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作者:江湖一枝笔      更新:2023-06-18 05:54      字数:4966
  二人逃出了地牢,向着清平司的大门一路狂奔。种伯仁一抹嘴角的血,恨恨地带人追了出去。清平司中的暗探更是警觉地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杨客行清楚地看见这些人越来越近,索性一把扛起了身旁体力不济的书生。“你先走,别管我!”王希泽急得大喊,杨客行只拼命摇头。他扛着王希泽,加快速度冲向了前方大敞的门庭。他们与外门约有百十步距离,追兵离他们二十步,如果拼力一搏,应该还有机会逃到大街上。计算之后,杨客行咬咬牙又加快了速度。王希泽惊诧地看着他犹如一只刚刚成年的花豹,无所畏惧地挑战森林里的各路野兽,险中求生。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大门离他们越来越近,希望就在眼前。在一个猛地发力后,杨客行躲开了身后追兵的刀刃,终于越过了清平司的大门。外面的街市清晰可见,热闹非凡。烙饼的摊子,杂耍的艺人,平日里司空见惯的景象在此时二人看来,一分一毫都显得那么珍贵。只是,就在他们即将融入这东京街市的一瞬间,哗啦一声,有什么东西忽然缠住了杨客行的脚踝。他低头瞧去,只见那是一条粗壮的皮鞭,皮鞭的另一头拿捏在种伯仁手上。种伯仁用力一拽,使得他身子陡然一歪,摔倒在地。“……呜啊……啊……”杨客行在被重新拽入清平司的一瞬间将王希泽丢了出去。王希泽在地上滚了两滚,想伸手去拉他却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在地上拖出一条血痕,失去了半条舌头的嘴巴在冲他叫喊。虽然他没法辨别对方含糊的声音,但却看懂了他在说什么。活下去,带着你的愧疚,活下去。杨客行的身子被马鞭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残破的身躯自地面弹起,几乎从当中断成了两截。王希泽看见他的脖子成一个诡异的角度歪下,圆瞪的双目开始变得空洞。那个正直青春年华,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剑客终归去寻了他梦中的少女。王希泽踉跄着朝前走了两步,终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天发出了嘶哑的怒吼。“接下来,我看还有谁能救你。”种伯仁一脚踩住他狼藉的双手,狠狠碾了碾。☆、回首乡关归路难“司丞,种伯仁去牢里提审了张子初。”“你说什么?”苍鹰传来的消息让正游荡在街上的张浚皱紧了眉头。张浚这些天一直没有回清平司,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审问张子初。其实也压根不需要他再插手,再过几天,处置张子初的文书便会下来了。从前他将张子初视作毕生死敌时,每天都在思考着如何击败他。可如今他当真败了,自己心中竟又有些空虚。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前面那个可供追赶的背影,少了那个背影,往后的日子该会多无聊。是了,整件事还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譬如他从一开始就在思考的问题。他问自己,如果张子初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那他为什么要故意毁掉自己的脸?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做多余的事。若说只是为了演一出苦肉计来邀功,未免显得太过刻意,而且留着那张脸明明好处更大。所以除了隐瞒身份,偷龙转凤,张浚再也想不到第二个理由。可若他不是张子初,又会是谁?嘉德帝姬的那幅画又是怎么回事?当夜临水殿中并无一人失踪,他是何时何地,又用了什么法子偷走了张子初的身份?所有的疑问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起点。张浚感觉自己就在最接近真相的那一小块地方来回兜着圈子,却怎么也找不到突破口。“快,随我回清平司。”但在他弄清楚真相之前,他绝不准任何人动张子初一根头发。“你瞧我来我瞧你,双双骨肉怎相异。亭台两照琼枝艳,南海对珠同镜奇。”街边传来的吆喝犹如一把利剑,直刺入张浚的脑海。他骤然停下步伐,侧面而望,只见出声的是一个正在把玩木偶戏的卖艺人。艺人手里攥着两只一模一样的人偶,随着左右手的牵动,人偶如同在面对面照镜子一般,做出各种有趣的动作。“司丞?司丞?”跟在他身后的下属见他盯着那木偶戏发愣,连唤了他几声,却没唤会人来。“亭台两照琼枝艳,南海对珠同镜奇……”如同魔怔般,张浚在不断地重复着这两句话。他脑子里在嗡嗡作响,像是有一根生锈的弦陡然拨响,震得他浑身颤栗。直到将这嘴里两句诗颠来倒去念叨了七八遍,脑中方一片清明。是了……是了……他早该想到的。如此简单的骗局,他竟一直被蒙在鼓里,还走了这么久的冤枉路!好在,现在弄清了,也不算晚。张浚赶到清平司前时,正巧撞见种伯仁将“张子初”踩在脚下。同时赶到的还有张清菡与李秀云。“子初!”“张郎!”两位娘子被侍卫拦在了外头,张浚看了她们一眼,径直走向了种伯仁。“种将军,我清平司事务向来无需旁人插手,你这般不请自来,动我牢中重犯,不知是何用意?”种伯仁见张浚面有怒色,缓缓挪开了自己的脚,“司丞息怒,是蔡相知您最近心烦意乱,才特地让我来帮帮您。”“那可真是有劳将军了。再劳烦您回去告诉恩师一声,就说对于张子初,我已心中有数。恳请他老人家再多等几日,我一定会尽快给他一个结果。”“那如果司丞的结果,不是相公想要的呢?”“种伯仁,你别得寸进尺。”“圣旨到!”奸细的男人声音打断了二人的对峙。张浚与种伯仁同时回头,只见范晏兮与冯友伦二人挟着一官宦往这边跑,大约一路上跑得太急,几人均是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中间的宦官明显想缓一缓脚步,却被左右两个书生连拖带拽,最后双脚都几乎沾不到地,一口气拖到了门前。“张……张子初听旨----”宦官好不容易喘了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了一纸黄绢,“皇天浩浩,惜能爱才。朕念张子初受奸人蛊惑,虽私调兵符,亦有保京救驾之心,特赦其杀身之罪,只即刻没收家财,贬入草市,以一年为期,作东京之色,绘皇都之华,将功赎罪,画成而刑满,钦此!”圣旨宣罢,张清菡与李秀云相拥而泣,范晏兮与冯友伦力则精疲力竭,一屁股瘫坐在地。“中贵人,这是……官家的意思?”“司丞就别问了。官家的意思也好,有人求情也罢,总之啊,张翰林这次总算有惊无险。”宦官眨了眨眼睛,冲着地上的王希泽一拱手,“张翰林,还不快快接旨?”“……张子初,接旨。”王希泽勉强直起身子,颤抖着举起双手去接那旨意。只是手指刚碰到那张黄绢,便一脱力使它滚落下来。“哟!张翰林这手是怎么了?”宦官大惊小怪地喊出声来,李秀云与张清菡也摆脱了侍卫的阻拦冲到了王希泽身边。“张郎,你的手……”温热的泪水滴答滴答落在了王希泽的手上,他抬头看她,发现她的发髻已换做了妇人的款式。“我没事,别担心。”“你自然不会有事,你若有事,怎对得起我们一口气连跑了十几条街!”冯友伦故作轻松地道出一句,却在看见他手指上的伤势时差点跳起脚来。“这是种伯仁干的?”“还用想吗?那腌臜腌货,小爷迟早要了他的狗命!”几人同时瞪向不远处的种伯仁。那厮倒是厚颜无耻,就跟没看到他们似的,很快领着自己的人撤离了清平司。“先别管是谁干的了,你们可得赶紧请个郎中给他瞧瞧,若到了来年画不出官家满意的画,那可真没人救得了他了!”“多谢中贵人提点,一年时限,足够了。”张清菡瞧了眼他微微颤抖的指尖,紧紧皱起了眉头。她掏了锭银子送走了那宦官,又折回来去瞧王希泽的伤势。“姐姐,对不起……”“傻瓜,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能活着我便知足了。”张清菡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又将李秀云往前一推,“这次可多亏了李妹妹。若不是她拼命来救你,李邦彦大约也不会开口替你求情。她可是为了你,连李家千金的身份都不要了。”“姐姐还叫李妹妹?该叫弟妹了才是!”李秀云被他们揶揄得羞红了脸。她站在王希泽身边,用自己的丝绢替他小心翼翼地包裹住手指,还不忘轻轻吹上一吹。王希泽见她这副模样,已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回了肚子里。他重重叹了口气,被亲人好友簇拥着往街上走去。“慢着,我想单独与你谈几句。”张浚几步追上前来,拦住了他。冯友伦与范晏兮想替他拒绝,却见王希泽缓步而出。“你们先去前边儿等我,我与司丞说几句话便来。”王希泽驱开了众人,淡然直视着面前的张浚。“你已经赢了,又何苦还揪住我不放?”“赢你又如何?你根本就不是张子初。”张浚的话让王希泽笑了开来。他伸手想抚摸自己面上的伤疤,却忘记手指已不能动弹,一动就疼得冷汗直下。“你究竟是谁?”张浚问道。“你心中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看着对方轻松的神情,张浚忽然有一种被耍的感觉。他总是一心一意想要赢张子初一次,到头来却发现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是他执着的对手。这是何等的可笑!“能将张子初扮演得入木三分,你一定对他十分了解……若我猜的不错,你本姓王。”京城王家,曾有一对出了名的双生子。开封府绝两生花,京北王麟一双壁。巧的是,这一对璧人也曾是张子初的挚友。如果是这样的兄弟俩,便能轻易在临水殿中偷梁换柱,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代对方。因为另一个,依旧可以扮演着原来的身份。张浚本以为自己的定论会让对方害怕,惊恐,或者忌惮……可没料到,对方听完后,连脸上的疤痕都没有动一下。“张子初如今身在何处?”对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或者说,他给了他另一个更想知道的答案。“张浚,你知道你比张子初差在哪里吗?”他看见张浚的呼吸明显急促了起来。光是一提起张子初这个名字,就能轻易让对方乱了分寸。“不想听就算了。”王希泽见他面有挣扎,使坏地耸了耸肩,作势转身要走。张浚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该落入对方如此拙劣的陷阱,可脚尖却比脑子更快一步迈了出去。王希泽瞥了眼肩膀上的手,微微勾起了唇角。“张子初心中从来只有对错,没有输赢。”幽州城,将军府。朱涛气势汹汹地带人闯入了府旁的民宅。这是一间三进的院子,里头还残留着些契丹的装饰。“那书生呢?!”朱涛一把揪住一个兵卫问。“张公子他一大早就带着百姓们出城去了,说是要趁着天未寒透种些东西。”“他奶奶的!是谁准许他出城的?”朱涛气急败坏地推开那兵卫,进屋搜寻了一圈,果真发现里头的衣物吃食一并不见了。“是……是将军您说,公子是贵客,是来帮咱们治理燕云的,他要去哪儿咱们都不可拦着。”“那还是本将军的不是了?”朱涛瞪着眼珠一回头,不解气地踹出一脚,“废物!还不赶紧随我出城去追!”朱涛在半个时辰前收到消息,说东京城在一月前出了乱子,是蔡京力挽狂澜,避免了一场兵变。同时立功的还有担任清平司司丞的张浚。张浚明明身在京城,那他这里这个又是何人?朱涛反应过来自己被骗,恨不得那将书生碎尸万段,二话不说召集了一千兵马往城外追去。孤寒赤壁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一片白茫里,只有一条长长的队伍,顶着寒风,缓缓前行。“素素,你去照看着些中间的妇孺,黑风,你随我去后面殿后。”张子初一边指挥着众人,一边频频回头去看已小如蚁虫的城墙。书信从京城递到这里差不多需要半月光景,算一算日子,朱涛也快识穿自己在骗他了。好在天启堡离这里不足百里之地,他必须在朱涛发作前将这些人安全送入堡内。曾听奚邪路鸥说,天启堡是燕云残留的最后一块净土。那里有宋人自发组织的地下团练,有一群经验丰富的天武军将士,甚至还有武功高强,忠肝义胆的江湖侠客。他们据堡而守,多年来与辽兵抗衡,为战乱中的百姓提供了一个可贵的避难所。快,需要再快些。“你真觉得你救得了他们?”黑风一路上都在盯着这个书生瞧。他实在是看不懂,这世上怎会有这般的人,用最聪明的脑子干着最愚蠢的事。“我不知道。”张子初苦笑着摇了摇头,“但我一定要救。”“……”黑风沉默着站到了队伍的最后。书生向他保证过,只要他们护送这些百姓到了天启堡,天启堡便也会有马贼们的容身之所。他们的性命是被书生救下的,如今宋军不会放过他们,他们只能听书生的。队伍仍在缓慢挪动,身后却响起了令人胆颤的马蹄声。张子初愕然回首,只见数列兵甲在疾驰靠近。“跑!快跑!”张子初一声大吼,所有百姓开始发足狂奔。可前方除了凛冽的寒风和漫天的飞雪,什么希望也看不到。“公子你去哪儿?!”马素素回头寻他,却见他转了身迎向追兵。“他们第一个要抓的是我,我去拦住他们,替大伙儿争取些时间。”张子初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了大雪里。马素素想要追他而去,却被一个契丹妇人拉住了。追兵瞬间到了跟前。张子初就那般站在雪地里,任由风雪吹起他身上的披风与发带,望似宛若玉雕。“吁----”朱涛勒停了马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书生,唰地一下抽出了身旁佩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