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作者:故国有虞      更新:2023-07-08 22:28      字数:5612
  率先出现在刘邦眼前的是一个面目与身形俱皆是模糊的青年。

  青年对着刘邦笑,对其出现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意外。又或者说,一直在等着他的出现。

  “阎下之所寻求的,并不是这个答案,不是吗?”

  青年,即李珂问。继而侧身,将手一引,纯良且无害道:

  “况且如果当真想知道的话,有人在这,不如亲自问上一问?”

  于是刘邦顺着李珂的动作,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另一个身影之上。

  那是一个身量高挑且威仪甚重,面容俊美的男子。

  衣袍玄,致昆山之玉,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站在那里,却有着再强烈不过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更不必说,那男子的手,已经落在了那剑柄之上。

  始皇帝,赢政。

  只是第一眼,刘邦便于内心深处,确定了那男子的身份。

  所以,这是要同始皇帝打上一架吗?

  唇角笑容渐渐僵硬,刘邦只是用那千分之零点零一秒思考了一下自己这老胳膊老腿同其动手的可能,便果断摆了摆手,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噫,我刚刚想要说什么来着?”

  但,在这虚无的意识空间之中,本就是没有路的,不是吗?

  于是刘邦便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李柯与始皇帝跟前。

  时光与岁月似乎并没有在那玄衣高冠的帝王面上留下丁点的痕迹,又或者说,出现在此的始皇帝恰是其身体与面容最是巅峰之时的样子。但刘邦不同,刘邦登基之时已经有五十四岁。并且在成为帝王之后,他并没有在腰间配剑习惯。

  所以……

  虽然这始皇帝是皇帝,朕刘邦亦是皇帝。不过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更何况是在华夏祖龙面前,不丢人。

  刘邦以目测了一下始皇帝腰间那剑的长度,而大略估算了一下在那剑被拔出来之前,自己究竟可以跑出去多远这样的问题。继而正了正神色,老老实实的对着始皇帝拱手道:

  “见过始皇陛下。”

  唉,跑又跑不了,打又打不过,可是朕这腰怎么就弯不下去呢?

  都怪叔孙通,非

  要制定什么礼仪,叫朕知道当皇帝是一件多么尊贵的事情。

  乃翁做为大汉帝国的开国皇帝,身上穿着的是帝王的服饰,身后所代表的是大汉四百多年的国祚,总不能真的对始皇帝给跪下吧?

  所以始皇帝如果当真想要拔剑砍人的话,仙人应该是会阻拦的……吧?

  要不然,还是给始皇陛下跪一个?

  总归这秦亡之后的天下是姓刘而不是姓赢,后世人亦自称汉人而非是秦人。跪一跪什么的,倒也不算亏?

  始皇帝的目光落在刘邦身上,冷漠且矜持,沉静且阴鸷,带着足以叫人喘不过气来的压力,足以使周遭所有的空气都为之稀薄。

  但于这样的目光之下,刘邦却是收敛了所有的玩世不恭与无赖,似乎永远带着笑意的唇角抿紧,总是没个正形的腰背愈发的挺直,同样显露出那份属于帝王的气度与威仪。

  沉默,沉默。

  有并不存在的冷汗于心头滴下,指尖略略蜷曲,就在刘邦考虑着自己是否应该体谅一下大秦二世而亡给始皇帝之所带来的心理伤害,对着这位陛下给磕上一个时,李珂开口,打破这份沉默。

  “您可要听一听后人评说?”

  李珂问,对着始皇帝开口,指尖点出,有画面于那虚空之中凝聚。

  始皇帝不言,顺着李珂指尖所指方向而望,便见似是有白雾于虚空之中层层淡开,有字迹显现出来。

  “虽诩大秦帝业万世之不绝,然十四载而灰飞烟灭。但,汉承秦制,历百余年臻启监世。”

  于是刘邦开口,将那虚空之中的字迹————念将出来。

  “秦灭亡秦制不灭,虽沧海桑田,君梦未绝。”

  话音落下,双眼微微眯起,刘邦束手立在一旁,并没有对此表示出任何的评价。但那有如芒刺在背一般的感觉,却早已经是于不知不觉间消散。

  天下可有万世不灭之王朝?

  自然是没有的。

  没有万世不灭的王朝,更没有长生不老的凡人。所以在年老病重之后,刘邦方能够拒绝医士治疗,坦然面对生死,并且赐金将其放还。

  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

  我的命数在天,纵使是扁鹊复生,又能够对我有什么益处?

  r /两相对比,四处寻求长生不老之仙药的始皇帝似乎才是那个堪不透亦悟不破的人。

  于是刘邦砸了砸嘴,只觉得心头一阵狂跳。

  话说,这样的话语应当是安慰不到这位始皇帝的吧?

  秦制虽然未亡,但大秦,可是真真切切的亡了的。

  刘邦思维漫无目的的发散,只觉得周遭的空气似乎正在不断地稀薄。

  “这秦制咱继承了,要不咱认您当个爹,您认咱当个儿?”

  心中叫道,脑海中不自觉地闪现过始皇帝手中长剑当面而来的场景,刘邦一时嘴瓢,有些话就这么不经大脑思考的说了出来。

  沉默,还是沉默。

  没有经受过专业训练的李珂有那么一点想笑,但又觉得自己似乎应当忍住,保持对这位大汉高祖皇帝最基本的尊重。然后便见下一刻,玄衣高冠的始皇帝笑了出来。

  唇角略略掀起,似乎将所有的冷列与锋锐融入到骨髓,所以显得有些冷淡与漠然,没有任何的温度。但却又似乎极是平静的,并没有任何对着拔剑而起的冲动。

  “朕知道了。”

  刘邦额角微微跳动,似是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把这样的话给说了出来,然后便听到始皇帝如是言。心中有石头落下,这位布衣出身的高祖皇帝原本紧绷的身形亦不由得放松下来,呈现出原本的急懒无赖模样。

  只不过———

  李珂却是抚掌而笑,道了一声善,继而对着始皇帝道:

  “那么,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始皇帝点头,却又摇头。身形与面目似乎开始变得模糊不定,只是在将要彻底离去的那一瞬间,开口,对着李珂道:

  “这天命,当真无法更改?”

  于是李珂讶然,周遭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在那一瞬间陷入到凝滞。

  “怎会?”

  有画面随着李珂的心念而动,再度生出。于始皇帝与刘邦的注视之下,李珂再度开口。

  “这天地的山川与河流,其实都是会在凡人的力量之下被更改的,不是吗?”

  改变的又何止是那原本经由大自然之造化所生成的河流与山川?

  沧海会化作桑田但是经由人力之所留下的种种痕迹,纵使是在干年之后同

  样存在并且足以叫后世人为之目眩神迷甚至是惊叹,不是吗?

  凿灵渠,修驰道,筑长城……

  李珂笑,对着始皇帝继续道:

  “您应当比我更加清楚这道理才是,只不过……”

  李珂摇头,语音微顿,似是斟酌了词汇,方才开口。

  “您只是人,会老会死的凡人。而凡人之所不同于神明,便在于这世间的神明与天命或许因为凡人的意愿而算改,开始变得面目全非,但人的思想与传承之所散发的光芒,足以照耀干古,熠熠生辉。”

  于是随着李珂话音的落下,是世人信仰中的至高天神,在秦时是泰皇,在汉时是太一神,在李唐时之所尊奉的则是老子。等到赵宋王朝,宋真宗为了明确其正统性,则造出一尊玉皇。

  而这些神明的形象,其实并不固定。于那不同的时期,更是有着不同的特色与风格。恍若一尊被人打扮的小姑娘一般,之所呈现的,不过是当权者与世人想要呈现的模样。

  神明尚且如此,被随意的涂抹更改,又何况是寿命并不悠久的凡人?

  一阶又一阶的台阶似是在脚下蔓延,于是在那一瞬间,有偌大帝国的虚影于脚下展开。

  “您比谁都清楚,这是一个倒立的帝国,这个帝国因为您而存在,亦终将在某一日随着您的离去而倒塌。”

  “信天命又如何,不信天命又如何?凡人的力量以及您所掌握的权柄,难道不会较之以满口谎言的方士和虚无缥缈的长生更值得您的信赖?”

  “千年万年太久,您的目光已经足够长远,既然如此,又何不看看那脚下?”

  于是始皇帝笑,唇角掀起不带有任何阴霾的笑容。而后在下一刻,消失在李珂与刘邦眼前。

  然后在下一刻,李珂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刘邦。

  “啊这,要不,一起喝一杯?”

  似乎只觉得周遭所有的压力都为之一空,便连心情亦开始变得放松明媚,刘邦开口,指了指始皇帝离去的方向,对着李珂道:

  “那位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然而李珂含笑,却是于刘邦的目光之下摇头,平静的给出答案道:

  “不过是去处理一些该当处理的事情,完成一些未完成的心愿而已。”

  扬起的笑容

  落下,刘邦索性将袖一揽,落座在虚无且空茫的地面之上,开口道:

  “行吧,只要始皇不拔剑砍人,一切都好商量。”

  继而长叹,揉了揉额角,方才继续道:

  “想不朕一生自付有识人之明,居然看走了眼。那刘彻,可是刘盈后代?”

  刘邦后期宠爱戚夫人是真,想要废掉太子刘盈改立赵王刘如意同样是真,只不过因为诸多种种原因而作罢。

  但这并不影响刘邦这位布衣出身的帝王,对这刘盈这个嫡子的某些看法。不过如果当真生出刘彻这样的子孙,只能说不愧是他与吕雉的血脉吗?

  然后刘邦便见李柯摇了头,开口道:

  “是你的第四子,刘恒之孙子。”

  哦刘恒。

  刘恒?

  发生了什么!

  刘邦面上呈现出愕然、困惑、不解等神色,然后便见李柯一指自己身后,紧接着道:

  “你的曾孙来了呢。”

  长吸——口气,刘邦转身,便见年老的汉武帝刘彻出现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距离,随着脚下一步步走近,开始一点点变得年轻。

  等到同自己相距无己之时,已经是鲜衣怒马少年时的模样。只不过那眸中暮气沉沉,并没有过多少年人的鲜活。

  啊这,就血缘上来说,确实是自己那从未谋面的曾孙呢。

  就是看着那暮气沉沉的眼,怎么感觉怎么别扭呢。

  于是刘邦起身,整了整衣物,方才轻咳一声,仰角四十五度向天,做足了前辈祖宗模样,等待接受好曾孙的友好问候。

  但——

  刘彻不曾想到,自己在做了大半辈子生杀予杀的帝王之后,临到老了居然会见到活的祖宗,活的高祖皇帝。

  有许久许久未曾感受过的生命与鲜活充斥在周身,就在刘彻回神,考虑着是要拜见过高祖皇帝呢,还是要拜见过高祖皇帝之时,李柯开口,对着这二人道。

  “不如看看,接下来将要上榜的昏君究竟是哪一位?”

  唯我独尊了大半辈子的刘彻颔首表示认同。

  总归咱大汉四百年之国祚,不慌,不慌,一点都不慌。

  君不见人大秦二世而亡,还是被胡亥这等逆子葬送了天下,始皇帝都尚且能够保持镇定。咱老刘家家大业大,又是经过了这多年,出那么一两个昏君逆子,其实是可以理解的,对吧?

  唇角笑容渐渐僵硬,刘邦住自家曾孙那望过去一眼,便见刘彻面色不动,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很好,不愧是咱老刘家的子孙,有朕泰山前于眼前而不色变的风范。

  朕做为大汉开国皇帝,总不能在曾孙面前跌了面不是。

  刘邦如此做想,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等待着接下来的发展。

  不过在那另一方时空之中,眼见得天音落下,龙飞凤舞的字迹现出,曹老板却是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

  &34;灵帝啊……&34;

  双眼微眯,似是回忆起某些回不去的热血时光,曹老板摇头。

  “孤王又何尝不想挽狂澜于既倒,扶汉室于将倾?”但摇头叹息的又何止是曹老板。

  不过有人叹息,自然有人放声大笑,道是苍天已死,汉室将亡。

  是张角,这位事奉黄老道,想要请大汉赴死的大贤良师,太平道教主。

  事实上在获得那圆镜,甚至是被拉入到这意识空间之前,没有谁较之以张角更加清楚,此世之间又是否真的有着神明与仙人的存在。毕竟同期的宗教界权威人士,这位绝对可以排得上前列。

  但你不得不承认,就很多时候而言,假托鬼神确实会为你的行事提供更多的方便。

  便比如世人大多可能不会信任一个年轻的医师,却不会拒绝一个会几张符水自不收取诊金的道士。

  又比如当你想要劝一个人行善而不是作恶之时,一句又一句的大道理可能无人会去听。但你要是说人在做天在看,冥冥之中的鬼神正在无声的注视着你,那么坏人们反倒是很可能因此而生出畏惧。

  只是个人的力量何其微小,并不足以改变现状,更不足以救这天下人。

  汉灵帝建平年间,张角曾带领兄弟张宝、张梁深入灾情最为严重的冀州一带,救治百姓。

  但——

  张角闭了眼,想到那一路上之所见到的种种。

  有人卖

  儿戳女,饿倒在那道路的中央,尸骨无人收敛,被随手抛在道路的两旁。

  有人面黄肌瘦,将腰间的系带紧了又紧,神情疲惫且麻木的走向那未知的路途。

  有人父母离散,妻与子俱亡,发出无助的哀喙。

  那么与之相对应的是什么呢?

  是朱门绮户,有人高坐在堂前,弦歌不绝。

  是贪官与污吏横行,朝堂上下,天子带头卖官鬻爵。

  是一场宴会,一场酒宴,所用到的酒肉,车载斗量。

  这样的大汉,这样的天下,当真还有匡救的必要吗?

  并不是豪族阶层的张角无法给出那答案,只是从那之后开始,张角有意识的大量招收学生、培养弟子、吸收徒众,并且创立出太平道。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如果当真能够还这天下以太平,那么便是身死族灭又如何?

  因而张角只是笑,笑这四百年汉家天下,终将是在这样无道昏君的带领之下,走向灭亡。继而却是长叹。

  只是可怜了这天下百姓,可怜了那些追随于他、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他之人。

  虽然长久混迹于民间,但同样是不少达官贵人座上客的张角清楚,想要真正的太平天下,那么便只能取拼去挣,以命去换。

  只因为不管是于那些豪族还是高门而言,千金买官也好任凭着一桶桶酒肉腐败变质也罢,那么厉民们的生死,同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张角并不后悔选择这样的道路。

  然后便听到有声音于耳际响起,睁开双眼,那虚空中亦开始随之而生出变化。

  【冲质短祚,孝桓无嗣,母后称制,奸臣执政】

  天音落下,不待周遭之画面与场景生出改变,乾隆皇帝却是拍手,对着一旁的和珅道:

  “和爱卿,你听说过自己称呼宦官为父母的吗?”

  孝,可当真是太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