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时》TXT全集下载_13
作者:许温柔      更新:2023-06-20 18:49      字数:9991
  他们要单刀赴会,要孤军深入,目标要越小越好。至于投弹后如何——要么投准了,这六个目标全部带走,直接倾覆敌方政权,到时群龙无首乱作一团,无人下令,雷达形同虚设,只能看着他们逃之夭夭乘风而去;要么轰炸失败,提前暴露,战机被数不清的地面防空单位锁定,警报一响,二话不说直接弹射出仓,生死有命。拖着沉重的拖车,无一人说话,漫长的隧道里只有滚轮细碎的声音。以严明信等人所知,我军高层领导断然不会做出偷袭邻国、不宣而战这种两败俱伤又令人不齿的事,唯一的可能,他们是作为保全力量被派到这个基地的——在防线崩溃、其他部队无法执行反击任务的时候,他们才有必要背负着家国的最后一线希望起飞。这一趟任务的成败,直接关乎能否扭转战局。在他们所能接触的高度,他们不知道故土发生了什么、即将发生什么,他们必须做好随时出战的准备,但他们希望永远也不要面临这种局面。第一枚“鹏”式挂载至316,航电系统启动,数据导入完毕,有人已经落泪了。j-100是大国利剑,令人闻风丧胆,所到之处哪有宵小不魂飞魄散?他们本该所向披靡,也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实力,平日里摩拳擦掌却求战不得,而现在,他们还未挂弹,竟然就要先做好这样……这样令人无法承受的打算。机库中的气氛一片悲壮。严明信轻咳一声,故意吆喝道:“哥几个动作快点,挂完弹咱们去给养库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啊!都五点多了,你们不饿吗?”他自顾自地从袖袋里顺手掏了块巧克力,剥开放进嘴里。袖袋和皮肤只隔两层布料,巧克力就这么挨着严明信挨了一晚上,被他身上散发出的火热烫得身子发软,瞬间释放了十二分甜腻的热情。严明信捏着鼻子吃了下去:“不行,干吃这个太难受了。哎,队长,给养库里的东西,咱们是随便吃吗?”林届思知道他开玩笑,白了他一眼:“想得美,要记在《伙食管理登记簿》的。”“希望剩的保质期还长。”另一个队员耸耸肩,挤了个笑,“我是宅男,从来不出门,就算在这儿待几年我都ok。”言下之意,他宁愿在这无人的海岛、幽暗的防空洞里待上几年,也不愿有一天收到故土面临生死存亡的电码。机库里又是一静。“哎,对啊,不知道这里的补给放多久了?不会已经过期了吧?”严明信假装大大咧咧,笑道,“都愣着干什么?能不能快点儿?干完活儿吃饭了!”两人打灯、两人拖车、另两人辅助,六人分做三组轮流交替,来回了五趟,全部挂弹完毕已是早晨7点钟,再调试完闭路电视和无线电接收器,又过了一个小时。劳动和饥饿取代了胡思乱想,有队友互相鼓励,大家从悲伤的气氛中渐渐走了出来。在迂回曲折的防空洞地图上寻找给养库,众人又是一番大费周章。习惯了洞里的温度后,大伙儿有说有笑,严明信能听见肚子咕咕响,有他的,也有队友的。他听到队友在后面商量吃什么,连连摇头:“不吃芸豆不吃芸豆,你们也别吃——看看这的通风口,都是超压自动排气活门,放个屁得多久才散出去啊……”他摸着肚子,满怀期待地看向给养库大门。然而,正在开锁的林届思忽然回头:“坏了,密码不对。”作者有话要说:qwq第36章 第 36 章教研会上,一位军官收起讲桌上的资料走下台,院长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向院办主任使了个眼色——六位军官已有五位完成汇报,还剩一个会说话的大哑巴。主任在奉天海军学院的分院供职,这辈子打过交道的人算算足有小几万,亲历过几次重大历史事件,属于首长合影时他站在相框边缘的那种,这已经足够见过世面了。他不太想把自己置于可以预见的尴尬之中,但院长杯盖都盖回去了,他不开口不行。院办主任问:“君洋,有要说的吗?”他用的音量不大,控制在方圆三五个人能听到的范围,否则他掷地有声地问了,这人再声如洪钟地拒了,他面子没地方搁。就在他不抱希望地准备主持下一项会议内容时,对面凳子轻巧地一动。“有。”君洋起身,字字铿锵有力,“山海关军区枯桃舰77499部队,k-2020大队君洋,现在向各位领导汇报。”他起身的刹那,屋里低声的细语和琐碎的纸张翻动声一律戛然而止——经历了近一周的相互交流学习,来自五湖四海的各位军官和院方早已熟络得七七八八,许久不曾听过这样正式的自我介绍,加之这人的声线除军人特有的浑厚坚实外还自带了一股金石之音,乍一听,令人颇感汗毛倒竖,脊背发麻。堪比发现身边一座温润的小绿山丘其实是座活火山。它要喷发。前面几位军官有的已在原军区下属院校任职,大纲、投影等教学手段准备充分,把会议现场弄得像讲座似的,带着耳朵来就行了,听上去舒舒服服,而君洋一上台,则是两手空空。他衣冠齐楚,神情矜傲地往那一杵,夹着冰碴的目光挨个扫过台下。“在加入枯桃舰之前,我驾驶的是中央指挥学院的教空7和山海关飞行营的教空8,不难看出我熟悉的机型都是轻型战斗机。”教空7和教空8由我军战斗机经典机型改造而来,其后研发的几乎所有战斗机都以这两种机型为原型,设计思路一脉相承,只是速度更快、机动性更强。可以说,只要精通这两种机型的驾驶,即便日后飞行员摸到的是其他型号的战机,也可融会贯通,一日千里。他不卑不亢,不冷不热地说:“很遗憾,奉天岸基航空目前装备的是重型轰炸机、武装进攻直升机以及巡逻反潜机,没有我擅长的机型。从破坏力、运输能力、预警能力来看,这几种机型确实远胜于舰载机。”“但是,”他话锋一转,“奉天军区所处位置是咽喉,是要塞,没有人会在保护咽喉的时候只捂住自己的脖子而已——那样只会让敌人连你的护甲一起扼住。古人说,‘一寸长,一寸强’,奉天海军仅仅建立岸基航空力量远远不够,假如有朝一日发生战争,雷达发现敌情上报至指挥部,指挥部再派兵升空拦截,可就太慢了。除非能保证我方的军事科技力量始终走在全球先进水平,防空滴水不漏,否则一个不小心,我们的精心部署就会毁于一旦。”“当然,还有一个方法。”君洋伸手一勾,拉过一面被其他教官推到角落的白板,“将进攻和侦查力量远远部署到咽喉以外,执行全天候巡逻,威慑全球,占据主动——也就是参考山海关在母亲海上的主动姿态,于b区和d区之间的空白海域部署航空母舰战斗群,引大量舰载战斗机入列,建立全新的战斗体系。”他拔开一支笔,画出了一条波折诡异的线条。画毕,他将目光停留在院长脸上,毫不避讳地直直看进老头眼底:“可惜狮子口又太小了。”隔行如隔山,来自镇南关的陆军航空兵军官倾耳注目,一脸听天书的表情,他没想过一眼两眼都望不到尽头的狮子口军港竟然还有人嫌小。看君洋落笔,他端详了一会儿,才恍然发现他画的那条是奉天军区海岸线。但他还是不太懂,毕竟他们几人中军衔最高的只有一名上校,至于在什么地方部署什么样的兵力、生产什么样的武器装备,这些事远远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何必在这里讨论。他和他左右的几位曾经因念错这个罕见的姓氏而对这名年轻人兴趣十足,他们满怀期待地想互通有无,无奈对方一直刻意游离在人群之外,透着一股近乎“不屑为伍”的味道。众人都深谙成年人社交距离的潜台词,人家冷脸相待,他们当然不会自讨没趣。眼下,这个年轻人终于舍得开金口,却是露才扬己,不着边际,他略感失望。爱讲故事的人总是很多,但他已经过了说梦话的年纪,天花乱坠的说辞有违他脚踏实地的信仰。不过这位年轻的长官似乎也并非全然沽名钓誉,至少对奉天军区的地图了然于胸。镇南关的陆军军官看到他换了一个颜色的笔,在没有战术尺的辅助下徒手标注出现有军事要地,又在空白处画了一个母港俯视图,比狮子口面积大了一倍不止:“航母需要单独的母港,需要比狮子口更深的航道、更宽的码头。”“动用经济港口是无稽之谈,但除了狮子口外……这里,冬季冰封数月,靠泊于此,等于自断后路;这里,是入海口,改变地貌容易积淤;这里,是热带气旋最喜欢登陆的地方吧,近百年来有记载的强热带风暴就登陆了三次。”年轻的军官在地图上连打了几个叉,放眼望去,整个奉天军区覆盖的港口个个他都瞧不上,更遑论弄个母港出来。镇南关军官和身边的人相视苦笑。而台上的人像没发现自己前言后语相矛盾一般,依然没有一丝窘迫,甚至还有了若有似无的笑意,又起一个话头:“每年春季,北海自然生态保护区有大量的候鸟栖息,可我在图书馆查阅资料的时候发现,这个保护区在几年前开始北迁,截止今年春季为止已卓有成效。另外,它在当年的工程目录中被列为重要战略项目——这个‘战略’,指的究竟是环保战略,经济战略,还是军事战略呢?”台下的人不明所以,也无人应答,君洋兀自摇了摇头:“我以为几年前山海关海军和d区海军封海对峙的事足以引起我们的重视,只要不是闭目塞听,就该明白建立海上打击力量刻不容缓,没有条件也该不惜投入地创造条件。”“奉天又不是新开发的城市,现在的深水岸线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设港了吧?又不是建机场,够平坦就行,可以不管海拔。”听够了痴人说梦,座中有人按捺不住,出言质疑道,“除了经济港口就是沿海山脉……”话音未落,几公里外巨大的爆破声引得门窗齐震,杯中水颤。提问的人当场怔立:“这是……”狮子口以北的不远处,确实有些山脉地势较为平坦,表面由坚硬的岩石层覆盖,由于不适合耕作和经营,故长久以来地广人稀。理论上看,那一带不无改造的可能,但需要决策层巨大的魄力和坚定的决心。巨响过后,又有几次小的爆破声传来。这间屋里的人大多听惯了隔三差五的轰隆巨响,常常表现得面不改色,以显示自己见多识广,八风不动,今天也终于忍不住议论纷纷,互相求证这到底是一场巧合,还是这位年轻的军官勘破了天机。在众人惊疑不定的功夫里,君洋把几只笔帽一一对应地盖了回去,摆放得整整齐齐,又擦掉了白板上的草图痕迹。他朝始终沉默的院长笑了笑,闲聊般小声说道:“我从小生活在海边,很清楚渔民每一次出海回来是什么样的心情,如果这些人不能够靠海吃海,丰衣足食,那么一个国家建立再多的工事,海防也不会牢靠。诚然,我希望为奉天军区武装发展添砖加瓦,让我们随时有化解争端的力量和底气,但是至少有数千个家庭依靠北海附近的海域生活,但愿浚深能在六月之前结束,把对洄游鱼类和生态的影响降到最小。”院办主任好久没遇到过这么左右为难的场面了。你说这小子泄露机密让他赶紧闭嘴吧,他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全靠自己瞎猜;你说天下太平他没泄露机密吧,他又说了个底儿掉。但他偏偏还不能表现出惊慌来,也不能拦着底下的人讨论,那才更加此地无银三百两。他招招手,示意君洋近前,问:“你怎么知道北海在海底浚深?”君洋弓下腰,在院长和院办主任之间轻声道:“北海自然保护区原址在白云山脉盛京段,而盛京段的地势又向海下延伸,地质应该接近,如果不用大功率铰刀浚深近海部分的海底,还是达不到航母需要的航道深度。不过在您问我之前……”他一笑:“我都是猜的。”果然!竟然敢套话!不该问的别问!不懂吗!院办主任头大如斗。他祈愿学院能招才引士,但他又怕招来仗着一点小聪明而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年轻人。这样的人不谦虚、不真诚、不服管教,最让人头疼,竖子不足与谋!“现在我确认了。”君洋的声音忽然温柔,对院长说道,“假如有一天,母亲海上多了一艘奉天军区的航母,我希望新的舰载战斗机大队就从这里起飞。”他的目光无比诚恳——院办主任和他接触过数次,总觉得这个人身上有种不屑隐藏的偏执,搞得你根本不知道何时触了他的逆鳞,他就一股恨不得宁为玉碎的劲头,他从没想过这个凛冽的年轻人还能有这样赤诚的眼神,惊天反差,简直让人不敢拒绝。君洋伸出手,像签字画押一般,将一只手指点在桌面上,说:“相信我,我可以。”百舸争流,北辰星拱。作者有话要说:e=(?o‘*)))第37章 第 37 章队长看了一眼手表,拍拍手,示意安静,下令道:“第二班时间到!各岗位都有,开始换岗!”按照预先排好的值班表,严明信一队人在防空洞内严格执行8小时工作、8小时睡眠的作息制度,每日执勤放哨,认真检查设备设施,并填写事务登记表。队友一步向前:“换班时间到,我来接岗!”严明信敬礼,道:“本岗执勤期间无不明人员进入我方掩蔽所;超压排气活门工作正常,室内空气良好;压水井设备正常,可以压水。请你接岗!”林届思没有看错密码,给养库的大门和任务信息确实对不上,他们的食物和饮用水被锁在了与他们仅一墙之隔的地方。这一堵墙不是普通的水泥墙面,内部隔着厚实的钢铁内壁,普通的工具不可能挖穿。给养库位于地下,更不能使用爆破手段,否则引起坍塌,后果严重。所谓“全队掩蔽,保持静默”指的就是字面的意思,无线电发回求援信号或是擅自离开防空洞和机库外出觅食都有违指令。荒岛之所以能成为鸟不拉屎的荒岛,足以说明即便出去也找不到什么可吃的东西,况且他们不是普通的兵种,不能胡乱果腹撑过一时。有些说不出名字的野生植物含有微小的毒性,或许对普通成年人来说不足为惧,经过一两天的消化和代谢就化为乌有,但他们还肩负着重要使命,随时有可能出战,驾驶战机时过载动作会使飞行员身体的耗氧量成倍增加,片刻的缺氧会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好在洞里有一口压水井。尽管泵上来的井水又咸又苦,但他们制作了简易的电加热蒸馏设备,节约其他方面的用电,倒是能制取足够的饮用水,确保几人生命所需。队友晃了晃排气阀门,又压了两下手柄,小水井不情不愿地出了几股细小的水柱。队友敬礼:“检查完毕,一切设施工作正常,请你休息!”发现给养库开门无望后,各人将机舱里随机携带的航空补给食品都掏了出来,拼拼凑凑,大约够六、七天左右的份量。一次部署周期通常在20天左右,假如20天之内没有发生战事,他们就会接到召回指令。为了节约能源、方便交流,他们选择的活动和休息范围尽量集中,取水制水和休息室中间仅隔了一截空旷的隧道,这岗哨说句话,那岗哨也能听得到,不至于太寂寞。“报告队长!”另一个岗哨的队友交接完毕,回来汇报,“油料、弹药库一切正常,无不明人员进入!”队长回敬一礼:“好的,请你休息!”七天的食物要拆成二十天吃,饭都吃不饱了,每日例行的体能和队列训练当然也随之取消。队长每天轮流检查队员对电码和航图的掌握情况,检查完毕后,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有队友提议:“咱们唱个歌吧?”“好。”队长起了个头,“当你想起我的时候,你就看天边的朝霞,我在纯白的云朵之上翱翔;当你想起我的时候,你就看山边的夕阳,我跨越了山川与河流,迎着晚霞返航;”“而当我想起你,”队友接着唱,“我就握紧手里的枪,在离你很远的地方,也像亲自守护在你身边一样,寸步不让……”明明是走到哪里都非常受欢迎的类型,但严明信的交际圈其实小得天地可鉴,小到现在让他使劲想也想不起几个人来。他想到他爸,他不知道他爸酒醒之后是不是又去喝酒了,还有军区的战友,他们此刻是否枕戈寝甲?他还想到了君洋——d区与山海关隔海相望,枯桃战斗群位列一线,倘若真的开战,1151必定是一把最锋利的刺刀!君洋至少能一个打五……不,打十个!也许他朝控制台上一拍,扳机一勾,对面就全被击落了!可惜可叹,君洋此刻不在枯桃舰!靠在防空洞冰冷的墙上,严明信想起那天那人毅然决然的眼神,用不屑一顾、懒得重复的语气对他说,我不会比敌机先落地。我也不会的,严明信心说,卫家国,赴疆场,一往无前,男儿当如是!可他又想不通,身在空军部队,周围会说、说过类似雄心壮志的话的人太多了,为什么偏偏这话君洋说来时就吊着一股特别的劲儿呢?他一口吃掉了作为今天午饭的一小块压缩饼干和一粒巧克力豆——队长认真负责,他们仍然严格执行着一日三餐的餐制。院长办公室里,大丈夫能屈能伸,君洋咬了牙,正经历他有生以来最温良恭谦的一天。“对,院长。”他坐在沙发里,身体微微前倾,表现得十分积极,微笑着应答,道,“还好吧,第一。”院方查阅了君洋在指挥学院的成绩,发现他的优秀竟然如此具体——文化理论课和体能门门第一,在校两年中包揽了几乎所有奖项,进入山海关训练营后也是第一个放单飞的学员,实战经验丰富,从来都是标兵和榜样。胆魄谋略自不必说,从教研会上足见一斑,令人无暇可挑。要知道,师父的水平,尤其是第一任专业师父的水平,能够很大程度上决定学员一生的高度。捧着金光灿灿的履历,院长想太想把他留下了,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嘴:“你明白什么叫‘有教无类’吗?”“不明白。”君洋也不藏掖,坦坦荡荡地问,“什么意思?”“不要紧,那你对‘因材施教’有什么看法?”院长补充道,“或者说,你能不能平和地对待教学中出现的不那么完美的学生,以及各种各样的突发情况?”骄傲是一层保护壳,君洋在其下向来随心所欲,乍一脱壳而出,他佯装恭顺的业务其实并不熟练。被问及盲点,他笑容有些僵硬,抿了抿唇。院长愁眉凝望他——自我素质高并不一定就能教书育人,这才是学院真正要考虑的问题。没有经历过挫折的人,甚至有可能听不懂学员的困惑,因为像君洋这种成绩,他的世界中很可能从来没有出现过低级的错误,在教学实践中无法跟学员将心比心。而那些起点不是太高的教官,经历了现实的毒打,一路摸爬滚打爬上山来,对世界反而更有一颗包容的心,他们能够体谅、允许不完美的发生,推己及人,引导学员。海空力量日趋完善,将来会有一大批新的机型入列,这里是飞行学院,不是比武演习现场,他们的首要目标是先培养出一批合格的飞行员,不能因一点瑕疵就打击抹杀学员的成绩,到最后只保留一两个尖子。“说实话,我可能不太平和。”君洋慢慢坐直了身子,直言不讳,“教育心理学的书籍我正在学习,要达到学院要求的水平,还有一定距离,不过我可以试着先理解‘突发情况’——如果,别的方面能有一点儿‘补偿’的话。”教育固然神圣,但神圣和提出合理的需求并不冲突,即便为军区工作,他首先也仍然是个人类。此时不提待遇,更待何时?“我想要辆车。”君洋面不改色,“不用单独配给我,只要我需要的时候能调用就可以了。”直接向院长提条件,这种行为在别人看来必定胆大包天、不可饶恕,但要开口求人,已十分折损他的自尊了。他手臂和小腿的肌肉在制服内无意识地一张一弛,向这一行为表达抗议——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被他惯得无比骄纵,它们压根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低声下气!这么点小事,竟然要他亲自开口说?而不是别人捧到他眼前来,求他看一眼?君洋自己也灵肉分离,非常矛盾。他宁愿提枪上阵也不愿笑脸迎人,遑论在细枝末节上讨价还价?请求的姿态令他自我厌恶,恨不能立刻离开这个房间,但神奇之处又在于:只要一想到周末出学院不用和某人一道站在黄土漫天的路边等顺风车,不让那个人身上为他而蒙一丝尘埃、经历一丁点儿额外的风吹日晒,这一切又成为了值得他付出努力并且分外有价值的事。院长提醒他:“每个星期六个工作日,没课的时候也要打卡备课,你只有一天休息时间,你要去哪?”“我怕万一我遇到了‘不那么完美’的学员,需要出去散散心。”君洋说,“您也可以当我出去实地考察了。”“……”院长沉吟,“车啊……”这样的公车私用……好像,还算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从经济水平和城市建设来说,奉天与山海关军区附近的几个大城市差不了多少。小伙子刚到一个地方可能觉得新鲜,但他一个大老爷们,在奉天没家、没室、没女朋友,出去几趟,新鲜劲儿过了也就过了,再出去还能干嘛?就算让他敞开了用车,他自己能提起劲儿出去几次?“可以,”院长一口答应,“就用院办的车吧,但是要写用车申请,送到院办的主任那儿,我叫他给你批就是了。”用车申请无外乎是写写目的地,取、还车的时间和公里数,主要用于计算油量成本,没谁真的盯着你是不是去了某个地方,填报申请是最正常的流程。君洋起身敬礼:“明白!”当周五,接到通知,他领了新的作训服,也换上了新配的腰带扣。枯桃舰的标志他当然喜欢,但这个铸有学院校徽的也不错,质感是相当的。更令他亢奋的是,不是有那么一个人看起来比他本人还希望他留在这里吗?上周临分别时,他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了自己的号码,他确信他写的完全正确,而且字迹清晰。退一万步说,就算严明信弄丢了纸条,至少他也知道学院的机号,从军区打来的电话要求接进校舍,这天经地义,总机一定会帮他转接。将新的作训服穿戴得一丝不苟,君洋想,也许过一会儿严明信就来了呢?就算今天不来,明天就来了吧——星期一的早晨,他睁开眼,想:这个骗子。第38章 第 38 章每次想到山穷水尽时,能让忿忿不平自动溃散的唯有他的自我安慰:是严明信救了他。有些事回望时才知恩重,如果不是严明信从天而降给他鼓励,他险些就意气用事,自断前程了。另外几位军官应试不成也能回原军区,可以权当学习交流了一遭,但他要是自暴自弃到底,恐怕此刻已不知何去何从。站在人生的转折上,他应该说声谢谢。并非他小题大做,要知道,不是每个人的只言片语都可倾山海。严明信邀请他去家里做客时,点了几个家常菜——军区家属院附近的门面不是什么人都能盘的,听说那家不起眼的馆子是他们大院里的一位军嫂所开,小时候严明信无人照看,放了学就去那儿吃饭。君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记住那几道貌不惊人的小菜的模样的,他也没吃几口,可能是前尘往事的加持让它们身价倍增,显得弥足珍贵。他像是吃下了灵丹妙药,就此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的最深处,揭开并共享了一整份封存的记忆。那里的一砖一瓦,那人的言谈轻笑、对未来的承诺和勾画,都圆满得不真实。童话世界也不过如此。就是因为如梦似幻才令人有无穷的动力想将它实现,而实现之后就不那么美好了。比如严明信可能早把这事抛之脑后,比如他接到了一些不知所云的教学任务:拟写教案、给最近一次考试的主观题阅卷。前者领导一时疏忽没规定时间,君洋便把它定义到无穷大;后者他翻了翻,搭眼一扫就合上了——答的都是些什么玩意。窗外的树叶青翠得愈发招摇,阳光和那个下午一样美好。那天,严明信在他的小宿舍窗前侧过头,面朝大海的方向张望。其实从那扇窗户朝海看去,集装箱、建筑、塔吊无不遮挡着视线,最终只能看到一小段海天线而已,可只要那张漂亮的嘴一开口,说什么他就信了什么。他几乎眨眼间忘了从前透过舷窗看到的滔天巨浪,爱上了这个“伪海景房”,信了严明信是真的喜欢他待的这个地方。一想到这儿,他差点拍案而起!他对严明信尽真尽诚,做的比说的多,为什么那人连流于形式的电话都不给他打一个?他霍然攥拳,想骂一点难听的话给自己出气——别提素质,扯下素质的外衣,破口骂人谁不会?可想了一会儿,他还是松了手,没有骂出口。树木投下一块荫影,他的身影倒映在玻璃上。他看到自己穿戴齐整的作训服无用武之地,格外寂寥。君洋又想了一遍:大骗子,连骗都不来骗他。他也该有抽刀割席之决绝了,他再也不要想起他了。午饭时间,君洋在食堂意外见到了梁三省。他记得这个人,在严明信病房时,大夫让这小子每天和病人说话,尝试唤醒。看得出梁三省和严明信之间的交集也没多少,在他为数不多的敷衍了事中,他掏出了一段吃安眠药被验血查出来的陈年往事,并且坚称严明信肯定记得这段,还笑说,恐怕他被调走之后,他们班要把他当成反面教材。表面上梁三省不再介怀,把这件事当做笑谈一笑置之,可君洋一看便知他有诸多不甘,即便严明信人事不省地躺在病床上,这人看上去都好似恨不能坠机的是他自己。也不一定,君洋又想。就算撇开身份职业,看到严明信,谁能不相形见绌耿耿于怀,谁能不梦回时分想取而代之呢。不甘归不甘,这人是有些玲珑的,一见到他,自己就端着盘子凑上来打招呼。君洋应付朝他贴上来的人向来游刃有余,二人你来我往寒暄交流,对坐一桌,共进了午餐。说不想,就不想。一顿比平时耗时更长的午饭里,梁三省十分好奇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君洋答话时说得不少,但绝口不提严明信一个字。这顿饭吃得他小心之余颇感悲壮,收拾餐具时才把提着的心肝胆放了下来。他顺口一问:“你来这儿有公务?”梁三省一抹嘴:“我来落实讲座的事。我们军区的一个舰长,哦,就是明信的爸爸,我记得你知道吧?”“……”君洋点头,“嗯。”他当然知道。严明信的部队领导当初去山海关医疗中心探望时哭天抢地,涕泪横流,语不成声地说不知道怎么跟严明信的父亲交代,把严家的那点家事抖落得人尽皆知。君洋不但知道严明信母亲因公殉职英年早逝,父亲常年出海,仔细想想,他还想起严明信小学放学后差点被人贩子拉走的事。据说小严明信被人抓住,原地大哭,巡逻的卫兵一吹哨,把人贩子当场逮住……君洋脚步一顿,惊觉他所谓的抽刀割席只是徒有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