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作者:影小匣      更新:2023-06-19 05:48      字数:5181
  众宾客哗然。尉迟令从母亲手里取过瓷瓶,瓷瓶经过国师乜沧之手,转至嘉辉。嘉辉拿起瓷瓶的一刹,议论声立时消弭了。蓝色烟花的爆破声震耳欲聋。此刻,云离的纳袋里,观清镜中的心跳十分有力。然而放眼望去,他真正想见的人并没有,不想见的疯子反倒一大堆。盛佳解释道:陛下为小鬼平反,可以让陛下在阴府留一个好声明,以显陛下恩泽地界。往日,诸多阴府贤士必将投向夏国朝堂椅子倒地的声音把盛佳的话砸断了,江晏不顾罗榕阻拦,到嘉辉座前,和盛佳并排下跪:荒谬!陛下,尉迟夫人此言荒谬!三界各有规则,若一游魂奔至夏国朝堂,已是犯了重罪,陛下怎能任用?!三界从不相犯,尉迟夫人,您是要教陛下触犯天之大道不成?!尉迟雍欲盖弥彰地清清嗓子,心烦意乱,索性抬头看烟花,许多声音姑且当做听不见。云离心道,这事一点都不用上升到什么天规大道的高度,单从游魂们的根性来说,嘉辉也不用指望统纳阴府的力量了。大多数游魂,要么是避了孟婆的汤,在下面浑浑噩噩,抱定永不转生的意愿;要么是逃脱酷刑,在阴阳的边界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无论哪种,在人间的朝堂上都只能成 为祸患,沉淀千年万年都不见得能成个让人省心的家伙。例外也不是没有。几百年前,一小鬼名曰琴靳,行善积德,最后成了被天帝超擢成仙的奇才。然而奇才毕竟凤毛麟角,何况,人皇在凡事虽未至尊,却也难以说服琴靳这种有志青年为己所用。当然,还有特例,那就是近在眼前的尉迟明霜。但人尉迟明霜立志去阴府罩人,也不是能为他赵其斌做事的。高台上,沉寂良久,嘉辉终于道:江晏,尉迟夫人只是一名女子,从不过问朝堂之事,出言不妥,心切而已,你实在言重了。江晏低了低头,退至一旁。嘉辉对盛佳道:朕想来,尉迟夫人有什么苦衷?盛佳:臣女嘉辉道:既是苦衷,尉迟夫人也不必明言了。你所说的那小鬼,想法奇怪,竟然能想到通过你要朕给他平反。你不妨说说,他是哪年犯的什么罪可是张科、崔镜、许献桦那帮人?听到旧三府主部的名字,众人又是一惊;细细想来,皇上的猜测不无道理。三府主部生前没有犯过重罪,受到的责罚却骇人听闻;他们心有不甘请求平反,倒也情有可原。不过,若顺着这条思路,好像越来越多的人从记忆中被牵连出来了。众人思考之际,盛佳道:陛下,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一个名叫许真的人?第七十八章董棣只觉身子一沉。回想起来,他庆幸当时没在皇上面前对许真的话加以修饰,只是拿着那面破镜子客观地转述了其功能。后来皇上让苏瞳带着镜子领兵出征,耗费了财力人力物力,结果等来的是京兵将领的一句陛下,我们被骗了。许真的尸体被挂在皇宫北门示众的那段时间,董棣战战兢兢,煎熬多日,最后皇上并没有下旨怪罪。董棣用了两三年的时间才真正从疑虑中解脱出来,现下一听盛佳提到许真这个名字,他那种朝不保夕的恐惧感又回来了。好好的椅子都框他不住,他撑着椅扶,身子还是止不住往下滑。旁边的戎尉府副部聂大人挽了他一把,他朝上蹭了蹭,正想说多谢,但不论是阴沉的氛围还是聂大人阴沉的脸色,都让他闭了嘴。前些日子,聂大人还领着女儿参加尉迟令的婚宴、与苏瞳同桌;聂大人本想着自己的女儿性格沉静,较之另外两位姑娘,与苏瞳更相配。但而今皇上借华王之口吐露了心声,他非但要断了之前的念头,或还得想办法让三府各位大人们彻底忘记他曾要把苏瞳招为女婿的打算。只要是牵涉到苏瞳的人和事,目前嘉辉品来,都带着令人掩鼻的味道。在盛佳说出那人是谁之前,嘉辉都想一口答应她了。然而在他的记忆中,许真所代表的记忆实在不妙;他登基以来,还没有别的事比那段记忆更让他有失败感。除了蛮人进犯,燮明宗分派叛变虽和许真、和苏瞳没有关系,但其时间毕竟和那段记忆是平行的。总之,赵其斌此时十分不爽。嘉辉:你说许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皇上才悠悠地吐出一句问话。空气中,安静尽管被打破,凝重却不减。盛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了皇上这不是问题的问题:是许真,从前蜀州云珏书院的那个她想了半天,竟然没能概括出许真以前在云珏是做什么的,只好道:从前蜀州云珏书院的那个书生。良久,嘉辉道:此人卑劣,小人而已,你说受其搅扰,朕看来,他只不过是算计到你容易把控,这才威胁你,要你在朕面前为其平反。陛下!意识到喊得有些急了,盛佳顿了顿,缓了口气,道:陛下,他纠集了阴府众多亡命鬼,陛下驱除许真一个,他的同伙也不会善罢甘休。嘉辉:陛下,臣女平常主内院,从不出前生事。请陛下念及臣女多年来劝诫尉迟大人为忠臣,如今唯求得安宁这一个愿望,陛下便当是怜悯臣女,不要在府中大行法事。盛佳彻底压制住了哭腔,语气坚定了许多,也让诸多原觉此事荒谬难喻的三府大人有所动摇。嘉辉瞥了一眼乜沧,乜沧微微点头。朕答应你。嘉辉用叹气的方式道,那家伙想要朕做什么?一旁,文武科的书生们拧紧了眉头,江晏直言道:陛下,此事绝不可行!下不为例,在小鬼当中如何说得通?!嘉辉抬手止住江晏,又对盛佳道:他在哪里,朕总能见见吧?盛佳:他未等她说完,夜空中的蓝色焰火变成了彩色;与此同时,盛佳望向高台去看许真,只见许真不在原处。高台上拂过一股微风,瞬时冷气侵人,嘉辉眉间微动,众人则不及反应,乜秋便已经挡在了嘉辉身前。如云离所料,嘉辉并不是真心实意答应给许真平反,许真也不相信嘉辉会这么轻易做出许诺。嘉辉猜测许真在场,只是想要引出对方。许真迎合其意,不请自来,看上去是对这位皇帝的心思早有预料。嘉辉和许真互相揣摩对方的内心,以至于现在形成了一个你我已坦白想法,但谁也不能威胁谁的僵局。前一个瞬间,许真闪身到了嘉辉面前,伸出的一只手抓住了嘉辉的领口,但他整个人却被乜沧挥出的黑色光障挡住了。黑光映在鬼魂身上,慢慢消解其皮囊,将鬼魂的原形展现在众人面前。事出突然,盛佳愣怔半晌,待得眼中总算不是一片空白时,再也跪不住,身子一倾,幸而被尉迟令扶了起来。尉迟令搀着母亲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自己则助力乜沧,用一根黑色光绳束住了许真的身体。前有屏障后有牵绊,见识到鬼魂狰狞原身的众人料定乜沧和尉迟令更胜一筹、许真动弹不得,不由大出一口气。然而,云离看见,那些埋着烟火的土坑之中,不紧不慢地爬出了数十个采泪女,而后向着高台围拢。采泪女们之所以为许真做事,是因为受其胁迫,当下许真被擒,她们却没有各自逃跑的意思,想来并非是铁钩被许真藏起来了的缘故,而是,许真根本就没有看上去那么被动,他根本就是在拿自己拖延时间。除了尉迟明霜这种天生阴阳眼的人,若非被选定为目标,平常人看不见阴府之物。高台上的人现在只能看见,那些退场的充州农人们忽然趴伏在地,痛苦万分地蠕动起来。受孟婆之命,采泪女原不会伤人,可当下被采泪女缠住的人身上,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猩红伤口。嘉辉的脸冷得能起霜。他的充州之行完全变味了。甚至他在夏国五州的巡游都变味了。嘉辉、乜沧、尉迟令和许真在僵持之中,嘉辉向尉迟令扬了扬下颌,尉迟令心觉不妥却也不敢犹豫,于是收起光绳,下到高台,调出几个京兵,前去查看那一群充州百姓的情况。京兵们都汇报说是中邪,但既然他们都看得出,尉迟令又怎会看不出,奈何采泪女在暗处,尉迟令暂也束手无策。充州百姓数少,鬼魂数多,此刻,余下的几个采泪女径直朝嘉辉扑来。相较许真,该死的到底不是嘉辉。云离不好自己出手,只好迅速地在江晏眼睛上一抹,唤醒他新的视界。江晏的反应着实快,立马抽出佩剑砍中了其中一只鬼魂。采泪女们意识到自己暴露了,立刻折返,不再趟高台上的这趟混水。趁乜沧的注意力被江晏的行动吸引了几分,许真右边空荡荡的袖子一动,密密麻麻的铁钩鱼贯而出,汇成锁链状直向嘉辉刺去。江晏持剑及时挡住铁钩,然长剑经不住强烈的冲击,马上便断裂了。江晏改为空手抵御,拽住最抹的一柄铁钩,奋力一扯,带刺的锁链倒转方向,巨蛇似的缠绕在了他的手臂上。余力未尽,铁钩形成的锁链顺着手臂继续攀附,眨眼的功夫,江晏身上满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血洞。文武科的忙上来相助,可采泪女的铁钩像是有生命的猛禽,非但狠辣,还十分敏锐。铁钩一边闪避,一边找机会下手,很快便把所有人的剑都变成了一截截碎铁。高台上稍显杂乱,江晏扬声道:大人们,到下面去!一开始,三府大人和王爷们便心知肚明,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是冲着皇上来的,然为表忠心,没人敢动身逃走。江晏这一句不啻解脱人的安心咒;闻言,大人、王爷们比铁钩还灵活,立时到高台下面避难去了。盛佳苍白不堪,身上无力,是被尉迟雍合着戎尉府副部聂大人架下去的。旋即尉迟明霜迎过来,将盛佳从尉迟雍那里接过来,见得岳父似是有吐血的征兆。尉迟雍对周围的人说自己无事,软软地靠在一边。不久,铁钩全部分散开来,几个漏出了江晏等人的封锁线,又瞄准时机朝嘉辉而去。眼见铁钩要得手,一道绿光骤然降下,把嚣张的铁钩化成了齑粉。混乱中,罗榕下意识脱口而出:云公子?几个离他近的听到了他的话,皆是不明不白。云离闪到罗榕身后,手掌在他嘴上捂了一下;罗榕会意,不理会江晏投来的询问目光,随手擒住一柄铁钩,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至别处。一旁,许真的手松开了,衣襟一扬跪了下去。他面上示弱,口中却道:陛下,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充州百信着想吧?他的话其实没说完,就被乜秋那变成一柄剑的光屏刺穿了心脏。可许真是鬼,身前已经被竿子吊碎脊梁了,死后再挨不痛不痒的一剑也没什么问题。许真兀自不动,接着道:陛下,我可是在那些小鬼身上画了符纹,若我魂飞魄散了,小鬼们也活不了。您若不把我放了,充州百姓们可就遭殃后面的声音卡在了他的喉咙里,因为插在他心口的那柄光剑又发生了变化;由于乜秋法力的注入,光剑成了制服阴魂的法器。陛下,您可真是一位好皇帝啊许真扶住刺出胸膛的剑尖,往后推,竟然以再折一条手臂为代价,把巫师内里聚成的法器逼出了身体。乜沧转而踢了许真一脚,把他的头踩在地上。以现在偏头的角度,许真刚好可以和高台下的盛佳对视。盛佳先是一颤,想向嘉辉福身、替许真说话;然而看现在的形式,许真明显性命不保了,盛佳的嘴唇慢慢恢复了血色,差点抬起一丝得意的笑容。不过如此。纠缠她的这只鬼也不过如此。但许真在笑,虎牙明明堂堂地露出来,简直刺眼。盛佳蓦地产生一种这只鬼要和自己同归于尽的感觉,而且那是鬼魂的同归于尽,远比人的同归于尽可怕。盛佳吸了口气,下意识道:陛下听到妻子的声音,尉迟雍悚然地斜了盛佳一眼,拿出积压多年的家主威望,压回了盛佳要说的话。不过,许真的眼神好像比一位家主、一个丈夫、一任充州太守的眼神可怕多了。盛佳:陛下!嘉辉端坐着不作声,耳旁是许真的头颅咔咔碎裂以及漫天铁钩叮叮当当碰撞的声音。许真的头凹陷下去了一半,照说不误:尉迟夫人,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做了什么事了?盛佳打了个踉跄,可随着许真的头越来越干瘪,她挺直了腰,复又恢复了平日里尉迟夫人的模样。许真:尉迟夫人,我早就跟你说过的吧,若事情不成,你往后不会活得好受。乜沧再加了一分力气,但一股浊气撑着许真的头,使他的嘴仍不停歇:夫人,不仅仅是你自己,令公子、尉迟夫人,乃至你们整个尉迟府上下,都不会好受。采泪女的铁钩差不多都打碎了的时候,云离停下来,走到许真面前,俯身看他的脸。这是一张没有任何希望的鬼脸;人在没有希望的时候往往会做出极端的事情,鬼在没有希望的时候,做的事情不会比人好看。看着云离,许真展现出的居然是悲悯。云离的眼睛和心脏都被扎了一下,失神之际,许真对盛佳笑道:尉迟夫人,看看你脚下埋着的,是什么?高台上的众人瞬时一滞。身体不受支配似的,盛佳依着许真的话,蹲下身开始刨土。现下她有些错乱,分不清自己该因许真被制服而得意,还是因其它原因而惊恐。拨开一层土,是没有被点燃的烟火。再拨开一层盛佳好像想尖叫,但可能是因为惊恐到了极致,也可能是因为皇上的注目,她发不出声音,只张了张嘴,便掩着嘴连连后退。随后她发现自己做什么都不是,再然后,她意识到,土坑中的这个人,如今并不会对她、对尉迟雍、对尉迟令造成什么影响了。下意识对死尸的恐惧感消退之后,盛佳不再觉得眩晕,提起裙摆缓缓上前,回到刚才退后的位置,站定。观清镜嗡嗡嗡地响起来,但不像是正常的感应,而像是彻底崩坏了。铜镜的动静时强时弱,强度变化得毫无章法可言。许是错觉,充州百信、采泪女、京兵、文武科书生赵其斌、乜沧、许真、尉迟令、盛佳、尉迟明霜高台上高台下,人人鬼鬼的动作都停歇了,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了盛佳面前的凹坑上。渐渐云离感到自己的心脏与观清镜合拍了,他带着空白的大脑走到盛佳跟前,全无意识,并没觉察到身上腾起了绿色的火焰,而全部符咒都在燃烧不止的火焰中化成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