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程月疏依然不觉得很难过，他觉得父亲可能只是太忙了，而他也应该长大，学着独立起来。事情发生转变是在他十七岁那年，那天下了好大的雨，程月疏从学校回来的时候没有带伞，因为他也一直都拒绝家里的司机接送，所以这一天司机当然也没有来，他冒着雨回到家，还没来得及把湿衣服换下来就倒在了客厅里，他烧了一整天，第二天父亲打开大门从玄关走进来时候他已经陷入昏迷状态，意识完全不清醒了。也就是在那之后，家里很快多了一个女人。她是温婉大方的，她活得小心翼翼，对父亲总带着讨好和殷切的关切，也从不敢疏忽对他的照顾。在那些年里，她完全填补了母亲的空缺。他们一直没有一个孩子，程月疏看的出来其实她还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那是女人第一次和父亲争吵，那个声音总是轻轻柔柔的女人跪坐在地板上对着父亲爆发出嘶哑的叫喊，他想去安慰一下女人，地板上多冷啊，要快点站起来才行。但程月疏对上女人阴冷目光的那一刻，他突然不敢再向前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含着恨意的目光，一直以来都生活在阳光下的人，好像突然被拉进了冰冷的地窖中。女人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表情，一言不发的离开了房间。也就是从那天开始，程月疏的生活完全变了。起初只是听见附近的人闲谈时总是提起他的名字，他们总是刻意躲避着他的目光，但却从不压抑自己的声音。程月疏不明白之前还笑着跟他打招呼的邻居们怎么突然就对他唯恐避之不及。后来这种情况蔓延到了学校，他在读的大学就在本市，走在校园里也时常见到同个圈子里的人，可后来他发现，这些人也慢慢从他身边疏远了。女人变得有些奇怪，父亲在家的时候还好些，但更多的时候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女人就总会说一些奇怪的话，看着他的眼神也总是冷漠的。他最常听见的一句就是“都怪你”，他想，确实是怪自己，她会变成这个样子确实是怪自己。后来女人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样子，对他温言软语。程月疏也是在一次难得三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才知道她还是怀孕了。跟他一起听到这个消息的父亲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整宿整宿的抽着烟，以至于程月疏对这种味道产生了极强的厌恶。但女人还是很高兴，那时候正值冬天，她盖着柔软的毛毯认真的织着围巾，手边放着已经织好的小小的一条，那是为他和尚未出生的宝宝准备的。程月疏看着女人温和的眉眼，这样的她更像一个母亲了，她充满期待的等着肚子里的孩子降生，这样的日子如果可以继续下去也挺好的，如果女人没有在心血来潮打扫房间的时候看到另一个女人的照片。如果她不是固执的要去追寻那个女人死亡的真相。她神经质的用语言把恐惧和怨恨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的割在程月疏身上，她的精神好像不太正常了，她看着程月疏的时候总觉得他下一秒就会害死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女人开始毫无预兆的摔砸某些东西，特别是在程月疏稍微靠近她一点的时候。出于对两人的保护，父亲把女人锁在了卧室里。卧室里的边边角角都被程月疏一点点用柔软的海绵包裹了起来，玻璃制品和锋利的物件都被细心的收走，他每天按时给女人送来食物，尽管每次女人都会用毒蛇一样的目光盯着他，好像他送来的不是美味的食物，而是害人的毒药。“你怎么不去死呢。”“你还想害死谁？”“都是你的错！”他每天都要听到这样的话，时间久到，他渐渐地都要相信事实就是像女人说的那样，都是他的错。甚至有一天夜里，不知道怎么跑出来的女人站在他的床边双手用力的掐着他的脖子，他被窒息感从梦中逼醒，看见女人哭着问他，“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害死你妈妈还不够吗？你到底想还想害死谁？”她又说，“你怎么不去死呀？”程月疏脑子里的那根一直被刺激着的弦终于崩断，他用力的推开女人，空气重新回到了身体里，他看见女人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瘫坐在地上，她的手捂着自己的肚子，绝望和疯狂蔓延到脸上。之后女人被送进了医院，医生对父亲说，以她这样的精神状态，其实最好还是别要这个孩子了。父亲站在程月疏身后，他没有看见父亲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他只是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看着女人恬静的睡颜。孩子最终还是没有被留下，女人在医院里静养了三个月。这期间程月疏曾经隔着一条小路远远的看过她在花园里散步的样子，她看起来很健康，跟身边的人说话的时候眼睛里也是带着笑的。她痊愈了。出院那天父亲在大洋彼岸的另一个国家，程月疏和司机去接她，女人路上一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直到路过一家大型商场，她突然说想要买几件新衣服。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要求，女人这几个月来瘦了很多，也是时候去买一些合身的衣服。怕她一个人危险，程月疏陪着她一直走到顶楼。天台的风很大，女人却一定坚持要去看看。她背对着程月疏，过分单薄的身形简直就要被风吹散了。“妈妈？”程月疏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女人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她眼睛里充斥着细微的血丝，一看就知道是彻夜未眠，“谁是你妈妈！你妈妈被你害死了！她的孩子也被你害死了！所以你现在要来害我的孩子了是吗！”“……怪你，都怪你！是你杀了他！”“你怎么不去死啊？你去死吧！我们都去死，我们都去陪他！”其实完全是可以挣脱开的，但程月疏没有，他任凭女人死死拽着他从顶楼跳了下来，甚至听得见路人的惊呼。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失望终于汇集成绝望击垮了他，那就这样吧，这次他是真的不想活了。痛其实也就只一瞬间，他立刻就失去了意识，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父亲说好了过两天等他过生日的时候会回来。可惜他等不到了吧。是多少岁来着……24，还有两天他就24岁了。-“祝你24岁生日快乐。”程月疏想起宋凉曾经说过的话无声的笑了笑。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把空无一人的屋子锁在身后，然后把手里的那张简陋到可以说是破烂的画压在了书桌的玻璃板底下。“祝我24岁生日快乐。”他说。“恭喜我还活着。”作者有话要说：要完结了！☆、act72.外面江澜端着装有三道小菜的托盘走上来的时候正碰上了刚关上房门出来沈岫，两个姑娘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无奈。此时距离白塔系统完全关闭已经过去两个月，这两个月的时间里，37号实验室经历了一场大清洗，近半数的实验员收到了江澜亲自签发的解聘通知，这其中不乏有被无辜牵连的人，但那都不重要了，‘β计划’已经确认失败，那些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在这两个月中，宋凉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他的实验室。这间独立实验室就设置在01号病房旁边，两屋子是相通的，他只要推开这扇门就能看见程月疏安静的躺在隔离仓里，他还活着，还有温热的鼻息，这是宋凉在数个难捱的夜晚不断确认过的事。他的头发又长长了一些，因为没空去搭理它，所以直接用他的发绳在脑后扎了一个小揪揪。他整日整夜的扑在控制台前，谁叫都不听。“吃过了吗？”江澜指指屋里，用口型问。沈岫给她展示了一下自己手里的托盘，虽然剩了很多，但还是可以看得出来是被吃过的。两人放轻了脚步走过转角下楼，这才出了声交谈。“还知道吃东西就好，真怕他又回到父亲刚去世那会儿。”江澜无奈道，江教授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几乎实验室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他们三个人身上，那时候宋凉虽然不说，但默默地把情绪都收敛了起来，及时的把核心数据保护了起来，留给她们姐妹俩足够的空隙去伤感。他那几天真的是一点东西都不吃，整个人几乎都瘦脱了相。“他有数着呢，现在不一样了，有人在等他。”沈岫笑了笑，她是第一个看到宋凉醒过来的，同样也第一个得知程月疏被困在了游戏里。她也害怕过，害怕程月疏真的醒不过来，害怕身边熟悉的人死去。但宋凉说他一定能醒过来的，他语气平静，神情也太过笃定，让沈岫不由得就相信他。“是啊，他不一样了。”江澜摸出一支烟在嘴里叼着没有点燃，这座建筑变得空了很多，看起来倒更像它才刚刚建成那会儿的样子。跟沈岫一样从白塔中醒来的玩家或患者有不少都还没有急着离开，特别是醒来的比较晚的那些，因为系统无暇顾及他们，所以使得他们保留了相对完整的记忆。透过窗子，沈岫看见魏凌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刘雨桐在楼下的花园里慢慢的逛，刘雨桐的个子比白塔里面他们见过的长高了很多，面容也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但依稀还能看出曾经的模样。他正仰着头跟魏凌说话，魏凌脸上表情还是有点不耐烦，但仍旧抬了抬手给他摘了一片叶子。“沈岫姐姐，江医生？”男孩子骨架要宽一些，许颜穿着短袖牛仔裤清清爽爽的站在他们身后，长发扎成马尾，手里抱着一束香摈玫瑰。江澜把嘴里叼着的烟收了，笑着跟他挥挥手打了个招呼，“怎么就你一个人？”许颜道：“哥哥在下面跟易望他们说话，我上来看看程哥就走了。”他跟两人简单寒暄两句就踏着轻快的步子上楼去了，离开的时候两手空空，好像连同什么心结也一起放下了。江澜目送着他和周益生离开，忍不住感叹到：“每次看到他们这么鲜活的站在我面前，我就觉得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好了。”她伸了个懒腰，“接下来就要去做我该做的事了！”-那是一个挺好的日子，晴天，有一点风。宋凉刚拿着通宵完成的程序走出实验室就被两个人一左一右的架着拖进了一间备用的休息室。那是他近几个月来第一次走出实验室，突变的现实立刻给了他迎头一击，他脸上满是茫然，呆住了，难得乖顺的被沈岫和江澜套上衣服打理好了发型，然后在江澜准备给他化妆的时候猛然惊醒制止了她们的恶行。“你们干什么，我还要……”“你什么也不要做了！”江澜从身后推着他走进了01号病房，隔离仓已经连接上了一台类似于小型投影仪的装置，江澜碰了碰他，轻声说，“也不能只有你一个人努力呀，现在带上你的东西去见他吧。”宋凉如梦初醒，试探着把自己做的搜寻程序导入装置中。他听见身后有人陆陆续续走了进来，但他并不转过头去看，他的目光紧紧盯着眼前投映出的一片光幕。程月疏坐在黑暗中，门突然开了，有光透进来。他走过去，小心翼翼的拉开门，他看到了很多人，有玩家有曾经的boss，他们或多或少与自己记忆中的有些差别，但每个人眼里都带着期待。宋凉站在门外，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想哭还是想笑，有点奇怪。他伸手想要去碰触宋凉的脸，但两人之间却像是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镜子。宋凉把手合在他的掌心，另一只手抱着不知道谁递给他的花。“快滚出来娶老子！”整个白塔系统从黑暗中显现出了轮廓，那一道小小的程序像一团火苗，重新点亮了这个世界。也随之勾通了最后一个boss和现实之间的联系。江汀坐在窗边晃荡着两条腿，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也不知道是对着混沌中的谁说，“虽然方法有点出乎意料，但我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得到永生了吧。”-又是一年四月，杨柳絮漫天纷飞逼得人难以呼吸。一脸黑色的轿车低调的停在墓园旁边。副驾驶的车门刚打开一秒就又被嘭的一声合上，里面传来惊天动地的咳嗽声。程月疏无奈的拍着他的背，“都跟你说我自己来就行了。”宋凉翻个白眼，推开门下了车，“你少念两句我能多活好几年。”他们两人沿着石阶走上去，这座墓园的环境是出了名的好，因为地处远郊，所以平常也没什么人会过来，非常安静。程月疏只带了一束雏菊，他蹲下身来仔仔细细的擦拭干净了墓碑上的灰尘露出女人恬静的面容。雏菊被放在她面前，这种小巧精致的花很配她。宋凉没有跟他过来，他自己或许应该跟女人说点什么。他想了许久，最后开口说算了。“我以前总是刻意催眠自己去记得你的好，强迫自己对你好。”他笑笑，“我那时候可能是有病吧。”“或许你有你的理由，但你对别人，对我造成的伤害是真实的、不可磨灭的，即便你已经不在了，可他们会伴随我一生。”程月疏叹了口气，“我不会再无原则的原谅你。”“我不恨你，但再也不会爱你了。”“好了？”见他不再说些什么了，宋凉走到他身边看了一眼女人的照片，他什么都没说，程月疏牵起他的手点了点头，眼神又温暖起来，“好了，我们走吧。”下山的时候正面对着阳光，两人比来时都要轻松很多。这里风景不错，很适合慢慢欣赏，除了宋凉一个接一个的喷嚏。“是不是有人想你了？”程月疏笑他，“说起来，父亲今晚从e国回来，晚上想要约你一起吃晚饭。”宋凉刚打完一个声势浩大的喷嚏，闻言浑身一抖，眼神飘忽道：“今晚……今晚实验室报告该出结果了你们去好好吃我就不……”“宋小凉。”程月疏好笑的盯着他，“报告结果明天中午才会出，父亲只是想正式的见见你，不用紧张。”他又说：“如果你真的不想去就算了，我会跟他说的。”宋凉小声道：“也不是不想去……就是感觉还没准备好。还有你别整天跟江澜混在一块，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晚餐最终还是一起吃了，程易安也真的如程月疏所说只是想见见他，他自知对自己的孩子亏欠良多，也始终对这个把他带回来的人心存感激。一顿饭吃的气氛还不错，分别的时候程易安送给他一把钥匙，宋凉没好意思接，最后还是程月疏拿了放进他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