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作者:叶软      更新:2023-06-18 13:59      字数:4909
  “原来你不是怕连累家人,是怕连累你的心上人。”凌孤月淡淡道:“你不是被那些人抢走的,是被你的家人卖给他们的。”碧珠似是被戳到了痛处,手一抖,钗尾划过凌孤月的皮肤,带起一串血痕,“你……你知道?”凌孤月皱眉,脖颈间的疼痛让他有点不悦,但还是耐着性子道:“你唱的歌很好听,在下听了也很动情,只是《卖儿怨》这个名字令在下很不舒服,更不必说这个故事了。”碧珠脸上的血色已经消失殆尽,清秀的脸庞拧作一团,“乐公子……”凌孤月眨眨眼,“在下一向喜欢博览群书,前朝旧曲《卖儿怨》自然也有所耳闻。”碧珠紧咬着牙,喉间发出兽一般愤恨的喘息,双目失神地盯着前方。凌孤月看着那张被晦暗的灯火照得有些阴森扭曲的脸,“姑娘还是冷静些好。”碧珠喘息了良久,才逐渐平息下来,冷声道:“没错……根本不是那些人用弟弟作威胁,是我的亲生父母把我卖掉的……金陵的妓馆到处买人,有人愿意出十五两银子,他们欣然同意。十六年的养育最后只换了那十五两银子……”碧珠凄凉一笑,“难怪都说女儿薄命,我们的命可真贱……”凌孤月问道:“他们为什么要卖了你?”碧珠道:“我的胞弟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是个白痴,父母却极其宠溺他。为了防止他们老了后没人照顾弟弟,便想买个童养媳……但是父亲喜欢喝酒,家里打猎的钱常常不够换酒资。于是他们想了个主意,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卖了。”凌孤月肚子里有了个疑问:“你真的是亲生的?”碧珠被他的话噎住,摇头叹道:“我也多想自己不是亲的……从我有记忆起就会提着酒壶为父亲打酒,跟着他到山中打猎,十五岁那年,父亲还为我打了银钗……听起来还不错是么?”她凝视着自己的另一只手,“但在家中,我永远像是一个下人,给他们洗衣做饭,劈柴喂马。他们其乐融融,我倒像个外人……”凌孤月看着她的脸,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碧珠制止住,“乐公子,是我对不起你,只盼来世再报。现在……请公子脱下衣服。”凌孤月抓紧衣襟,“姑娘请自重……”碧珠微红了脸,正色道:“公子不要多想……”片刻之后,凌孤月的身上的红衣已换成了鹅黄色的裙子。他虽然面容姣好,身材却不似女子般纤弱,骨架高挑,套着碧珠的衣服只觉得紧绷绷的。碧珠披着他的衣服,也是松松垮垮。只见她将绳索缠在凌孤月的手上打了个死结,随即将他搀到床边坐下,“公子,我来为你盘发。”说罢一双巧手挑起凌孤月的发丝,在他头顶随意挽了几下,便挽出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发髻,又用那枚银钗别住。待挽好发后,碧珠对着凌孤月仔细端详了一番,只见红烛影下,檀口红唇温润,目似天上寒星,眼角的朱砂痣灼灼如血,偏偏女子的扮相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碧珠道:“公子姿容绝世,又不带半分女气,这样装扮,实在是委屈公子了。”凌孤月道:“你已下定决心要我代你去金陵?”碧珠点头。“你的银钗不要了?”碧珠决绝道:“这枝银钗代表着我与昔日家中的情义,银钗我不要,恩情我也不要,今日过后,世间再无碧珠。”“那好,你走吧,”凌孤月往床上一躺,“我代你去金陵就是了,放心,我不会故意露馅的。”碧珠没料到他会如此配合,嘴唇微张,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凌孤月扭头看她,眼里既无同情也无厌恶,“既然我答应救你,换种方式也无不可。放心,我自有办法脱身。”碧珠一时思绪万千,想到骨肉至亲待她如奴如畜,萍水相逢的人却愿意以身犯险。顿时心酸不已,屈身下跪,对着凌孤月重重落下三个响头,“乐公子大恩,碧珠谨记在心,待找到阮郎,必去金陵找恩公报答!”凌孤月闭上眼不作回应,半晌,只听见脚步声轻移,脸上多了件柔软的东西。碧珠将一方纱帕覆在他脸上,“乐公子,请多保重。”船上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关阖,门环重扣。少女踉跄着离开,谁能料到她今后的日子是楚天俱遥阔还是心事成珠断呢?凌孤月在床上躺了一会,知道碧珠不会回来后便施巧劲挣开了绳索,到隔壁将流光剑取来压在床铺下。江上微波荡舟,摇摇晃晃,十分催人入眠。就在凌孤月困倦欲睡时,脖颈处传来的一丝疼痛却将他惊醒。他摸了摸脖子上的伤痕,已经结了痂,应该要不了两日即可痊愈。凌孤月咂了咂嘴,想到将近十年未有人动过他一根头发丝,今日却破天荒地见了血,心头不禁涌上一股莫名的委屈,渐渐入了梦乡。“庐陵到了!”清晨的码头,晨霭漠漠,随着船老大的一声吆喝,沉睡中的船只渐渐苏醒。凌孤月翻了个身,为免有人发现掉包的事,抬手将手帕罩住面孔,继续睡起来。门外聒噪,到庐陵的船客拖家带口地走到甲板上。只听木门被轻叩了三下,门外传来一道刻意被压得低沉的声音:“乐公子,后会有期。”凌孤月揭开手帕,侧耳静听了一会,少女步履匆匆,随着人群下了船,直至消失不闻。过了一会,又有一道脚步声走近。这道脚步刚健有力,震得地板都在与之共鸣。凌孤月抬足将绳索勾了过来,装模作样地套在脚上,又自缚双手,面朝里躺好。几乎是他躺下的同一时间,门锁被人打开,一名大汉托着饭菜走了进来。“吃饭了。”大汉朝里面看了一眼,见床上的身影还在休息,便放下心来,“若是今晚还不见饭菜少,爷就亲自喂你吃下去!主人可不喜欢干瘪的女人,你不要自找苦吃。”说罢放下碗碟,转身将门锁好而去。凌孤月竖起耳朵,听着他渐渐远去。抖了抖脚,轻松将绳子褪下。又下床在屋子里走了几圈,除了身上的衣服过于小了外,这样也没什么不方便的,毕竟到时候下了船自然有人带自己去金陵,也不用自己找路了。不过那个书中的林剑客,真的是这个做皮肉生意的林老板吗?凌孤月活动了两三下,探头看了看桌上的饭菜,一碗白米粥,配上一碟江南小咸菜,倒也合口。他将咸菜倒入粥中,搅了搅,怡然自得地吃完了早饭。金陵古渡,夕阳如血,吻舐着江畔的桃荫。一架轻快的马车停在金陵古渡前,车夫左等右等不见来人,百无聊赖地看着手中的马鞭。终于,只听悠扬的号角从遥遥江面传来,车夫站在车舆上伸长了脖子,眯着眼朝远处望去。平阔的长江,犹如巨幅山水画,将两岸青山归鸟尽收卷中,水天相接的留白,是天地间最大气的一笔,尽显苍阔。一条木船就从这留白处缓缓驶来,似真似假,如行画中。“来了!”车夫将缰绳拴到就近的一棵桃树上,吹响哨笛,见马儿颇通灵性地甩了甩尾巴,便放心地来到码头接人。大船入港,一行大汉护着一位盖着盖头、身材高挑的女子挤在众人前下了船。“怎么才回来?”车夫喉咙似乎受过创伤,发出嘶哑的声音。他看了众人一眼,又将目光落在那名女子身上,几乎是仰头看去,“这姑娘--怎么生的这般高大?”盖头下的凌孤月只能瞧见对方穿着一双粗布灰鞋,听了他的话,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似乎是眼前人的身份地位不低,大汉低头小声辩解道:“三爷,这姑娘家是猎户,自小挽弓射箭,当然不比寻常女子。这样的姑娘,咱们楼里也没几个,倒是别有滋味,想来应该会受欢迎……”“行了,”被称作三爷的车夫狐疑地打量了凌孤月一眼,“快上车吧,别让楼主久等了。”凌孤月被人扶上了马车,四周皆是密闭的帘幕,便放下心来,趁机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脖子。车夫一边解下马嚼头,一边问起这一路的事。大汉答道:“也没什么,路上都挺顺利的。不过途中遇到了一位神仙模样的公子哥,本来约好了一起到金陵喝酒,不过下船的时候也没见着他,估计是被挤在后头去了。”车夫不在意地嗯了一声,顿手问道:“你们经过屏川的时候……”想了想又道:“算了,没事,还是赶紧回去见主人吧。”大汉唯唯诺诺地答应,跟在车夫后面准备离去。就在众人坐定扬鞭的时候,一道身影拦住了他们:“我……我有话对里面的姑娘说!”一名气喘吁吁的粗衣少年站在马车前,头发蓬乱,遮不住的风尘仆仆,眼中既有怯意,也有着坚韧。☆、第 7 章“是你?”大汉竖眉以对,“你这小子还没挨够揍?”车夫冷声问道:“他是谁?”大汉附在他耳边小声道:“他是这姑娘的老相好,之前在兰烟岭就拦住了我们一次,说我们强买民女,被老六拉到一边揍了半天。没想到他居然又追到金陵来了,真是反了天了!”车夫轻哼一声,喉间‘嘶嘶’似枯枝摩树皮,“这种事你们自己解决,不要影响到楼里。”“那是、那是……”大汉连声应道。站在马车前的少年虽一身麻布粗衣,却不露惧色,朝车厢内喊道:“碧珠!碧珠!”凌孤月听闻异状,悄悄揭开面前的纱帕,透过车帘的缝隙往外看去。谁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道灰色的背影,半头白发苍然,将车外的少年挡得严严实实,正是驭马的车夫。凌孤月在那道那道佝偻的背影后又是勾头又是探望,可无论他再怎么尝试,少年的大半个身躯仍是被车帘与车夫挡住,只能看见少年沾满尘土破旧的衣摆。最终,他也只得放弃。暮色中的桃林一隅,拦车的少年面黄肌瘦,单薄的身躯与几名大汉相比更显羸弱。大汉横眉道:“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这金陵是谁的地盘也不打听打听?现在你要是离开,爷几个饶你性命,要是还在这胡搅蛮缠撒泼卖惨,把你扔这江里头也没人会拦着!”少年一脸倔强,“你们让我跟碧珠说一句话,说完我就离开!”“呵呵,说什么说?现在她已经不是兰烟岭的碧珠,她是咱们疏影楼的姑娘。想见她,可以啊,等明儿她得了名字受过□□能接客了,你自然能见到她。到时候你若有银子包她一晚,管你是想跟她说几句话还是做那快活事儿,都没人拦着!”说罢几名大汉互相看了一眼,仰天大笑。少年脸上染上怒意,“你们……你们胡说,我绝不会让她沦为风尘女子!我会赎她!”“小子,你有什么本事敢这么说?你看看你衣裳上的洞,”大汉不屑道:“你连进楼的一百两银子也难付起吧!再者,老子跟你说句实话,就算你富可敌国,或是王孙公子,进了疏影楼的姑娘还从没出去过!”少年愤怒得涨红了脸,“你……你们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你们只花了十五两银子,居然要价一百两……”“一百两只是包一宿的费用哦,不是赎人。”大汉道。凌孤月坐在车中,摸着下巴暗暗盘算起来。既然有钱有权的都出不去,那会武功的呢?屏川心法他已练到了第六层,在屏川也算是掌门级的人物,除非那疏影楼有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否则自己绝不会脱不了身。思定,他便放下心来,悠悠然地支起耳朵听起外面的对话。少年急地抓耳挠腮,想了想又问道:“碧珠为什么不说话?你们把她怎么了?”大汉道:“当然是不想搭理你了!你一个穷小子,日后她攀上的可都是名门贵族,何必与你再纠缠不清?”少年摇摇头,“不可能的!一定是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大汉已是有些不耐烦,“小子,我再说最后一句,要想见你的小情人,半个月后带着一百两银子,到金陵燕子坊疏影楼,现在,给老子有多远滚多远,惹烦了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马车上的车夫瞥了大汉一眼,森森道:“说完了?”大汉忙点头哈腰道:“三爷,咱们走吧,今天就放过这小子,赶紧回去向主子交差才是。”车夫抓紧缰绳,又是一声冷哼。凌孤月听到车夫的声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暗道:“这个驾车人给人感觉十分阴冷,此人定不简单……”马蹄‘哒哒’,在原地踩了几个印子,还没待扬蹄狂奔,那道瘦小的身影又固执地横在马车前。大汉瞪了少年一眼,偏头对车夫恭敬道:“三爷,这小子就交给我,您老先回去吧。”说罢走上前提起少年的衣领,小鸡啄米似的将他拎起。车夫也不应声,只是调转马车,一声“驾”回荡在桃林里。凌孤月乘着那辆颠簸的车,渐渐地远离了渔火寂寥的古渡,向金陵靠近。“你故意找死是吧?”大汉冷笑道。少年蹬着腿在半空中挣扎不已,目光追随着马车远去的方向,“让我……见碧珠一面,或者让我亲手交给她一个东西!”“什么东西?”大汉上下打量了一眼手中的瘦削少年。“婚……婚书。”少年小声道。大汉道了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便将他用力往上一抛。少年摔到地上,尘土飞腾,被震得咳嗽不已。“既然你这么不识好歹,老子就让你见识见识疏影楼的手段!”大汉揉了揉手腕,单手捏住少年的肩膀,将他从地面提起,另一只手握成拳状,窝在腰间蓄势待发,“小子,受我通心拳!”话音未落,那一拳挟着呼呼风声已捅到少年心窝,碰撞出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