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作者:冬日解剖      更新:2023-06-19 23:44      字数:4897
  个中滋味,谁人都不会想尝第二遍。于是刘大于垂下眼,不再注视那隐隐燃烧着的火光。叶晚的神色冷了下来,她俯下身凑近问:可是你死了之后,你的老婆孩子能活,别人家的孩子呢?中年男人无声地收拢合十的双手,盖住了那残缺的地方。年轻的女人没有放过他的每一个破绽,咄咄逼人地继续道:你拿自己这条命换来的他们活着,这又是建立在多少人的性命上?你算过吗!室内陷入死寂。不知过了多久,那道沙哑刺耳的声音才响起:我管不了别人。一直隐忍不发的刘老三猛地站起身来,挥起拳头就要冲过去揍他,被卫铮眼疾手快地拉住。刘大于!刘老三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整张脸涨得通红,他像是一头突然被激怒的猛兽,饶是卫铮的身手也拼了全力才拉住他。垂着眼的中年男人仿佛没有看见面前的一切,他连眉头都没皱过,就这么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被死死拉住挣脱不开的刘老三怒火攻心,索性开口骂道:你这个孬种!你他妈躲了这么多年!一回来就想一死了之?!你对得起谁!小五怎么死的?咱妈怎么死的?你他妈忘了吗!你敢说一句你忘了!我他妈一枪崩了你!刘老三发起火来和往常温和老实的模样判若两人,叶晚被他吼得又开始头痛,连忙按住太阳穴,皱起眉头等他发泄够。他这口气,憋得太久了。老旧又简陋的出租屋内,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压混杂着易燃易爆的粉尘,与骂骂咧咧的声音形成了让人呼吸困难的气流。手机铃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叶晚退开几步,走到窗边掏出电话来,看到来电显示却顿了顿。三叔,叶黎的电话。她抬高了声音。发泄着大骂的人终于克制住了怒火,强忍下来,不再吭声。卫铮松开他的手,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看向窗边的人。就连唯一一个坐着的人都抬起了头,看了过来。叶晚接起电话,正要换上平常的语气开口询问,对面却传来一句又干又涩的话。她捏着手机,目光倏地对上坐在原位的人,对方似有一种早已等候着的预感,那黑沉沉的眼珠子里什么也没有。一道白光划破夜空,闷雷声随后而至。坐在地毯上的人握着手机,不知道第几次解锁开,扫了一眼干干净净的软件图标,又沉默着锁上手机。她伸展着一双腿,斜靠在沙发边沿上,望着窗外的电闪雷鸣,数着一分一秒,亟待黎明。天会亮的。白恬将脸埋进双臂间,对自己说。下一秒,手里的手机突然一震。她立刻抬起头看过去,见到屏幕上那条消息上面的名字后,摇摇晃晃了整个晚上的心终于落了地。白恬解锁开手机,点进软件,短短两秒内已经想好了要说什么。然而还不等她点进对话框,就已经看到了对方发来的那句话。短短六个字,白恬却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看明白。你见过凌晨五点的首都吗?你也许是见过的。它并非彻夜不眠,只是会在黎明之前小憩半会儿,然后在第一缕天光刺透云层之前,又再次睁开眼,迎接新的白天。但雷雨夜是不同的,它推迟了黎明,阻挡了行人忙碌前行的脚步。上班距离远所以必须早起的白领在起床后,望见这样一个天色,眼底的黑眼圈还没消退,脸色就又白了白。我可以不出门吗?她喃喃自语一句,下意识往楼下的街道瞥了一眼,却看见一个在街上冒着大雨狂奔的人。真是怪人。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天,一道闪电正巧劈下来,吓得她条件反射地后退几步,连忙跑到电闸开关那里关上了所有的电源。算了,今天请假吧。反正看这个架势,这一整天雨都不会停了。医院值班的护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心里冒出同样的念头。她又想起半夜三更搞得自己心力交瘁的那台手术,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生老病死,就如同这夏季的天气,风云莫测,由不得你。她回去换下衣服,背起包准备下班,却在走出门时被一个浑身湿透的人撞了个正着。那人却连声道歉都没有,头也不回地向前跑着,本有点生气的护士看见她跑过去的方向,那股气一滞,又散开了。算了。她叹口气,拍拍身上沾到的水,走出了医院。一行人脚步匆匆地从她身后跑出来,训练有素地上了救护车,紧接着便扬长而去。她站在门口撑起伞,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还很安静的医院。不知道今天,又要有几个人来闯这鬼门关。走廊的地砖是灰色的,从天花板洒下的白光在冰冷光滑的纹理上摇摇曳曳,成了一种比烈日更令人头晕目眩的亮度。浑身湿透的人飞快地跑在空无一人的走道里,脚步在绕过最后一个拐角后猛然僵住。被声音唤醒的人靠在白墙上,侧头看过来。她亦是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被雨水打湿个彻底。长发乱糟糟地贴在她脸上,衬得一张脸惨白,神情也因此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停在拐角处的人扶住墙,呼吸仓促得像要断绝。她抬眼望过去,对上站在尽头的人那朦胧不清的目光,一眨眼才发现,是雨水乱了她的眼睛。空旷又寂静的走廊里,连氧气都被抽干一般,让人喘不过气。有一扇门敞着,微弱的灯光从里面斜下来,夹带着像是幻觉一般的、压抑又尖锐的悲恸哭声。白恬听清了。那是叶黎的声音。她望着尽头的人,只是看着她的脸,就像对方轻轻触在自己眼中的目光一样。从这里到那里,短短几米。从那里到这里,长如天堑。第93章 无声葬礼这场雨断断续续连绵了七天, 也不见放晴。黄昏在这样的天气里也出不得场,灰蒙蒙地天明,又灰蒙蒙地日头下沉。白恬撑着一把黑伞, 送走了墓园里最后一个来参加葬礼的人。他是叶黎的合伙人, 走之前几番欲言又止, 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拍了拍站在墓碑前的人,安静地离开了。白恬送走他之后,在墓园的大门口站了一小会儿。雨像是变小了, 她收起伞,抬头望了望日光渐退的天空。这样的阴天, 随着年月的增长, 变得越发让她难以消受。白恬总以为自己是习惯了的。习惯人都会离开这件事。可原来,她还是畏惧阴雨绵绵。墓碑上贴着一张自拍视角下的照片,笑着的人看起来格外年轻。这是许琳的遗愿。她说自己这辈子都没拍过什么好看的照片, 死后享受一次美颜滤镜也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叶黎看见这段视频的时候,早已平静下来的神情又崩裂得不成形,他捂着双眼,拿着许琳的手机哭得声嘶力竭。白恬只能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不去打扰他难得的发泄。大多数时候, 叶黎是冷静又清醒的。他有条不紊地处理着许琳的后事,还兼顾了公司里的公事。甚至到了葬礼当天, 他的合伙人才得到消息。这是一场冷清又沉默的葬礼,许琳和叶黎长年颠沛流离, 在他的记忆里, 从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亲戚。所以来参加葬礼的人,连十个也凑不齐。除了他公司里的两个合伙人, 关系要好的大学同学,剩下的就只有叶晚和赵玥岚,甚至连文心蕾也来了。而许琳本人的亲朋好友,叶黎一个都没找出来。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母亲这些年来,原来活得这么孤独。每当他打电话回去,许琳总是笑着跟他聊家长里短,今天是隔壁张大嫂约她跳广场舞,明天又是一群小老太太组了个夕阳团去旅游,仿佛她的每天都过得充实又精彩。可实际上,她连一个知心的人都没有。叶黎在葬礼之前,把她手机里的通讯录翻了一遍又一遍,却绝望地发现,她连菜市场的批发商都会存下电话,哪怕对方根本不记得她到底姓许还是徐。只有一个号码没有写上备注,叶黎满怀希望地拨过去,听见空号两个字时,再也忍不住,蹲在地板上哭了起来。他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她。她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的,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最盼望的事情是什么,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他一无所知。明明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他却连她病了半年都没发现。把事业做得再成功又算什么,他想要赡养的人连一次福也没享过就走了。她走了啊。这一次她真的走了。他挣的钱,买不回她的命。阿远,天黑了。叶晚唤了一声,站在墓碑前的人终于醒了神。他抹了把脸,沉默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下石阶。雨不知什么时候又下了起来,跟在他身后的叶晚几步上前,将伞撑在了他头顶。两人并肩在狭长的台阶上,一步一步从山顶走下来。快要看见墓园出口时,叶黎不知为何回头看了一眼。雨夜里的矮山像沉睡的巨人,它长眠于此,不会再醒过来。山顶上有一道人影伫立在树下,一身黑色雨衣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叶黎恍惚以为那是一棵稍矮一点的树,因为那身影笔直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有人从前面走来,叶黎收回目光看过去,便见到撑着伞的短发女孩站在前面,安静地等着他。他望着她许久,等那些又酸又涩的刺痛感退潮,才向她走去。走吧。他对她说。身后撑着伞的人在原地停了片刻,最后还是垂下眼,跟了上去。回市里的路上,三个人都难掩倦意,在车里昏昏欲睡。开车的人是叶黎公司里派来的司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青年,车开得很稳,一路平缓地回到了市内。叶晚让他停在一家餐厅门前,带着两个人下车后,就让他下班了。饭总是要吃的。她这么说,叶黎便不会拒绝。他从来都很听叶晚的话,以后,也只有叶晚的话可以听了。白恬收起伞,在餐厅门口抖了抖上面的雨水,便放进了门口的伞桶里。她正要进门,叶黎却突然拉住她的手臂,往自己这边靠了靠。小心地上的水。说完后松了手。白恬这才看清地上的那滩水,点了点头。一旁的人顿了顿,不着痕迹地收回了已经伸出的手。来的路上叶晚就订好了包间,三个人都没有什么胃口,点了几个清淡的菜就放下了菜单。她知道叶黎回家是一定不会想起吃饭的,短短一周的时间,他就已经瘦了一大圈,能撑着没倒下全是因为后事还没处理完。叶晚没有劝他休息,白恬也没有。她们太清楚这种事情得消化多久,而且只能独自消化。哪怕只点了几道菜,三个人也吃得很勉强。平时胃口最好的是叶黎,但今天他吃到一半就放下了筷子,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要去趟医院吗?白恬有些担忧。叶黎对她摇了摇头,起身道:我去趟洗手间。包间的门一开一合,饭桌前就只剩下了两个人。叶晚也放下了筷子,端起温热的柠檬水喝了一口。对面的人却还在慢吞吞地吃着,筷子没有停过。她放下水杯,终于道:吃不下就不要勉强了,会胃痛的。白恬低着头,慢慢咀嚼完咽下后,才看向她。这是一周以来,她们第一次独处。有些默契是存在于空气中的,无需一言一行。她们默契地避开了接触,在昏天暗地的七天里,连句话也没好好交谈过。不是不想,是不能。于是那天晚上的约定,就像被遗忘了一般,无人再提及。直到现在,终于有人打破了无言的僵局。白恬放下了筷子,低声道:我已经开始胃痛了。叶晚蹙起眉头,又松下神情来,叹了口气。半是无奈,半是心安。我还在想,你如果就这样不跟我说话了白恬垂下眼帘,看着碗里剩下的半碗汤,突然道:我不怕,你也别怕。叶晚一怔,终于是撑着头笑了笑,却又很快淡下去。真是自私。在这个时候,她还想着要怎么伤害一个千疮百孔的人。叶晚抬眼看向她,在那张脸上回收了一点撑着自己走下去的力量。好,我不怕。她回答。比起被钉在罪人的耻辱柱上接受世人的唾骂,比起失去最后一个亲人,她更怕自己的世界,没有白天。就让她自私到底吧。葬礼结束后,白恬终于能回学校销假。开学一向繁忙,她堆了数不清的事情要做,懒惰了整个暑假的身体像生了锈,这会儿才开始活动起来。叶晚依然神出鬼没,忙着她那些不可告人的事情。但她总能抽出时间来监督叶黎吃饭,不让他继续消瘦下去。她们不再单独见面,也不再联络,尽管没有口头约定,却也默契地等待着。等待叶黎的伤口愈合之后,再捅出这一刀。这有多残忍,白恬的等待便有多煎熬。如同躺在火架上翻来覆去炙烤,又像是赤足走在万剑之刃上。可她从做出选择开始,就没有想过逃避该有的惩罚。这把刀已经在手里握了太久了,它早晚会插在叶黎的身上,无论以何种方式。只是不能是现在。现在的叶黎,经不起多一根压迫在肩上的稻草。教师节前一天晚上,刚离开学校的白恬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我的快递?她有些茫然。对方再次确认道:请问是白恬女士吗?手机尾号..白恬听完后,回答:是我没错,请您放在保安室吧,我刚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