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作者:初禾      更新:2023-06-18 18:20      字数:3063
  他想去大哥说的那个世界看看。“过生日怎么闷闷不乐?”父亲离开后,大哥溜来,牵他去庭院里看堆积如山的礼物。他小声问:“大哥,柏家人就一定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吗?”大哥愣了下,将他抱起来,“谁说的?”“父亲说的。”“不管他。大哥会你遮风挡雨。你想做什么就做,想出去念书,大哥给你找最好的学校,想造船,大哥……大哥不懂,就给你造个港湾吧。”他轻而易举被哄笑了,于是在大哥的庇护下,心安理得地做着不醒的美梦。柏雪的死亡给这一切划上了逗号。成为“风柏”新领袖的大哥变得像父亲一般繁忙。他每一次见到大哥,都发现大哥身上有伤,眼神虽然依旧温柔,却掩藏不住疲倦。他心痛了。突然明白了父亲说过的话。“宝贝,你知道你是柏家的人吗?”柏家的人,注定在黑暗里厮杀。柏家的人,没有做梦的资格。他将大哥送的书籍与模型全都收了起来,不再逢人便说战机舰船,渐渐变得沉默寡言,年纪尚幼,便悄然在肩上扛上了一份责任。大哥没有阻止他,却道:“大哥在。”旁人皆认为柏云寒凶狠残忍——这形容既是贬义,更是褒扬。只有他认为,大哥并非十恶不赦。至少面对他的时候,大哥温柔而宽容。他实在不该违背大哥的意思,将敌人的后代救下,并且带回自己的居所。“善良没有好下场。”他很矛盾,一边承认错误,一边仍想给秦轩文争一条活路,“大哥,我知道错了。但是这个小孩……”大哥笑着打断他,“谁说人一定要摒弃善良?既然你想救他,那就救吧。”他一时不明白大哥是什么意思。“偶尔我觉得,人还是应该留一线善心,哪怕只对一个人。”大哥的声音温温的,眼中含着笑意,“我是没有机会了,但你还小,不应该变成我这样。”因为这所谓的“一线善心”,秦轩文留在了他的身边。秦轩文乖巧懂事得过头,说话做事总是小心翼翼。他从未与小孩子一同生活过,乐于枯燥的生活中平白多出一人陪伴。秦轩文黏他黏得厉害,私底下不叫他“小少爷”,叫他“小柏哥哥”。这称呼比“小少爷”更有人气儿,他也遂了秦轩文的心愿,唤一声“阿崽”。阿崽出现之前,他生命里的亮色是温室里的那群孔雀。有了阿崽,亮色就成了阿崽。四年的生活,平静多过动荡。他将仇人之子养在身边令一些人不满,但这些声音通通被大哥压了下去。是大哥给了他那“一线善心”存在的土壤。十六岁,大哥被亲信背叛,死于一枚穿心子弹。迟来的句号,终于取代了逗号。他面前的高山崩塌,那个笑着说为他遮风挡雨的人,让他留“一线善心”的人,再也不会醒来。他跪在黑色的墓碑前,被突如其来的雨浇凉了心肝脾肺。站起来的那一刻,他心硬如石,血冻成冰,额发挡住了他的眉眼,将从瞳孔中迸发的森森寒意隐藏在湿淋的阴影中。一年,只花了一年,他从众人口中的“柏小少爷”,变成了“柏先生”。当年父亲遇害之时,大哥也才十六岁。大哥剿灭了杀害父亲的“脑髓”雇佣兵团,而他屠戮了背叛大哥的尹家,灭族,一个不留。不同的是,大哥的雇佣兵团仍叫“风柏”,风中之柏。他却道风中之柏易摧折,从此“风柏”消亡,“孤鹰”逆风起航。回到从小生活的庄园那日,他于簇拥之中听到一声与周遭气氛格格不入的“小柏哥哥”。这一声就像一枚针,轻轻扎在他的太阳穴上。视线移转,最终落在秦轩文身上。心脏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又听秦轩文哭着喊:“小柏哥哥,我是阿崽!您的阿崽。”他错愕了一瞬。阿崽,小柏哥哥……多么稚气的称呼。可是不管是小柏哥哥,还是柏小少爷,都已经随大哥一起死去了。一年之前众人称大哥为“柏先生”,十来年前“柏先生”是父亲柏雪。如今,“柏先生”这一称呼像裹挟着风雪与血腥的王冠,落在了他的头顶。“柏先生”,是无情、强大、残忍的代名词。他忽然觉得秦轩文很陌生,觉得和秦轩文共度的四年像上辈子的事。他竟然曾经将秦轩文看做弟弟,这真荒唐。在人群中大喊“小柏哥哥”的,明明是个小孩儿啊。怎么会是他的弟弟?怎么会是他的玩伴?六岁的年龄差,忽然被拉长翻倍。他再看秦轩文,只觉得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儿。他却是长辈。想来不是秦轩文变小了,是他在尔虞我诈腥风血雨中过早成长。他回庄园的次数不多,偶尔落脚,住的是大哥的宅院,再未去过小时候住的地方。那僻静的一隅,索性留给秦轩文。“孤鹰”尚是稚鸟,杀兄之仇虽报,但强敌环视,一分差错便可能招致满盘皆输。他从起飞之日起,就明白自己不能停下来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忘了被遗留在庄园里的秦轩文——他太忙,忙着暗杀对手,又忙着躲避对手的暗杀,忙着缔结盟友,忙着招募部下,又忙着故布疑阵,衡量盟友与部下的忠心,让合作者相互制衡。某次前往集训营,方知秦轩文已经在那里接受了时间不短的训练,被高强度的训练与流言蜚语折磨得遍体鳞伤。人们皆说,秦轩文是“脑髓”的余孽,处心积虑,欲要了柏先生的命。倒是奇怪,他久不信人,看人总是带着三分揣测七分怀疑,可这个正儿八经的“威胁”却半点威胁不到他。秦轩文会要了他的命?不可能。这小孩儿怎么会要他的命?小孩儿望着他,一如当年在雪地上那样,满眼祈求,如望着唯一的神祗。“柏先生,您相信我,我想为您效劳!”教官说,秦轩文资质太差,不应留在集训营中。他却做了个意气用事的决定——留下秦轩文,并在秦轩文后腰上纹一只鹰。为什么?不知道。大约是清楚这小孩儿永远不会背叛自己。大约是秦轩文的目光令他想起了过往。又或者只是因为,秦轩文是特别的,是他过去与将来仅有的、仅剩的一线善心。秦轩文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已经穿上了“孤鹰”一队的制服,明明器宇轩昂,却稚气未脱,眼神热烈似火,专注地看着他,不肯别开视线。他知道,这小孩儿在t国接受过改造。t国是个相当混乱的地方,器丨官交易横行,各种人体实验只有普通人想象不到的,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他向来不支持这种实验,得知秦轩文跑去做实验时已经迟了。好在人平安回来,看样子改造得相当成功。小孩儿对他很忠心,这种忠心说起来很复杂——旁人也忠心,但小孩儿的忠心透明而纯粹,他偶尔看小孩儿的时候,总觉得对方身上有光。两年后,小孩儿十八岁了,在他面前脱掉衣服,不肯走,笨拙地引诱他,固执地要做那些美人们常做的事。失去大哥后,他逐渐明白,柏家的人出生就扛着宿命。他不喜欢争斗,不喜欢杀人,却不得不为之。他已经无法主导自己的将来,却可以让柏家的宿命停在自己这一代。外人传言“柏先生好男色,床上美人不绝”。其实他不好男色,亦不好女色,他的心早就冷硬,容不下分毫情感。他挑的美人美则美矣,却愚蠢浅陋,最易利用。至于真正为他做事的人,他有个规矩——不与手下发生关系。秦轩文成了例外。也许在他这儿,秦轩文从来不单是一个手下。若一定要给秦轩文打一个标签,那绝不是“手下”,而是“他的”。他的秦轩文。他对秦轩文绝说不上宠爱,反倒极为苛刻,唯一一次亲自体罚手下,对象就是秦轩文。鞭子挥下,毫不怜惜。秦轩文在他视线中震颤,仍旧发着光。微小却固执的光,竟一点点驱散他眼中的浓黑。没人知道秦轩文之于他的意义。情与欲皆太浅薄,秦轩文是一簇亮光,一段念想。出乎他意料的是,那改造出现了后遗症,秦轩文居然能以男子身怀孕。这无异于天方夜谭。知道此事时,秦轩文已经怀孕三月,而他与秦轩文的第一个孩子已经没有了,是在保护迟幸的任务中失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