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作者:影小匣      更新:2023-06-19 05:49      字数:4911
  尉迟明霜在充州、京城以至夏国五州杳无音讯,实则是她直接去了阴府。她早就梦想着去阴府做一只游魂,此时云离细读她的表情,心觉她这梦想实现了一半但也消弭了一半。实现的那半体现在她的行动上,消弭的那半在她心里。她固执地离家,通过某种渠道去了阴间,活到了可以用苍老来描述的年纪,然后死在阴府,拒绝踏上忘川河的那座桥,如她所愿成为了一只游魂。云离当然不知道尉迟明霜经历了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对游魂的幻想破灭了。破灭不是因为没有做到,而是因为没有感知到她希望感知到的东西。尉迟明霜的脸上是麻木,是习惯了某个对她来说安全却永远不会再被激情充斥的环境后的麻木。想到这里,云离忽然明白了这群女鬼聚集的第二层含义。他脑海里响起七香楼的夜晚中,年轻的尉迟明霜清冷的声音;七香楼的妈妈在那声音中被吓软了腿。尉迟明霜说,我要去阴府当游魂,以后我带着你们啊。云离再扫视了一遍眼前的鬼墙,意识到尉迟明霜果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七香楼年轻的女孩们在阳间的颠沛中老去死去,后在阴府几经辗转,到了尉迟明霜麾下。思绪飘远了,云离好像更应该思考尉迟明霜是要做什么。琴靳温和地笑道:尉迟姑娘就算您携着云离君到阎王跟前再告一状,小仙量着,阎王大人也说不出我们云离君罪在何处啊。尉迟明霜一直没说话。良久,云离明白过来,她就是想看自己一眼。想向他炫耀:因为我,你那遵规守矩的苏瞳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是一种发泄,和绝望之中的许真拉尉迟府下水,是一种性质的发泄。我在阴府过得不好,但我更不愿意回到阳间再为人。追根溯源,如果不是你插手我和尉迟令的事,我不会被伤害,尉迟府不会被伤害,我不会把念想寄托在死后,也不会到头来觉得,阴阳两界根本没有一寸令人安心的净土。净土也许在天上,可我这鬼样子要如何上天?求之不能,我只想在你心里划一道口子,在你的痛苦上建立哪怕一丝快意。这些东西在尉迟明霜的眼睛中汩汩流出,水流涌出眼眶后,竟然成为了无形的火。火再持续烧灼,将她皱缩的脸烧得更加难看。尉迟明霜想在云离脸上收捡起零星的愤怒,但到头来她等到的是冷笑和一句突兀的话:尉迟令大概也去阴府了。众鬼不解,琴靳双手合十做了个借过的手势,而后帮云离拨开了人墙。尉迟明霜猛然转身,紧盯云离的背影,随后发出了一声兽类哀鸣似的低喝。她知道自己的炫耀非但没有结果,云离却反过来刺了她一刀。云离要说的是,尉迟令也下去了,你们或许会碰面,但你敢见他吗?以当今这种面貌?往前走了几步,云离突然笑出了声。他还想当着尉迟明霜的面补充一句,那时八十岁的苏瞳也依旧身负一派仙风道骨的,可八十岁的你却变成了跟尉迟令永难相交的模样。不经意间,琴靳偏头看了看云离,见得司命君的眼底有一分被压抑的狰狞。于是他意识到尉迟明霜不是没有达到她的目的,否则云离根本不屑于跟她说任何一句话,遑论把插在自己心里的匕首抽出来,再费力朝她掷去。假意的平静恐怖非常,琴靳不由担心云离君要吃人。早早远离后面那群鬼的气息最好,琴靳花了三成仙力祭出一道符,携着云离,瞬息之间转至白隐寺跟前的百级石阶之下。清晰可感,当两人拾级而上、离白隐寺的大门越来越近,云离周身的戾气消减了。晚上,暗红基调的白隐寺门口,竟然站着一个人。主元方丈。云离说惊异也不惊异,只鞠了一躬,朝主元行了一礼。主元合十回礼,道:云公子。云离和主元错开,再走了几步,想要到寺里去;不料门里突然出来两个小和尚,合力把白隐寺大门推掩了。云离顿了顿,面无表情地回头,只见主元的脸上是一些斯人已去,挂怀无果的无声之言。云离道:不管什么地方,总有个准许故人回顾的道理吧?主元道说阻拦云公子是苏公子拜托他的其中一事,说罢,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予云离。那是本簿子,封题璃金居士。主元示意云离翻开来看,云离只见前几页是一些零碎的心法体悟,便想到这步子是苏瞳致仕后写下的心法初稿。再翻几页,簿子深沉的风格骤变,居然出现了稀奇古怪的简笔图画。图画的线条把时间牵引到了嘉辉元年,彼时云离程老夫妇的书房里,翻出了十六岁的苏瞳羞于见人的画作。现下,眼前的图画与那个时候的简笔画笔触相同,然所记录的内容,却是白隐寺里云离各种各样的睡姿。琴靳看到云离的眉宇间有了小小的变化,于是依着好奇心,凑过来看那簿子里是什么样的内容。然这时云离却再翻了一页:白色的纸页衬托出苏瞳的最后几笔,不是画,而是几个由断续的墨痕拼接出来的字。不思量,自相忘。三百年的封印和这本簿子,融合起来,无非是不如不三个字。第八十六章 (终)永瑞四年。诺音阁。有人敲门,云离从床榻上坐起来,披了件衣服,然后起身找灯。不知这些年上面是刮起了什么风,仙君天神们开始喜欢晚上看戏。好在琴靳把阴府的习惯带到了天上,晚上精力充沛,是以云离只消在白天接待众位仙君,至于半夜的客人,琴靳自会替他招待妥帖。可这时琴靳却容人来敲门打搅他,想是碰见什么不好处理的事情了。不知不觉,云离的脾气似乎变得愈发光滑了,起床气什么的,走到门边的时候就已经消散得一干二净。他提灯照亮门窗,门窗上映出一女子的剪影。从剪影上看,那女子款然大方,像是幕遮。幕遮许久没来诺音阁了,听说臧南带她游遍了九重天下的各个仙境,也游遍了夏国五州,这会儿两人去到夏国的四海之外探访新天地去了。云离心目中的师父快活得很,和臧南君成天黏在一起,更是把以前我要一个人当游仙的誓言抛了个一干二净,哪有时间和精力回来看一眼他这辛苦操持着司命仙境的徒弟。怕师父是和臧南生了矛盾、心情不好,云离忙开门,想赶快迎幕遮进来。不过,门外的女子却不是幕遮。而是筠瑶。云离侧身让门:筠瑶君?自南天门别过,云离便不知道后来筠瑶去做了什么。两人在诺音阁里小叙片刻,云离才听筠瑶说她在天上一个僻静的地方,又写起了簿子。云离:那筠瑶君打不打算回司命仙境?筠瑶摇头说她就是写着玩,玩够了还是要回夏国;偶尔腻了不要紧,对她来说下面还是比上面自在。后筠瑶说明来意道:我下去找我簿子里的人,想着先来问问云离君,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去。那么晚过来打搅,还请见谅。云离摇头说无事,又问筠瑶为何要下去,又为何会想到自己。筠瑶:写得膈应了,不外乎是因为笔下的字敲不中簿子里那人的愿念,觉得还是找那人当面谈谈的好。至于为何找你只是因为我要去的地方离修竹近,不知道云离君有无同行的意愿?云离的手指无意识地敲了几下桌子,问说何处,筠瑶道:随水镇。筠瑶:前些年幕遮君到了我在湖州的住处,提起你的时候,说你太累,一个人把司命仙境的事情都揽完了。云离兀自沉默,筠瑶笑道:我现在可算是替幕遮君找到了借口,劝你下去歇歇了。云离:筠瑶君也不用替我师父试探了。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想不想得通这一茬,他只是觉得司命仙境正日益成为它该有的样子,他忙得踏实,压根说不上什么为忙而忙的想法。筠瑶垂眼托起下巴,保持笑容道:那好,云离君,这回就当我邀请故友出游吧。筠瑶说,她簿子里的人姓莫,家研古字,近日颓废莫名,簿子是难以接续了。云离:听起来像莫玄莫青那一脉?但墨家不是在海州吗?起初筠瑶的疑惑点和云离一样,此时她自然能看懂云离的想法,道:燮明宗在京城放的一把火,烧的当然不仅仅是京城。座上的人一换,大家小家的格局都变了。因着这话,云离回忆起四十多年前的皇宫中烧起的火,想到更迭之变,不由感慨。昔日熹佑皇帝赵之永不承嘉辉皇帝治国的训诫,向全天下批驳说赵其斌残暴嗜杀,要绝其道以辟仁路,令众人笃信佛家。从某种意义上说,实则赵之永和当年的赵其斌走的是一模一样的路,那就是在从前和现在之间划一道严格的分割线,新铸一块密不透风的方块。可赵之永的方块漏洞之大,他自己却全然不觉。面上分两道,熹佑皇帝却是去了真存了伪。百世千秋的妄想曾经勒断了赵其斌的脖子,熹佑御宇二十五年,同样被这样的妄想挞下了皇位。燮明宗旧人从隐居处拔剑而出,用红色将夏国上下的白绫染透,拥新皇登基,再铲平国师府,重建宗门,与皇宫傲然相望。几十年又去,年号记录着变化更替,而今已到了永瑞。安然之后云离没再写新的命簿,久不闻夏国京城中事,而今竟然已经不知道座上的皇帝姓甚名谁了。筠瑶道:莫青的长子名乌,万华年间得罪了皇帝,全家逃难,十余年事情平息,才在蜀州随水镇落户。云离:墨家得罪万华?如何?筠瑶摇头叹道:他们家除了与朝廷争执文典的事情、被人责说是卖弄清高,令皇帝心烦,还能怎么得罪皇帝?再叙片刻,两人动身前往蜀州随水镇。修竹引水用的竹管现下推广到了这个小镇,小镇四处都能听见水声,或流动或滴落,水声弹奏着空灵的曲子。筠瑶找到莫家的时候,莫家的老家仆正在院子里接水,淡然的神色与小瓦屋倒也相搭。筠瑶和云离站在篱笆外面,等老家仆接完水看过来,被问及来历,筠瑶说自己和云离来自湖州的游人,行经此地,现在想找个地方避避寒。老家仆说稍等,回屋向自家主人报了一声,后出来请两人进屋。瓦屋简朴,但不算破败;里面把着一女童的手写字的男子,应该就是筠瑶要找的莫澄了。有外人来避寒,莫澄只是抬眼淡淡一笑,复又低下头,指导小女儿练字。云离并没有在男子脸上看到筠瑶所形容的颓靡,但却也感察到了消极避世清心寡欲的决然。那女童尚是活泼的年纪,但一次头也没有抬,长长的睫毛在雪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安置好筠瑶和云离,老家仆出门烧水去了。筠瑶绕到莫澄身后,看他教女儿写字,找话说道:先生的父辈、祖辈,可是拜谒过从前的海州莫家?饶是莫澄心如止水,听到一位陌生女子提到自己如此隐秘的家事,也不由吃惊,于是暂时停了笔,看了看筠瑶又看了看云离。小女孩拨开爹爹的手,把笔拿过来,自己蘸墨写字。筠瑶笑道:我看先生家中的桌子椅子都躺着古籍拓本,再者先生反复叫女儿练习这个莫字,所以就想到海州莫家一脉了。莫澄轻轻一笑,说现在世上竟然还有人知道他们莫家。环视一番,莫澄这才意识到家中确实无处可坐,便清了两张凳子出来,请筠瑶和云离坐下休息。过了会儿,莫澄略显忧郁道:家传到了我这里,就该彻底断了。筠瑶:先生何故有此忧虑?莫澄道:做学问怕的不是没有结果,而是怕做学问的人再也没有那颗心。他将视线从幕遮脸上移开,落在随处堆叠的拓本上,又道:衣食所困,而今致力农耕,心无余力,力更不足而且,妻子亡故,家传无后,还要忧心女儿的出路断断续续说了些破碎的话,莫澄踱步良久,最后走到女儿身边,摸了摸她的头。筠瑶想说什么,可好像找不到妥当的提法,索性沉默了。云离见她欲言又止,投以眼神问询,筠瑶传音说莫澄还有个弟弟,可莫澄一个字都没提到他。片刻,云离随手捡起一拓本,翻看道:莫先生,我见这里面字迹最新的批注,不像是一个人写的?此时那老家仆提着烧开的水进来了,接着在桌上排开几个杯子,挨个倒满水,给屋子里的众人暖手。听到云离的话,老家仆叹道:小公子快别提这茬事了,就是因为那一位,我们的一星薄田都险些保不住呢。莫澄苦笑,说隔间里住着自己的小弟。境遇阻塞,他去年让弟弟去参加乡试,哪知他在题卷上大找出题人的错处,挥笔指责,不避言辞,着实惹恼了蜀州布政台。莫澄问小弟何故这般,得到回答说题卷上错漏百出,若依错作答,有辱家风。老家仆道:他才十几岁,哪能真找到布政台的错处,凭空臆想罢了。而后,莫澄似在自言自语:风马牛不相及风马牛不相及他作何偏要把风训成放字哎,我莫家所谓学问传世,而今竟然做学问走上了偏道,入仕也不得了。听他叹完,筠瑶道:先生怎知是偏道?莫澄一怔,后摇头不答。归途难明,不为世容就是偏道,也不需要他解释了。老家仆晃了晃水壶,听壶里还剩了些水,便掀开帘子去到隔间;云离听他道:小少爷,喏,我给你再添点水唔,你又画这个啊?筠瑶和云离对视一眼。云离鬼使神差掀开帘子,进到隔间,见得一十二三岁的少年背门而坐,正专心作画。而除了拓本,地上桌上,铺满了同一个内容的画。金鱼。云离正失神,那老家仆抬眼看向他,道了声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