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24
作者:叶鼎洛      更新:2023-06-20 16:01      字数:29135
  “耐心吗?我一直耐心到今天了,从小时候便耐心起的,可是现在就是这样!”“你的境遇现在还不算得坏,只要心里放宽些身体强健起来,一切的痛苦全去了。”“可是我疲倦得很,便是不闹病,也受不了那疲倦的磨折!”天渐渐地暗了下来,正是四月间的气候,微带潮湿的空中有些小昆虫在那里飞舞,季节已靠近夏季了。花园中,这时候正是许多学生散步的时候。但是章太太,坐在自己的房里,只手支颐痴痴地朝那天际望着,空中一大块暗色的层云从最高处深深垂下,但一排房子的后面却露出一条耀目之光。这是太阳犹不甘心落下,还拖着她的尾巴。似乎白天正和黑夜交战,而晚风便从西边吹来,树木唿哨地摇动着,助长了它们的威风。没有多少时候,她看见秋香在花园中经过,走出校门去了。第57章 未亡人(25)二十八由不得病人自己做主,另外一个日子,一部车子便把君达拖到了家里。那颓败的古屋好像早已得了这个消息,用一种伤感的颜色把这小主人接了进去。没有他自己的床铺,便睡在母亲的床上。这母亲的床他足足有二十年没有睡过了。如果没有病,这种老式的床铺,带有许多陈腐气味的床铺他是不愿意睡的,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一层,并且无力支持,一切都让他们安排去。他的母亲又是好几个月没有看见这儿子了。平常不见他回来,现在是这样的一副惨白可怜的形象,她不禁把怨恨他的念头消去了,仍旧用感伤的声音坐在床边来低低说了许多话,一面心头异常的忙碌,可是也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事。只有那老头子,君达的父亲,他一点也不可怜他的儿子,仍旧板着固执的面孔,整天用熏黄的衣袖捧着水烟袋,他说道:“平常不想到家,这时候怎么回来了?你不回来也吧!”恶毒的眼睛老远眇着那一张四柱大床。既然不能够进医院,便请了一个中国医生,那医生是个年近六旬的人,老眼迷离,答应每天到他们家里来一趟。然而君达的病这次不见稍有起色,回家的第二天,反而变得沉重起来了。因为要做疾病的费用,秋香连连出去借贷,于是那胖姑母,瘦长的姑丈,严肃的舅母,荒唐的舅父都知道了这件事。这些人似乎还没有完全抛掉古礼,对于这小辈的疾病也应该做一些慰问,便一个一个走了过来。只有小姑母不来,不知道什么缘故。许多人都巴望病人霍然起床。可是君达自己并不是故意如此,他已经自己做不到自己的主了。所有的能力,只好用眼睛看着那架于四根床柱之间的枕板上的花样,那花样正是八仙过海。他的眼睛失了神光,有时忽然一阵头眩,便看见那汉钟离的面孔变成了狰狞可怕的样子在他的眼前扩大了。他心里想些什么呢?大家不知道,只看见他时时把脑袋在枕上移动一下,轻轻地喊一声道:“请你们给我一杯茶喝。”亲戚们全都在经验中探索对于病人的调养。胖姑母说:“每天用柴胡汤来代替他的茶,他应该多出些汗哩!”姑丈道:“有一种外国药,对于这种病是十分灵验的,看来这种病正宜乎吃那种药,只不知道那药叫做什么名字,字眼太唆,记不起来了。”舅父十分赞同这意思,说:“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天医院里也有一个生这种病的人,医生就用这种药把他治好的。”他便答应到耶稣堂里去问问那教士医生。然而舅母连忙止住他道:“外国药完全是霸道,万万吃不得,病人不是儿戏的,宁可让他慢慢地好起来,还是吃中国药的好。”君达的父亲最冷静,他简直主张不吃药,并且说:“药能医人,则神农不死。生死在天,富贵有命,何必这样慌张,反而误事。”至于君达的母亲,她简直带了些迷信,想起《红楼梦》上跛足道人医好贾宝玉的故事,希望有个神仙来救他一救了。多亏这许多议论,病人居然有一天稍稍健旺一些;可是在一次健旺之后,显然又有些不同了。第三天的晚上,君达在床上喊道:“母亲!母亲!”母亲躺在他的旁边,从半睡半醒中惊醒过来,说道:“要什么,喝一点柴胡汤吧?”“不要,我只觉得难过得很!”“什么地方?”“胸口里,很气闷!”她听出他的喉咙不行了,这几句话打在她的耳膜上犹之是低低的悄语。面孔上,有一层黄蜡色的油光,而鼻尖正在淌出黏黏的汗珠。他说要坐起来,于是从另外一张床上秋香爬起来,用一床棉被靠在他的背后。“洋灯何以这样暗!”他说。“不暗……”秋香说,用手再把那灯上的转手转了一转亮。“还暗呢!……”君达说,眼睛望着门口。门后面,正是父亲在抽大烟,发出剌剌之声。“外面下雨吗?”君达听了这声音问。“一点也不下雨,满天星。”秋香说。“小姑母为什么不来?……”他又觉得疲惫了,便停顿了片刻。那晚上便在这情形中过去了,深更半夜已经不能够去请那老医生,只得等天光破晓。幸而打过四点钟之后,君达倒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第二天一清早,医生还没有来的时候,君达的岳母倒来了。那寡妇一只小脚刚刚踏进房门,便喊起来道:“什么道理!什么道理!既然病到如此,怎么不给我一个信!”说着,一边走到君达的床面前去摸额角,如同受了些欺骗似的,好像这女婿正是她的女婿,而不是他的父母亲的儿子。于是同着君达的母亲,两位感伤的太太,便谈起话来。接着是小姑母来了,她的眼睛旁边有了一个黑圈,正是几晚失眠之后的面貌。接着是医生来。再接着是姑丈来。然而那医生把了脉,重新换了一个药方之后,立起来整一整衣襟道:“请把这个方子吃一帖,如果有些见效时,就不妨了。”他推说家里还有门诊,便要走了。长腿的姑丈机灵起来,一直跟着医生来到门口,悄悄地问道:“请你说一说,病势怎么样了?”他道:“只要过了今晚,然而,要当心些呢!……”搔了一搔头,鞠了一个躬,便去寻觅他的车子。只听得君达的岳母在房里高声问道:“先生说了些什么?”君达的父亲正直立在厅上抽水烟,听见这雌鸡似的声音不由得起了一阵厌恶,他愤然坐下一张椅子,说道:“如果有什么事,还是来得痛快些的好!”这天君达直是昏迷了一天,大家只见他那尖锐的鼻尖直指着帐顶的中心,腹部在薄被之中一上一落……稳静了。然而这稳静一直稳静下去了。君达一直昏迷着,从早晨昏迷到午刻,从午刻昏迷到夜晚,到黄昏,他不醒来,不说一句话。这是到了吃药的时候。“君达!君达!”母亲喊起来。君达不开口,还是很稳静……“君达!!君达!!!”“……”然而大家听得他的母亲忽然号哭起来了!……原来,他死了!何等出乎寻常的事!一个人就这样容易死去吗!这一种的病会把一个人弄死的吗!他真的死了吗!大家莫不是都在梦中?然而他的确是死了!他安静了!离开了一切的烦恼!更无须乎一切的幸福了!是说不出的伤心的事情!听见这种号哭的声音凡是在他们家里的人都拥到床面前去了!于是,像死了一切另外的人一样,死人便做出死人的样子躺在床上,活人,犹还活着的立在它的前面,无底的伤心!挽回不过来的伤心!除开男人以外,凡是妇女全号哭起来了!母亲哭她的儿子!岳母哭她的女婿!姑母哭她的侄子!而丫头便哭她的主人!这其间,尤其显得悲哀的,是小姑母,她已经伏到尸身上去了!号啕地哭!无止境的哭!而这哭声里,更有一种特殊的尖锐的哭声,这是立在床旁边的秋香的哭声!这种结着团体的哭声震动全屋,惊动了那一只毛衣快要脱尽的病猫,像箭一般,霍地从一堆箱子上跳了下来,向门外直窜出去。待到悲哀稍刹,于是大家又想起了一件事:这就是应该写一封信给灵珊小姐。二十九学校里正在谈论君达的病。在君达死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之前,大家便料想他这病是不会好的了,在门房里的一班人,是说君达先生有点短命相,吴妈说那样虚弱的身体确乎是难于痊愈的。住在他隔壁房里的人,说他这种有些地方待人过于薄情的人是不会长寿的。那校医,自然更明白。校长先生已经不希望他再进学校里来了。音乐教员,君达的死与不死于他都一样。等到君达死的消息已经传来时,大家便都暗自证明了自己的聪明。在这样的一个早上,忽然男生寄宿舍中闹着失窃的案子,不能讳言的是一位学生的一套夹衣失掉了,另外一位是失去了金表。这消息传到教职员方面,大家也都忽然不安,莫不是这不幸的机运也会临到各人的头上?于是大家都来清理自己的东西。幸而是没有一个失了东西的。然而,另外一个早上,一个佣人发现君达先生门上的洋锁已经折断了。房门大开着,里面的箱子大开着,失去了死者当年穿着的衣服。……各方面似乎已经没有重大的事故可以记述了。时间是可以抹掉人们的记忆的,许多日子过去大家已不复去谈论君达的事,那失窃的案子也渐渐地褪了色,一切又都照常,大家各自做着各自的工作。只有那音乐教员,在一天的晚上,例外地接着了灵珊的一封信,又寄来一只当年和君达订婚时用以纪念爱情的金戒指。他把这金戒指送给章太太,托她送到君达家里去。倏忽间到了五月中间,黄梅天气又开始来临。那潮湿的空气,的雨水,都和每年这个时候的情形一样。其中的一天,秋香到学校里去收拾君达的物件。开开他的房门,里面扑出一阵恼人的霉气,里面的空气久已不和外面流通,似乎还是阴凉的前一个月的气候。但是墙壁都湿漉漉地正在出汗,各种东西上面都敷上了潮湿的灰尘,除掉箱子里少了些衣服外,死者当初动用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动。那桌子上的一本《庄子》照常,一个瓦佛也照常,箱子上的一具骷髅照常,墙上的念珠和佛字也照常。墙脚边,一具酒精炉子上的锅子开着盖子,里面还剩下半锅子菜汤,菜汤上浮上一层霉斑。秋香把各样东西一一收拾好了之后,最后便在床底下找出了一双破烂的鞋子,这鞋子正是君达在初当教员的时候穿着的,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倒还一直留到今天。秋香把这鞋子也收纳在网篮里了,再向这业已变得空空洞洞的房子望了一遍,只觉得心里来了一片凄怆之情,一滴眼泪便又从睫毛上滴下。这时候,窗外面正是一阵潇潇的大雨,那一棵绿叶成阴的老树,便也呼喇呼喇地呼啸起来……未亡人篇末致读者诸君我这篇小说是从去年春天做起的,到现在总算做完了,算起来,足足有十四个月。开手动笔的时候,我正住在奉天省城里的一条冷落胡同里面。正是极其穷困的时候刚从南边到北边去,在那几椽矮小的纸糊墙壁的陋室中,天天睡在里边烧火的土炕上,虽然还脱不了我的劣性,稍得进款便往廉价的外国妓馆里去,可是性情上却还平静得非凡,每当黄昏已至,灯火来临之际,便有一种想提起笔来写东西的兴趣。于是我在那一个纵横各有二尺的纸窗底下,阔三尺长五尺的中国写字台上,开手来写这《未亡人》。写写将及三万字,兴致只是有增无减,自己想想,总可以尽二个月之内,一起写完了。但是不料一月之后,我忽然的搬了家。这搬家于我很有利又很不利,搬到一处与许多妓院为邻的处所。事情来得这般巧,我的收入又忽然比较地丰富了。天天高踞我那黄色的洋楼,望着近处的一带青楼,不觉心头荡漾,从此那一圈绿柳又夹着红桃的圈子里,便常常有了我的足迹。许多和我一样不幸的姐姐妹妹,趁这机会和我相识。蒙她们不待我以普通的薄情,而我却以薄情来待这伤心的《未亡人》了。其时正是春夏之交,百花齐放,我日则目迷五色,夜则醉抱一壶,颠倒于情欲之场,竟至失了我的本性,如是者由春而夏,又由夏而秋,由秋而冬,其间恶病缠身者亦有几次,而清夜酒醉,扪心自愧者亦有许多回。在失眠吐血之后,屡屡奋起我的精神,重整我这浅薄无聊的工作,起而复仆,仆而复起,终于写成十分之七,而塞外则已雪解冰融,送我南归的时候到了。由于历来的失于调养,到了上海,失眠症是日渐强烈,精神便恍惚非凡。从箱子里抽出这没有做成的废物,重新看了一遍,竟想把它丢到茅厕里去。可是平心静气一想,既然凭空费了这许多心力弃之也着实有点可惜,为自爱起见,重新提起笔来,用力竖起我这近乎是一个木瓜似的脑袋,一句一句的写下去,幸而是,现在倒也写成了,又幸而是,居然是这么一大本。曾经有一个朋友说:“你看他们外国的东西,动不动就是这么一大部,我们中国,写了这么一小册,已经算了不得了。”那么现在不管好坏,照字数算,倒也着实自己觉得可喜的!从前,记得常常和朋友说笑话,说艺术家产生了一件作品,犹如母亲生了一个孩子,是非常之爱它的。这《未亡人》,也可以算得我这一年中产生出来的一个孩子。我这怀孕时候身体就不健康的母亲,明明知道我这孩子也一定不会健康的。你们看,她的体格这样的虚弱,面貌这样的丑陋,性格又这样的乖张,当然不能够和别人发生恋爱的了。然而我,抱着一片慈母之心,决不愿意她被别人摈弃。我现在已经不能管束她了,只得让她自己到社会上来见见世面。先生们!请你们把眼光放低一点,遇到她的时候请不要过分的把冷眼待她,凡是一个人,如果他真是丑陋,自己一定知道自己丑陋的,如果你们能宽宏大量,对于她的装束上,性情上,加以一点指教,她一定会默默地听着你们的话。然而我这母亲以年龄而言,虽不是少艾,还不曾失掉青春,只要我的身体转为健康,还有生男育女的可能。我愿意生几个漂亮的孩子给你们看看,朋友们!等着吧,只要我和我这“人间和自然”的丈夫有爱情,那我立刻又会怀孕了!一九二八年,四月,十三日。作者在上海。(全文完)那晚上便在这情形中过去了,深更半夜已经不能够去请那老医生,只得等天光破晓。幸而打过四点钟之后,君达倒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第二天一清早,医生还没有来的时候,君达的岳母倒来了。那寡妇一只小脚刚刚踏进房门,便喊起来道:“什么道理!什么道理!既然病到如此,怎么不给我一个信!”说着,一边走到君达的床面前去摸额角,如同受了些欺骗似的,好像这女婿正是她的女婿,而不是他的父母亲的儿子。于是同着君达的母亲,两位感伤的太太,便谈起话来。接着是小姑母来了,她的眼睛旁边有了一个黑圈,正是几晚失眠之后的面貌。接着是医生来。再接着是姑丈来。然而那医生把了脉,重新换了一个药方之后,立起来整一整衣襟道:“请把这个方子吃一帖,如果有些见效时,就不妨了。”他推说家里还有门诊,便要走了。长腿的姑丈机灵起来,一直跟着医生来到门口,悄悄地问道:“请你说一说,病势怎么样了?”他道:“只要过了今晚,然而,要当心些呢!……”搔了一搔头,鞠了一个躬,便去寻觅他的车子。只听得君达的岳母在房里高声问道:“先生说了些什么?”君达的父亲正直立在厅上抽水烟,听见这雌鸡似的声音不由得起了一阵厌恶,他愤然坐下一张椅子,说道:“如果有什么事,还是来得痛快些的好!”这天君达直是昏迷了一天,大家只见他那尖锐的鼻尖直指着帐顶的中心,腹部在薄被之中一上一落……稳静了。然而这稳静一直稳静下去了。君达一直昏迷着,从早晨昏迷到午刻,从午刻昏迷到夜晚,到黄昏,他不醒来,不说一句话。这是到了吃药的时候。“君达!君达!”母亲喊起来。君达不开口,还是很稳静……“君达!!君达!!!”“……”然而大家听得他的母亲忽然号哭起来了!……原来,他死了!何等出乎寻常的事!一个人就这样容易死去吗!这一种的病会把一个人弄死的吗!他真的死了吗!大家莫不是都在梦中?然而他的确是死了!他安静了!离开了一切的烦恼!更无须乎一切的幸福了!是说不出的伤心的事情!听见这种号哭的声音凡是在他们家里的人都拥到床面前去了!于是,像死了一切另外的人一样,死人便做出死人的样子躺在床上,活人,犹还活着的立在它的前面,无底的伤心!挽回不过来的伤心!除开男人以外,凡是妇女全号哭起来了!母亲哭她的儿子!岳母哭她的女婿!姑母哭她的侄子!而丫头便哭她的主人!这其间,尤其显得悲哀的,是小姑母,她已经伏到尸身上去了!号啕地哭!无止境的哭!而这哭声里,更有一种特殊的尖锐的哭声,这是立在床旁边的秋香的哭声!这种结着团体的哭声震动全屋,惊动了那一只毛衣快要脱尽的病猫,像箭一般,霍地从一堆箱子上跳了下来,向门外直窜出去。待到悲哀稍刹,于是大家又想起了一件事:这就是应该写一封信给灵珊小姐。二十九学校里正在谈论君达的病。在君达死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之前,大家便料想他这病是不会好的了,在门房里的一班人,是说君达先生有点短命相,吴妈说那样虚弱的身体确乎是难于痊愈的。住在他隔壁房里的人,说他这种有些地方待人过于薄情的人是不会长寿的。那校医,自然更明白。校长先生已经不希望他再进学校里来了。音乐教员,君达的死与不死于他都一样。等到君达死的消息已经传来时,大家便都暗自证明了自己的聪明。在这样的一个早上,忽然男生寄宿舍中闹着失窃的案子,不能讳言的是一位学生的一套夹衣失掉了,另外一位是失去了金表。这消息传到教职员方面,大家也都忽然不安,莫不是这不幸的机运也会临到各人的头上?于是大家都来清理自己的东西。幸而是没有一个失了东西的。然而,另外一个早上,一个佣人发现君达先生门上的洋锁已经折断了。房门大开着,里面的箱子大开着,失去了死者当年穿着的衣服。……各方面似乎已经没有重大的事故可以记述了。时间是可以抹掉人们的记忆的,许多日子过去大家已不复去谈论君达的事,那失窃的案子也渐渐地褪了色,一切又都照常,大家各自做着各自的工作。只有那音乐教员,在一天的晚上,例外地接着了灵珊的一封信,又寄来一只当年和君达订婚时用以纪念爱情的金戒指。他把这金戒指送给章太太,托她送到君达家里去。倏忽间到了五月中间,黄梅天气又开始来临。那潮湿的空气,的雨水,都和每年这个时候的情形一样。其中的一天,秋香到学校里去收拾君达的物件。开开他的房门,里面扑出一阵恼人的霉气,里面的空气久已不和外面流通,似乎还是阴凉的前一个月的气候。但是墙壁都湿漉漉地正在出汗,各种东西上面都敷上了潮湿的灰尘,除掉箱子里少了些衣服外,死者当初动用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动。那桌子上的一本《庄子》照常,一个瓦佛也照常,箱子上的一具骷髅照常,墙上的念珠和佛字也照常。墙脚边,一具酒精炉子上的锅子开着盖子,里面还剩下半锅子菜汤,菜汤上浮上一层霉斑。秋香把各样东西一一收拾好了之后,最后便在床底下找出了一双破烂的鞋子,这鞋子正是君达在初当教员的时候穿着的,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倒还一直留到今天。秋香把这鞋子也收纳在网篮里了,再向这业已变得空空洞洞的房子望了一遍,只觉得心里来了一片凄怆之情,一滴眼泪便又从睫毛上滴下。这时候,窗外面正是一阵潇潇的大雨,那一棵绿叶成阴的老树,便也呼喇呼喇地呼啸起来……未亡人篇末致读者诸君我这篇小说是从去年春天做起的,到现在总算做完了,算起来,足足有十四个月。开手动笔的时候,我正住在奉天省城里的一条冷落胡同里面。正是极其穷困的时候刚从南边到北边去,在那几椽矮小的纸糊墙壁的陋室中,天天睡在里边烧火的土炕上,虽然还脱不了我的劣性,稍得进款便往廉价的外国妓馆里去,可是性情上却还平静得非凡,每当黄昏已至,灯火来临之际,便有一种想提起笔来写东西的兴趣。于是我在那一个纵横各有二尺的纸窗底下,阔三尺长五尺的中国写字台上,开手来写这《未亡人》。写写将及三万字,兴致只是有增无减,自己想想,总可以尽二个月之内,一起写完了。但是不料一月之后,我忽然的搬了家。这搬家于我很有利又很不利,搬到一处与许多妓院为邻的处所。事情来得这般巧,我的收入又忽然比较地丰富了。天天高踞我那黄色的洋楼,望着近处的一带青楼,不觉心头荡漾,从此那一圈绿柳又夹着红桃的圈子里,便常常有了我的足迹。许多和我一样不幸的姐姐妹妹,趁这机会和我相识。蒙她们不待我以普通的薄情,而我却以薄情来待这伤心的《未亡人》了。其时正是春夏之交,百花齐放,我日则目迷五色,夜则醉抱一壶,颠倒于情欲之场,竟至失了我的本性,如是者由春而夏,又由夏而秋,由秋而冬,其间恶病缠身者亦有几次,而清夜酒醉,扪心自愧者亦有许多回。在失眠吐血之后,屡屡奋起我的精神,重整我这浅薄无聊的工作,起而复仆,仆而复起,终于写成十分之七,而塞外则已雪解冰融,送我南归的时候到了。由于历来的失于调养,到了上海,失眠症是日渐强烈,精神便恍惚非凡。从箱子里抽出这没有做成的废物,重新看了一遍,竟想把它丢到茅厕里去。可是平心静气一想,既然凭空费了这许多心力弃之也着实有点可惜,为自爱起见,重新提起笔来,用力竖起我这近乎是一个木瓜似的脑袋,一句一句的写下去,幸而是,现在倒也写成了,又幸而是,居然是这么一大本。曾经有一个朋友说:“你看他们外国的东西,动不动就是这么一大部,我们中国,写了这么一小册,已经算了不得了。”那么现在不管好坏,照字数算,倒也着实自己觉得可喜的!从前,记得常常和朋友说笑话,说艺术家产生了一件作品,犹如母亲生了一个孩子,是非常之爱它的。这《未亡人》,也可以算得我这一年中产生出来的一个孩子。我这怀孕时候身体就不健康的母亲,明明知道我这孩子也一定不会健康的。你们看,她的体格这样的虚弱,面貌这样的丑陋,性格又这样的乖张,当然不能够和别人发生恋爱的了。然而我,抱着一片慈母之心,决不愿意她被别人摈弃。我现在已经不能管束她了,只得让她自己到社会上来见见世面。先生们!请你们把眼光放低一点,遇到她的时候请不要过分的把冷眼待她,凡是一个人,如果他真是丑陋,自己一定知道自己丑陋的,如果你们能宽宏大量,对于她的装束上,性情上,加以一点指教,她一定会默默地听着你们的话。然而我这母亲以年龄而言,虽不是少艾,还不曾失掉青春,只要我的身体转为健康,还有生男育女的可能。我愿意生几个漂亮的孩子给你们看看,朋友们!等着吧,只要我和我这“人间和自然”的丈夫有爱情,那我立刻又会怀孕了!一九二八年,四月,十三日。作者在上海。(全文完)那晚上便在这情形中过去了,深更半夜已经不能够去请那老医生,只得等天光破晓。幸而打过四点钟之后,君达倒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第二天一清早,医生还没有来的时候,君达的岳母倒来了。那寡妇一只小脚刚刚踏进房门,便喊起来道:“什么道理!什么道理!既然病到如此,怎么不给我一个信!”说着,一边走到君达的床面前去摸额角,如同受了些欺骗似的,好像这女婿正是她的女婿,而不是他的父母亲的儿子。于是同着君达的母亲,两位感伤的太太,便谈起话来。接着是小姑母来了,她的眼睛旁边有了一个黑圈,正是几晚失眠之后的面貌。接着是医生来。再接着是姑丈来。然而那医生把了脉,重新换了一个药方之后,立起来整一整衣襟道:“请把这个方子吃一帖,如果有些见效时,就不妨了。”他推说家里还有门诊,便要走了。长腿的姑丈机灵起来,一直跟着医生来到门口,悄悄地问道:“请你说一说,病势怎么样了?”他道:“只要过了今晚,然而,要当心些呢!……”搔了一搔头,鞠了一个躬,便去寻觅他的车子。只听得君达的岳母在房里高声问道:“先生说了些什么?”君达的父亲正直立在厅上抽水烟,听见这雌鸡似的声音不由得起了一阵厌恶,他愤然坐下一张椅子,说道:“如果有什么事,还是来得痛快些的好!”这天君达直是昏迷了一天,大家只见他那尖锐的鼻尖直指着帐顶的中心,腹部在薄被之中一上一落……稳静了。然而这稳静一直稳静下去了。君达一直昏迷着,从早晨昏迷到午刻,从午刻昏迷到夜晚,到黄昏,他不醒来,不说一句话。这是到了吃药的时候。“君达!君达!”母亲喊起来。君达不开口,还是很稳静……“君达!!君达!!!”“……”然而大家听得他的母亲忽然号哭起来了!……原来,他死了!何等出乎寻常的事!一个人就这样容易死去吗!这一种的病会把一个人弄死的吗!他真的死了吗!大家莫不是都在梦中?然而他的确是死了!他安静了!离开了一切的烦恼!更无须乎一切的幸福了!是说不出的伤心的事情!听见这种号哭的声音凡是在他们家里的人都拥到床面前去了!于是,像死了一切另外的人一样,死人便做出死人的样子躺在床上,活人,犹还活着的立在它的前面,无底的伤心!挽回不过来的伤心!除开男人以外,凡是妇女全号哭起来了!母亲哭她的儿子!岳母哭她的女婿!姑母哭她的侄子!而丫头便哭她的主人!这其间,尤其显得悲哀的,是小姑母,她已经伏到尸身上去了!号啕地哭!无止境的哭!而这哭声里,更有一种特殊的尖锐的哭声,这是立在床旁边的秋香的哭声!这种结着团体的哭声震动全屋,惊动了那一只毛衣快要脱尽的病猫,像箭一般,霍地从一堆箱子上跳了下来,向门外直窜出去。待到悲哀稍刹,于是大家又想起了一件事:这就是应该写一封信给灵珊小姐。二十九学校里正在谈论君达的病。在君达死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之前,大家便料想他这病是不会好的了,在门房里的一班人,是说君达先生有点短命相,吴妈说那样虚弱的身体确乎是难于痊愈的。住在他隔壁房里的人,说他这种有些地方待人过于薄情的人是不会长寿的。那校医,自然更明白。校长先生已经不希望他再进学校里来了。音乐教员,君达的死与不死于他都一样。等到君达死的消息已经传来时,大家便都暗自证明了自己的聪明。在这样的一个早上,忽然男生寄宿舍中闹着失窃的案子,不能讳言的是一位学生的一套夹衣失掉了,另外一位是失去了金表。这消息传到教职员方面,大家也都忽然不安,莫不是这不幸的机运也会临到各人的头上?于是大家都来清理自己的东西。幸而是没有一个失了东西的。然而,另外一个早上,一个佣人发现君达先生门上的洋锁已经折断了。房门大开着,里面的箱子大开着,失去了死者当年穿着的衣服。……各方面似乎已经没有重大的事故可以记述了。时间是可以抹掉人们的记忆的,许多日子过去大家已不复去谈论君达的事,那失窃的案子也渐渐地褪了色,一切又都照常,大家各自做着各自的工作。只有那音乐教员,在一天的晚上,例外地接着了灵珊的一封信,又寄来一只当年和君达订婚时用以纪念爱情的金戒指。他把这金戒指送给章太太,托她送到君达家里去。倏忽间到了五月中间,黄梅天气又开始来临。那潮湿的空气,的雨水,都和每年这个时候的情形一样。其中的一天,秋香到学校里去收拾君达的物件。开开他的房门,里面扑出一阵恼人的霉气,里面的空气久已不和外面流通,似乎还是阴凉的前一个月的气候。但是墙壁都湿漉漉地正在出汗,各种东西上面都敷上了潮湿的灰尘,除掉箱子里少了些衣服外,死者当初动用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动。那桌子上的一本《庄子》照常,一个瓦佛也照常,箱子上的一具骷髅照常,墙上的念珠和佛字也照常。墙脚边,一具酒精炉子上的锅子开着盖子,里面还剩下半锅子菜汤,菜汤上浮上一层霉斑。秋香把各样东西一一收拾好了之后,最后便在床底下找出了一双破烂的鞋子,这鞋子正是君达在初当教员的时候穿着的,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倒还一直留到今天。秋香把这鞋子也收纳在网篮里了,再向这业已变得空空洞洞的房子望了一遍,只觉得心里来了一片凄怆之情,一滴眼泪便又从睫毛上滴下。这时候,窗外面正是一阵潇潇的大雨,那一棵绿叶成阴的老树,便也呼喇呼喇地呼啸起来……未亡人篇末致读者诸君我这篇小说是从去年春天做起的,到现在总算做完了,算起来,足足有十四个月。开手动笔的时候,我正住在奉天省城里的一条冷落胡同里面。正是极其穷困的时候刚从南边到北边去,在那几椽矮小的纸糊墙壁的陋室中,天天睡在里边烧火的土炕上,虽然还脱不了我的劣性,稍得进款便往廉价的外国妓馆里去,可是性情上却还平静得非凡,每当黄昏已至,灯火来临之际,便有一种想提起笔来写东西的兴趣。于是我在那一个纵横各有二尺的纸窗底下,阔三尺长五尺的中国写字台上,开手来写这《未亡人》。写写将及三万字,兴致只是有增无减,自己想想,总可以尽二个月之内,一起写完了。但是不料一月之后,我忽然的搬了家。这搬家于我很有利又很不利,搬到一处与许多妓院为邻的处所。事情来得这般巧,我的收入又忽然比较地丰富了。天天高踞我那黄色的洋楼,望着近处的一带青楼,不觉心头荡漾,从此那一圈绿柳又夹着红桃的圈子里,便常常有了我的足迹。许多和我一样不幸的姐姐妹妹,趁这机会和我相识。蒙她们不待我以普通的薄情,而我却以薄情来待这伤心的《未亡人》了。其时正是春夏之交,百花齐放,我日则目迷五色,夜则醉抱一壶,颠倒于情欲之场,竟至失了我的本性,如是者由春而夏,又由夏而秋,由秋而冬,其间恶病缠身者亦有几次,而清夜酒醉,扪心自愧者亦有许多回。在失眠吐血之后,屡屡奋起我的精神,重整我这浅薄无聊的工作,起而复仆,仆而复起,终于写成十分之七,而塞外则已雪解冰融,送我南归的时候到了。由于历来的失于调养,到了上海,失眠症是日渐强烈,精神便恍惚非凡。从箱子里抽出这没有做成的废物,重新看了一遍,竟想把它丢到茅厕里去。可是平心静气一想,既然凭空费了这许多心力弃之也着实有点可惜,为自爱起见,重新提起笔来,用力竖起我这近乎是一个木瓜似的脑袋,一句一句的写下去,幸而是,现在倒也写成了,又幸而是,居然是这么一大本。曾经有一个朋友说:“你看他们外国的东西,动不动就是这么一大部,我们中国,写了这么一小册,已经算了不得了。”那么现在不管好坏,照字数算,倒也着实自己觉得可喜的!从前,记得常常和朋友说笑话,说艺术家产生了一件作品,犹如母亲生了一个孩子,是非常之爱它的。这《未亡人》,也可以算得我这一年中产生出来的一个孩子。我这怀孕时候身体就不健康的母亲,明明知道我这孩子也一定不会健康的。你们看,她的体格这样的虚弱,面貌这样的丑陋,性格又这样的乖张,当然不能够和别人发生恋爱的了。然而我,抱着一片慈母之心,决不愿意她被别人摈弃。我现在已经不能管束她了,只得让她自己到社会上来见见世面。先生们!请你们把眼光放低一点,遇到她的时候请不要过分的把冷眼待她,凡是一个人,如果他真是丑陋,自己一定知道自己丑陋的,如果你们能宽宏大量,对于她的装束上,性情上,加以一点指教,她一定会默默地听着你们的话。然而我这母亲以年龄而言,虽不是少艾,还不曾失掉青春,只要我的身体转为健康,还有生男育女的可能。我愿意生几个漂亮的孩子给你们看看,朋友们!等着吧,只要我和我这“人间和自然”的丈夫有爱情,那我立刻又会怀孕了!一九二八年,四月,十三日。作者在上海。(全文完)那晚上便在这情形中过去了,深更半夜已经不能够去请那老医生,只得等天光破晓。幸而打过四点钟之后,君达倒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第二天一清早,医生还没有来的时候,君达的岳母倒来了。那寡妇一只小脚刚刚踏进房门,便喊起来道:“什么道理!什么道理!既然病到如此,怎么不给我一个信!”说着,一边走到君达的床面前去摸额角,如同受了些欺骗似的,好像这女婿正是她的女婿,而不是他的父母亲的儿子。于是同着君达的母亲,两位感伤的太太,便谈起话来。接着是小姑母来了,她的眼睛旁边有了一个黑圈,正是几晚失眠之后的面貌。接着是医生来。再接着是姑丈来。然而那医生把了脉,重新换了一个药方之后,立起来整一整衣襟道:“请把这个方子吃一帖,如果有些见效时,就不妨了。”他推说家里还有门诊,便要走了。长腿的姑丈机灵起来,一直跟着医生来到门口,悄悄地问道:“请你说一说,病势怎么样了?”他道:“只要过了今晚,然而,要当心些呢!……”搔了一搔头,鞠了一个躬,便去寻觅他的车子。只听得君达的岳母在房里高声问道:“先生说了些什么?”君达的父亲正直立在厅上抽水烟,听见这雌鸡似的声音不由得起了一阵厌恶,他愤然坐下一张椅子,说道:“如果有什么事,还是来得痛快些的好!”这天君达直是昏迷了一天,大家只见他那尖锐的鼻尖直指着帐顶的中心,腹部在薄被之中一上一落……稳静了。然而这稳静一直稳静下去了。君达一直昏迷着,从早晨昏迷到午刻,从午刻昏迷到夜晚,到黄昏,他不醒来,不说一句话。这是到了吃药的时候。“君达!君达!”母亲喊起来。君达不开口,还是很稳静……“君达!!君达!!!”“……”然而大家听得他的母亲忽然号哭起来了!……原来,他死了!何等出乎寻常的事!一个人就这样容易死去吗!这一种的病会把一个人弄死的吗!他真的死了吗!大家莫不是都在梦中?然而他的确是死了!他安静了!离开了一切的烦恼!更无须乎一切的幸福了!是说不出的伤心的事情!听见这种号哭的声音凡是在他们家里的人都拥到床面前去了!于是,像死了一切另外的人一样,死人便做出死人的样子躺在床上,活人,犹还活着的立在它的前面,无底的伤心!挽回不过来的伤心!除开男人以外,凡是妇女全号哭起来了!母亲哭她的儿子!岳母哭她的女婿!姑母哭她的侄子!而丫头便哭她的主人!这其间,尤其显得悲哀的,是小姑母,她已经伏到尸身上去了!号啕地哭!无止境的哭!而这哭声里,更有一种特殊的尖锐的哭声,这是立在床旁边的秋香的哭声!这种结着团体的哭声震动全屋,惊动了那一只毛衣快要脱尽的病猫,像箭一般,霍地从一堆箱子上跳了下来,向门外直窜出去。待到悲哀稍刹,于是大家又想起了一件事:这就是应该写一封信给灵珊小姐。二十九学校里正在谈论君达的病。在君达死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之前,大家便料想他这病是不会好的了,在门房里的一班人,是说君达先生有点短命相,吴妈说那样虚弱的身体确乎是难于痊愈的。住在他隔壁房里的人,说他这种有些地方待人过于薄情的人是不会长寿的。那校医,自然更明白。校长先生已经不希望他再进学校里来了。音乐教员,君达的死与不死于他都一样。等到君达死的消息已经传来时,大家便都暗自证明了自己的聪明。在这样的一个早上,忽然男生寄宿舍中闹着失窃的案子,不能讳言的是一位学生的一套夹衣失掉了,另外一位是失去了金表。这消息传到教职员方面,大家也都忽然不安,莫不是这不幸的机运也会临到各人的头上?于是大家都来清理自己的东西。幸而是没有一个失了东西的。然而,另外一个早上,一个佣人发现君达先生门上的洋锁已经折断了。房门大开着,里面的箱子大开着,失去了死者当年穿着的衣服。……各方面似乎已经没有重大的事故可以记述了。时间是可以抹掉人们的记忆的,许多日子过去大家已不复去谈论君达的事,那失窃的案子也渐渐地褪了色,一切又都照常,大家各自做着各自的工作。只有那音乐教员,在一天的晚上,例外地接着了灵珊的一封信,又寄来一只当年和君达订婚时用以纪念爱情的金戒指。他把这金戒指送给章太太,托她送到君达家里去。倏忽间到了五月中间,黄梅天气又开始来临。那潮湿的空气,的雨水,都和每年这个时候的情形一样。其中的一天,秋香到学校里去收拾君达的物件。开开他的房门,里面扑出一阵恼人的霉气,里面的空气久已不和外面流通,似乎还是阴凉的前一个月的气候。但是墙壁都湿漉漉地正在出汗,各种东西上面都敷上了潮湿的灰尘,除掉箱子里少了些衣服外,死者当初动用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动。那桌子上的一本《庄子》照常,一个瓦佛也照常,箱子上的一具骷髅照常,墙上的念珠和佛字也照常。墙脚边,一具酒精炉子上的锅子开着盖子,里面还剩下半锅子菜汤,菜汤上浮上一层霉斑。秋香把各样东西一一收拾好了之后,最后便在床底下找出了一双破烂的鞋子,这鞋子正是君达在初当教员的时候穿着的,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倒还一直留到今天。秋香把这鞋子也收纳在网篮里了,再向这业已变得空空洞洞的房子望了一遍,只觉得心里来了一片凄怆之情,一滴眼泪便又从睫毛上滴下。这时候,窗外面正是一阵潇潇的大雨,那一棵绿叶成阴的老树,便也呼喇呼喇地呼啸起来……未亡人篇末致读者诸君我这篇小说是从去年春天做起的,到现在总算做完了,算起来,足足有十四个月。开手动笔的时候,我正住在奉天省城里的一条冷落胡同里面。正是极其穷困的时候刚从南边到北边去,在那几椽矮小的纸糊墙壁的陋室中,天天睡在里边烧火的土炕上,虽然还脱不了我的劣性,稍得进款便往廉价的外国妓馆里去,可是性情上却还平静得非凡,每当黄昏已至,灯火来临之际,便有一种想提起笔来写东西的兴趣。于是我在那一个纵横各有二尺的纸窗底下,阔三尺长五尺的中国写字台上,开手来写这《未亡人》。写写将及三万字,兴致只是有增无减,自己想想,总可以尽二个月之内,一起写完了。但是不料一月之后,我忽然的搬了家。这搬家于我很有利又很不利,搬到一处与许多妓院为邻的处所。事情来得这般巧,我的收入又忽然比较地丰富了。天天高踞我那黄色的洋楼,望着近处的一带青楼,不觉心头荡漾,从此那一圈绿柳又夹着红桃的圈子里,便常常有了我的足迹。许多和我一样不幸的姐姐妹妹,趁这机会和我相识。蒙她们不待我以普通的薄情,而我却以薄情来待这伤心的《未亡人》了。其时正是春夏之交,百花齐放,我日则目迷五色,夜则醉抱一壶,颠倒于情欲之场,竟至失了我的本性,如是者由春而夏,又由夏而秋,由秋而冬,其间恶病缠身者亦有几次,而清夜酒醉,扪心自愧者亦有许多回。在失眠吐血之后,屡屡奋起我的精神,重整我这浅薄无聊的工作,起而复仆,仆而复起,终于写成十分之七,而塞外则已雪解冰融,送我南归的时候到了。由于历来的失于调养,到了上海,失眠症是日渐强烈,精神便恍惚非凡。从箱子里抽出这没有做成的废物,重新看了一遍,竟想把它丢到茅厕里去。可是平心静气一想,既然凭空费了这许多心力弃之也着实有点可惜,为自爱起见,重新提起笔来,用力竖起我这近乎是一个木瓜似的脑袋,一句一句的写下去,幸而是,现在倒也写成了,又幸而是,居然是这么一大本。曾经有一个朋友说:“你看他们外国的东西,动不动就是这么一大部,我们中国,写了这么一小册,已经算了不得了。”那么现在不管好坏,照字数算,倒也着实自己觉得可喜的!从前,记得常常和朋友说笑话,说艺术家产生了一件作品,犹如母亲生了一个孩子,是非常之爱它的。这《未亡人》,也可以算得我这一年中产生出来的一个孩子。我这怀孕时候身体就不健康的母亲,明明知道我这孩子也一定不会健康的。你们看,她的体格这样的虚弱,面貌这样的丑陋,性格又这样的乖张,当然不能够和别人发生恋爱的了。然而我,抱着一片慈母之心,决不愿意她被别人摈弃。我现在已经不能管束她了,只得让她自己到社会上来见见世面。先生们!请你们把眼光放低一点,遇到她的时候请不要过分的把冷眼待她,凡是一个人,如果他真是丑陋,自己一定知道自己丑陋的,如果你们能宽宏大量,对于她的装束上,性情上,加以一点指教,她一定会默默地听着你们的话。然而我这母亲以年龄而言,虽不是少艾,还不曾失掉青春,只要我的身体转为健康,还有生男育女的可能。我愿意生几个漂亮的孩子给你们看看,朋友们!等着吧,只要我和我这“人间和自然”的丈夫有爱情,那我立刻又会怀孕了!一九二八年,四月,十三日。作者在上海。(全文完)那晚上便在这情形中过去了,深更半夜已经不能够去请那老医生,只得等天光破晓。幸而打过四点钟之后,君达倒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第二天一清早,医生还没有来的时候,君达的岳母倒来了。那寡妇一只小脚刚刚踏进房门,便喊起来道:“什么道理!什么道理!既然病到如此,怎么不给我一个信!”说着,一边走到君达的床面前去摸额角,如同受了些欺骗似的,好像这女婿正是她的女婿,而不是他的父母亲的儿子。于是同着君达的母亲,两位感伤的太太,便谈起话来。接着是小姑母来了,她的眼睛旁边有了一个黑圈,正是几晚失眠之后的面貌。接着是医生来。再接着是姑丈来。然而那医生把了脉,重新换了一个药方之后,立起来整一整衣襟道:“请把这个方子吃一帖,如果有些见效时,就不妨了。”他推说家里还有门诊,便要走了。长腿的姑丈机灵起来,一直跟着医生来到门口,悄悄地问道:“请你说一说,病势怎么样了?”他道:“只要过了今晚,然而,要当心些呢!……”搔了一搔头,鞠了一个躬,便去寻觅他的车子。只听得君达的岳母在房里高声问道:“先生说了些什么?”君达的父亲正直立在厅上抽水烟,听见这雌鸡似的声音不由得起了一阵厌恶,他愤然坐下一张椅子,说道:“如果有什么事,还是来得痛快些的好!”这天君达直是昏迷了一天,大家只见他那尖锐的鼻尖直指着帐顶的中心,腹部在薄被之中一上一落……稳静了。然而这稳静一直稳静下去了。君达一直昏迷着,从早晨昏迷到午刻,从午刻昏迷到夜晚,到黄昏,他不醒来,不说一句话。这是到了吃药的时候。“君达!君达!”母亲喊起来。君达不开口,还是很稳静……“君达!!君达!!!”“……”然而大家听得他的母亲忽然号哭起来了!……原来,他死了!何等出乎寻常的事!一个人就这样容易死去吗!这一种的病会把一个人弄死的吗!他真的死了吗!大家莫不是都在梦中?然而他的确是死了!他安静了!离开了一切的烦恼!更无须乎一切的幸福了!是说不出的伤心的事情!听见这种号哭的声音凡是在他们家里的人都拥到床面前去了!于是,像死了一切另外的人一样,死人便做出死人的样子躺在床上,活人,犹还活着的立在它的前面,无底的伤心!挽回不过来的伤心!除开男人以外,凡是妇女全号哭起来了!母亲哭她的儿子!岳母哭她的女婿!姑母哭她的侄子!而丫头便哭她的主人!这其间,尤其显得悲哀的,是小姑母,她已经伏到尸身上去了!号啕地哭!无止境的哭!而这哭声里,更有一种特殊的尖锐的哭声,这是立在床旁边的秋香的哭声!这种结着团体的哭声震动全屋,惊动了那一只毛衣快要脱尽的病猫,像箭一般,霍地从一堆箱子上跳了下来,向门外直窜出去。待到悲哀稍刹,于是大家又想起了一件事:这就是应该写一封信给灵珊小姐。二十九学校里正在谈论君达的病。在君达死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之前,大家便料想他这病是不会好的了,在门房里的一班人,是说君达先生有点短命相,吴妈说那样虚弱的身体确乎是难于痊愈的。住在他隔壁房里的人,说他这种有些地方待人过于薄情的人是不会长寿的。那校医,自然更明白。校长先生已经不希望他再进学校里来了。音乐教员,君达的死与不死于他都一样。等到君达死的消息已经传来时,大家便都暗自证明了自己的聪明。在这样的一个早上,忽然男生寄宿舍中闹着失窃的案子,不能讳言的是一位学生的一套夹衣失掉了,另外一位是失去了金表。这消息传到教职员方面,大家也都忽然不安,莫不是这不幸的机运也会临到各人的头上?于是大家都来清理自己的东西。幸而是没有一个失了东西的。然而,另外一个早上,一个佣人发现君达先生门上的洋锁已经折断了。房门大开着,里面的箱子大开着,失去了死者当年穿着的衣服。……各方面似乎已经没有重大的事故可以记述了。时间是可以抹掉人们的记忆的,许多日子过去大家已不复去谈论君达的事,那失窃的案子也渐渐地褪了色,一切又都照常,大家各自做着各自的工作。只有那音乐教员,在一天的晚上,例外地接着了灵珊的一封信,又寄来一只当年和君达订婚时用以纪念爱情的金戒指。他把这金戒指送给章太太,托她送到君达家里去。倏忽间到了五月中间,黄梅天气又开始来临。那潮湿的空气,的雨水,都和每年这个时候的情形一样。其中的一天,秋香到学校里去收拾君达的物件。开开他的房门,里面扑出一阵恼人的霉气,里面的空气久已不和外面流通,似乎还是阴凉的前一个月的气候。但是墙壁都湿漉漉地正在出汗,各种东西上面都敷上了潮湿的灰尘,除掉箱子里少了些衣服外,死者当初动用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动。那桌子上的一本《庄子》照常,一个瓦佛也照常,箱子上的一具骷髅照常,墙上的念珠和佛字也照常。墙脚边,一具酒精炉子上的锅子开着盖子,里面还剩下半锅子菜汤,菜汤上浮上一层霉斑。秋香把各样东西一一收拾好了之后,最后便在床底下找出了一双破烂的鞋子,这鞋子正是君达在初当教员的时候穿着的,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倒还一直留到今天。秋香把这鞋子也收纳在网篮里了,再向这业已变得空空洞洞的房子望了一遍,只觉得心里来了一片凄怆之情,一滴眼泪便又从睫毛上滴下。这时候,窗外面正是一阵潇潇的大雨,那一棵绿叶成阴的老树,便也呼喇呼喇地呼啸起来……未亡人篇末致读者诸君我这篇小说是从去年春天做起的,到现在总算做完了,算起来,足足有十四个月。开手动笔的时候,我正住在奉天省城里的一条冷落胡同里面。正是极其穷困的时候刚从南边到北边去,在那几椽矮小的纸糊墙壁的陋室中,天天睡在里边烧火的土炕上,虽然还脱不了我的劣性,稍得进款便往廉价的外国妓馆里去,可是性情上却还平静得非凡,每当黄昏已至,灯火来临之际,便有一种想提起笔来写东西的兴趣。于是我在那一个纵横各有二尺的纸窗底下,阔三尺长五尺的中国写字台上,开手来写这《未亡人》。写写将及三万字,兴致只是有增无减,自己想想,总可以尽二个月之内,一起写完了。但是不料一月之后,我忽然的搬了家。这搬家于我很有利又很不利,搬到一处与许多妓院为邻的处所。事情来得这般巧,我的收入又忽然比较地丰富了。天天高踞我那黄色的洋楼,望着近处的一带青楼,不觉心头荡漾,从此那一圈绿柳又夹着红桃的圈子里,便常常有了我的足迹。许多和我一样不幸的姐姐妹妹,趁这机会和我相识。蒙她们不待我以普通的薄情,而我却以薄情来待这伤心的《未亡人》了。其时正是春夏之交,百花齐放,我日则目迷五色,夜则醉抱一壶,颠倒于情欲之场,竟至失了我的本性,如是者由春而夏,又由夏而秋,由秋而冬,其间恶病缠身者亦有几次,而清夜酒醉,扪心自愧者亦有许多回。在失眠吐血之后,屡屡奋起我的精神,重整我这浅薄无聊的工作,起而复仆,仆而复起,终于写成十分之七,而塞外则已雪解冰融,送我南归的时候到了。由于历来的失于调养,到了上海,失眠症是日渐强烈,精神便恍惚非凡。从箱子里抽出这没有做成的废物,重新看了一遍,竟想把它丢到茅厕里去。可是平心静气一想,既然凭空费了这许多心力弃之也着实有点可惜,为自爱起见,重新提起笔来,用力竖起我这近乎是一个木瓜似的脑袋,一句一句的写下去,幸而是,现在倒也写成了,又幸而是,居然是这么一大本。曾经有一个朋友说:“你看他们外国的东西,动不动就是这么一大部,我们中国,写了这么一小册,已经算了不得了。”那么现在不管好坏,照字数算,倒也着实自己觉得可喜的!从前,记得常常和朋友说笑话,说艺术家产生了一件作品,犹如母亲生了一个孩子,是非常之爱它的。这《未亡人》,也可以算得我这一年中产生出来的一个孩子。我这怀孕时候身体就不健康的母亲,明明知道我这孩子也一定不会健康的。你们看,她的体格这样的虚弱,面貌这样的丑陋,性格又这样的乖张,当然不能够和别人发生恋爱的了。然而我,抱着一片慈母之心,决不愿意她被别人摈弃。我现在已经不能管束她了,只得让她自己到社会上来见见世面。先生们!请你们把眼光放低一点,遇到她的时候请不要过分的把冷眼待她,凡是一个人,如果他真是丑陋,自己一定知道自己丑陋的,如果你们能宽宏大量,对于她的装束上,性情上,加以一点指教,她一定会默默地听着你们的话。然而我这母亲以年龄而言,虽不是少艾,还不曾失掉青春,只要我的身体转为健康,还有生男育女的可能。我愿意生几个漂亮的孩子给你们看看,朋友们!等着吧,只要我和我这“人间和自然”的丈夫有爱情,那我立刻又会怀孕了!一九二八年,四月,十三日。作者在上海。(全文完)那晚上便在这情形中过去了,深更半夜已经不能够去请那老医生,只得等天光破晓。幸而打过四点钟之后,君达倒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第二天一清早,医生还没有来的时候,君达的岳母倒来了。那寡妇一只小脚刚刚踏进房门,便喊起来道:“什么道理!什么道理!既然病到如此,怎么不给我一个信!”说着,一边走到君达的床面前去摸额角,如同受了些欺骗似的,好像这女婿正是她的女婿,而不是他的父母亲的儿子。于是同着君达的母亲,两位感伤的太太,便谈起话来。接着是小姑母来了,她的眼睛旁边有了一个黑圈,正是几晚失眠之后的面貌。接着是医生来。再接着是姑丈来。然而那医生把了脉,重新换了一个药方之后,立起来整一整衣襟道:“请把这个方子吃一帖,如果有些见效时,就不妨了。”他推说家里还有门诊,便要走了。长腿的姑丈机灵起来,一直跟着医生来到门口,悄悄地问道:“请你说一说,病势怎么样了?”他道:“只要过了今晚,然而,要当心些呢!……”搔了一搔头,鞠了一个躬,便去寻觅他的车子。只听得君达的岳母在房里高声问道:“先生说了些什么?”君达的父亲正直立在厅上抽水烟,听见这雌鸡似的声音不由得起了一阵厌恶,他愤然坐下一张椅子,说道:“如果有什么事,还是来得痛快些的好!”这天君达直是昏迷了一天,大家只见他那尖锐的鼻尖直指着帐顶的中心,腹部在薄被之中一上一落……稳静了。然而这稳静一直稳静下去了。君达一直昏迷着,从早晨昏迷到午刻,从午刻昏迷到夜晚,到黄昏,他不醒来,不说一句话。这是到了吃药的时候。“君达!君达!”母亲喊起来。君达不开口,还是很稳静……“君达!!君达!!!”“……”然而大家听得他的母亲忽然号哭起来了!……原来,他死了!何等出乎寻常的事!一个人就这样容易死去吗!这一种的病会把一个人弄死的吗!他真的死了吗!大家莫不是都在梦中?然而他的确是死了!他安静了!离开了一切的烦恼!更无须乎一切的幸福了!是说不出的伤心的事情!听见这种号哭的声音凡是在他们家里的人都拥到床面前去了!于是,像死了一切另外的人一样,死人便做出死人的样子躺在床上,活人,犹还活着的立在它的前面,无底的伤心!挽回不过来的伤心!除开男人以外,凡是妇女全号哭起来了!母亲哭她的儿子!岳母哭她的女婿!姑母哭她的侄子!而丫头便哭她的主人!这其间,尤其显得悲哀的,是小姑母,她已经伏到尸身上去了!号啕地哭!无止境的哭!而这哭声里,更有一种特殊的尖锐的哭声,这是立在床旁边的秋香的哭声!这种结着团体的哭声震动全屋,惊动了那一只毛衣快要脱尽的病猫,像箭一般,霍地从一堆箱子上跳了下来,向门外直窜出去。待到悲哀稍刹,于是大家又想起了一件事:这就是应该写一封信给灵珊小姐。二十九学校里正在谈论君达的病。在君达死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之前,大家便料想他这病是不会好的了,在门房里的一班人,是说君达先生有点短命相,吴妈说那样虚弱的身体确乎是难于痊愈的。住在他隔壁房里的人,说他这种有些地方待人过于薄情的人是不会长寿的。那校医,自然更明白。校长先生已经不希望他再进学校里来了。音乐教员,君达的死与不死于他都一样。等到君达死的消息已经传来时,大家便都暗自证明了自己的聪明。在这样的一个早上,忽然男生寄宿舍中闹着失窃的案子,不能讳言的是一位学生的一套夹衣失掉了,另外一位是失去了金表。这消息传到教职员方面,大家也都忽然不安,莫不是这不幸的机运也会临到各人的头上?于是大家都来清理自己的东西。幸而是没有一个失了东西的。然而,另外一个早上,一个佣人发现君达先生门上的洋锁已经折断了。房门大开着,里面的箱子大开着,失去了死者当年穿着的衣服。……各方面似乎已经没有重大的事故可以记述了。时间是可以抹掉人们的记忆的,许多日子过去大家已不复去谈论君达的事,那失窃的案子也渐渐地褪了色,一切又都照常,大家各自做着各自的工作。只有那音乐教员,在一天的晚上,例外地接着了灵珊的一封信,又寄来一只当年和君达订婚时用以纪念爱情的金戒指。他把这金戒指送给章太太,托她送到君达家里去。倏忽间到了五月中间,黄梅天气又开始来临。那潮湿的空气,的雨水,都和每年这个时候的情形一样。其中的一天,秋香到学校里去收拾君达的物件。开开他的房门,里面扑出一阵恼人的霉气,里面的空气久已不和外面流通,似乎还是阴凉的前一个月的气候。但是墙壁都湿漉漉地正在出汗,各种东西上面都敷上了潮湿的灰尘,除掉箱子里少了些衣服外,死者当初动用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动。那桌子上的一本《庄子》照常,一个瓦佛也照常,箱子上的一具骷髅照常,墙上的念珠和佛字也照常。墙脚边,一具酒精炉子上的锅子开着盖子,里面还剩下半锅子菜汤,菜汤上浮上一层霉斑。秋香把各样东西一一收拾好了之后,最后便在床底下找出了一双破烂的鞋子,这鞋子正是君达在初当教员的时候穿着的,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倒还一直留到今天。秋香把这鞋子也收纳在网篮里了,再向这业已变得空空洞洞的房子望了一遍,只觉得心里来了一片凄怆之情,一滴眼泪便又从睫毛上滴下。这时候,窗外面正是一阵潇潇的大雨,那一棵绿叶成阴的老树,便也呼喇呼喇地呼啸起来……未亡人篇末致读者诸君我这篇小说是从去年春天做起的,到现在总算做完了,算起来,足足有十四个月。开手动笔的时候,我正住在奉天省城里的一条冷落胡同里面。正是极其穷困的时候刚从南边到北边去,在那几椽矮小的纸糊墙壁的陋室中,天天睡在里边烧火的土炕上,虽然还脱不了我的劣性,稍得进款便往廉价的外国妓馆里去,可是性情上却还平静得非凡,每当黄昏已至,灯火来临之际,便有一种想提起笔来写东西的兴趣。于是我在那一个纵横各有二尺的纸窗底下,阔三尺长五尺的中国写字台上,开手来写这《未亡人》。写写将及三万字,兴致只是有增无减,自己想想,总可以尽二个月之内,一起写完了。但是不料一月之后,我忽然的搬了家。这搬家于我很有利又很不利,搬到一处与许多妓院为邻的处所。事情来得这般巧,我的收入又忽然比较地丰富了。天天高踞我那黄色的洋楼,望着近处的一带青楼,不觉心头荡漾,从此那一圈绿柳又夹着红桃的圈子里,便常常有了我的足迹。许多和我一样不幸的姐姐妹妹,趁这机会和我相识。蒙她们不待我以普通的薄情,而我却以薄情来待这伤心的《未亡人》了。其时正是春夏之交,百花齐放,我日则目迷五色,夜则醉抱一壶,颠倒于情欲之场,竟至失了我的本性,如是者由春而夏,又由夏而秋,由秋而冬,其间恶病缠身者亦有几次,而清夜酒醉,扪心自愧者亦有许多回。在失眠吐血之后,屡屡奋起我的精神,重整我这浅薄无聊的工作,起而复仆,仆而复起,终于写成十分之七,而塞外则已雪解冰融,送我南归的时候到了。由于历来的失于调养,到了上海,失眠症是日渐强烈,精神便恍惚非凡。从箱子里抽出这没有做成的废物,重新看了一遍,竟想把它丢到茅厕里去。可是平心静气一想,既然凭空费了这许多心力弃之也着实有点可惜,为自爱起见,重新提起笔来,用力竖起我这近乎是一个木瓜似的脑袋,一句一句的写下去,幸而是,现在倒也写成了,又幸而是,居然是这么一大本。曾经有一个朋友说:“你看他们外国的东西,动不动就是这么一大部,我们中国,写了这么一小册,已经算了不得了。”那么现在不管好坏,照字数算,倒也着实自己觉得可喜的!从前,记得常常和朋友说笑话,说艺术家产生了一件作品,犹如母亲生了一个孩子,是非常之爱它的。这《未亡人》,也可以算得我这一年中产生出来的一个孩子。我这怀孕时候身体就不健康的母亲,明明知道我这孩子也一定不会健康的。你们看,她的体格这样的虚弱,面貌这样的丑陋,性格又这样的乖张,当然不能够和别人发生恋爱的了。然而我,抱着一片慈母之心,决不愿意她被别人摈弃。我现在已经不能管束她了,只得让她自己到社会上来见见世面。先生们!请你们把眼光放低一点,遇到她的时候请不要过分的把冷眼待她,凡是一个人,如果他真是丑陋,自己一定知道自己丑陋的,如果你们能宽宏大量,对于她的装束上,性情上,加以一点指教,她一定会默默地听着你们的话。然而我这母亲以年龄而言,虽不是少艾,还不曾失掉青春,只要我的身体转为健康,还有生男育女的可能。我愿意生几个漂亮的孩子给你们看看,朋友们!等着吧,只要我和我这“人间和自然”的丈夫有爱情,那我立刻又会怀孕了!一九二八年,四月,十三日。作者在上海。(全文完)那晚上便在这情形中过去了,深更半夜已经不能够去请那老医生,只得等天光破晓。幸而打过四点钟之后,君达倒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第二天一清早,医生还没有来的时候,君达的岳母倒来了。那寡妇一只小脚刚刚踏进房门,便喊起来道:“什么道理!什么道理!既然病到如此,怎么不给我一个信!”说着,一边走到君达的床面前去摸额角,如同受了些欺骗似的,好像这女婿正是她的女婿,而不是他的父母亲的儿子。于是同着君达的母亲,两位感伤的太太,便谈起话来。接着是小姑母来了,她的眼睛旁边有了一个黑圈,正是几晚失眠之后的面貌。接着是医生来。再接着是姑丈来。然而那医生把了脉,重新换了一个药方之后,立起来整一整衣襟道:“请把这个方子吃一帖,如果有些见效时,就不妨了。”他推说家里还有门诊,便要走了。长腿的姑丈机灵起来,一直跟着医生来到门口,悄悄地问道:“请你说一说,病势怎么样了?”他道:“只要过了今晚,然而,要当心些呢!……”搔了一搔头,鞠了一个躬,便去寻觅他的车子。只听得君达的岳母在房里高声问道:“先生说了些什么?”君达的父亲正直立在厅上抽水烟,听见这雌鸡似的声音不由得起了一阵厌恶,他愤然坐下一张椅子,说道:“如果有什么事,还是来得痛快些的好!”这天君达直是昏迷了一天,大家只见他那尖锐的鼻尖直指着帐顶的中心,腹部在薄被之中一上一落……稳静了。然而这稳静一直稳静下去了。君达一直昏迷着,从早晨昏迷到午刻,从午刻昏迷到夜晚,到黄昏,他不醒来,不说一句话。这是到了吃药的时候。“君达!君达!”母亲喊起来。君达不开口,还是很稳静……“君达!!君达!!!”“……”然而大家听得他的母亲忽然号哭起来了!……原来,他死了!何等出乎寻常的事!一个人就这样容易死去吗!这一种的病会把一个人弄死的吗!他真的死了吗!大家莫不是都在梦中?然而他的确是死了!他安静了!离开了一切的烦恼!更无须乎一切的幸福了!是说不出的伤心的事情!听见这种号哭的声音凡是在他们家里的人都拥到床面前去了!于是,像死了一切另外的人一样,死人便做出死人的样子躺在床上,活人,犹还活着的立在它的前面,无底的伤心!挽回不过来的伤心!除开男人以外,凡是妇女全号哭起来了!母亲哭她的儿子!岳母哭她的女婿!姑母哭她的侄子!而丫头便哭她的主人!这其间,尤其显得悲哀的,是小姑母,她已经伏到尸身上去了!号啕地哭!无止境的哭!而这哭声里,更有一种特殊的尖锐的哭声,这是立在床旁边的秋香的哭声!这种结着团体的哭声震动全屋,惊动了那一只毛衣快要脱尽的病猫,像箭一般,霍地从一堆箱子上跳了下来,向门外直窜出去。待到悲哀稍刹,于是大家又想起了一件事:这就是应该写一封信给灵珊小姐。二十九学校里正在谈论君达的病。在君达死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之前,大家便料想他这病是不会好的了,在门房里的一班人,是说君达先生有点短命相,吴妈说那样虚弱的身体确乎是难于痊愈的。住在他隔壁房里的人,说他这种有些地方待人过于薄情的人是不会长寿的。那校医,自然更明白。校长先生已经不希望他再进学校里来了。音乐教员,君达的死与不死于他都一样。等到君达死的消息已经传来时,大家便都暗自证明了自己的聪明。在这样的一个早上,忽然男生寄宿舍中闹着失窃的案子,不能讳言的是一位学生的一套夹衣失掉了,另外一位是失去了金表。这消息传到教职员方面,大家也都忽然不安,莫不是这不幸的机运也会临到各人的头上?于是大家都来清理自己的东西。幸而是没有一个失了东西的。然而,另外一个早上,一个佣人发现君达先生门上的洋锁已经折断了。房门大开着,里面的箱子大开着,失去了死者当年穿着的衣服。……各方面似乎已经没有重大的事故可以记述了。时间是可以抹掉人们的记忆的,许多日子过去大家已不复去谈论君达的事,那失窃的案子也渐渐地褪了色,一切又都照常,大家各自做着各自的工作。只有那音乐教员,在一天的晚上,例外地接着了灵珊的一封信,又寄来一只当年和君达订婚时用以纪念爱情的金戒指。他把这金戒指送给章太太,托她送到君达家里去。倏忽间到了五月中间,黄梅天气又开始来临。那潮湿的空气,的雨水,都和每年这个时候的情形一样。其中的一天,秋香到学校里去收拾君达的物件。开开他的房门,里面扑出一阵恼人的霉气,里面的空气久已不和外面流通,似乎还是阴凉的前一个月的气候。但是墙壁都湿漉漉地正在出汗,各种东西上面都敷上了潮湿的灰尘,除掉箱子里少了些衣服外,死者当初动用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动。那桌子上的一本《庄子》照常,一个瓦佛也照常,箱子上的一具骷髅照常,墙上的念珠和佛字也照常。墙脚边,一具酒精炉子上的锅子开着盖子,里面还剩下半锅子菜汤,菜汤上浮上一层霉斑。秋香把各样东西一一收拾好了之后,最后便在床底下找出了一双破烂的鞋子,这鞋子正是君达在初当教员的时候穿着的,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倒还一直留到今天。秋香把这鞋子也收纳在网篮里了,再向这业已变得空空洞洞的房子望了一遍,只觉得心里来了一片凄怆之情,一滴眼泪便又从睫毛上滴下。这时候,窗外面正是一阵潇潇的大雨,那一棵绿叶成阴的老树,便也呼喇呼喇地呼啸起来……未亡人篇末致读者诸君我这篇小说是从去年春天做起的,到现在总算做完了,算起来,足足有十四个月。开手动笔的时候,我正住在奉天省城里的一条冷落胡同里面。正是极其穷困的时候刚从南边到北边去,在那几椽矮小的纸糊墙壁的陋室中,天天睡在里边烧火的土炕上,虽然还脱不了我的劣性,稍得进款便往廉价的外国妓馆里去,可是性情上却还平静得非凡,每当黄昏已至,灯火来临之际,便有一种想提起笔来写东西的兴趣。于是我在那一个纵横各有二尺的纸窗底下,阔三尺长五尺的中国写字台上,开手来写这《未亡人》。写写将及三万字,兴致只是有增无减,自己想想,总可以尽二个月之内,一起写完了。但是不料一月之后,我忽然的搬了家。这搬家于我很有利又很不利,搬到一处与许多妓院为邻的处所。事情来得这般巧,我的收入又忽然比较地丰富了。天天高踞我那黄色的洋楼,望着近处的一带青楼,不觉心头荡漾,从此那一圈绿柳又夹着红桃的圈子里,便常常有了我的足迹。许多和我一样不幸的姐姐妹妹,趁这机会和我相识。蒙她们不待我以普通的薄情,而我却以薄情来待这伤心的《未亡人》了。其时正是春夏之交,百花齐放,我日则目迷五色,夜则醉抱一壶,颠倒于情欲之场,竟至失了我的本性,如是者由春而夏,又由夏而秋,由秋而冬,其间恶病缠身者亦有几次,而清夜酒醉,扪心自愧者亦有许多回。在失眠吐血之后,屡屡奋起我的精神,重整我这浅薄无聊的工作,起而复仆,仆而复起,终于写成十分之七,而塞外则已雪解冰融,送我南归的时候到了。由于历来的失于调养,到了上海,失眠症是日渐强烈,精神便恍惚非凡。从箱子里抽出这没有做成的废物,重新看了一遍,竟想把它丢到茅厕里去。可是平心静气一想,既然凭空费了这许多心力弃之也着实有点可惜,为自爱起见,重新提起笔来,用力竖起我这近乎是一个木瓜似的脑袋,一句一句的写下去,幸而是,现在倒也写成了,又幸而是,居然是这么一大本。曾经有一个朋友说:“你看他们外国的东西,动不动就是这么一大部,我们中国,写了这么一小册,已经算了不得了。”那么现在不管好坏,照字数算,倒也着实自己觉得可喜的!从前,记得常常和朋友说笑话,说艺术家产生了一件作品,犹如母亲生了一个孩子,是非常之爱它的。这《未亡人》,也可以算得我这一年中产生出来的一个孩子。我这怀孕时候身体就不健康的母亲,明明知道我这孩子也一定不会健康的。你们看,她的体格这样的虚弱,面貌这样的丑陋,性格又这样的乖张,当然不能够和别人发生恋爱的了。然而我,抱着一片慈母之心,决不愿意她被别人摈弃。我现在已经不能管束她了,只得让她自己到社会上来见见世面。先生们!请你们把眼光放低一点,遇到她的时候请不要过分的把冷眼待她,凡是一个人,如果他真是丑陋,自己一定知道自己丑陋的,如果你们能宽宏大量,对于她的装束上,性情上,加以一点指教,她一定会默默地听着你们的话。然而我这母亲以年龄而言,虽不是少艾,还不曾失掉青春,只要我的身体转为健康,还有生男育女的可能。我愿意生几个漂亮的孩子给你们看看,朋友们!等着吧,只要我和我这“人间和自然”的丈夫有爱情,那我立刻又会怀孕了!一九二八年,四月,十三日。作者在上海。(全文完)那晚上便在这情形中过去了,深更半夜已经不能够去请那老医生,只得等天光破晓。幸而打过四点钟之后,君达倒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第二天一清早,医生还没有来的时候,君达的岳母倒来了。那寡妇一只小脚刚刚踏进房门,便喊起来道:“什么道理!什么道理!既然病到如此,怎么不给我一个信!”说着,一边走到君达的床面前去摸额角,如同受了些欺骗似的,好像这女婿正是她的女婿,而不是他的父母亲的儿子。于是同着君达的母亲,两位感伤的太太,便谈起话来。接着是小姑母来了,她的眼睛旁边有了一个黑圈,正是几晚失眠之后的面貌。接着是医生来。再接着是姑丈来。然而那医生把了脉,重新换了一个药方之后,立起来整一整衣襟道:“请把这个方子吃一帖,如果有些见效时,就不妨了。”他推说家里还有门诊,便要走了。长腿的姑丈机灵起来,一直跟着医生来到门口,悄悄地问道:“请你说一说,病势怎么样了?”他道:“只要过了今晚,然而,要当心些呢!……”搔了一搔头,鞠了一个躬,便去寻觅他的车子。只听得君达的岳母在房里高声问道:“先生说了些什么?”君达的父亲正直立在厅上抽水烟,听见这雌鸡似的声音不由得起了一阵厌恶,他愤然坐下一张椅子,说道:“如果有什么事,还是来得痛快些的好!”这天君达直是昏迷了一天,大家只见他那尖锐的鼻尖直指着帐顶的中心,腹部在薄被之中一上一落……稳静了。然而这稳静一直稳静下去了。君达一直昏迷着,从早晨昏迷到午刻,从午刻昏迷到夜晚,到黄昏,他不醒来,不说一句话。这是到了吃药的时候。“君达!君达!”母亲喊起来。君达不开口,还是很稳静……“君达!!君达!!!”“……”然而大家听得他的母亲忽然号哭起来了!……原来,他死了!何等出乎寻常的事!一个人就这样容易死去吗!这一种的病会把一个人弄死的吗!他真的死了吗!大家莫不是都在梦中?然而他的确是死了!他安静了!离开了一切的烦恼!更无须乎一切的幸福了!是说不出的伤心的事情!听见这种号哭的声音凡是在他们家里的人都拥到床面前去了!于是,像死了一切另外的人一样,死人便做出死人的样子躺在床上,活人,犹还活着的立在它的前面,无底的伤心!挽回不过来的伤心!除开男人以外,凡是妇女全号哭起来了!母亲哭她的儿子!岳母哭她的女婿!姑母哭她的侄子!而丫头便哭她的主人!这其间,尤其显得悲哀的,是小姑母,她已经伏到尸身上去了!号啕地哭!无止境的哭!而这哭声里,更有一种特殊的尖锐的哭声,这是立在床旁边的秋香的哭声!这种结着团体的哭声震动全屋,惊动了那一只毛衣快要脱尽的病猫,像箭一般,霍地从一堆箱子上跳了下来,向门外直窜出去。待到悲哀稍刹,于是大家又想起了一件事:这就是应该写一封信给灵珊小姐。二十九学校里正在谈论君达的病。在君达死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之前,大家便料想他这病是不会好的了,在门房里的一班人,是说君达先生有点短命相,吴妈说那样虚弱的身体确乎是难于痊愈的。住在他隔壁房里的人,说他这种有些地方待人过于薄情的人是不会长寿的。那校医,自然更明白。校长先生已经不希望他再进学校里来了。音乐教员,君达的死与不死于他都一样。等到君达死的消息已经传来时,大家便都暗自证明了自己的聪明。在这样的一个早上,忽然男生寄宿舍中闹着失窃的案子,不能讳言的是一位学生的一套夹衣失掉了,另外一位是失去了金表。这消息传到教职员方面,大家也都忽然不安,莫不是这不幸的机运也会临到各人的头上?于是大家都来清理自己的东西。幸而是没有一个失了东西的。然而,另外一个早上,一个佣人发现君达先生门上的洋锁已经折断了。房门大开着,里面的箱子大开着,失去了死者当年穿着的衣服。……各方面似乎已经没有重大的事故可以记述了。时间是可以抹掉人们的记忆的,许多日子过去大家已不复去谈论君达的事,那失窃的案子也渐渐地褪了色,一切又都照常,大家各自做着各自的工作。只有那音乐教员,在一天的晚上,例外地接着了灵珊的一封信,又寄来一只当年和君达订婚时用以纪念爱情的金戒指。他把这金戒指送给章太太,托她送到君达家里去。倏忽间到了五月中间,黄梅天气又开始来临。那潮湿的空气,的雨水,都和每年这个时候的情形一样。其中的一天,秋香到学校里去收拾君达的物件。开开他的房门,里面扑出一阵恼人的霉气,里面的空气久已不和外面流通,似乎还是阴凉的前一个月的气候。但是墙壁都湿漉漉地正在出汗,各种东西上面都敷上了潮湿的灰尘,除掉箱子里少了些衣服外,死者当初动用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动。那桌子上的一本《庄子》照常,一个瓦佛也照常,箱子上的一具骷髅照常,墙上的念珠和佛字也照常。墙脚边,一具酒精炉子上的锅子开着盖子,里面还剩下半锅子菜汤,菜汤上浮上一层霉斑。秋香把各样东西一一收拾好了之后,最后便在床底下找出了一双破烂的鞋子,这鞋子正是君达在初当教员的时候穿着的,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倒还一直留到今天。秋香把这鞋子也收纳在网篮里了,再向这业已变得空空洞洞的房子望了一遍,只觉得心里来了一片凄怆之情,一滴眼泪便又从睫毛上滴下。这时候,窗外面正是一阵潇潇的大雨,那一棵绿叶成阴的老树,便也呼喇呼喇地呼啸起来……未亡人篇末致读者诸君我这篇小说是从去年春天做起的,到现在总算做完了,算起来,足足有十四个月。开手动笔的时候,我正住在奉天省城里的一条冷落胡同里面。正是极其穷困的时候刚从南边到北边去,在那几椽矮小的纸糊墙壁的陋室中,天天睡在里边烧火的土炕上,虽然还脱不了我的劣性,稍得进款便往廉价的外国妓馆里去,可是性情上却还平静得非凡,每当黄昏已至,灯火来临之际,便有一种想提起笔来写东西的兴趣。于是我在那一个纵横各有二尺的纸窗底下,阔三尺长五尺的中国写字台上,开手来写这《未亡人》。写写将及三万字,兴致只是有增无减,自己想想,总可以尽二个月之内,一起写完了。但是不料一月之后,我忽然的搬了家。这搬家于我很有利又很不利,搬到一处与许多妓院为邻的处所。事情来得这般巧,我的收入又忽然比较地丰富了。天天高踞我那黄色的洋楼,望着近处的一带青楼,不觉心头荡漾,从此那一圈绿柳又夹着红桃的圈子里,便常常有了我的足迹。许多和我一样不幸的姐姐妹妹,趁这机会和我相识。蒙她们不待我以普通的薄情,而我却以薄情来待这伤心的《未亡人》了。其时正是春夏之交,百花齐放,我日则目迷五色,夜则醉抱一壶,颠倒于情欲之场,竟至失了我的本性,如是者由春而夏,又由夏而秋,由秋而冬,其间恶病缠身者亦有几次,而清夜酒醉,扪心自愧者亦有许多回。在失眠吐血之后,屡屡奋起我的精神,重整我这浅薄无聊的工作,起而复仆,仆而复起,终于写成十分之七,而塞外则已雪解冰融,送我南归的时候到了。由于历来的失于调养,到了上海,失眠症是日渐强烈,精神便恍惚非凡。从箱子里抽出这没有做成的废物,重新看了一遍,竟想把它丢到茅厕里去。可是平心静气一想,既然凭空费了这许多心力弃之也着实有点可惜,为自爱起见,重新提起笔来,用力竖起我这近乎是一个木瓜似的脑袋,一句一句的写下去,幸而是,现在倒也写成了,又幸而是,居然是这么一大本。曾经有一个朋友说:“你看他们外国的东西,动不动就是这么一大部,我们中国,写了这么一小册,已经算了不得了。”那么现在不管好坏,照字数算,倒也着实自己觉得可喜的!从前,记得常常和朋友说笑话,说艺术家产生了一件作品,犹如母亲生了一个孩子,是非常之爱它的。这《未亡人》,也可以算得我这一年中产生出来的一个孩子。我这怀孕时候身体就不健康的母亲,明明知道我这孩子也一定不会健康的。你们看,她的体格这样的虚弱,面貌这样的丑陋,性格又这样的乖张,当然不能够和别人发生恋爱的了。然而我,抱着一片慈母之心,决不愿意她被别人摈弃。我现在已经不能管束她了,只得让她自己到社会上来见见世面。先生们!请你们把眼光放低一点,遇到她的时候请不要过分的把冷眼待她,凡是一个人,如果他真是丑陋,自己一定知道自己丑陋的,如果你们能宽宏大量,对于她的装束上,性情上,加以一点指教,她一定会默默地听着你们的话。然而我这母亲以年龄而言,虽不是少艾,还不曾失掉青春,只要我的身体转为健康,还有生男育女的可能。我愿意生几个漂亮的孩子给你们看看,朋友们!等着吧,只要我和我这“人间和自然”的丈夫有爱情,那我立刻又会怀孕了!一九二八年,四月,十三日。作者在上海。(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