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作者:影小匣      更新:2023-06-19 05:47      字数:4887
  云离想说不可能。但他不免怀疑,是他想象中的苏瞳更真实,还是京吏口中的苏瞳更真实。京吏:你一入京,苏公子他的努力可就白费了。他做了这么多,却不及你什么都不做。另外,尉迟辅国现在同国师走得近,左手武林右手国师,于此,苏公子的压力可想而知云离豁然起身,冷笑:你是说苏瞳嫉妒我,还暗中和尉迟令较劲?!京吏推卸道:云公子,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他怕这位小公子一个不留神把火发在自己身上了,急忙站起来做好挪位置的准备。眼见云离漫无目的地踱出几步,又突然转身回来,京吏忙要躲远些,云离却荡开衣摆坐下了。京吏出于礼貌道:云公子你还好吧?云离努力沉静,不久,心里是静了,身上也随之冷下来。京吏安慰道:人之常情人之常情,人总想往高处走嘛。云公子,反正你们仙家管得严,你也不会入京做辅国。你把自己当苏公子的朋友,这阵子你好歹要替他着想。他避你,你就还是不要出现的好。喏,天冷,你回去得了。云离抱着手臂,头一偏靠在树干上:我等他出来。京吏哎道:我不说,也没人知道云公子为着苏公子专程来过。可里面毕竟还有几位文武科的小公子,他们见着你,苏公子要怎么说?吱。门突然开了。几个年轻书生先出来解马,有一个像是对那京吏道:我们要走了。那京吏答应了一声,看了看云离,走过去解自己的马。云离背靠的树在暗处,过了好久,书生们才发现除京吏之外,那边还有个人。一个人正要问什么,又扭头对最后出来的人道:苏公子确实该走了。苏瞳扶着门扇,再留了一道目光,垂眼慢慢合上了门。他腰间多了一把佩剑,转身的瞬间,剑鞘碰到门,在秋夜里敲出清异的颤音。云离只觉所有的烦躁不安都在刹那间熄止,某些求证的渴望变得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由他笔墨点滴出的人,在秋风里不至于瑟缩,而是用飒爽的姿态,站成了有力量把握命运的模样。云离居然不敢主动去找苏瞳的视线,只直直看着那把十分陌生的佩剑。那京吏解了自己的马,顺便把苏瞳的也解了。一书生这才开口问道:那位是谁?苏瞳眉间一动,黑暗中的人影在他眼睛里亮起来。云离宁愿他没看过来,宁愿他看过来也没发现树下有人,宁愿他发现了也没看清是谁。让暂未被捅破的幻想遮挡视线,总比被停留片刻又漠然移走的视线刺中心脏要好。苏瞳接了京吏递过来的马缰,跨上马背。反正天黑,那京吏胡乱回书生道:那个啊,哈哈,起夜的,我拉着人聊天儿来着。书生道:晚上冷,你快回屋去吧你是程伯伯程奶奶的邻居吧?苏公子是必须要走,程伯伯程奶奶就拜托你们了。云离想冷笑说两位老人把你辛苦带大,你却觉得按期到任比为老人送葬更要紧?想问你为了嘉辉奔命如此这般,算不算舍了一个孝字?然后他发现想说的想问的,都卡在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了。他只不过想用这些话套出苏瞳的一点声音而已;他没那么高尚,他把程老夫妇抬出来,只是为了私心。什么情理孝道,他心里实则一个字都没装,用不起,没资格用。那京吏转身道:小公子快回去,别害了风寒。云离站起来:好。他一路走回了云珏,走到天亮。许真在门口扫地,见到他着实吓了一跳,忙看了看楼上他的窗户:云公子你什么时候出去的?晚上。许真找了件衣服给他披上:晚上?你穿这么少就出去了?是干什哦,苏公子回过那两位的屋了?云离扫了眼许真。许真给他紧了紧衣领:那大概是了面圣之后,苏公子连回一次修竹的时间都没有,现在两个老人走了,因为不是血亲,他也没得准奔丧。云公子若是惦念着他,何不直接入京探望?云离:他要去沙州。许真:沙州?为何到这么远的地方去?云离总觉得披件衣服在身上显得自己可怜兮兮的,便解了衣服塞回许真手里,回屋补觉去了。第五十一章嘉辉四年。冬。修竹河的一分支流经高低,被人用竹子管引下来,汇入各家,各家倾竹筒以取水。这工程最开始只接入了程老夫妇的房子,是云离拿来养鱼用的;后来梅子瞧着好,让延山也导一支竹渠通到自家门口。自此竹汜推广开来,有地势条件的人家都依法引水。苏瞳在秋末寄信至云珏,希望筠瑶能帮着打理老人旧物、管照两位的屋子,以待程老程氏或有灵归来。筠瑶对云离说苏瞳亲邻的物件、房屋,该由他来处理,云离最开始莫名气闷说这和他有什么关系,结果后来心念一转,自己去程老夫妇家里住下了。云离一个人收拾了两位老人的房子,也不歇缓,眼见园子里菜地荒芜,竟挖出土来掘成鱼塘。他从萧根那里买了金鱼,养在塘里,又觉得死水一潭不适合养鱼,于是突发奇想引了修竹河的水,再开了小沟排水。忙到冬天,看似没剩什么地方给他改造了,他跑到城里请了制瓷的,要人给他把鱼塘底部铺一层陶瓷。邻人们闲暇之余就来看这位云公子折腾出的鱼塘,见到他还在鱼塘中间放了石桌石凳,纷纷感慨只有仙家弟子才有这番闲情逸致。但云离只是想转移注意力。而后他发现事情再多,也终有得空的时候,被他刻意移走的注意力还是会回来。并且他现在才意识到,他既然萌发了养金鱼的念头,就说明烦心的事情从来没被暂时忘记过。说来好笑,他鼓捣了这么多所谓填充时间的事,实则都是为了养金鱼。云离把院门关了,自己一个人坐到那张桌子上看鱼。他这才真正理解苏瞳为什么喜欢金鱼。一个人再理智、再有远见、再能专注,做久了那些用于安身立命的正确事,总会累总会烦。少年从书堆里抬起头,看金鱼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何其悠乐;对志向坚定的少年来说,这是再安全不过的娱乐方式。这种享受来源于自然性灵,不受杂人杂思和浮乐浅趣的搅扰。云离够着旁边附赠的篓子,从鱼群里舀了两尾细看。司命仙境倒是不缺金鱼,可以现下的心境,云离觉得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金鱼,篓子里两尾生命有了陌生而灵动的美感。他突然想到自己在诺音阁刻过许多木雕,不过还没刻过金鱼。看了阵,云离把金鱼放回去。呃,不想再想鱼的事情了。此后几天他撇开鱼塘,改为在茶馆和白隐寺之间两点一线。他把凡人撰的他爹他娘的本子讲完了,绿光化影搭配着仙妖的痴情怨念,收获泪水和银子无数。云离多少找回了些干老本行的感觉,想着自己要是回司命仙境,不至于丢了吃饭的本事。然后他去白隐寺给苏瞳上香。他上着上着就有种老娘祝祷远方游子的凄凉感。终于开始承认自己难受。他没能成功消化掉苏瞳的眼神,酸溜溜地想也许好多感情都是自己一厢情愿。苏瞳是处处让他、有时由他胡闹,可那是人君子度量使然;不管对谁人苏珏归都会温文尔雅谦而有怀,人心里装的是天下悲苦。苏珏归的鸿鹄大志在九天上高高飘着,他爬到诺音阁屋顶去都够不到。他想他把这人写死算了,反正他百年来的簿子都是悲剧,不多这一个。实则他还是坚持给苏瞳上香。云离怎么揉,都没法把苏瞳揉成和旧簿子里的人一样的影子。揉不成影子,那这人就还是鲜亮的;摆在哪儿,鲜亮的颜色都会扎进余光。南墙是挺硬,撞得脑袋生疼。三点一面,说完书烧完香就回屋里看金鱼。冬天的修竹又冷又湿,云离裹了床被子到门口坐着。颓瘫如此,又想着混蛋苏瞳也不回回家,一时间老母亲盼儿子的感觉更为强烈。差一盆炭火,但云离冻着冻着还是睡着了,梦里听见有人说要捉鱼来吃。呃,不是梦,他被鱼尾巴扇醒了。云离颤了下,下意识揭了被子站起来。醒来的第一眼,只见甩他一脸水的那鱼掉在了地上,正顺着微有斜度的地面滑回塘里。鱼自然不是长了翅膀自己飞起来的;院门没关,两个人偷偷摸进来偷鱼,不料失手让鱼溜走了。云离最近受白隐寺的空气浸润,慈悲得很,第一反应是去看那鱼受没受伤。看鱼尚且活跃,云离心里松了,竟至于忽略了两个不速之客。捞鱼的那两人对视一眼,会意分工,其中一个迅速反剪了云离的双手,另一个淌进水里又试着抓鱼。忽地绿光一闪,控制云离的那人遭了殃,一不留神飞出去老远。养好了脾气的破剑适时出鞘,串了水中那人的领子,把他提上岸来。两人自知惹错了人,聚过来跪了。云离撑着破剑:你们听谁说过金鱼肉好吃么?一人埋着脑袋,一人抬头苦道:饿了、太饿了。两人衣衫褴褛,脖颈脏污,鞋底破烂,像是远方逃难的。埋着头的那个是个姑娘,偷偷扫了眼云离,立时紧闭起眼睛,竟似绝望求死。云离拍拍破剑,让它乖乖回鞘,别在这里吓唬人。他先侧过身避过地上中年男人的磕头,道声先起来,回屋拿了吃的出来。来人应是父女,中年男人把云离给的东西尽往姑娘手里塞,姑娘拿不住了,他才捡了个滚在地上的馍馍大嚼。那姑娘一边吃一边哭,随父亲含糊地说了几句谢谢,任眼泪在覆满灰的脸上冲出两道不搭调的空白。姑娘淌了水,裙子不但破,还湿透了。云离那床老娘被没白拿,这时正好给她捂上御寒。那男人填饱了肚子,到了嘴边的好人一生平安被云离堵了回去:两位来自哪?家里出了什么事?嘴里空了,中年男子的声音也清楚了,听口音还是蜀州人:北边。云离:北边有难?男子道:蜀州北边偏西的地方,上头挨的是沙州,左边挨的是蛮子。早些年的冬天,蛮子也会在边边晃荡,但只抢掠几户人家,冬天就过去了。今年蛮子尤其多,眼瞧着是要组了军队攻进来如果那伙人进来了,不止咱们蜀北的,整个蜀州都要逃。那姑娘嗫嚅着开口了:本来好好的,快要入冬的时候,皇上他遣了兵说要讨伐。我们最开始挺高兴,心想以后不用担惊受怕了。哪晓得,京城那兵把蛮子们赶出了几里地就回去了。蛮子们横是横,咱们不去招惹,他们也不会马蜂似的蜇过来姑娘说得哀怨,她父亲斜睨一眼让她闭嘴。真是哪儿都有嘉辉。云离:那群人从北往南走的?男子道:不止,分了好几支,散得很。蛮子是从两州交界的缝缝进来的,上面的去了沙州,下面的进了咱们蜀州。大的是这样,小的还能分。云离:沙州也有?男子道:有,肯定有。沙州的冬天虽然雪下得紧,不比他们蛮子的地方好到哪儿去,可毕竟人沙州有储粮。云离:京城有没有再派兵?男子神色复杂道:沙州太守已经报上去了,可这阵子北边大雪冰封,信呀兵呀,不管是穿雪地还是往南绕,耗的时间都不是一点半点。听人说,各州的兵若跨州调用,也得上报入京。对、对了,公子,你能见到蜀州太守大人不,能、能见到的话,倒是让他从蜀州捎个信啊?云离答应了他,又问:你可知道,秋末的时候,沙州来了个叫苏瞳的京官?男子想了想道:蜀北离沙州太守府不远,好像是听说有个叫那姑娘接道:苏公子。男子道:哦对,人都叫他苏公子。只是不知道那一位是不是小公子你说的京官,毕竟官大人们都有职有号的,何况是京城来的。云离心里一提:他走了没?男子摇头:不知道。但你说他是秋末去的沙洲,这会儿多半还留着吧。父女两还没回过神,便已经被云离推到了院子外面。云离锁了程老夫妇的屋子,领着父女两人径直赶回云珏。到了云珏,只见竹林里边已有几十个难民,正排成了两列队伍。云离顺着队伍走上去,看到最前端是许真和几个司命小仙,在分工合作发碗派粥。许真抬头打招呼:云离君你回来了。云离:筠瑶君呢?许真道:被人拉着上太守府送信去了。云离转头对跟在后面的父女二人道:这段时间你们就住在这儿,喏,人那么多,你们放心。父女两连声道谢,那姑娘的脸微有红晕:云公子是要出远门?云离回答那姑娘的同时,顺便也说给许真听了:我去沙州。许真停下手上的粥勺,似是诧然:云离君?云离:等会儿筠瑶君回来了,你跟他说一声。姑娘的父亲担心道:小公子你去沙州作甚?云离:去骂人。不待两人反应,他召出破剑,迅速穿出了竹林。越往北,风越大。蜀北略有飘雪。雪里隐有血红。红中包蕴死寂。快马五天的行程,云离只花了一天一夜。由修竹到蜀州北边,人烟逐渐稀少;由两州边界再向北,照常生活的人家逐渐多起来。在半空,云离偶尔听见粗暴和哀凄交织的声音,还没听真切,风声就把一切归于平淡了。说是风雪,实则掩人耳目的是自私心。云离浑身挂着雪,按着剑往沙州太守府闯。门吏神经紧绷,以为配着剑的这人是个蛮子,忙闭门报告。不多时,一白须老者领人出门来看;老者精气神俱满,手持长刀身着戎装。门吏称呼他为太守大人,小心翼翼把立在门口的蛮子指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