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作者:苏城哑人      更新:2023-06-18 12:34      字数:4856
  青雀茫然地眨了眨眼,又嘟囔了一句:“不过这些废话本座听不懂。照本座看,本座的道就是吃饱喝足,万事不愁。当然,还要变强,强到再遇上你这小秃驴,就能把你脑壳敲碎!”“变强?”少年僧人的眼中火光摇晃,火星四溅。他低念了一句,然后偏过头,看向无厌:“修真界弱肉强食,实力至上。不断变强,登上至高仙路,是道吗?”被那双漆黑得好似能看透人心的眼注视着,无厌本就脆弱的神魂一阵摇晃,头痛欲裂。只有变强,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这是一条众所周知的道理。强,在凡人眼中是力量,是金钱,是权势,是声望。在修者眼中,是修为,是势力,是心境,是那个可望不可及的仙。强者才有资格去谈论命运,而弱者,便如当初的他一样,被迫挖眼,奉出魔种。各种的无奈,各种的胁迫。归根结底,便是弱。“是道。”半晌,死死咬着的牙根终于蓦地一松,无厌勉强笑了下,凝视着少年僧人认真的眼睛,道:“但不是我的道。”说完,他径自踏过火堆。脚落到实处,火光与深山都消失不见,唯有仙路漫长依旧。那扇仿若玉石雕就的仙门沉默地俯视着他,如两只从不属于三界的漠然的眼。无厌继续向上。但不管他再如何努力攀爬,却仍是无法缩短这百步一分一毫。仿佛就是鬼打墙一般,那扇门永远伫立在他看得到,却碰不到的边缘,无声地注视着他,嘲笑着他。走了不知多久,他的神智开始有些涣散。他扶着台阶坐下,吞下最后的几枚养神丹。丹药修补神魂的速度,远远比不上神魂溃散的速度。这是饮鸩止渴。但他也别无他法。“什么是道?”这声音又一次响起,却是近在咫尺。无厌睁开眼,看到素净的禁闭佛堂里燃了一根蜡烛,年轻僧人跪坐在佛祖面前,周身黑红的业火如孽莲,将他几乎吞没。年轻僧人诵着经,敲着木鱼。被火舌舔舐的面容露出半边黏着血肉的白骨,血淋淋的可怖。他敲着木鱼的手也都白惨惨一片,骨尖处焦黑,稍一用力,便掉下来一截。木鱼声一断,念经声也随之而停。他俯身捡起那截指骨,细致认真地拼回手上。“他们都说我是魔头,都想杀我。”一双漆黑的眼在烛光中抬起,那些终年累月压抑着的痛苦与悲哀都一并喷薄而出。但年轻僧人的面容依旧平静,唇角甚至还带着浅笑,他不解地凝视着面目慈悲的佛祖,低声问:“我该死吗?”烛光温柔地漫过他的眉眼。他目光澄净。“只有疯子才会去追寻虚无缥缈的道,只有魔头才会为了所谓的道杀人如麻。”“可在我很小的时候,第一眼看到天,无边无际的高。我就想知道,它究竟有多高。第一眼看到佛,无悲无喜的慈爱。我就想知道,他成佛的时候,究竟苦不苦。”年轻僧人盘坐在熊熊业火中,慢慢转头,朝无厌一笑:“这么多年,你找到了吗?”“我修成了斩魔路,除去了心魔,再不复业火之劫。而今也登上了仙路,距离仙门,百步之遥。”无厌望着他,声音顿了顿,诚实地摇了摇头:“但我还是没有找到。”说完,他自嘲一笑,不再看年轻僧人与他一般无二的面容,而是毫不犹豫站起身,再度向上攀爬。冷清的仙路上,渐渐热闹起来。他缓步走着,看到扫雪念经、割肉喂人的小沙弥,路过法术纵横、历练八荒的年轻身影,又在苍天泣血、斩魔路成的冰原上驻足了片刻,仔细瞧了瞧程思齐的面容。“瘦了。”他可惜地摇摇头,“还是以前胖些。”诸般记忆翻卷而过。一道道身影从无厌身侧经过,一幅幅景象破碎。他不再去看那些充斥了眼耳口鼻的喧嚣过往,而是平静又专注地爬着他的台阶,仿佛没什么可以动摇他,阻拦他。他一直在走。几天,几月,几年,甚至几十年,几百年。神魂破碎,唯有一点灵光如夏夜的星火般,在识海摇摇欲坠。略微抬起的双手也布满了褶皱,干枯颤抖。步伐越来越迟,越来越慢,到后来老化的膝盖支撑不住,便颤巍巍地跪行。一介大乘之修,不知何时,堕化成了凡俗老人。卑微地在这条路上前行。云雾越来越浓,几乎如海一般,将人淹没溺毙。无厌不知第多少次停下来休息。他向后望了望,白茫茫一片,什么都不可见。再向前看,还是那扇门,还是那百步之遥。那些陪伴着他的记忆身影还在周围行走,交谈。他静静看了会儿,恍惚间又听到了那道声音。“什么是道?”他艰难地睁大眼睛,向四周看了看,却发现那些身影仍自顾自地继续着他们的记忆。纷繁喧闹近在咫尺,他却独身孤寂,恍若被这天地遗忘一般。没有人在问他,但却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他这半生问过许多次,也想过许多次。他曾以为自己有答案,但又一次次将自己驳斥。为了这个答案,他付出过太多,追寻过太久,但事到如今,他真的明白了吗?身下的仙阶冰凉。无厌注视着自己踩在仙阶上的双脚,心中恍惚地掠过了什么。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周遭的景色都开始褪色,那些声音都开始远去,他才抬起头,又笑又叹地回道:“我不知道。”刹那,云生涛灭。轰然的震鸣响彻四方。无厌模糊的视线陡然一清,一股空落落之感蓦地消失。他霍然转头,正好看到了身后几步远的林空鱼。“好一个我不知道。”林空鱼面色苍白地看着无厌,眼中露出笑意,“大道无涯,人的一生都在路上,何人敢说一句知‘道’?吾辈求索,如蝼蚁登天,当坚不可摧,当虚怀若谷,亦当悟道不知道。”他眼中的笑意显出几分苦涩惋惜:“我被称为万年奇才,也用了两千余年才明白这个道理。你很好,有悟性,有天赋,但你不该在此时,来这里。”无厌向上看了一眼脚下的仙路。仙门在百步之外。但他脚下的,却是最后一级仙阶。再往上的百步台阶,都是天道支离破碎,规则残缺不全,根本无法攀登。“后世的你们对争仙路的了解还是太少了。”林空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声音清透,却含着无尽的沧桑与艰涩,“争仙路,说是临近几大世界的劫主,共争一条仙路,何人推开仙门,便能为己方世界谋得仙气反馈,飞升机遇。”“其实不然。”他摇头道:“仙路看似只有一条,但各个世界走的却不一样。仙路乃是世界的天道意志凝结,只有天道完好,规则完美,才会有仙路直通仙门,才能让一众修士争到仙路。”“灵界曾经太过强盛,连续万年争得仙路,没有给其他世界一丝机会。”林空鱼注视着远处的仙门:“万年无仙气滋养,却在不断消耗灵气,便是再大的世界,也禁不住这等损耗。其他世界无法,便设计引诱异兽进攻灵界,迫使灵界为自保,割裂了昆仑一半天地,封入镜中。”“自此,灵界天道不全,规则残缺,仙路再不能登。”空中风声悄寂。无厌转头,看了林空鱼一眼:“这就是你当初在仙门前,看到的那一卦?”“不错。”林空鱼笑了笑,七窍都已淌出了汩汩的鲜血,像是有什么掐着他的喉咙一般,让他的声音虚弱不堪,“我很后悔,我在只差一步成仙的时候,看见了这一卦。”“我有了心魔。”他周身慢慢散出微光来,是神魂在逸散,“都说修仙之人,最是自私自利。我自认也是这等苟且之辈。杀过无辜之人,做过许多孽债。但仙门在前,我想起了很多人。”“他们都在灵界。”“我放不下他们,也便放不下灵界。”他一步一步拾级而上,迤逦满地血色,如乱红铺阶:“泄露天机者,不得好死。所以这条路我走过九世,都是孤身一人。这是第十世,秘法到了尽头,我再没有机会了。”“我去了劫界,想换一条路走,想看看异化之后可有办法。”木杖重重地砸在阶上,沉闷的回声响在云间。林空鱼看了眼手中的木杖,“我为此杀了很多人,做了很多事。这其中包括我想倾尽一切保护的人,我发誓永远不会做的事。我怀疑我背离了初衷,我怀疑我错了。”“我只是个普通修士,天塌不塌,仙有没有,与我何干?”他忽然无奈地笑了:“我就只多看了那一卦。”不舍地松开那根木杖,任由他自仙阶之上坠落,林空鱼站直身体,过分纤弱的身躯在风中微微发颤。骨血开始从他身上脱落,化作飞灰,他费力地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取出一枚种子,弯腰朝无厌前方的破损台阶上送去。“和你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他哑声道:“只是憋太久了,很想找个人说说而已。这里的话他们听不到……我有时候会恨他们的无知,但有时候,又很庆幸。”“我很后悔。”林空鱼望向上方残破不堪的仙阶,双腿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但这条路,是我选的。我不甘心……”“我一世一世,用己身道路去补这条仙路……我以为我可以补到尽头。”他的嗓子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悲怆又带着撕痛的苦涩,“可你看,这仙路……还是差这么多,差这么远……”“就好像我穷尽十世……都只是在行,不知所谓的蝼蚁之举……”风声忽烈,林空鱼那一身白色的法衣轻轻一荡,再也拢不住那一身尘灰。他仰起头,望着那扇仙门,满面血流,哑声笑了起来:“蝼蚁安敢窥天?又安敢……左右自己的命数?”“可我……不只是一只蝼蚁。”笑意渐低。如星光洒落,黯淡的云间,所有气息飞灰烟灭,一道仙阶却凭空凝聚而出,延伸到了无厌身前。无厌望着脚下凝实的仙阶,微微一怔,便听见下方的昆仑山间忽然响起一阵豪放大笑,有人挺起孱弱苍老的身躯在白骨楼船上振臂一呼,诸多劫数起身,英灵册翻页卷动,无数身影直直飞出,冲向苍穹。如无数发光的蚂蚁,无惧无畏。“我辈修士,何惜一死!”第九十章 (一更)绵延千万里的昆仑山间, 愕然一静。苍老嘶哑的声音与虚渺不定的呼喝汇聚成浩浩荡荡的咆哮,从普世凡尘, 扑向辽阔苍天。山中的飞雪卷席,无边的江海掀起怒涛。潮声如悲鸣,一下一下声嘶力竭地拍打着峰岳与低云。那些站在山上, 伫立云端的身影都在微微颤抖,目光中充斥着难以置信与诧异不解。“他们……他们疯了?!”有灵界修士失声惊呼, “那可是争仙路!劫界这些人这样冲上去,不是送死吗!”一点声响便能捅破这震骇中的寂静。许许多多的议论与惊讶在昆仑山中蔓延, 无数修士躁动难安,心中更是泛起了极为不祥的预感。“他们就是在送死。”沉沉的叹息从高处传来。四面的人群一静, 齐齐看向声音传来的那座山峰。山峰之上或坐或站, 有几道苍老委顿的身影。他们面容沧桑,目光浑浊,乍一看与寻常的凡间老人并无不同。但若细细看去, 便会发觉他们体内蕴藏的气息深邃莫测,如有无数规则交织,深厚至极。叹息出声的是一名深紫衣衫的老者。他微仰着头, 望着天空。那些直冲苍穹的身影, 有的凝实, 有的虚幻, 有的清正凛然,有的魔气滔天。他们老迈枯败,如朽木不堪, 也意气风发,如少年轻狂。数百道身影,密密麻麻覆盖了半边穹顶,迎着黯淡的仙光,长笑当空。“他们杀了我们灵界很多人。”紫衣老者慢慢道,“那些人里,有他们的后辈,有他们的亲人。他们一直都是我们灵界的劫数。”“但眼下,他们好像星星啊。”感叹的语气里掺杂了悲伤与歆羡。他略有些黄浊的眼中慢慢浮起一层晶亮的东西,像是一面通透的镜子,又像是澄澈干净的湖水,盛满了那些映来的如繁星般的身影。就像他很小的时候,听到那些为灭杀异兽巢穴慨然赴死的长辈们的故事一般。曾有多少崇敬与仰慕。在劫界碎镜攻来时,便有多少愤慨与失望。他们曾挡在后辈们面前,为之付出,为之牺牲,但后来却又为了争一条道路,反戈相向。但正如何九生所问,大道之下,谁人对错?不过便是道不同,不相与谋。这近百年的厮杀,早已铸成了无数血海深仇。没人会谅解,也没人会去求谅解。但曾经的星辰虽已陨落,而今却尚有余热。“没人会感念他们!”旁边玲珑阁面相刻薄的老妇重重一砸拐杖,缓慢起身,朝着山峰外走,一步一步至高处,踏上虚空,“就凭他们这些残念,能补几道仙阶?杀了我们灵界那么多人,如今一句不得已,有苦衷,便能弥补吗?”“老身不愿意!”她愤愤地说着,眼睛却紧紧盯着最前方,已然冲到仙路之前的何九生。那是她的曾师祖。“这小妮子……”仿佛是听到了老妇的声音,何九生摇摇头,涩涩叹了声,却没回头理会,而是注视着面前的第一道仙阶,伸出颤巍巍的手,轻轻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