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作者:干锅茶树菇      更新:2023-06-18 22:11      字数:4941
  “风卿。”若水突然说,她的手臂还环在舒风卿脖子上,表情却变得严肃,“死亡,到底是什么呢?”她没有等他回答,放开舒风卿站了起身:“心跳停止,呼吸停止,神经反射消失,脑电波彻底消失?那只是一个生命迹象的终止而已。但那人的言行举止,音容笑貌,明明都还在,难道他就真的已经死了吗?”“那只是其他人的主观意识而已,并不是客观存在的。”“那灵魂的学说,又该怎么解释呢?”若水说,“我不是想宣扬那些很唯心的理论,只是……”她将手放在了心口,神色黯然,“身为医者,每当看到回天乏术,亲属悲恸的场面,都会有种深深的无力感,旁人看到尚且如此,当事人的心情简直难以想象。”舒风卿安慰她说:“生死有命,你以后看多了,自然就会麻木了。”“与己无关,当然说得轻松。倘若有朝一日是我遭遇不幸,你也会这样想吗?”“……”舒风卿被堵得哑口无言。“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们的能力不足,才会造成这种悲剧。”若水说,她向舒风卿伸出了手,“为医者,只有将心比心,才会竭尽全力,去寻找一切可能性。风卿,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你愿意与我一起努力吗?”舒风卿仰着头,定定看了她好久。女孩的眉眼柔和,深情却坚定,那只手伸过来,托着一颗医者仁心。晌久之后,他像认输一般,握住了若水的手。“好。这个论题,将来我会与你一起探讨。”…………舒风卿站在雨中,身边有好几个穿着黑装的女同事没忍住低低哭泣。他却没有哭,雨水顺着他被打湿的头发,一路滚落,滑到他的下颌,终于承载不住重力地滴落,砸到地上,溅起一个个小小的水坑。他身前立着一块铁灰色的墓碑,照片上的女孩捧着一束盛开正艳的向日葵,笑得灿烂。照片底下撰着鲜红的大字----“顾若水之墓”。后头的人在低声窃语,那些声音陆陆续续地传入舒风卿的耳中。“真是可惜,才二十出头呢……”“好像明年就有主刀的资格了吧?”“究竟是怎么死的?”“医闹啊。患者家属好像是哪个门派的弟子,知道手术失败的时候就立即发难,她推开主刀医生自己挨了一掌,当场就断气了……”“过后给她解剖的人是我,经脉全都被震断了……现在药王谷的人都疏忽了习武,遇到这种事情,真是半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人们的窃窃讨论,最终都归结成了一句话。唉……可惜啊,可惜。为什么呢?凭什么呢?舒风卿将手慢慢放到墓碑上,触觉冰冷,全然没有人的肌肤那般温暖柔软。为什么死的是若水呢?她的心肠就像菩萨一样慈悲,为了提升自己的能力不断拼搏,只图让自己可以再多救一个人。凭什么死的是若水呢?那场手术的前几天晚上,她还在熬夜进行手术的模拟练习,以求让自己实战的时候能更精准而高效。但她一切的努力,在患者家属的愤怒一掌下,尽数变成了徒劳。----风卿。他脑海里突然响起了若水的声音。那女孩向他转过身来,笑靥如初。----死亡,到底是什么呢?是啊,死亡到底是什么呢?明明她的心跳停止了,呼吸停止了,神经反射也消失了,为什么唯有她的音容笑貌,还那样清晰呢?仿佛一伸手,就能将其确确实实地拢在掌心。舒风卿双膝一软,跪到在地上。他愣了半晌,开始用双手去挖掘地上潮湿的泥土,手指碰到坚硬的石头,指甲被磕出血了也没有停止。他越挖越深,形状癫狂,仿佛不把底下的棺材挖出来就不会善罢甘休。旁边的人被他疯狂的举动惊呆了,连忙冲上来摁住他。舒风卿习过武,力气大得很,合数人之力竟也不能将他制服,只得连声劝解。“舒风卿,你冷静一些!逝者已逝,就让她安心地去吧!”“闭嘴!你们都闭嘴!”舒风卿踢打着他们,双眼通红地嘶吼,“她才没有死!她才没有死!”天地不仁,恶人猖獗,善人命短。所以世道与人心,才会越发地阴暗险恶。既然如此,他舒风卿倒不如彻底当一个不择手段的恶人……即便是逆天改命,涂炭生灵,他也要让那个人回到自己身边!…………“啊!对不起。”舒风卿一转身,后面一个姑娘就迎头撞了上来,杯子里的茶水全洒在了他的白大褂上。那姑娘神色慌乱,赶紧用手帕帮舒风卿擦拭,没想到茶渍反而被越擦越大。“没事没事。”舒风卿说,这几年来他一直保持单身,还不太习惯被其他女人靠得这么近,“我回去换一件就好了。”“这……”对方踌躇着,说道,“舒医生,如果不嫌弃的话,我把衣服拿回去帮你洗干净了再还给你,可以吗?”舒风卿本想随口拒绝,但看到对方满脸通红的模样,不免感到有趣:“我们先前似乎没有见过面吧,你怎么知道我是谁?”“那,那个……”姑娘手足无措地捧着自己的茶杯。认真地打量后,舒风卿才发现对方也是个少有的美人,与若水的清丽不同,她的眉间隐隐点缀着妩媚,“舒医生才学过人,技术高超,即便是新来的员工,也是听过这个大名的。”“过奖……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舒风卿心念一转,随手脱掉大衣,递给了对方,“你是实验室新来的员工吧?叫什么名字?”对方小心翼翼地接过舒风卿的衣服,仰起脸来微微一笑。“我来自云南,是毒理学的毕业生。名字……叫做明钰。”那时的舒风卿还不知道,命运的推手,已经将棋子推到了他的手边。重要演员粉墨登场,大戏即将上演。那年是太阴历一九九零年,第二年天水计划正式启动。那时顾若水已经故去三年,距离药王谷特效药事件发生还有十年,距离天水计划完成的时点,还有二十六年的时间。然而没有至亲至爱的相伴,悠久岁月也不过一瞬,二十多年时间,就这样匆匆而过。******舒风卿悠悠醒转。他在寒室里睡着了,意外地并没有觉得冷,若水一如既往地躺在冰棺中,安静地,做着一场长达三十年的梦境。舒风卿静静地看着她。他颤巍巍地凑上嘴唇,在冰棺盖板上印下一个吻,嘴唇感觉到冰冷,他的心却是滚烫滚烫的。“你当年的愿望,就要被实现了……再等我一会,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了。”舒风卿抱着双腿,蜷起身子,靠在冰棺上,很快又含着笑睡去了。在那场梦里,他仿佛再一次见到了至亲至爱的人。☆、剜心之痛尹峈峒又堕入了梦魇之中。蛊虫的加速繁衍正在汲取他身上所有的能量,它们像是想要在贫瘠的土壤里努力吸收养分的树根,将尹峈峒为数不多的热量贪婪地吸走,心口处一片像是要被封冻般的冰凉。为了给蛊虫提供能量,舒风卿往他的血管里注入了特制的营养液,那种药液效力霸道,可以迅速给人体供暖,却没有保持正常体温的效果,让尹峈峒的血管仿佛被灼烧一样滚烫。他的心脏被冰冻,四肢则被架在火焰上烧烤,整个人仿佛坠入冰火两重天,痛苦难耐。偏偏他的意识不愿清醒,他穿着白色的婚纱,一直在黑色的潮水里徘徊,却无论如何都到达不了彼岸。最后他走得累了,顾不上弄湿裙摆,跪坐在潮水里,水里映出的仍是他那张妆容惨淡,丑陋不堪的脸。“峒峒,你在这里做什么呢?”一双温柔的手将他从水里扶起来,还是姐姐。但这次与先前不同,尹洛遥变得小了,倒退回了十几年前的模样,尹峈峒看着自己,发现自己也变回了四五岁时,还没有遇到养父母时候的样子,满脸狼狈,手上和身上都是尘土。“让我猜猜,你不会又被小虎他们欺负了吧?”尹洛遥撸起袖子,“好小子,还敢欺负我弟,看我不去把他们揍得哭爹喊娘!”“才……才不是!”尹峈峒赶紧抓住她,犟着脖子说,“是我自己摔的,跟他们没有关系!”“摔跤能摔成这个样子?”姐姐疑惑的眼神在他身上逡巡,“被姐姐保护,就那么丢人吗?不想丢人,又不想被欺负的话,就快点变强起来啊!”我也想啊,姐姐……练武功很辛苦的,打拳挥剑过后,周身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痛得人整晚睡不着;修行内功出了岔,会躺在床上一个月都无法动弹;第一次接动刀杀人的任务时,恶心和负罪感叫人三天吃不下饭。但想到姐姐以前的话,就算再辛苦,咬紧牙关都得坚持下来。人只有变得强大,才有资格脱离命运的束缚,才能够随心所欲地活着,不是吗……但到头来,我们虽然变强了,可我们的敌人也会变得更强,我们自以为强大到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却不知道自己仍是他人手中的棋子,对方一个弹指,就可以将你的命运整个改写。所以啊,姐姐……我和那个时候相比起来,果然还是没有任何改变。尹峈峒不安地挣扎着,终于慢慢醒转过来,身上还是火烧火燎地疼。有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手心微微冰凉,却让他感到舒服。他轻轻睁开眼,看到了明镜的脸,那人坐在实验台边上,察觉到尹峈峒的清醒,却没有马上移开自己的手。尹峈峒才发现自己手脚上的桎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解开了,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惊喜,他全身都没有力气,四肢软得像被抽去了骨头,已经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呀,早啊。”尹峈峒艰难地对明镜打了声招呼,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要认不出来,“让我猜猜你探望我的原因……难道是子蛊已经孵化出来了?”“嗯。”明镜点头,抽回手来,拿起了旁边的一叠照片,“你想看看孩子长什么样吗?”“不了不了……”尹峈峒虚弱地摆着手。他的目光在实验室里转了一圈,意外地没有发现舒风卿的人影,在场的只有明镜,和另外一位助手,“这么激动人心的一刻,舒谷主居然不在?”“他让我来亲自动手,据他本人说,好像这样会比较有戏剧性。”“呵呵,真是恶趣味。唔……”尹峈峒喉间一甜,他咳了几声,勉强把喉咙里翻涌的血咽了回去,“即便孩子生出来了,就快点动手吧。”“你不生气吗?”明镜淡淡问道,“为了天水计划,我害死了你的姐姐,现在甚至还要取你的命。这种反应,平静得出人意料。”“生气?生气有什么用呢?我对舒谷主发难了,就换来这么个下场……就好比你踩死了一只蚂蚁,难道会在意另一只蚂蚁冲你愤怒的叫唤吗?”尹峈峒自嘲地笑了,“而且在你走进来的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这都是报应。当初我在你身上种下的因,如今不过是恶果结在了身上。”明镜不置可否:“照你这么说,我也会遭到报应。”“也许吧,不过这样也好。”尹峈峒嗤嗤地笑,“我今天就先下去,在刀山油锅里等着你。等你也下去了,再做一对油炸同命鸳鸯。”“我可不想跟你做同命鸳鸯。”明镜冷冷地说道,他猛地抓起尹峈峒的衣领,将人拉到自己面前。尹峈峒身上还有内伤,禁不住他这般折腾,痛苦地咳嗽出声。“尹峈峒,我的演技远远没有你好,没有办法把所有假话都说得跟真的一样。我欺瞒了你,改变了你的体质,是真的,但我喜欢你,也是真的。我想改变你的体质,当关系比较好的朋友就可以了,完全没必要用这么曲折的手段。”明镜的脸凑得很近,尹峈峒能感觉到对方呼吸有些不稳,“还记得除夕那天看烟花的时候,我许过什么愿望吗?那时候我真的在想,如果你愿意留在我身边,什么鬼青蛇堂杀手,什么鬼天水计划,让它们见鬼去吧。不要说违抗父亲的命令,就算要违抗这个世界,我都不带怕的。”明镜手指颤抖得厉害,力气一松,尹峈峒跌回实验台上,再也没有忍住,偏头就吐出一口血。明镜却置若罔顾,自顾自地说:“很可惜,你已经做出了选择。从你把蛊王交到我父亲手上那一刻开始,一切都无法回头了。”尹峈峒瘫在实验台上,像是承受不住刺眼的灯光,抬起手臂,遮住了眼睛。“明镜,你说得没错。”他缓缓地说,“想要取你的蛊虫,当朋友就可以了,大不了下手重一些一命呜呼,完全没必要用这么曲折的手段。”明镜沉默了一阵,说:“你想说什么?”“自己意会吧。”“你觉得挑这时候说这种话,我就会放过你?”“当然不会。”尹峈峒拿开手臂,直视明镜,对他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只可惜对方看不到,“我也不打算活命,只是临死前也想让你闹心而已。”“那我不想听你说话了。”明镜说,他转身走远了一些,“开始吧。”随着他的令下,助手上了前,牢牢摁住尹峈峒。实验室上的金属桎梏再度伸出,将他的四肢牢牢铐住。他的上衣被剪刀裁开,胸膛接触到冰冷的空气,皮肤泛起一片疙瘩。“蛊王缠住了心脏和血管,取出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不能伤到蛊王的触须。”明镜冷冷地吩咐助手,“至于他,没有用的东西,就没必要再留着了。”尹峈峒闭上了眼,咬紧下唇。这一生,终于要结束了……人生有过温馨,有过片刻欢愉,但更多的是磨难和彷徨,短短二十多年间,仿佛已尝遍人生百味,最终统统凌乱地混作了苦。而今天,这种苦难日子,终于要到头了。可为什么……明明已经有了觉悟,却还是会觉得不甘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