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作者:鳖壳鱼梓酱      更新:2023-06-18 03:18      字数:5236
  看清那被江礼护在怀中的女孩之后,倪裳怔在原地。倪裳姐,我爹他、他,要对叶鸯叶鸯那只貔貅江礼喘着气,说话断断续续,极不连贯,但倪裳竟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当机立断将人从地上扶起,扬声朝二楼唤道:清双!那只鸟儿飞走了不曾?把它弄醒,给无名山送信!快!快!最后那字声嘶力竭,几乎喊破了她的喉咙。江礼重重喘着,双眼模糊,依稀望见二楼有一人影急匆匆进了屋。待到爬上楼,江礼三魂七魄已丢了一半,双眼中遍布红丝,非是熬夜所致,而是焦虑过甚。他趴伏在桌面,喉中发痒,掩唇咳嗽,吐出一口黏糊糊的东西。倪裳点亮灯光,光照去他身边,这才发觉指间粘腻,沾满鲜血,忙撑起身问道:鲤鱼,你可受了伤?哥哥。小鲤鱼哽咽着唤他,旁的话却也不讲。她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始终没有再掉出来过,仿佛那是什么财富,不可随意挥霍,值得她用心珍藏。她那样宝贝几滴泪水,江礼这有泪不轻弹的好男儿反倒放声大哭,连声道:是我害你,是我害你!我不该到无名山来寻你,我若不来,哪有今日这些事!在他的哭声与泪滴中,时光飞速倒流。居所远离南江宅院的侍妾,新生的婴孩,顺水而下的木盆,河边浣衣的新妇,俱化作小小的剪影。听过他的讲述,倪裳心惊,小鲤鱼哀恸,错综复杂的故事像张大网,一张网编织而成需要多少纠葛。它将一切都网罗。叶景川逃不脱,叶鸯逃不脱,北叶南江逃不脱。江怡,江礼,二姐,小妹,都逃不脱。就连那杀人放火孬事做尽的江州,都被这张网所缠缚。他以为他置身事外,其实不过局中一粒棋子,自以为霸道地肆意横行着。小鲤鱼,小师妹,小妹。她本姓江。江礼,汪鲤,汪梨郁,江梨郁。由汪归江,如去左右臂。这一夜,江梨郁痛失养父母。南江的梦魇,南江的罪恶,如附骨之疽。作者有话要说:来姨妈了,疼一晚上,但摸鱼倒是流畅不少。☆、第 65 章清双立在门边,掌心捧着只鸟儿。鸟儿刚刚带来吉兆,却又要送去噩耗。适才她运笔如飞,一字不落将要事写下,江梨郁之身世,江州之罪恶,以及笼罩住无名山的阴谋,都将被这白鸟携带着,落到无名山顶上。江礼一气说完,整个人脱了力,半死不活地软倒在桌旁,江梨郁想哭,却又不愿引得哥哥内疚,只好躲去隔壁,悄悄抹泪。倪裳害怕她出了事,跟去她身边陪护,白鸟被放走,屋内仅剩下江礼和清双。这么晚了,你去睡罢,吵到你,是我不好。江礼把脸埋在两臂之间,闷声说道。他的双肩在颤抖,他在压抑哭泣的想望。无事,此间只你我二人,若是难过,想哭便哭罢。清双拉开椅子,坐到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沉默片刻,又叹道:我还欠你一声抱歉呢。你不是懦夫,是我当初眼神不好,错怪了你。江礼想扯出一个微笑,却没能成功。嘴角很快耷拉下来,喃喃念着:我大姐她还在那里。和上次一样,我、我没能救她他的内疚与痛苦感染力太强,甚至通过喉舌,传达给了清双。清双垂下眼帘,长睫掩去眸中痛色,握住他的手,温言劝导:事发突然,那不是你的过错。你已救了小妹,从今往后,你们兄妹二人要好好的。对、对。你说得是。江礼颤着声音,总算不再掉泪,多谢,多谢。清双,我已无事了,你去休息罢,不必管我。若是不管你,再出了事该怎么办?清双柔声道,世事无常,世人皆随波逐流,如今你亦有所感悟,发觉己身原是水中一根浮木,这是已看透了人间,但你莫要忘了,两截木头靠在一起,总比独自漂流要强。语罢,扶起江礼走近床榻,催他躺下,自己搬来矮凳守在床头。江礼累极,伤势又重,很快便陷入昏睡,清双支着下巴看他,伸手摸摸他的发丝。目光一转,瞥见他唇边血迹,登时蹙眉,好生心疼。如此过了一夜,到第二日,白鸟飞回,带来叶景川的答复,与此同时,倪裳也为江家兄妹备好马车,由清双护送他们二人,到佳期如梦暂避风头。登车之前,兄妹两人回望无名山,那高山巍峨,半山绕云,这般美景,不知来年何时方能再瞧见。可怜的白鸟一夜未停歇,刚刚从无名山回来,又被清双带上马车。它须得在车里稍作歇息,待歇够了,还要去巫山送信给方鹭、方璋。寻他们二人前来,非是江礼的意思,乃是叶景川作出决定,江州其人深不可测,而要对待不知深浅的敌人,助力自然越多越好。前夜江礼携小妹出逃,江州不久后便已发觉,但为掩人耳目,不好大肆搜寻,只得暗中派人蹲守在城门,又于城中各处悄悄查探。不得不说江礼投奔倪裳是选对了人,江州纵然怀疑金风玉露,也无法做出举措。况且金风玉露的疑兵之计着实有效,马车出城,城门口的暗卫心生疑窦,却见那车帘被风吹起,里头仅坐了一个姑娘,只好将它放过。车行至安全地带,那端坐的姑娘坐不住了,打开车座下暗箱扶出小妹,掀开布帘问车夫:如今该安全了罢?我这身装束,要到何时才能改换?一开口,竟是男子嗓音。前头赶车的汉子闻言笑了,却是女子声线。回首打量一番马车里的人,故意调戏:小娘子倾国倾城,为何总想着要换掉这身衣裳?是面料不舒服了,还是款式不合心意?到了巫山,我再为你买更好的,怎样?清双靠谱是靠谱,但她玩心也太重了。江礼苦笑,摸了摸脸上的易容。坐回车内,揽镜自照,竟觉得她那句倾国倾城倒也贴切,然而自己终是男子,不能假扮红颜,她瞧着自己好看,今生恐怕也只能瞧见一次罢了。金风玉露的易容技巧,足以将男人变作女人,将女人变为男人,改头换面,修整轮廓,全不在话下。江礼望着镜中那张脸,愈发感到陌生,在倪裳手下,他成了另外一个人。怔愣过后,猛然回神,复又探头问着:真不能换掉这身衣裳么?路上哪儿有时间留给你换?清双道,你若真不舒服,到了佳期如梦以后再说。她既已发话,江礼不好意思再问。缩回车中,拿纱巾蒙住头脸,把妹妹抱进怀里,百转愁肠凝结。这一去,不知何年再归,巫山风景秀美,佳期如梦安适,但那终究不是家。江礼的家已不在了,小妹的家同样不在,江州着实有能耐,竟凭借一己之力毁去了那样许多。如今江礼草木皆兵,车轮的滚动,骏马的长嘶,都令他心颤,惟有抱紧小妹,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度,他方能真切地知晓自己尚在人间。无名山下,枯草摇曳,半青半黄的叶子掉在草丛里,草丛边上有几根断裂的横梁,皆被烧焦,早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不谙世事的孩童踩在横梁上头,这里敲敲,那里打打,死去的横梁震颤着,却无法喊出声音。它的喉舌被火烧毁,它的身躯,有大半在火中化作了灰烬。这是汪家的东西。昨夜汪家突然起了大火,火势凶猛,借着风吞噬整座房屋,汪家三口人于睡梦中死去。邻人前去救火,没能救回房子,更没能救回此间主人,夜尽天明之后,除却断壁残垣,再无他物。惋惜自是惋惜,别的情绪,却再也没有了。伤春悲秋,不适合乡间的人们。告别了这一夜,该笑的仍是笑,该活的仍是活,别人家中发生意外,妨碍不了大家自己的事情。年岁照样轮换,江河照样流淌,日子照样平平常常地过。只是无名山不平常。它注定不平常。有一行人抬着口棺材,于无名山脚停驻,为首那人神定气闲,瞧不出有多悲伤。过路人纷纷猜测,那是汪家的什么远亲,找来殡葬的队伍,即将收走一家三口的余灰,然而瞧那口棺材,又不像是空荡荡的模样。罢了,罢了。大过年的,这种热闹能少看还是少看,看多了着实不吉利。汪家三口人死得奇怪,兴许他们的冤魂要化作厉鬼,找人索命。这般想着,惊恐的人们拉走踩在横梁上晃晃悠悠的孩子,随之而来的,便是厉声呵斥。晦气这东西,古往今来都沾不得,沾上了就没好结果。众人仓皇着退避,很快作鸟兽散,江州心下冷笑,面上却不显露轻蔑。摆摆手示意随从放下江怡,他孤身一人,踏上了通往无名山巅的石阶。无名山不高,这山路不过多久便能走完,山间寂静,使他愉悦,而他最乐见的,还是这山峦被毁灭的情景。他家那头小白眼狼,自以为带走叶鸯的师妹,便能阻挡他上山的脚步,殊不知一切谋划早就成形,多一个理由抑或少一个人质,都不成大问题。原想利用长女的尸体,嫁祸于人,后来却又放弃。这通说辞,外人也许会相信,叶景川是决计不会信的,与其送笑柄上门,倒不如不加掩饰,索性让阴谋亮出獠牙。江州沿山路疾行,到山巅时恰是正午,叶景川坐在阳光可直射处,耐心擦拭一尊雕像,叶鸯立在他身侧。桌面上的玉雕表面平滑,映出刺眼光芒,江州站得较远,看不清它的形体,只依稀辨别出那是种兽,至于这兽是哪家哪类的兽,就说不上来了。他不去看那雕像,他的视线钉在了叶鸯身上。叶鸯注意到他的眼神,偏过头来,竟对他笑了笑。叶鸯一笑,叶景川也便笑,一面笑着,一面抬头对上江州,道:前辈造访寒舍,有何贵干哪?若要贺年,就免了罢。近两年不是什么好时候,煞气太重,欢喜不得。说完,放下手中软布,玉雕的全貌便呈现出来了。它浑身绿莹莹的,闪着幽光,是头只进不出专会敛财的貔貅。这翠玉貔貅,前辈瞧着可顺眼?叶景川特意在翠玉貔貅这四字上加重语气,状似无意,却极嘲讽。叶鸯轻笑,江州冷然。这对师徒,好似浑不知大难临头。他们是有备无患,还是效仿孔明唱空城计,江州一时拿不准主意,于是前行几步,在叶景川身前不远处站定,与之僵持。前辈远道而来,一路颠簸,抵达此处,又殚精竭虑,为南江谋划良多,想必是累得很了,何不过来歇歇?叶景川招呼着江州,转头对徒弟说道,你去泡茶,要最好的茶叶,最好的水。这是贵客,须得用心招待才是。叶鸯应声,拿起桌上软布,步调不急不缓,走进侧屋。待他走后,江州一撩衣摆,于石桌旁落座,同叶景川隔着一尊翠玉貔貅对视。叶景川眼神淡漠,江州眼中燃火,一冷一热,本也是平静之相,然而前者眸中那片冰湖底下,暗流早开始翻涌,等待着大动干戈。叶鸯很快端来茶杯,放在二人面前,然而那说是茶水,其中却无几片茶叶,充其量是烧开了的水,没有什么特别。江州怀疑他存心膈应别人,侧目望去,等他解释,而他不曾开口,仅是冷冷回望,那神情态度仿佛在说:你的茶来了,是好茶,这便喝下去罢。来到别人的地盘上,饮食都要注意。江州瞟了杯中热水一眼,将其置于桌面,并不擅动。他没那个胆量喝叶鸯拿来的水,谁能保证这小子不会使坏,给他下毒?瞧出江州满腹疑虑,叶景川不禁摇头。他心里有鬼,因而处处畏惧,处处谨慎,若换作旁人在此,断不会如他一般踌躇。行了。长辈说话,你跟这儿杵着做什么?到林子里头玩儿去罢!记得别掏鸟蛋,别捅蜂窝。叶景川把对江州的鄙夷全藏在心里,垂下眼睫小口饮着热水,复又抬眼,驱赶徒弟。叶鸯嗤笑:师父这话说得好奇怪,这畜生又不是人,您关心它是为何?再说了,这时节,这地方,哪儿有鸟蛋,哪儿有蜂窝?为师说有,便是有。叶景川道,这畜生呢,自然不是人,但它既会叫唤,又会走路,我们只好把它当成人啰。好啦,这儿没你的事情,你自己去玩儿,若是瞧见林中有野兽,怎样处理,就不用师父教你了罢?叶鸯不用他教,更没兴味听他们谈话,耸了耸肩,径自走掉。路过小院中摆放武器的木架,从上头取下佩剑,掂量在手中钻入林子,不过多时,树林边缘处枝叶纷纷摇动,惊起几只留在此处过冬的飞鸟。那鸟是动的,那人是静的。他们俱是静的,但从叶鸯踏入林中的那一刻起,一颗石子落入了平静湖面,一滴水掉进了沸腾油锅,刹那间天地变色,四面八方袭来的敌意将叶鸯包围。放眼望去,高低错落的枝丫上,蹲着的站着的,尽是些不会发声的飞鸟,尽是些不会思考只晓得执行命令的怪人。南江的暗卫,是这样的存在没有错,他们放弃了作为人的生活,心甘情愿地为江州作傀儡。无名山上有猛虎,南国同样也有,而这虎与虎,正和人与人一样,习性有所不同。无名山的老虎,平素安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脾气上来了,欲望上来了,至多吃一只小鸟儿,那南国之虎却与它大相径庭。南国的虎,平日里吃人肉,饮人血,身边还跟了不少伥鬼,充当它的利齿尖牙,陪伴它行凶作恶,旁人一眼望去,全然瞧不出这群鬼头脑里开的是什么花。人鬼殊途。叶鸯没心思猜测伥鬼的想法。他不信命,不敬神,不怕鬼。千千万万只鬼拥挤在他眼前,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轻易便能斩断的虚影。暗卫之暗,不在于服饰色彩,仅仅在于匿形潜影。好巧不巧,叶鸯偏爱钻研些歪门邪道,令藏匿在暗处的怪东西显形,是他平生乐趣之一。鬼想来,就来罢。叶鸯双眼轻阖,听声辨位,最近处的一人沉不住气,拔出短匕向树下猛扑;与此同时,叶鸯拔剑出鞘,鬼影幢幢的天地间出现铮然一声响,如鸿蒙初辟,如凤鸟长鸣,清音震荡山林,短匕不敌长剑威力,从中央裂作两截,随它一起裂开两半的,还有一颗头颅。干脆让红更艳,让白更纯,让那为虎作伥的鬼死得更彻底,让这寰宇间再不生幽魂。林间死寂。再过几息,八方云涌,四面风来,无数道目光直指叶鸯,剑影刀光齐动。暗卫们动了杀意。叶鸯亦然。叶景川放入林中的非是笼中幼鸟,而是一头与他同样疯狂的野兽。江湖中人,立在风口浪尖,踏着沸水烈火共刀锋,骨子里若不保留几分野性,怕是早被掀翻下去,尸骨无存。从踏足这片是非之地的那一刻起,人就注定要像野兽,注定要用旁人的鲜血,浇灌自己的生命。人有两面,一面外显,一面内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