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作者:鳖壳鱼梓酱      更新:2023-06-18 03:19      字数:5350
  站在屋前石阶上,叶鸯正正衣领,扣响铜环。方鹭从里面打开门,见到是他,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放他进了小院。小院里少了烦人精,地方更显开阔,长风拂落的三秋叶被主人家拢成小堆,积在院落一侧,吸饱了水,红的更红,黄的更黄,色泽妍丽,有如二月春花。叶鸯的目光于其上停留片刻,恍然间瞥见一点熟悉景致。追忆往昔,北地的红叶比这还要红,然而它们最终叫野火焚尽了,已变作焦黑枝干,歪七扭八地躺在新生矮树之间。待到矮树渐高,独木成林,当年景色或能重现,但到了那时,前来赏景的已非往日之人。他敲门时,方鹭刚打开库房,想趁这难得的清闲,好好收拾旧物。年节虽未至,但提前清扫,总比事到临头,手忙脚乱要强。前年这时候,那不省心的小兔崽子正到处惹事,方鹭又急又恼,没顾得上打理库房,如今屋门大敞,里面逸出的寒气令人战栗,就算是站在院落正中央,日光直射的地带,亦无法驱散那股清冷。方鹭一面与叶鸯交谈,一面在心里骂着徒弟,若非这小子百般阻挠,库房里怎会积压如此多的杂物?上回命他打扫清理,他定是阳奉阴违、偷工减料。那小王八蛋,眼下还在佳期如梦?谈了没几句,方鹭忽而问起徒弟。他语气不善,叶鸯不禁打了个哆嗦,强笑着回答:大约是在的。我出来时,刚好看到他往回走。话刚说完,却听见有人砸门,口口声声叫着师父,叶鸯悚然一惊,连忙躲到墙根。方鹭才舒展开的眉复又拧到一起,叶鸯分明听见他骂了一声。随后他隔着门对外面的徒弟说:你走错地方了,这里没有你的师父。那我想找你。方璋死缠烂打,整个人都贴到门上,眼巴巴地往里看。若非不合时宜,叶鸯几乎就要笑出声,但这时他不能笑,亦不敢笑。假如他发出声音,被方璋察觉端倪,定会亲眼目睹这厮从温顺小白兔摇身变成暴怒大野狼。方鹭缓步上前,越过门缝与之对视:你想找我,我却不愿见你。佳期如梦多好,怎不在那呆着?依惯例来看,哪怕方璋不接这话,也绝不愿走开,但今日他一反常态,不过心有不甘地晃了晃铜环,往后再无声音。叶鸯探出半身,好奇地望向师叔,发现对方正冲着家门发呆。伫立良久,方鹭才回过神,勉强对叶鸯笑笑,随后神色凝重地走入库房。黑暗把他的背影吞没,令叶鸯好生不自在。叶鸯走向那黑漆漆的门,途中忽听得一声似远似近的笑。这笑音冷冷的,像是在讽刺他,又好似自嘲。猛然惊觉,回首望向墙头,方璋正趴在那里,叼着一根淡绿的草。☆、第 103 章叶鸯在屋内呆了多久,方璋就在门外蹲守多久,当叶鸯离开小院时,正值薄暮,艳光斜照,于方璋颊边洒下一抹淡淡的影。倚门吹了声口哨,唤得打盹的人睁开眼,四目相对,各怀心思,面上露出虚假逢迎的笑。你看这日轮被山河啃去半边,像不像你那张脸皮?方璋嘴上笑嘻嘻,心里早骂遍了北叶上数十八代祖宗,叶鸯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于是反唇相讥:你瞧这流水潺潺东去,正好似你那旧情人一去不复返;常言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看你这旧的去了,新的也没怎么待见你。妙哉!方璋呵呵冷笑,以景喻情,着实有才!明面上是夸赞,背地里却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在里面。叶鸯也呵呵笑,连声道:过奖过奖。双方面对面假笑了好半天,肚子忽然咕咕地叫起来,这才意识到该用晚饭,而非一坐一站,赖在方鹭家门口扯皮。趁着方鹭还没赶人,两个小王八蛋飞速重修于好,肩并肩回了佳期如梦。天气转冷,已到贴秋膘的时候,倪裳又开始炖肉,两人隔着大老远,就闻见从楼中逸出的肉香。佳期如梦的招牌如今已摘了,不知内情的外乡人初来此地,闻见这股肉味,兴许要把它当作酒楼。楼上的窗尽数敞开着,暖融融的灯光自房间里飘出来,笼着楼外水雾,形成一团团奇异的光球。叶鸯忆起往年北地那间客栈,又忆起无名山下金风玉露,忽然驻足不前。这景象太熟悉,予他一种虚幻之感,恍惚间他还是那个傻兮兮的孩子,时常停步,仰头看一扇窗,要从窗后寻一个人,只有望见此人,方可心安。不过当日站在长街上,于万家灯火中仰首远望的人,不是叶鸯,而是叶景川。叶鸯不由要想,那时自己在他眼底,是何种模样?怅然思量着,忽见光影摇曳,有声音嘈嘈切切,很快又归于沉寂。叶鸯惊醒,这才发觉自己居然站在街上出了神。方璋已不在他身侧,四顾寻找,无所收获,料想是抛下他站在外面,独自回到屋中。仿佛要验证他的猜想一般,这念头冒出来没多久,方璋就从楼内转回街上,奇怪地看他一眼,问:傻站着作甚?怎么还不走?你可真讨厌。叶鸯说,自己走了,丢我一个人在此处。枉我想着你,念着你,时时刻刻要去寻你。你当真是个丧尽天良的东西。起初方璋以为他在骂自己,然而从他语气揣摩,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细心观察他神色,猜度他心思,不禁脊背发凉,连那自楼内吹出来的暖风,都化作了森森鬼气。结舌半晌,强压住怪异感触,上前一拍叶鸯左肩,驱赶走缠身游魂。把尚在浑噩当中的人领进门,侧目看去,竟还是神游天外的表情,方璋霎时惊怒,喝道:你这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竟好似被鬼迷了眼!话音甫落,叶鸯周身一颤,如同懵懂孩童,呆呆地望向发声者。盯着对方看了许久,啊地一声叫出来,喃喃道:是我魔怔了。你命不该绝,为何沉溺往事,无法自拔?再如此拖延下去,不待旁人来取你的命,你自己先把它送了出去。方璋焦虑过甚,手指不停拨弄剑穗,但并无出鞘之意。叶鸯抬眼往楼上瞧,看见某扇门后晃动着三个人影,稍矮一些的是小师妹,个头最高的乃是江礼,第三位盘着发髻,钗上珠光熠熠,无疑是倪裳。他们几人在此,为空旷的地带增添了几分烟火气。不用旁人来杀,我先暴毙而亡,不正合了你的意?叶鸯微不可闻地吐出这么一句,对着方璋摇摇头,先他一步踩上楼梯。方璋想再骂他两句,但没能骂出口。或许是被戳中隐秘的愿望,又或许被勾出不好的联想,总而言之,方小公子这一顿饭吃得心事重重。其余四人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却各有各的想法,谁也没有贸然开口,打断他的沉思。叶鸯清楚他所想,全程缄默不语,只待他按捺不住,率先讲话,然而他始终安安静静,除去吃饭咽菜,一张嘴再也不动一动。思及往日鹌鹑一说,不免惆怅惘然,又隐隐感到可笑。令他想要发笑的究竟是谁,就不得而知了。倪裳今日身子不适,酒足饭饱后便回房歇息,而方璋孤魂野鬼似的晃出房间,往楼顶攀爬,好像要趁着天黑,欣赏秋月。江梨郁帮两位哥哥收拾好碗筷,乖乖跑去洗手净面,她本想帮忙擦擦桌子,却被江礼打发走,只好进屋去陪她倪裳姐姐。秋夜微凉,水波更凉。二人并排蹲在后院的水池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他们的话题天南海北绕了一圈,漫无边际,不知从何而起,更不知从何收尾。聊着聊着,就真无聊了,转瞬间陷入沉静。虫鸣沙沙,树叶亦沙沙作响,二者混杂在一处,压制了悠悠鸟鸣。夜鸟忿忿不平,拍打双翼,试图扯出更嘹亮的歌喉,但最终由于嗓音沙哑而偃旗息鼓。江礼双手搓着竹筷,口中念念有词,叶鸯忍俊不禁,道:你洗几双竹筷,却弄得好像在摇色子,莫非我今日走后,你去了赌坊?是赢了还是输了,不妨说来听听?别闹。江礼正色,吃喝嫖赌,我只沾前两样,后面那俩,一概不搭边。叶鸯大感稀奇,放下盘子将他细看一番,摇了摇头:你若不沾后两样,当初我就不会在佳期如梦看到你了罢?佳期如梦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心里该有数才对。江礼避其锋芒,转而把疑问抛还给叶鸯。后者哈哈大笑,重新拾起杯碗瓢盆,借着身后灯光涮洗,随性哼着小曲。江礼听了一会儿这陌生的曲调,忽然想到今日晚饭时所见的怪异景象,因而发问:他脸色那么差,看样子心境不妙;你日间出门,是在外头碰上他了?并非我碰上他。叶鸯回答,我出门不久后,远远瞧见他在街上走,便临时改道,与他错过,哪想他脑袋搭错了筋,不知怎的,去而复返,又去他师父那儿闹腾。闹了没多久,他师父打发他走,我听着外面没声儿,以为他真走了,刚离开墙根打算进屋,忽听见有人笑,回头一看,他就在墙头趴着瞪我呢。真有点子吓人。江礼咋舌。是挺吓人,不过也就那么回事,闹着玩儿一样。叶鸯换了一只碗刷,继续跟江礼胡侃,他本性不坏,但你跟他打交道可得小心着些,休要轻易答应他什么事,不然他逮到机会,必要坑你一把。江礼刚要说自己断然不可能轻易对方璋作出许诺,心念电转之间,忽地忆起塞北雪山上那玩笑似的言语,不由大窘:你的提醒,为何不能来早一些?听他这般讲,叶鸯的心跳几乎骤然停止。抓着瓷碗深深吸了两口气,故作镇定道:这混球他对你说过何事?无非是关于我娘的赏金。江礼耳畔洋溢着树叶抖动的声响,叶鸯的吸气声在他那儿便显得不可听闻。叶鸯看他专心洗碗,不忍道破真相,只好敷衍着接话:若他对你扯这些,听听就好,别往心里去。他有贼心没贼胆,假如他敢伤我,就等着被他师父追杀到天涯海角罢。依方鹭的脾气,这也是能做出来的事。江礼嗯了一声,权当应答。叶鸯复又哼起小曲,可江礼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再度打断了他哼到半截的曲。你们归家时在楼下吵架,都吵了些什么东西?江小公子双眼亮闪闪,满盈着求知欲。求知欲是有的,求生欲可能没有。叶鸯挑眉,未曾与他计较打断别人的罪过,耐心解答他的疑问:也没怎样吵,不过是他看我颓丧,感觉生气。一语终了,锅碗瓢盆已刷干净。两人离开水池,将其放入橱柜,又绕回去洗净指间粘腻,站在外面吹了吹夜风,这才舍得回屋。江礼仍在思索叶鸯最末那句话,想来想去,却没感觉他颓丧到令人厌恶的地步。直觉他隐瞒了细节,但没有实证,不好明说。无来由地烦躁起来,江礼把它归罪为秋虫声杂,致人烦忧。跺着脚骂了几句飞虫吵人,便拍打着衣袖,躲进房中。要论吵闹,他其实比秋虫更过分。锲而不舍的追问,早让叶鸯想敲打他的脑袋瓜,碍于情面,不便如实相告而已。他问过了,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而叶鸯让他搅得睡不着,闭上双眼一直躺到后半夜,亦没有半点儿困意。形形色色的人在他眼前乱晃,上演一出古怪莫名的大戏。叶鸯虽合着眼睛,眼珠却依然在转动。闭眼闭得太紧,装睡装得太用心,反倒能让人一眼看出他没在睡,欲盖弥彰四字,嵌在他额上当真合适。察觉到这点,他索性不再假装,径自睁开双目,侧身与墙壁对望。凉如水的秋夜催生了奇异的情绪,那是从前所没有过的。若有若无的风吹拂过他的背脊,好似情人的双手,可惜失却温度。过去数年,叶鸯一贯认为,仅有多愁善感的女子才会伤春悲秋,而当春真的伤了,秋真的悲了,他才感到那并非多愁善感,只不过睹物思人,因境生情罢了。晚春确是伤感,深秋确是悲凉,严冬更不必说,一年当中,惟有盛夏时节可驱逐悲情,让人觉得自己还有很久好活。☆、第 104 章窗外夜色由淡转浓,继而由浓转淡,晨光渐明,赶走了仅剩的困倦,叶鸯睁眼睁得久了,便不想合上,时至今日,他方才明了,原来清醒是种毒,亦能勾人上瘾。眼见得外面天光亮起,屋内却依然是黑糊糊一片,桌椅橱柜皆看不分明。叶鸯静悄悄地坐起身,用力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眺望天边鱼肚白,忽感到有些不适,另外还有些可惜。这种不适大约来源于经久未眠的痛苦,惋惜与失落,则源自于漫漫长夜无人作伴的孤单。叶鸯从未一夜无眠,不论是在北叶,还是后来到无名山。从前他不光睡得着,并且睡得很香。这会儿他像是不能入睡,又像是不敢入睡,真正怯懦的孩童,也就是他这样了,连睡眠都令他感到害怕。一夜不睡,精力看似充沛,实际上却不堪一击。叶鸯把目光自窗外收回,重新落入昏暗的屋内,登时感到双眼酸涩,仿佛迫他闭眼,躺下休憩。无可奈何,只好照办。可闭眼闭了没多久,酸涩感的确消失了,本该出现的困倦还是没有出现。叶鸯因而放弃了再度入睡的念头,披衣下床,借助外面熹微的光线,从木架上取下一本书。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取下一本书,为何偏偏拿了这一本书。他想这举动也许是装装样子,也许是打发时间,好让失眠之人看上去不那么无聊。事实也正如此。简单翻了翻前头几页,他便失去了兴致,面对着摊开的书页,怔怔发愣。识字的清风调皮尤甚,总爱趁人不备,掀动轻薄纸张,一册书在它们无形的手指间欢快地抖动,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好似后院高树被风闹出的动静那般清脆响亮。叶鸯舔舔唇,将乱动的书页压住,揉了揉胀痛的左眼,沏一杯茶小口啜饮,心不在焉地想着旁的事情。与此同时,一个人影从窗外掠过,紧接着窗户暗了半边,有谁挂在外头,轻轻叩击叶鸯的窗。只有梁上君子才不走正门,看来这家伙是打定主意不做好人,偏要充当那作奸犯科之徒。叶鸯无奈,将书合上,又拿瓷杯压住,以防它挥起手臂狂舞,随后小心地绕过桌椅,来到窗畔,把窗扇打开一条缝,与悬挂在半空中的家伙对视。你怎知我醒着?叶鸯唯恐惊醒江礼,是以将嗓音压得极低,不过在万籁俱寂的此刻,哪怕是飞虫振翅声都格外清晰,更何况他的讲话声?方璋哂笑,竖起食指,故弄玄虚地摇头,一弓身就要进屋。大早上不打招呼就敲窗,还一言不合就要钻进别人的卧房,这绝非有教养之人能做出的事情。叶鸯的坏脾气被他激起,一把拍在窗扇上,恶狠狠瞪着他,道:你要想睡觉,回你自己屋里睡去。独守空房,寂寞难熬,所以来你这儿寻点乐子。方璋说完,使劲眨了眨眼,貌似快熬到极限,于是不再乱开玩笑,径直切入正题,我那间房离这儿太远,实在是撑不住,就让我在你屋里小睡一下,待睡醒了,给你拿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