼夜空:“一直没机会问,三年前你离开剧组之后,去了哪儿呢?”李柏奚想了想:“去了我爹的画展。”他退圈那事闹得很大,或许有熟人告知了他爹。他提着行李箱走进机场,正在漫无目的地查看航班,就收到了他爹的电话:“我正在纽约办画展,要来看看吗?”李柏奚想着确实很久没见了,便飞了过去。他爹的作品还是老样子,色块堆得不知所谓,画名取得气吞山河。他爹:“当初支持你去当化妆师,是给你时间找找艺术理念。找了这么久,也差不多了吧?反正退圈了,不如回来画画呗。”李柏奚没吭声。他爹:“你啊,太执着于真假。看什么都是假的,才找不到什么是真的。”李柏奚听着这次的禅机似乎像那么回事儿,正在品味的时候,他爹话锋一转:“我卖这么多年画,你知道卖的是什么吗?”李柏奚:“什么?”他爹:“是故事。你这个爱而不得的故事就相当不错,我看可以拿它出师。”李柏奚:“…………”李柏奚:“我当时就觉得还是不能跟着他混,人会废掉。左右无事,我就开始旅游,找东西画。后来越走越偏,跋山涉水,山顶上有松风,沙漠里有银河……想的问题也变了。回头看看,曾经以为的全世界也不过是方寸之地罢了。”程平淡然道:“是吗。”李柏奚看着他,将一些没出口的话收了回去。比如:我画过很多张你。他画过很多张程平,只是从未展出。有一天,在某处穷乡僻壤,被他忽悠着充当模特的小姑娘无意中看见了他的画,问他:“这是谁?”他说:“一个朋友。”或许是因为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又或许是因为画风,小模特小心翼翼道:“节哀。”李柏奚笑出了声。那之后,他就不再画程平了。程平还活得好好的,只是不再属于他了。他缅怀的笔触暴露出的,全是不堪的心境。“你呢?”李柏奚问,“你这几年过得好吗?”程平:“还行,一直在拍戏,好像有点进步。”这绝对是过谦之词。杨助理把他的新作都发给过李柏奚。程平水平上升的速度犹如坐了火箭筒,已经是公认的新晋实力派了。程平脸上却殊无得色:“有件事一直想问你。这几年来张影帝霉运缠身晚节不保,是你特别关照过吗?”李柏奚差点忘了这人:“哦,这么说来,我走之前是留了点后手,怕他喘过气来报复你。”程平看着他。黑暗给人失控的错觉,他转过头去看不见程平如今半永久假笑的脸,眼前就只能浮现出曾经那张面容,恶狠狠的,像要挥出一拳,又像要扑过来咬破他的下唇。程平:“李柏奚。”李柏奚努力越过那冗长枯燥的漏水声,想听清程平的气息是不是变急促了。模糊的手机振动声突然响起。程平从裤兜里摸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屏幕的微光映亮了程影帝平静的脸:幻象碎去了。李柏奚退了半步:“怎么了?”程平:“哦,是我家人,问我什么时候回酒店。”李柏奚惊讶。他上一次过问时,程平还跟家人处于基本不往来的状态。“你们……”程平:“我弟弟长大了点,有时缠着我问问题,关系缓和了些。我爸妈……可能是觉得我现在让他们脸上有光吧。”他像是犹豫了一下,才说出下一句:“还张罗着要帮我相亲。”李柏奚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听见自己半开玩笑地问:“相亲?跟男人还是女人啊?”程平:“我爸妈张罗的,当然是女人。据说对方清楚我的取向,但不在乎。”李柏奚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这一路听了太多的故事,听出了人情的本质。他了解三年前的程平,不代表他还有资格追问眼前之人。手机再次振动。程平再次挂断电话,匆匆地说:“我得回去了。”李柏奚:“行,那有空再聚。”没约时间,只是寒暄用的空头支票。程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走了。李柏奚望着那道背影。那一年在演出后台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觉得程平或许是恨自己的,恨自己强行替他做了选择。今夜再聚,程平却像是连恨都已经淡了。时间冲刷一切,抚平一切,带走一切。他不知道自己对此该抱有什么心情。程平回到酒店,跟父母打了声招呼,就进了自己房间。他拖出行李箱,在箱边就地一坐,从很久没有动过的夹层里抽出了一幅画。这幅画是鹤伞剧组杀青之后,马扣扣转交给他的。画中场景是卢浮宫,两道背影在某幅油画前牵着手。画纸背面还写了一行字:不要熄灭,我永远是你的信徒。他不知道自己那几天是怎么度过的,回想起来是一片失忆般的空白。不过据杨助理说,他倒是按部就班地参加了杀青宴,办完手续回了国。接着就提出要跟公司谈解约,要收回自己的账号,发自己的声明。他正咬牙与苦苦相劝的经纪人说着车轱辘话,吕影帝打来电话,要给他接风洗尘。吕影帝什么都知道,包括他打算做的事。吕影帝:“我不是来劝你的。”但程平不能不重视这位前辈的想法,便问:“如果是你,会怎么做?他牺牲自己换来的东西,我怎么能安然受之?可我如果不忍耐,他的牺牲不就失去了意义?他是不是算准了这一点,逼我接受?”吕影帝温柔地看着他:“我明白,你们都受委屈了。”程平突然落下泪来。程平:“我要这样虚假到死去吗?至少在自己的人生里,我不想扮演另外的人。”吕影帝:“那就取决于你内心究竟要什么了。今天不管不顾做了自己,往后几十年,你耐得住沉寂之苦吗?恕我直言,在爬到无可取代的位置之前,你只是一个流水线商品。一旦被替换下去,从此等不到机会,也无人赏识,即使看到心仪的角色,也只能演给家中台灯看……你会不爱自己,也会变得没有力量爱人。”这些话,经纪人都对他说过。但由吕影帝说来,给人的感受却完全不同。吕影帝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自己的过往中挖出来的,带着陈年的阴冷气。吕影帝望着他,似悲哀又似宽和:“到那个时候,你会后悔今日的选择吗?”程平颇受震动。吕影帝:“我希望你真的想清楚。活到我这把年纪,已经不觉得谁比谁高贵,无非是个人选择罢了。人生只有一次,我不想看见你后悔。”程平听见纸张发出哀鸣声,才意识到自己将画捏得太用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