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作者:鳖壳鱼梓酱      更新:2023-06-18 03:17      字数:5552
  给叶鸯那混账的回信,要等到何时才送达无名山下呢?提笔写下那封信时,叶鸯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他不想写信给江礼,然而正如他信中所说的那样,小鲤鱼三天两头问起江礼哥哥,如此一来,叶鸯就算不想记得这家伙,也要被迫记得。他气急败坏,终于在某日午后情难自制,以江礼的干爹自居,火冒三丈地坐在案前,给便宜儿子写信。他一边写,一边诅咒江礼染上风寒,最好再染上点不可言说的疾病,终其一生都无法在旁人面前抬头。愤愤咒骂好一会儿,忽觉过分狠毒,只好去掉后面那条心愿,单单按住了前头第一条,真心实意祈求老天开眼,把风寒强加到江礼身上。在叶鸯祈求之前,老天就已经开了双眼,江礼不光染了风寒,他还咳嗽,并且每晚不得安眠。当然,诸般种种叶鸯是不知道的,他咬着笔杆儿冥思苦想,最后放弃了写藏头诗咒骂江礼的想法。他的水平远不够吟诗作赋,像文人那样对骂还不带脏字儿,他这辈子是学不来了,只好等下辈子。叶鸯吸溜着鼻子,享受叶景川递过来的热水,思及江礼,几欲磨牙吮血,煎皮烤肉,咯嘣咯嘣嚼他身上大棒骨。想着想着,居然饿了,于是恼羞成怒,把笔一拍,就此打住,不再多言。把信托付给师父,师父转手交给倪裳姐,倪裳姐差信使送信,保准七日之内送到江礼手中。想象出江礼拆信时那精彩纷呈的神情,叶鸯瓮声瓮气笑起来,一旁的叶景川再读不下去手中的书,瞟他一眼说道:病人就该有个病人的样子,瞧你活蹦乱跳,显然并无大碍,莫要以病为要挟,逼我给你端茶送水了。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叶鸯立马大声咳嗽,咳嗽得太虚假做作,倒好似鸭子扯着嗓子在叫。叶景川险些绷不住,以书掩面不去看他,缓了一阵,放下书本温声劝阻:作虚弄假可要不得。当真咳得太多,假戏真做,弄假成真,届时再想反悔亦不可能,只好乖乖受罪。他所指为何,叶鸯心中有数,即刻停下了装模作样的假咳嗽,但很快又开始装作虚弱。叶景川无法,被迫放下书本,将瘫在桌上的小混蛋抱回来。桌面冰凉,叶鸯的外衣同样冰凉,叶景川蹙眉,三下五除二扯掉他外衣把他裹进棉被。棉被雪白而蓬松,叶鸯在里面裹着,从远处看好像一个大白馒头,从近处看又像是蚕蛹,叶景川俯身嗅他发丝间香气,颇为满意地拍了拍他肚皮。这等姿态过分亲密,而棉被太厚太重,压得叶鸯喘不过气,是以他不住挣动,想伸出两条手臂。考虑到天气寒冷,并且自己尚在病中,不甘心地叹了一声,闭上眼任由叶景川抱着,没过多久,头开始晕,眼皮开始打架,漆黑漆黑的天幕不断往下压,一点一点地到了底。叶鸯头一歪,身子一软,睡在了师父怀里。都睡着了,该不需要唱童谣哄他了罢?叶景川如是想。但依旧舍不得放手,把他搂在怀里拍拍打打,看那双唇由于呼吸不畅而微微开合,心中生了些怜惜之意。得了病的小孩子,再怎么闹也不比以往活泼,今年冬天难捱,叶景川别的心愿没有,惟愿徒弟病过这一次,就平平安安直到正月新年。叶鸯给江礼写信,期间不停小声嘀咕,叶景川耳力过人,自是听到了他嘀咕的内容,不外乎是希望老天有眼,叫江礼病得下不来床之类。他咒江礼染上风寒,倒也不全是嫉妒对方在师妹那儿得宠,叶景川想他之所以那样说,恐怕还是因为他自己得了病很难受,就盼着江礼陪他一道难受。能与他一起遭罪的人选众多,当中就有个心甘情愿受罪的,何必非要选江礼?叶景川搂住他,出神望向墙壁,耳边呼吸声时而粗重时而清浅,变幻不一,但都能撩动胸腔里的一团暖热,直要那心跳如雷的清醒之人也犯糊涂,做出点蠢人才会干的事来。叶景川暗骂一声蠢货,稍稍变幻姿势,低头去舔/弄叶鸯微微开合的嘴唇。舌尖本欲突破关隘,长驱直入,却又害怕吵醒了睡着的少年,因此不过是轻轻含着,舍不得啃咬,舍不得吮吸。人最忌讳过了病气,但叶景川以为,做别人师父的竟然干出这种事,已经不能算作人了,病气可能也怕急色鬼,不乐意上他的身。假若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不怕他,悄悄摸摸从叶鸯身上爬到了他身上,他倒也不畏惧,两人一同病着就是。破罐破摔之后,更加不想放手,双臂不由自主收紧一些,叶鸯不适,轻轻哼声,叶景川忙不迭抬起头,闭了眼不去看他,只怕多看一眼,登时被俘获心神。呼啸寒风之中,一点红姗姗来迟。早要她来,她不来,这时候不想见到她了,她却忽然出现。叶景川回望窗际,不曾出声,只摆摆手要她先回山下去,莫要在此煞风景。既然无事,为何唤我?哼。女子的抱怨飘零在山中杂乱声响里,艳艳的红才上了山没多久,又要飞回山下暖洋洋房间里去。叶景川目送她走远,想她这一生精致得要命,夏日偏爱穿白,冬日偏爱穿红,今年明年的衣裳永不重样,就连那钗环玉佩,胭脂水粉,都要时常更换;俗人只道女为悦己者容,可她没有恋人,打扮全凭开心,做人能活得这般洒脱而不受拘束,想来是极为幸福。那般幸福他也曾有,但后来突然不想再有。渴。叶鸯迷迷糊糊睁眼,去倒水。真把我当你爹?自己倒去,懒得伺候你。叶景川没好气,一口回绝他的请求。叶鸯闭着眼直哼哼,裹带着被子往他怀里拱,嘴里一连声叫着:师祖,师父哥哥,好哥哥,替我倒杯水罢,求你了。行了,闭嘴。我给你倒水,你别瞎叫。叶景川怕他再喊下去就乱了辈分,连忙向他妥协,扶着他躺好,走去桌旁倒水。再回来时,小混蛋还没清醒,喝过热水又睡了,睡得比之前还香,简直就是没心没肺的典型。☆、第 33 章方鹭传话过来,所托之事他已完成,应有的酬劳,一样也不能少。倪裳注视着镜中那张脸,精心装点着眼角。天大地大,容貌最大,她眼中一旦装了自己的脸,就再也容不下叶景川。身后被她冷落的人手捧瓷杯,杯口氤氲着热气,面上有些不正常的绯红,听到他发出怪异声响,倪裳这才舍得分给他一个眼神。说来奇怪,叶鸯的病痊愈得极快,可叶景川不知怎的竟与他患了同样病症。倪裳摇头,只觉这家伙是越活越过去了,小小的风寒都能将他无情击倒。面对倪裳略带嘲讽的目光,叶景川倒也坦然,倪裳不知内情,但他自己心里清楚这病是如何得来。他病得不难过,与之相反,竟有几分雀跃。如今的他,就好像个愣头青,找到了同心爱之人的一点点交集,立马欢欣鼓舞,恨不得敲起锣来,昭告天下。病成这样子了,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叶景川面部表情映在镜中,再投入倪裳眼里,直教她毛骨悚然。怕是脑子有病唷!倪裳放下梳子,撑着下巴对镜自赏,一边赏鉴一边想:倘若叶景川真疯了,她就转投方鹭麾下。方鹭当年也是个娇贵公子,家大业大,比叶景川更阔绰,跟着方鹭做事,绝对不会吃亏。主子尚在人世,她却开始考虑另觅良枝。若叶景川听得到她的心声,她将眼睁睁看着面前的镜子四分五裂叶景川舍不得打她的头,但砸一面镜子,还是易如反掌的。倪裳侍弄完脸蛋,转过身来面对叶景川坐着,等他发话。两方对视,叶景川率先开口:他要什么?我不记得了,你将那单子拿来予我。虽是这样说着,催她取来那所谓的名单,但倪裳没有动,依旧坐在原处,又低头观赏起了自己的指甲。十指的指甲红艳艳刚染过,正是美的时候,倪裳喜滋滋看它们,敷衍叶景川道:能有什么?就他那人呵,他想要的却也不多,一切全为他徒弟筹划罢了。方璋这小子,他所求之物每年不过那几样,我都懒得浪费纸笔,照旧往巫山送一份便是。既然照旧,那你最初就不应当告知我此事,你来我往皆是废话,实在浪费时间。叶景川道,放下瓷杯,起身便走。倪裳翻个白眼,趁着他推门之机,小声骂道:娘的,这不是他让我告诉你事情办完了么?要是不告诉你,又三天两头来问。我呸!抱怨完了,唤来小厮,命其到库房中按往年清单翻找出方鹭所需之物,一样不落送去巫山。未曾变更的谢礼,未曾变更的送礼之人,未曾变更的时间,未曾变更的地点,年复一年,这般枯燥无味地过下去。倪裳打了个哈欠,竟在这时候困了,强忍着睡意,打开走廊尽头处那扇窗,冷风吹进来,吹得她精神了些。于风口站了不到一刻钟,热气尽散,颈间发凉,倪裳忙关了窗,回身进屋忙活起叶景川新安排的事。她盼着叶景川来给她安排事情,好让她不至于太空闲,同时也不太希望叶景川来得频繁,毕竟这奇特的家伙,每次前来都随身带着大麻烦。别人出生入死替他摆平北叶南江,他倒好,每日在无名山上享清福,硬生生把二十八岁过成了八十八岁。倪裳叹气,暗道一声小老头儿,从架上取下某本书,粗略翻了几页,找到其中夹着的纸,便抽出来,放到桌上展平了看。满纸的江字使她眼花缭乱,她挑了挑眉,自袖中取出另外一张纸,其上亦是满满当当的江,竟然全是江家人的名讳。取来砚台边闲置的笔,对照着两份名单上的人名涂涂抹抹,勾勾圈圈点点,口中念念有词,没过多久,半张纸浸透了墨色。这一群年迈,早就驾鹤归西;那几位命不好,业已与世长辞;剩下的这个那个,这些那些,俱是被方鹭师徒清理掉的杂鱼。大多人名被倪裳抹去,其余的皆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暂时动不得,不过以后叶景川是否会盯上他们,还不大好说。做师父尽职尽责到这程度,叶景川真是独一份。方鹭对方璋的宠溺现于表面,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而叶景川对叶鸯的宠溺,非是相处之日久,绝对难以觉察,他的温柔与方鹭不同,他是内敛的,低调的。倪裳有时会想,叶景川就好像一座山,满腔柔情全藏在山中,谁有资格享受他的柔情呢?当然是住在山中的人。叶鸯常驻无名山中。倪裳撇撇嘴,把两份名单一折再折,点起火烧掉,随后重新抽了张纸,端端正正写下几人大名。江,江,江!又是江,总是江。倪裳看得烦了,待那墨迹干透,便啪嗒一声把纸倒扣过来,闭着眼深深吸了口气。她快要不认得这个字了,快要恶心这个字了。当真难受,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连抄数百遍叶字的时候。幸而叶景川近几年来只盯着南江北叶,暂且没想着去折腾其他大小世家,否则倪裳非疯掉不可。五日后,满载货物的马车于佳期如梦门前停驻,方璋自楼上某扇窗中探出头,笑着同那驾车人打招呼。对方热情回应,简单寒暄两句,很快扬起马鞭,趁着天色尚早,行人稀少,一路往西疾驰。西边正是方鹭那大院坐落之处,方璋意味不明地笑笑,整理好散乱的衣襟,恢复成一本正经的模样下了楼。他彻夜未归,师父不知他去了何处,现下他装出正经样子,方鹭定不知他昨晚宿在佳期如梦。方璋伸个懒腰,好似一只大猫,瞳中一闪而过狡黠的光,转眼间重归静寂。晃回家门口时,师父也才起身,正倚在门边看人一箱接一箱从马车上搬下东西,整张脸都写着疲倦,眼眶泛红,恰是昨晚未休息好的证明。徒弟一夜不归,他竟如此担心,方璋离远了看他倒还好,待到走近,看清那张憔悴面容,心便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编好的谎言还没来得及说出,就永远失去了现身的机会。方璋抢在方鹭开口之前唤了声师父,本以为能哄得他开心,结果他仅是扫了一眼便扭过头去,连笑都不笑,多余的表情更是不肯施舍。方璋一下子蔫了,打心底里生出种挫败感,师父是真生气了,怎样哄也哄不好。无名山送来的,就都在这里了,是否有缺失遗漏之物,还请方公子亲自检验。车夫抹了把额上的汗,从一旁木箱上取下张写了字的纸。方鹭接过,一一核对,确认无误后便将它收起,这才露出了今日首个笑容。他之所以笑,不是因为徒弟,而是因为那送货来的车夫。他有意冷落方璋,对着别人时笑靥如花,转眼望向徒弟,就冷言冷语,不停往人脑袋上泼凉水,浇得方璋从头凉到脚,敢怒不敢言,有苦说不出。是自己有错在先,怎好意思对着师父抱怨?方璋追悔莫及,想开口却讷讷无言,只得垂头丧气,任由师父呼来喝去。方鹭坐在一旁冷眼看他忙碌,半句好话也不想对他讲,闷了许久,说道:若有下次,你不必再回来了,同佳期如梦里那些姑娘过日子去罢。旁人净会夸你听话乖巧,专拣好听的说,又有几人晓得你这德性?方璋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低了头不敢同他对视,那张嘴仍然有骨气,坚守着谎话不愿让步:我没有!还说没有?!方鹭怒极,一盏茶尽数泼到地上,看得出来,他本是想泼徒弟一头一脸的,顾忌着天凉,生生忍住了。青石砖代方璋受过,可怜巴巴地湿润着,方鹭胸口起伏不定,闭上眼缓了缓,忽然起身,拂袖而去,把徒弟一个人抛弃在库房里,留之与满屋零散物件作伴。方璋恨恨咬牙,在箱盖上捶了捶,眼角余光瞥见旁边一面蒙尘圆镜,那镜面上落了层灰,却依旧能映出外界景物,尤其是他领口处火红的胭脂印。呆愣半晌,猛然想起这是昨日意乱情迷之时所留印记,原来他考虑到多处,唯独忘记了收拾最显眼的地方,怪不得师父一眼看穿他在说谎,给他甩脸色。他挨骂算是活该,没被剥皮那是方鹭心软,落到如今这步田地,皆是他咎由自取。事已至此,旁的办法暂且想不出,绞尽脑汁也仅能想到找叶鸯求助,叶鸯那小子惯会装傻充愣得了便宜卖乖,要是能从他那讨教得来一招两招,不愁哄不回师父。方璋手脚麻利,将库房里里外外打扫干净,诸多物品摆放整齐,随后匆匆忙忙去洗手,洗完便一头扎进书房,掏出纸笔给叶鸯写信。由于心急,字迹十分潦草,不过细读之下仍可辨认,方璋一挥而就,通读几遍,自认为此举精妙,天衣无缝,刚要转身找人去送信,一回头竟望见师父立在门前,袖着手冷着脸看他动作。给谁写信?方鹭问,是向红颜知己倾诉衷肠,还是对小鸳鸯抱怨我这个师父做得差劲?哪一种都不是,他猜错了,但方璋的确是给叶鸯写信,因此听到他后半句时,情不自禁地移开视线,去看他旁边那扇窗。拿来!方鹭见他眼神躲躲闪闪,认定他在叶鸯面前说自己的坏话,上前一步意欲夺走他手中信笺。方璋脸色一变,来不及细想,伸手扯住信纸头尾,刺啦一声将才写好的信撕作两半。一不做二不休,既已撕作两半,干脆撕成四五六七片,方鹭站在门边,愣愣地看他把信纸撕碎,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两厢对视,一人眼里平静如水,一人眸中巨浪滔天,方鹭怔忪一瞬,猛然反应过来,抄起倚在窗畔的竹竿,不由分说便将方璋赶出书房。方璋挨了一顿骂,又挨了一顿打,叫师父赶去大门口罚站,来往行人见惯了他受罚,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经过,倒也缓解了几分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