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作者:楚寒衣青      更新:2023-06-18 23:33      字数:4825
  手机里代表资金进账的叮咚声,不分昼夜,随时随地响起来。他未来四年的生活费和学费都有了,他不用再为钱发愁了。俞适野变得轻松许多,他有更多的时间处理自己的学业,也不忘回到疗养院,看望安德烈。他的学业很好,安德烈的情况也好,他们的感情并没有因为分开而变淡,相反,变成了陈酿的酒,越来越有味道。但偶尔,在深夜里,独自睡在房间里的俞适野也会产生些许茫然,他总有些模糊的不满足感。他所想要达成的,目前似乎都达成了。但读读书,赚赚钱,不应该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我还应该……还应该再去做些什么。在找到自己的目标之前,俞适野先接到了一个来自安德烈的消息。安德烈告诉他:“抽个时间,来参加我的葬礼吧。”从接到这个消息一直到见到安德烈的之前,俞适野的大脑都是混乱的。正常的世界在他眼里颠倒错乱,他几乎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他的耳朵一直在嗡嗡作响,像是老式收音机接受不到频道那样。这让他回忆起最让自己惊恐的过去,温别玉爷爷死亡的----“男孩,冷静点,我还没死呢。”是安德烈的声音,将俞适野从惊恐中叫唤回来。俞适野看着老人,老人其实还和过去一样,双目明亮,精神健硕。俞适野开了口,他发现自己的声音绷得很紧,紧得失了真:“----为什么。”“为什么选择死亡,还是为什么找你来?”安德烈问。“两个都是!”惊慌在这时候变成了愤怒,俞适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觉愤怒,但是熊熊的怒火像是落在草原上的火星,一眨眼就烧成燎原大火。“选择死亡是因为这个。”安德烈将一份医疗报告递给了俞适野。俞适野接过薄薄的纸张,很快看了下来,他最近在做医疗器械的生意,连带着补了很多医疗常识,已经能够看懂这些东西了。当将全部的东西看明白,俞适野的心沉入了谷底:“会不会是误诊……”“我已经去三家医院看过了。一家误诊,三家都误诊吗?”安德烈告诉俞适野,“我只有最后的三个月清醒的日子。剩下的时间,我不会死,但我的肌肉会开始萎缩,我的大脑会逐渐缩小,我最后会成为一个彻底瘫痪在床上,忘记了自己,忘记了爱我和我爱的人……也忘记了你的一具肉体。”他深深凝望着俞适野。“那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还是我吗?”俞适野闭紧了眼睛。“小野,死亡在你心目中是什么样?是面目狰狞的?是消磨殆尽的?……”安德烈一连用了很多词汇形容死亡,当说到“鲜血淋漓”的时候,他看见俞适野整个人都抖了一下。于是他明白了,他强硬告诉俞适野:“谁都可以不来参加我的葬礼,但你必须来。”“小野,看着我。不要害怕死亡,不要听到死亡就惊慌失措。”下一刻,强硬变成了温柔,安德烈和缓地告诉俞适野,“这只是人生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就像落叶总要回归大地。一如我之前所说的,你该去了解它。”“要知道,人生的幸福并不是活着。人生的幸福是自我的活着。我选择死亡也不是走向放弃与绝望,这不全是痛苦……”他一点点的,将自己的心情与智慧,告诉面前的孩子。他想要帮助他,从过去走出来。“这也是一种释然和放松,是我对世界的道别。好像在最后的时间,我同它握握手,再笑一笑。我说,‘这一路走来,有点辛苦,现在,我想好好睡一觉了’,它回答,‘请好好休息’。”“我该睡了。”安德烈叹息道,“在入梦的最后,我想由你来替我拉拉被子,跟我说一声,‘晚安,有个好梦。’”***这段话之后,俞适野一个拒绝的字也不能说出口。他参加了安德烈的葬礼,葬礼不同流俗地安排在橄榄球场,安德烈请前来参加葬礼的人一起看了一场橄榄球,这场比赛进行得很激烈,叫好声交织着谩骂声,从比赛一开始就响彻天空,安德烈也是大吼大叫的人群中的一个,他简直比球场上的运动员更加着急,他冲着比赛场地用力挥舞拳头,数次激动得要从轮椅上掉下来,又像是马上就要战胜身体的损伤,能从轮椅上站立起来。等到比赛结束,众人散场,安德烈浑身都被汗湿了,但他满怀愉悦,他的愉悦就像是雨后的天空那样明丽清爽。然后,众人同安德烈进行道别。他们穿着肃穆的葬礼衣服,挨个走到安德烈面前,同安德烈握手,同安德烈再见。安德烈也与他们握手再见。俞适野站在安德烈的身后,朴实的道别没有煊赫的声乐和凄厉的哭声,没有俞适野记忆中的纸糊似的荒诞。留存在他记忆里,对于葬礼的苍白的画面,被眼前的覆盖与取代。所有人都离去了。最后,这里剩下俞适野和安德烈两个人,俞适野推着安德烈的轮椅,迎着夕阳前进,他们无声地走了许久,直到来到安德烈为自己选定的墓碑前。在这片绿草茵茵的墓地,安德烈指着空白的墓碑,对俞适野说:“我的墓志铭由你来写,我相信你会将我这一生概括妥当的。”俞适野内心的桎梏终于松动,横在他喉间的骨头消失了,他低低说:“……再见。”“再见,我的宝贝男孩。”安德烈给予了他更多的回应。回应之后,安德烈笑了。“其实我们还有再见。我还没有决定什么时候注射药物安乐死呢。虽然之前和你说得很好,让你了解它战胜它,但事到临头,我还是怕了……你说,我是不是有点软弱?”“不,一点也不!”俞适野反驳。安德烈再一次大笑。这回,俞适野明白了,今天的吼叫大笑,全是老人对内心情绪的发泄。之后的时间,俞适野原本想要陪伴安德烈一直到他决定安乐死那一天,但安德烈轻巧而坚决地拒绝了他。“我们各有生活,之前如何,之后也该如何。”于是这天的最后,俞适野不再提陪伴,他们又说起了天空,说起了跳伞,说起直面恐惧,战胜恐惧的快乐,无穷无尽的浪漫再度出现在安德烈的口中。听着听着,俞适野也能把这句话说出口:“……你是在哪里跳伞的?”他想去安德烈跳伞过的地方,体验一次跳伞。***橄榄球场的葬礼之后,日子平静无波地前进。直到俞适野接到安德烈的电话。“我决定死亡的时间了,就是现在。小野,我想见你。”他在人群中看见了温别玉。温别玉出现在他眼前。他没敢眨眼,可人流经过,不眨眼的他依旧失去了温别玉的踪迹。虚幻的人消失了。而他还得赶去,赶去参加一场真实的告别。第五十三章俞适野一路赶了目的地, 他的心跳跳得过快, 胸膛里一阵阵作呕,不用照镜子,他就知道自己的脸色异常难看。送他来的学长有点担忧地看着他:“要休息一下吗?我给你拿瓶水吧。”他摇摇头, 推开了学长,一边按着胸口, 一边去找安德烈。在见到安德烈之前,他就放下了自己的手, 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可这一点似乎被安德烈看穿了。轮椅上的老人冲他招招手,在他走进去弯下腰的时候,替他整理了头发:“有点乱了, 别着急。”“……嗯。”“来, 帮我换一套衣服吧。”安德烈又说。俞适野这才发现,有一个大袋子放在安德烈的脚旁,他打开了袋子, 意外地发现里头装着一个老旧的头盔, 看款式,很像是之前看到过的橄榄球运动员的头盔。他将这个头盔拿出来,放在旁边,又从里边拿出了一套同样陈旧、但保存良好的运动服。当他将这些东西拿出来的时候,他注意到安德烈又把自己的自己的水壶拿了出来, 放在掌心摩挲着。他知道, 这只很被安德烈爱护的水壶上边有个磨损的标记,看着像是什么牌子的东西, 现在再看这个同样老旧的橄榄球头盔,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些是你的……”“谁都有些风光的过去。”安德烈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过去曾经是橄榄球运动员,就是我们之前去观看比赛的那支球队的队员,当然,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在离开的时候回忆一下以前的风光,也是很不错的决定……”“我再陪你去看一场球赛好吗?”俞适野突然问老人,“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你是橄榄球运动员,我还没有了解过橄榄球这项运动,你----”他的声音一开始很快很急促,后来慢了,他望着老人,也看见了老人的眼神。老人的眼神很平静,也很慈祥,他什么也没说,可又好像把什么都说了。俞适野的声音继续不下去了,他颓然住了口,按照安德烈的意愿,先为他梳洗打理,再帮他换上运动服,最后,将那个大大的头盔放到他的怀抱中。老人爱惜地抚摸着这个头盔,尽管经过了良好的保养,头盔的边角,依旧有斑斑痕迹,一如那只正抚摸在头盔上的手。“老伙计,我们又在一起了。”安德烈自言自语,接着对俞适野说,“好了,我们走吧。”他们离开疗养院,去了另一个地方。这是在一系列复杂的程序之后,由医院安排的告别之地。但这既不是医院,也不是酒店,既不冷冰冰,也不标准化。这是间很好的房子,很温馨,就像家一样,它布置了许多家具,每个小角落都有些贴心的设计,桌子上铺有桌巾,沙发上放置靠垫,还有一条厚厚的绿色毛绒地毯,铺在地上,像在屋子里铺了层草地。他们和医生和警察在敞开的门口汇合了。出乎俞适野的预料,他以为会看见的警服和白大褂并没有出现,前来这里的人,都穿着自己的日常衣服,他们不像是来执行任务的人,更像是来串门的朋友。他们互通了姓名,随后鱼贯入内。安德烈的目光看向房间里的长桌子,并示意俞适野带自己过去。但俞适野抓着扶手的双手有点僵硬,他的双腿也有点僵硬,如同草地一样的地面对他而言更像泥浆,它们没过他的脚踝,将他深陷在这里。这时,女医生按住了俞适野的手:“你看起来有点紧张,我们要聊聊天吗?”“不,不需要。”回答的是安德烈,他对着女医生笑了笑,接着叫俞适野,“小野,我们走吧。”“我……”“走吧。想想之前我们的道别。”安德烈安慰俞适野。俞适野不再说话了。他搜刮着自己的身体,将藏在身体角落的力量都挤压出来,他双手上的青筋鼓起来,突突直跳,像他脑袋里的神经一样。但他终于能够动了,他一路将安德烈推向桌子旁边。众人落座。女医生柔声说:“我现在要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在接下去的过程中可能会发生很多次,我希望你能明白,无论什么时候,你想要喊停都可以……”“我明白,是要签些文件吗?”“除了文件之外,我还需要口头向你确认你的意愿。”“这能由我的男孩来做吗?”他们的目光落到了俞适野身上。女医生的眼神很关切:“你的脸色有点苍白。”而安德烈的充满了鼓舞。面对着这两样目光,俞适野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他们刚才在说什么,他仓皇失措地想要后退,可安德烈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牢牢的,不让俞适野退缩。“由你来,小野。”安德烈说,“我希望听见的是你的声音。”俞适野说不出拒绝的话。于是文件最终落到了俞适野的手中。薄薄的纸张在手里有千钧重,俞适野的手臂控制不住的下垂,最后,他是坐在椅子上,拿手肘支撑着桌面,用发花的视线努力辨认文字,将话说出喉咙:“我要再确认一遍:你确定知道接下去将要发生什么吗?”“知道。”“这是你本人的意志吗?”“是。”“病痛使你饱受折磨吗?”“是。”“你确定要在众人的见证下……”这一段,俞适野的声音突然卡住了,就像突然丧失说话的能力,或者突然丧失理解的能力,他徒劳地张着口,可不知道怎么让声带震动,发出自己想要的音节。“----安乐死。”是安德烈替他补全了这三个。安德烈握着俞适野放在桌面的手,鼓励他,告诉他那些词语。老人的手脆弱而干燥,可带着不可思议地稳定的力量,俞适野像个学说话的孩子,磕磕绊绊地,跟着人,把话说全了:“你确定……要在众人的见证下……安乐死吗?”他的嗓音很哑,也挺痛,好像这个词语是把刀,拖曳着经过喉咙之际,便把他划伤了。“是的,我很确定。”浓烈的晕眩冲上俞适野的脑海。晕眩将俞适野的大脑搅得一团乱,他努力理解着安德烈的意思……渐渐的,晕眩沉淀下去,他似乎冷静了些,又像是宿醉后的清醒,清醒地痛苦着。“小野,看着我。”安德烈说话了,他凝望俞适野:“还记得我们之前的对话吗?这是纯粹出于我理智的选择,这不是痛苦,至少不全是。这是我为了自我而做的争取。这不是杀人,这是帮助。”“小野,你帮助我获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