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沈美云这话一问,郑老师便点头，“是我打的，当时我收到你的信,说你要结婚了,还有喜糖和钱。”

  “我便再次去了一趟玉桥胡同的大杂院,去问了你家的消息。”

  “那时候大院已经没人知道了，我多方打听才找到了，才找到了知青办得知,要到了前进大队大队部的电话。”

  “只是——”

  “当时我电话刚打过去，还没说两句话,便被人拖走了,说我这种成分的人，没资格碰电话。”

  打那以后,他再也没碰过电话。

  他这人成分不好，还不如不联系，这样对沈美云来说也是安全的。

  听到这沈美云皱眉，“您在大学里面，按理说这里面都是熟人的？谁会对您这么刻薄？”

  郑德华摆手，“这世界上的人,最不缺的就是趋炎附势的。”

  趋炎附势之人，如今过得敞亮。

  这种事情不说也罢。

  沈美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屋内秦明霞听着外面的声音，一直没见到人进去，便强撑着身体扶着墙出来了。

  “怎么了这是？”

  家里难得来客人啊。

  在看到是沈美云后，秦明霞呆了下，“是美云吧？”

  自家爱人当年是陈秋荷的师兄，大了几年，后来大家毕业后,陈秋荷去了师大教书，而郑德华留在了农大。

  当年沈美云报考大学的时候，郑德华也给了陈秋荷参考意见。

  他们都是当老师的，知道老师这个职位虽然体面，但是说实话清贫的厉害。

  所以真没必要让美云走他们的老路。

  在思来想去后，想的是让美云读农大，毕业后直接包分配到农业局或者是粮食局去。

  在这年头这两个单位，都是极为体面，也是极为富裕的。

  只是，他们都没料到的是计划不如变化快。

  后面学校停止上课，沈美云读了大二便解散回家了。

  打那形势也越来越严峻，双方也慢慢跟着断了联系。

  沈美云看到秦明霞的时候，突然还有些认不出来，不！应该说是如果在大路上遇到了。

  她绝对不会想到，面前这个面容枯槁的老人，是几年前那个明艳温柔师娘了。

  秦明霞几年前是非常漂亮的，哪怕是快年过四十，但是却皮肤白皙，绰约雅致。

  如今却——

  一下子像是老了二十岁，丰腴圆润没了，变得枯瘦如柴。

  本来才刚五十的人，看着却有六十好几了。

  “师娘。”

  沈美云低低地喊了一声，下意识地去扶着对方的手。

  秦明霞借着她的力度，站直了身体，上下打量看着她，欣慰极了，“你过得好就行，咱们这些人里面，总归要有一个过得好的不是吗？”

  不然那日子，真的是没一丁点的盼头。

  沈美云带着鼻音，低低地嗯了一声，跟她介绍，“这是我爱人季长峥，这是我女儿绵绵。”

  秦明霞看向两人，男同志高大威猛，英朗不凡，小女儿粉雕玉琢，玉雪可爱。

  这让她越发欣慰，“好好好，这就是那个孩子吧？”

  当年学校停课后，沈美云从学校回去的路上，捡了一个孩子非要收养。

  陈秋荷气得劝不动，还找了他们两口子，让去帮忙劝下美云。

  这还年轻收养了一个女儿，将来还怎么结婚嫁人？

  哪里知道，哪怕是她和老郑两人都出马了，但是向来温和的美云，却仍然选择固执己见。

  就是要收养那孩子。

  没想到啊，当年那个雪地里面冻得发紫的小婴儿，如今一下子涨这么大了啊。

  还这么漂亮。

  真是让人想不到。

  沈美云不想在孩子面前说这个，她便点了点头，岔开了话题，“师娘你这身体是怎么了？”

  到底是个什么病？

  怎么把人折磨成这样了？

  这下，秦明霞倒是没说，郑德华去给他们一家三口，一人倒了一杯水。

  说起来也是可怜，连个杯子都凑不齐，倒水用的还是家里的碗。

  如今日子这样，他也不怕笑话了，已经是坦然接受了。

  “你师娘这是心病，你师兄是突然没的，接受不了，她倒过去后，再次醒来的时候，就有了这中风后遗症。”

  虽然当时抢救得及时，但是如今身体到底是差了不少，而且肢体也开始不协调起来。

  沈美云想了下，“我记得这个病的话，安宫牛黄丸效果不错。”

  “师娘有试下吗？

  这——

  郑德华和秦明霞对视了一眼，郑德华想了下开口了，“这药效果好，哪里没试呢。”

  “只是这药贵。”

  一颗要四块多钱，这普通人家谁吃得起？

  就是当年家里没出事的时候，以他的工资家里都尚且吃不起，更别说如今了。

  扫地一个月就十八块钱，买那药就只够买四颗，剩下的两块钱又如何够生活呢？

  沈美云看了一眼季长峥，季长峥秒懂，“我认识的人有卖这个药的，可以按照成本价卖给你们。”

  他这话一说，郑德华顿时惊喜，接着像是明白了什么。

  “算了。”

  “你还要搭人情进去没必要。”

  他都够欠沈美云人情了，还要让沈美云在去问爱人搭关系，到时候爱人看不起她怎么办？

  说实话日子过成如今这样。

  和人联系起来倒是拖累。

  季长峥，“不是啥大事，我出去一趟，一会就回来。”

  “不会耽误太久的。”

  这人做事果决，一旦下了决定，便立马去做，没有半分犹豫。

  郑德华在后面拦都不拦不住。

  看到这一幕，他忍不住朝着沈美云感叹，“这小伙子人对你很好。”

  因为对她好，才会不嫌弃他们家落魄和麻烦。

  才会愿意直接就帮忙了。

  沈美云点了点头，“他人是很好。”

  郑德华，“家里如今就是这个样子了，你若是不嫌弃，中午就留在家里吃一顿饭。”

  说实话，他们家已经很久没有迎来客人了，也没这般热闹过。

  沈美云，“怎么会嫌弃？我记得老师你做的，那个呛辣椒可是一绝。”

  “我可要好好尝尝。”

  她眉眼生动活泼，不带一丝阴霾，还一如当年那样。

  这让郑德华的心情也好了几分，“你等等我，我这就去供销社，把辣椒给买回来。”

  “刚好你陪着你师娘说说话。”

  家里常年就是他和小浩，他一直担心老伴哪天不想活了，下去陪着儿子了。

  留着他和小浩可怎么办啊。

  日子过成这样，别管在难啊，只要人在那就有希望，人不在了，那才是真的一丁点希望都没有了。

  沈美云点了点头，目送着郑德华离开后。

  小浩规规矩矩地坐在旁边，只是一双眼睛却不住地往那麦乳精上看。

  显然他还是记得味道的。

  见沈美云看他，他有些不好意思，“我以前喝过的。”

  声音小小的，带着几分向往。

  “这个很好喝的，甜滋滋的。”

  沈美云想了下，“那姐姐——”

  “瞧我被老师带偏了，我可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了，喊阿姨吧。”

  “那阿姨给你冲一杯。”

  她起身去厨房找碗，这才注意到剩下的碗都是带着豁口的，老师拿出来的三个碗装水。

  竟是家里唯一体面的东西了。

  沈美云叹口气，怕那豁口碗扎着他了，便把之前倒开水的碗腾出来一个。

  倒了热水，加了两勺麦乳精进去，临到了，又盛了一小勺子白糖，一起化开了。

  一股浓浓的香甜味，瞬间在这个不大的屋子内蔓延开来。

  小浩馋得直咽口水，旁边的秦明霞想帮忙，但是却苦于连手抬起来都艰难。

  更别说去拿碗了。

  那会一直抖抖抖，抖到最后把碗摔了。

  她不想当废人的，也想做一些家务活，但是摔了太多的碗了，摔到最后家里快没碗用了。

  她这才放弃，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是个半废人了。

  如今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便是爱人每天出去扫大街，一去就是大半天。

  家里小孩子太小没人陪，她虽然动不了，但是还能说话，脑子还能用，还能多少照看下。

  倒是没废的太过彻底。

  沈美云眼见着秦明霞要过来帮忙，忙摁她下去，“老师，你可别动，我也给你冲一碗，马上就来。”

  秦明霞顿了下，又坐了下去，坦然道，“麻烦你了。”

  沈美云一边用热水冲，一边抬头看她，“老师，你这话可见外了，我以前读书的时候，中午不想回家可都是在你家蹭饭的，那个时候老师你可没说我麻烦。”

  秦明霞听到这恍惚了下。

  他和爱人两人其实帮过不少学生。

  但是真走到这一步的时候，沈美云竟然是第一个上门的。

  说起来，其实人心也没那么差，不是吗？

  秦明霞看着面前这个小姑娘，熟练地忙活，她有些感慨道，“当年你被秋荷养的，可是什么都不会。”

  沈美云笑了笑，量了下温度，“我现在可是妈妈啊。”

  旁边的绵绵甜甜的笑，“对呀，我妈妈超厉害的。”

  这一喊，秦明霞也跟着看了过来，“这孩子性格真好，可以和我们家小浩一起玩吗？”

  小浩这孩子一夜之间，内向了不少，打那以后性格也胆怯了起来。

  绵绵点了点头，拉着小浩的手，“小浩哥哥，绵绵保护你啊。”

  小浩看了她片刻，紧紧抿着唇，点了点头。

  等麦乳精冲好端过来的时候，小浩很想喝但是却忍住了，朝着沈美云比画，“给她。”

  沈美云愣了下，“给绵绵吗？”

  小浩点了点头，坚持，“先给她。”

  给妹妹。

  沈美云看向绵绵，“你要吗？”

  绵绵摇头，“我不要，小浩哥哥你自己喝吧，我不是很喜欢。”

  她喝习惯了奶粉，总觉得麦乳精有些扎嗓子，但是这话妈妈说了，她不可以在外面说的。

  她是真不喜欢。

  但是秦明霞和小浩却误会了，以为绵绵是想把好东西留着给了他。

  小浩接了过来，低着头眼眶发红，自从家里出事情以后，就没人对他这么好过了。

  他紧紧抱着碗，一边大口大口地喝，一边在心里发誓。

  他以后一定要报答沈姐姐和绵绵妹妹的。

  不过——

  这个念头很快就被麦乳精的香甜给转移了。

  小浩喝了一口后，抿着嘴里舍不得咽下去，太美味了，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美味的食物啊。

  呜呜呜。

  眼见着他喜欢喝，秦明霞便想把自己的一碗，也留给她。

  但是却被沈美云给拒绝了。

  “有呢，师娘你也喝。”

  她端着碗，一勺子一勺子地喂她，秦明霞现在拿东西手会一直发抖，根本拿不稳。

  以至于，每一餐饭不是郑德华喂的，就是小浩喂的。

  突然换成沈美云，她有些不习惯，想要伸手自己拿着吃，却被美云给强势镇压了。

  “我来喂，你张开嘴好了。”

  “师娘，我不是外人啊。”

  这话一说，秦明霞顿时说不出话了，她张开嘴，一口一口地吃。

  吃着吃着，眼泪就跟着下来了。

  无声地哭。

  小浩看到这有些无措，顿时放下碗，也不吃了过来给奶奶擦眼泪。

  沈美云摇摇头，继续喂她，“师娘，你看看小浩，今年才七岁，老师一个人又是个大男人，糙得很，总有不周到的时候，你不一样，你一直都细心，你在了小浩将来才有好日子过啊。”

  “你要好好养身体，要不了多久的。”

  她抬头看着她，眼神坚定，“我们都会好的。”

  听懂这话，秦明霞茫然地看着她，“会吗？”

  她自认不是一个悲观的人，可是这一系列的打击，却把她给打趴下了。

  “会的。”

  沈美云语气坚定，“你在等等啊，等我爸妈回来了，到时候邀请你们去我家吃饭。”

  “还有我妈之前不是学了叶子牌吗？她说最喜欢和你打了，到时候大家约着一起打啊。”

  秦明霞恍惚了下，“好啊。”

  以前的日子太过悠哉了，以至于她都快忘记了。

  沈美云，“你不止要好好的啊，你看小浩还有十来年就要结婚了，你要看着他考大学，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啊。”

  对于病人来说，就是要给对方一个活下去的希望。

  有了这个希望后，她才能继续坚持下去。

  这句话用在秦明霞身上，是绝对没错的。

  “你说得对，我不能那么自私，把小浩丢给老郑一个人，他太苦了。”

  全家里面最苦的反而是老郑。

  她要陪着她啊。

  沈美云笑了笑，又继续喂了她一口，“这才对嘛，一家人在一起有什么坎过不去的。”

  秦明霞嗯了一声。

  外面郑德华回来了，手里提着几根辣椒和一棵大白菜，就这已经是家里能买到最好的菜了。

  他没好意思和沈美云说，之前家里的菜都是去菜站捡的别人不要的烂叶子。

  回来炒一炒，煮一煮吃的。

  这是沈美云和季长峥来了，是客人，这才去单独买的菜。

  三分钱却足够差点难倒在讲台上，意气风发的男人。

  他在进来后，看到老伴脸上的笑容时，他顿时呆了下，“我去做饭，美云，美美美云，你们等等我。”

  连带着语气都结巴了起来。

  扭过头去的时候，眼眶却带着红晕。

  自从儿子没了以后，自家老伴脸上就再也没了笑容啊。

  如今美云一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秦明霞好像没看出来，她只是想要用力的攥着拳头，可是对于她来说，连攥拳头都是奢侈。

  郑德华在做饭的时候。

  季长峥便是这个时候来的，不止他来了，他身上还扛着两袋子的东西。

  一袋子是米，一袋子是面。

  都是十斤重的，却都是精细的粮食，不含粗粮的。

  沈美云立马起身迎了过去，朝着他低声道，“你反应真快。”

  她当时就是一个眼色，但是对方却全部看懂了。

  不止是看懂了，还超常发挥。

  季长峥笑了笑，袋子放下来的时候，被扑了一脸的面粉子，但是在沈美云眼里却是超帅的！

  “楼下还有东西，你随我一起下去拿。”

  听到动静的郑德华拿着锅铲出来了，就看到狭窄的堂屋摆放的东西。

  他顿时沉默了下去，过了片刻后，这才说道，“美云，你进来炒菜，我去拿。”

  沈美云还怕对方不接受呢。

  结果——

  郑德华苦笑了笑，“不接受？不会的，如今我啊，就想着老伴和孩子能好好活下去。”

  他自己怎么着都无所谓。

  沈美云嗯了一声，“以后好日子还在后面。”

  郑德华笑了笑，“你说的是。”

  这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又下去了一趟，筒子楼的楼梯道里面的东西全部拿了上来。

  三十斤重的一袋子糙米，还有一罐奶粉，一罐麦乳精，一吊五花肉，一袋子十多斤土豆和洋葱。

  这都是最能放的，起码放半个月以上，都不会坏的。

  郑德华看到这些东西，朝着季长峥伸手捶了下拳头，“孩子，谢谢你了。”

  这些全部都是他们家现在最需要的。

  季长峥摇摇头，“不用。”

  “您以前对美云好。”

  所以他现在对他们好。

  郑德华听到这，笑了笑，“我们这是沾了美云的光。”

  隔壁的邻居听到郑德华这笑声，还有些意外，毕竟，郑家自从出事后。

  家里好几年都没听到笑声了。

  那邻居不由得探头看过来，“老郑？”

  在看到过道里面放着的东西时，顿时瞪大眼睛，“这可是好东西啊。”

  光那一吊肉，最少有两三斤重，现在不管是菜站还是供销社，肉可都是紧俏物资的。

  极为难买。

  对方竟然能弄来这么好的一块肉。

  郑德华笑了笑，语气骄傲，“我学生带着爱人来看我们。”

  如今住在这一块地，大家都算是落难人。

  问话的那个邻居家也是老师，对方有个学生隔三差五来一趟。

  可把他给羡慕坏了。

  他一度还怀疑自己的人品，是不是太差了，不然怎么没一个学生来看他啊。

  这不，如今来了。

  就算是不拿东西，郑德华也是极为骄傲的。

  他们的到来也告诉了他，郑德华当老师期间，其实做得也不是特别差劲不是吗？

  那邻居听到这话，也笑了，“得，也算是让你等到了。”

  郑德华嗯了一声，领着季长峥上楼进屋后。季长峥从那装土豆的袋子里面。

  捡出来了五个红黄相间印着红色梅花枝的锦盒，全部递给了郑德华。

  “等你这个药吃完后，就去前门大街的同仁堂，去找一个叫刘秀的人，他会给你在继续拿药，对方会按照一块五的成本价，来给你拿药。”

  季长峥这不止是解决了药的问题，还解决了对方未来买药难的问题。

  这话一说。

  郑德华便激动了起来，“谢谢，谢谢，真的太感谢了。”

  握着他的手。

  季长峥摇摇头，沈美云从厨房探头出来，“老师，盐放在哪里？”

  一下子打断了郑老师的感动。

  郑德华，“我来做。”

  这一顿饭吃下来，其实沈美云和季长峥，都没怎么动上面的肉菜。

  他们不缺这个菜，但是谁郑家人却需要。

  等从郑家告别后，郑老师眼眶发红，“我等着，等着你们以后回北京，咱们来团聚的那一天。”

  沈美云点了点头。

  从郑家离开后，沈美云的心情很沉重，“我老师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几乎是农大的一个活图书馆。”

  可是这么一个人，如今却日子过了成了这样，家里连盐都快吃不起了。

  虽然他们的日子也很难，但是看到对方这，还是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

  季长峥握着她的手，“好了，以后都会好的。”

  “在等等。”

  他们都只需要在等等就好了。

  “嗯。”

  最后一站他们没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一趟沈家，沈家在办丧事。

  门上都挂了白幡。

  那是沈老爷子过世后，家里准备的，有不少往来的宾客在那里。

  门口接待的是沈美娟，眼睛都哭肿了。

  沈美云看完这些，便朝着季长峥说道，“走吧，去买个花圈，你帮我送过去，也不署名了，挂个小石头就行。”

  季长峥点了点头，又跑了一趟寿衣店，买了一对花圈过来。

  他倒是没亲自去，而是选择请了个路人，帮忙送了过去。

  沈美娟正迎接往来的客人的，在看到这一对无名的花圈后，她顿时愣了下，低声问道，“同志，这是谁送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