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作者:苏城哑人      更新:2023-06-18 12:34      字数:4901
  这让他有些失落, 哑声道,“……看不清你了。”“糟老头子一个,有什么好看的?”话虽这么说, 但无厌还是俯下身,凑近了些,摸了摸程思齐的眼角,“我去给你煎药,想我了就喊我。”扶着床沿起身,无厌将床头拴着一个小铃铛的红绳绑到程思齐的手指上,试探着拉了拉,便听到一串清脆响亮的撞击声。只要这铃铛声响起,不管无厌在院子的何处,都会赶回屋里。这就像是无厌对程思齐的承诺一般,永远没有食言过,欺骗过。“嗯。”程思齐应着,眼里带着浓浓的眷恋。又安抚般摸了摸程思齐的手,无厌才弯腰拎起角落里的小马桶,慢腾腾走出去。一出门,谢昼便要伸手去接,无厌却朝他摇摇头,自顾自拎着,清理好马桶,然后又挪到灶台边,净手生火,架起药罐子熬药。他坐在炉边,给炉子扇着扇子,眉目平静。谢昼低声道:“师爹,师父是不是……病得更重了。”他这话一说出口,心中便像是拧满了酸水一般,又涩又疼,直堵到嗓子眼,让他眼眶发胀。许多人,包括他谢昼,从来没有想过,这两位老人之中最先倒下的,竟是一贯风风火火,生龙活虎的程思齐。只是雨后摔了一跤。便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摧折了这位老人一生的坚实硬朗一般,让他不得不躺在床上,成为一个连起身都困难的,数着日子离世的不治之人。刚病时,许多名医都来看过,许多人也都来探望过。但人老了,就是老了。老并非是一种病症,而是一种无药可医的规律。除非是仙丹妙药,不然想让程思齐恢复如初,只能是痴心妄想。而谢昼的灵丹妙药,却又被拒之门外。程思齐病了之后,整个人便肉眼可见地憔悴消瘦下来。病痛折磨得他一宿一宿睡不着,只能闭着眼,忍着疼,数着更漏滴答的响声。夜间手脚稍一抽筋,一动静,无厌便会立刻醒过来,摸上他的痛处,边揉捏着,边低声哄着他,温柔耐心,毫不敷衍。说来也奇怪,面对程思齐的突然病倒,无厌却是不惊也不慌。他谢绝了谢昼和其他人住进来帮忙的好意,砍倒了院子里的两棵树,托人做了一架小轮椅,和几个马桶。程思齐起夜的时候,他便提过马桶来,揽着他小解大解,不避各种脏秽。做饭洗衣,打扫煎药。他一个瞎子,竟也能安排得井井有条,照顾得恰如其分。屋子里的窗也全都换了琉璃的,常支起来透透风。几盆花草一排排摆在窗底下,程思齐一抬眼便能瞧见,泱泱一片翠绿。光影泄进来,伴着点徐徐的微风,即使缠绵病榻,也显得并不憋闷。偶尔无厌也会推程思齐在院子里走走。但到底也是个老瞎子了,不管年轻时候心思多细,将这院子记得多清楚,到老了也终归是有糊涂的时候。一次遛弯,被院子里的石头绊倒,摔了跟头,翻了轮椅。干巴巴的瘦老头砸在身上,无厌下意识抱住,紧张地把人摸了一遍,然后便发现,程思齐也是焦急不已地颤着手在摸他。“好傻呀。”摸了一会儿,两人同时停手,程思齐抱着他笑起来。俩老头儿摔在土地上,慌里慌张地朝着对方一顿摸。这场面仔细想想,确实是挺傻的。无厌深以为然,也心有余悸,把程思齐送回了屋,转头就喊来了谢昼,让他两三天来一趟,推程思齐透透风。“师爹可舍得放手了?”谢昼调笑无厌。无厌却不太在意地摇摇头,笑道:“舍不得,但更舍不得他少看这世间的景致一眼。春花冬雪,夏蝉秋霜,你看他不在意,但其实喜欢着呢。”“少看一眼,便是少一眼。”即便已有了许多经历与见识,但谢昼还是看不懂无厌和程思齐的心思。他求的是长生,便将长生不死当作是执念,想留下身边的人。但无厌和程思齐却好似恰恰相反。快入冬的时候,程思齐昏睡的时候已经大过了清醒的时候。挑着一日天晴,无厌叫来了城西头的棺材铺老板,扶着程思齐,同棺材铺老板商量着新棺材怎么设计,怎么打造。程思齐含混地吐着字,无厌耐心听着,一字一句转述。“雕什么佛像佛经的,你想把自个儿镇在棺材里?”他嫌弃地教训程思齐,“最多铺点缎子软垫,别熏香,好好一个棺材搞得花里胡哨的。”棺材铺老板听得一身白毛汗,拿着钱都觉得烫手。可不容易挨到最后,商量完了要走,脚还没迈出院门,便又被送出来的无厌喊住,塞过来一个重得能压弯人腰的大箱子。“无厌师父,这是……”棺材铺老板话还未问出口,便见无厌一抬手,打开了箱子盖。入眼,是堆了大半个箱子的断剑,形状各异,断痕参差,有的仍是寒光湛湛,有的却已锈迹斑斑。“陪葬品。”无厌回答了棺材铺老板的问题。棺材铺老板一愣:“拿这一堆破铜烂铁陪葬?”无厌闻言一怔,唇张了张,想反驳,但却好似又失了反驳的力气,慢慢点了点头,像是轻松又像是沉重地扯出一个笑:“是,就是这堆破铜烂铁。”棺材铺老板不明所以,但却不好再问,便带着箱子离去了。过了不到半个月,新棺材便抬上了门,摆在院子中央。但无论是无厌,还是程思齐,对这个不吉利的玩意儿都没什么感觉,颇有点视而不见的意思,仍是该做什么,便做什么。直到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下雪了。”大清早,或许还并不是清早,窗外透来蒙蒙的白亮,无厌被程思齐低低的声音叫醒,伸出手去摸程思齐的脸,将他往被子里揽了揽,轻声道:“是入冬了,过几天,给你煮饺子吃。”“嗯。”程思齐应着,虚弱的声音里似乎难得地带了些精神头儿,口齿也清楚了很多,开口道:“真是奇怪呀。”他顿了顿,道:“我以前还想着,要是你老了,病了,要先走了,我该怎么伺候你。喂你吃饭喝水,给你端屎端尿,推着你去大街上遛弯儿……那肯定又辛苦又快活,我乐意替你做辛苦的事。”“但没想到,是我先不行了。”他不满地嘟囔:“……我比你还小百十来岁呢。”说着,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突然道:“无厌,我还没问过你……你什么时候看上我的?”“刚遇见我的时候,你不怎么喜欢我,我看得出。后来记忆回来了,我知道你那时候都是为了无根净水,为了八大仙宗的任务。兴许有的时候,你还挺烦我这个累赘的。”“是有些厌烦。”无厌道:“我惯来厌烦不知好歹,自作主张的。而且我不喜欢和人亲近,但有只小狐狸却偏偏是个粘人精,缠着不放人。我当时只想着,快做完这任务,甩了这累赘,回天隐寺结婴。”记忆纷繁而错杂。三言两语,便好似从无数尘封黯淡的光影里,扒出来了一个笑意盈盈的鲜活的身影。无厌有些贪恋地描摹了一遍那影子,继续道:“但后来你却不争气,给我出了个难题,以妖身结了丹。”“我若要救你,唯有碎你妖丹,再用我留作第二条命的渡劫舍利换一世重来。那渡劫舍利是我早年奇遇得来,乃是大乘修士都要眼红的至宝,用过便没了。”“我当时有些舍不得。”“舍不得……”他回忆着,脸上露出一丝了悟和释然,叹道:“却并非是舍不得那渡劫舍利,而是舍不得……亲手杀你一次。我自忖苦守清规戒律,后来却知道,这戒,早已破了。”他说着,环住程思齐过分消瘦的腰,亲了亲他的脸。像是被这难得的情话哄得开心了,程思齐笑起来,望着床帐顶,嗓子里发出虚弱而缥缈的气息:“我早看上你了……从你救我,给我……佛珠的时候……所以,公平……公平得很……”“我先……心悦你,便要注定……先走一步。”他慢慢将视线挪下来,贪婪地停留在无厌的脸上。视野模糊不清了,但他仍是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仔细地把这张苍老得不成样子的面容刻进眼里,心里。可心口却断断续续地传来了抽搐的疼痛,有什么攥了他的咽喉,一丝一缕地掐断他最后的气息。“秃驴……”程思齐侧着身子,缩进了无厌的怀里,慢慢闭上眼,“有点……冷,抱、抱抱……”无厌抬手搂住程思齐。怀里的温度在一分一分下降,无厌盖严了被子,把汤婆子挪上来,抱着程思齐的手臂一点点收紧,将他整个人围住。渐渐地,被窝里都有了烫意,但怀里的身躯却越来越冷。五更鸡鸣惊醒了他。无厌有些僵硬的手臂一松,怔怔地在床上躺了会儿,才慢慢起身。洗漱更衣,再绞了热帕子,给程思齐擦手擦脸。然后提起马桶,出去清理。清理好了,又浇了一遍花。做完这一切,无厌才抱着程思齐躺进早就准备好的棺材里。柔软的缎子垫在身下,飘飘扬扬的大雪慢慢洒落在脸上。无厌拢了拢程思齐的长发,像以往许多年一样揽着他,握住他的手,低声说了句:“下雪了,是有点冷。”“……抱。”声含笑意,无奈又带着点嫌弃,慢慢地,渐趋低无。这场初雪是在傍晚停的。谢昼发现两人时,程思齐已死去多时,而无厌,则是被活活冻死的。单薄的漆皮棺材,棺盖倾斜着,露出两具苍老含锈、佝偻相拥的尸骨。几把断剑凌散,两串佛珠崩落,一整日扬扬洒洒的鹅毛大雪不依不饶地覆盖着,烫疼了剑刃。第八十章 (二合一)作者有话要说:前些日子出差了,久等了宝贝儿们!须臾似万年。死寂如枯井的黑暗之后, 沉沦的表象下便如出水的石头一般,浮起了五彩斑斓的光影。无数的碎片在扑朔席卷, 像是被空间风暴撕破,夹带着虚无的阵痛和渺茫。无厌最先恢复的是视觉。从选择无目禅这条斩魔路开始,无厌便已经开始学着习惯失去双眼的生活。若真算起来, 修行两百余年,他却是有一百多年都是不见天日的。可如今, 常年漆黑一片的双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幅奇丽的画面----连绵不绝的昆仑雪山簇拥着东来的紫气, 云滔翻滚,一道又一道修士的身影或是伫立云间, 或是聚在山边, 都是神情肃穆紧张。成片的雪山之间,又有两座险峰,云雾缭绕间可见, 其上分别盘膝坐着一名气势非凡的男子。朝晖万千。东升的初阳辉映世间,很快将整片昆仑山脉笼在金灿的光芒之中。但也就在朝阳完全升起的刹那,一道凄红的闪电自天穹, 轰然砸落。如一把锋锐无匹的巨刃般, 这闪电直接将一轮硕大的金日劈斩成两半, 炎炎的热浪与赤红的火浆顺着闪电的刀锋淌下, 令整片天空的云海都在瞬间染作沸腾的烈红。昆仑万年的积雪顷刻融化,雷云在山巅聚集。所有修士的脸上都露出震骇不已的神情,更有些站得远的低阶修士惶惶不安地后退, 捏紧了手里的法宝符箓。就在这绮丽壮阔、骇人至极的景象里,山巅上的一名男子缓缓站起了身。一众修士神色一凝,仿佛气息都随着那男子的动作停滞了。天地静了一刻,旋即便有无数情绪各异kdtc独-家整理,更多精彩敬请关注的呼喊声从四面响起。“是妖主!”“时候到了,妖主要动手了!”“动手……动手又能如何?只有两位妖主和灵主劫主,我们拿什么去争这一次的仙路?我辈修士修行一世,求长生,却也只能是求长生……”这一道道声音入耳,让无厌犹有些混沌的神智陡然一清。他下意识抬起眼,望向山巅的那名妖修,视线便好似当真能穿透云海一般,让他清晰无比地看到了这位妖主的模样。一身暗紫,额心印着形似火狐的红痕,为他冷峻的眉目平添了一分邪气的妖异。“渡九劫,争仙路。”妖主长身而起,看了一眼对面山峰的男子,唇角慢慢浮起一丝笑意,“林兄,你我二人,是时候开始了。”被唤作林兄的男修抬起脸来,一副面容却模糊不清。想要细细去看,却仿佛有层层云雾遮蔽,见不真切。他闻声朝妖主点点头,叹道:“不瞒齐兄,自昨夜起,我心中便总有些不安。”“不安?”妖主有些好笑地甩了甩身后的狐尾,“我说林兄,都这种时候了,就别把你那破铜板拿出来,占来算去了。你我修为已至大乘顶峰,今日一同渡劫,为我灵界争仙路,拼得便是一口气,可别自己乱了自己的心。”握着三枚锈绿铜板的修长手指一顿。沉默片刻,灵主无奈笑了声:“齐兄说的是。天劫加身,自然心神不安,倒是我着相了。”说着,他便也起身,仰头望向苍穹深处酝酿的紫红色雷霆。有修士顺着他二人的视线望去,只是遥遥一眼,便觉心神震撼,一身修为都摇摇欲坠,似要被那雷光击个对穿。忙就收回了视线,心有余悸地与身旁的同门对视一眼。“纵我修为大乘,这样的天劫,我自认也是顶不住的。”那修士捋着花白的胡子,摇头苦笑。旁边他的弟子收回震骇艳羡的目光,低声嬉笑着安慰:“师父,您都已是大乘了,只差一脚便可渡劫飞升,说不准这次争仙路落下的仙光便会让您顿悟呢,到时候您可千万别忘了让弟子沾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