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49赏味期 无忧亦无惧
作者:咬枝绿      更新:2023-08-23 18:21      字数:4135
  那张牌,钟弥正要翻。

  对面喷过来的烟味再呛呼吸道,惹她垂面,用手掩嘴又咳了两声。

  下敛的视线里,她瞧见一只指节修长有力的大手,关节收拢,搭上她的右肩,不轻不重地捏按了一下。

  她侧仰头望去,然后将自己的手心覆上。

  她坐,他站。

  沈弗峥并没有看她,薄唇抿作一条线,微抬下颌的样子,冷淡又蔑然。

  话是朝对面说的。

  “烟掐了。”

  场面有两秒的僵持,那支香烟还在彭东瑞手上持续燃烧,他面上的笑容依旧,好似此刻在沈弗峥面前收拢半点,都会立刻落了劣势。

  他身边穿香槟丝裙的女人,勾来一只水晶烟灰缸,摆他面前,话也说得妥当:“这么多女孩子在呢,你也不怕熏着你怀里的那个?”

  描暗红指甲的长指掂了掂那小姑娘的下巴,仿佛逗弄一只小宠物,比男人更会逗弄。

  彭东瑞看她轻佻又自然的动作,目光快速地斜觑一眼沈弗峥,转回去,话说得含糊又暧昧:“这么多年了,你倒是还很贴心。”

  女人面上纹丝不动。

  那小姑娘也是有眼色的,有时候台阶摆出来还不够,这些人高贵,还得请着下,于是她拿刚刚说过“熏死啦”的撒娇样子,又跟彭东瑞撒娇说着,人家怕呛嘛。

  随后,乖乖巧巧取了烟,替他去灭。

  沈弗峥没瞧对面那场戏,刚刚说完话,他便转过视线,微蹙心眉,叫服务生去开窗通风。

  那只烟的余烬在烟灰缸底部碾灭时,过窗的夜风毫不客气地掀进来,一时间,桌上纸牌簌簌翻翻。

  沈弗峥弓下身,陡然靠近钟弥脸侧。

  手臂伸出,指尖落在桌上,如定乾坤一般替钟弥按住那张被风翻开的牌。

  他稍偏头,近距离望进钟弥盯着他的那双眼睛,他看见自己与碧罩灯下的灯影一同漾在她瞠着的眸光中。

  钟弥看见他嘴唇动了,带笑说。

  “手气不错。”

  她从微愣状态复苏一样眨眼,转去看台面。

  他手指下按的,是一张红桃a。

  她的决胜红桃a真的来了。

  荷官替钟弥收回大摞筹码,这一局结束。

  对话却才刚刚开始。

  “沈四公子,不上桌玩两把?”

  降温夜风吹进来,烟味荡空,仿佛也吹散不久前一擦即燃的火气,彭东瑞跟沈弗峥搭话的语调,仿若两人是好友。

  沈弗峥手臂搭着钟弥身后的椅背,还是惯常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点到为止的礼节,由他做来,很多时候不像抬举,像一种冷淡的施舍。

  他音色淡淡的:“我的人不是在桌上吗?她就是我,你输给谁都是一样的。”

  “钟小姐今晚运气的确好。”

  彭东瑞也笑着点头,话音却不动声色一变,“新手嘛,线上赌博新用户充值都是要返水的,不拿点甜头出来,她们怎么肯入局啊?”

  说完,他将问题抛给钟弥,“钟小姐,去过粤市没有啊?”

  钟弥兴致缺缺地答:“没有。”

  彭东瑞话兴很浓的样子,他跟钟弥没过节,甚至可以说钟弥变相帮过他一个大忙,他家里那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他早看不下去了,但没办法,这么多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着。

  偏偏沈弗峥有本事,为了一个小姑娘,说把人打发走就打发走,手都没脏一下。

  彭东瑞多少有点不是滋味,少了眼中钉,又好像忽然多了肉中刺。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钟弥说:“钟小姐有机会可以去那边玩玩,粤市地方虽然有点小,倒也挺有意思的,那边的酒店窗户都打不开,你知道为什么吗?”

  钟弥没说话,只与他有一个眼神交锋。

  彭东瑞忽的笑一声:“怕人跳楼啊!”

  “昨天还是小赌王呢,今天就输光家当,跟做梦似的,辉煌一刻人人有,可人生多得是下坡路,钟小姐,今晚多赢点啊。”

  钟弥知道这是话里有话。

  她也非常明白一件事,人要和所在的圈子匹配,有么有钱权,有么有情分,否则谈什么平等尊严都是可笑的。

  而拼命维护所谓的尊严,就像古装剧里濒临城破的围墙,无论怎么严防死守,最后场面都不会好看。

  本质上,尊严就是不容他人触碰的东西,像不存在一样放在那里,才是最好的状态。

  于是钟弥真当听笑话一样不过心,只大大方方地亮牌,人美声甜。

  “好哇,彭先生这么有经验,那就麻烦你多走一截下坡路,让我今晚这辉煌一刻更辉煌吧。”

  她是笑着的,无忧亦无惧。

  蒋骓的发小在旁边看到钟弥亮出的牌,立马咋舌说:“我靠!上一把抓葫芦,这一把抓同花,你这运气不去粤市赌一把,真的都亏了吧!”

  沈弗峥轻捏她灿烂笑脸,眼神亲昵又温柔。

  “她运气就是好的。”

  那话听着不像感慨,好像理所当然。

  散场时,已经是新的一天。

  小楼下,夜风更甚。

  立于黄昏黎明中的时间点,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钟弥穿上沈弗峥的西装外套,柔软的丝质内衬贴在手臂皮肤上,很快生暖。

  上车前,钟弥往小楼门口看。

  彭东瑞的车并没有带走那位谢律师,她手指按打火机,掌心火光一瞬照亮面孔里的急欲,好似这根烟的瘾,忍了很久。

  钟弥年纪轻,从她生命里划去九年,她还不太知事,九年可以让人生疏到面对面坐着,不回避,也无情绪。

  她不能想象。

  后车镜里的路灯树影,渐远渐小,最后在平稳的拐弯中彻底消失。

  钟弥看着沈弗峥,两度欲言又止,只觉得自己奇怪,为什么会想问“你和前女友一点感情都没有吗”这种问题?

  这种好奇,无关拈酸吃醋,像落入一池冷水里,自知水性再好,也终会沉进湖底。

  她不敢承认自己是在怕,怕自己也有成为“沈弗峥前女友”的一天。即使是想象,她也无法坦然坐到他对面的位置上去,与他事隔经年对视,接受他毫无波澜的目光。

  在你生命里掀起巨澜的人,慢慢成为脉搏心跳一样的存在,有天静下来了,好像你也会随之死掉。

  车子驶入常锡路,法桐树干缠缀数层璀璨灯串,一路星光。

  钟弥趴窗边,忽然出声:“好漂亮啊。”

  沈弗峥慢慢减下车速,转头问她:“要不要下去看?”

  有一刻的犹豫。

  那里曾是外公的住所,是妈妈的家,好像与她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外公和妈妈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搬离京市,不再回来。

  她与这城市无瓜葛。

  这里,留住她的,只有身边这个男人。

  “不要。”

  钟弥看着夜色里的复古小楼,艺考那次和妈妈过来,她看见紧闭的门口摆着一只银色垃圾箱,写着禁止吸烟,文明参观。

  今夜她没看到。

  这房子的所有变更都与她毫无干系,钟弥摇摇头,“又不是我的。”

  她将目光收回眼前。

  她想,如果有一天,她和沈弗峥分开了,她大概会和妈妈一样,再也不愿意回这里。

  被回忆泡湿撑大的海绵,再塞进原来的杯子里,难免会挤出眼泪来。

  沈弗峥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夜宵,到酒店的时候,餐点已经提前送到房中。

  后半夜的菜,难得有鲥鱼。

  海棠无香,鲥鱼多刺,红楼未完,人生三恨占其一。

  钟弥动筷子时想起来,春末夏初,正是吃鲥鱼的最佳时令,她认真赏味,不辜负好食材,却被沈弗峥突如其来一句话激到,细鱼刺险些卡喉咙。

  “有没有人跟你介绍今晚坐你对面的,是我前女友?”

  “咳咳——”

  筷子尖头朝向自己,沈弗峥握着筷子,以拳在钟弥背后顺气,低笑说:“这是气到了,还是卡到了?”

  钟弥喝下半杯水,平了气,眼角都咳得微微发红,捧着杯子说:“卡到了,现在好了。”

  “真好了?”

  “嗯。”她点点头。

  钟弥坦白:“蒋骓只说了她是,没跟我介绍,估计他也没什么知道的事能跟我介绍。”

  沈弗峥声音淡,嗯了一声,挑好一块鱼肉夹到钟弥碗里说:“太久了。”

  “我记得,去年在沛山,你说过,她最后跟你说的话是谢谢?她谢你什么啊?”

  沈弗峥略一回忆,平静地说:“她父亲那时候出了一点事。我们不同校,平时见面也不多,可能没什么感情,她不太好跟我开口。”

  钟弥问:“她知道你是谁?”

  这问题很有意思。

  已经进入恋爱关系,怎么可能不知道对方是谁,可人是简单的,社会关系却是复杂的。

  当初选择去英国读哲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能忍受国内的环境。

  老爷子的青眼一度让他很有压力。十几岁对人生还没概念,但身边的人也不容他去想什么人生概念,他的人生,锦绣前程一早铺好,金光灿灿,晃着他的眼睛,搡着他的脚步。

  他想跳出去,也很想知道自己是谁。

  他望着钟弥,把问题抛回去:“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当然知道,沈弗峥啊。”钟弥好笑地说,又开动脑筋,“不会……像你们这种人,出国留学还需要隐姓埋名吧?”

  “没有。”

  他说,“我一直用着你外公起的名字,跟她也是这么说的。”

  “所以后来呢?”

  他稍凛眉,好像在思考如何讲后来。

  “我以为她只知道我叫沈弗峥,但其实,她知道我爷爷是沈秉林,她知道的很多,而我至今不知道她是怎么把电话打给我妈的。她说谢谢,我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了。”

  钟弥咬着筷子,微微愕然,良久才说话:“你……怪她吗?”

  “没有,没什么好怪的,只是那时候忽然清醒了,即使换了一个国度,我也没办法摆脱我不喜欢的环境,与其讨厌,不如接受,好好地接受。”

  说完,他很专注地看着钟弥。

  “弥弥,对于不能脱离的环境,你能做的是更多地掌握话语权。”

  “不要想着跑,那没用。”

  话题仿佛从他身上落到了她身上。

  说的是他自己,又好像在提醒钟弥,她现在也正处于一个不能脱离的环境。

  钟弥被他这样看着,后颈不禁有点僵麻,表情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地好几次张口,最后只吐出单音。

  “我,我……”

  沈弗峥耐心:“你不会?”

  “我不会。”她跟着他念一样,小声答复。

  那种无声的震撼一时难以消化,她嗓子里空咽着鲥鱼昂贵的鲜气,看着眼前的沈弗峥,不明白他说的去掌握更多的话语权,所谓话语权是什么?

  沈弗峥摸摸她脸颊,温声说:“没关系,我会教你。不会太辛苦的。”

  钟弥几乎没有过脑子,脱口而出问他:“那你那时候没人教,会觉得辛苦吗?”

  他眼睫垂落一瞬,稍纵即逝的回忆神情像风一样无痕,很久没说话,最后因为钟弥视线长久的追逐,他露出一个笑容,云淡风轻说:“不太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