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早晨凉风习习,这也是南方夏日一天之中最舒服的时候。

  许盈的生物钟十分守时，到了点之后就醒来了。躺在榻上眨了眨眼，看着床榻上方颜色陌生的纱帐,他这才想起来他现在并不在自己家里，而是留宿在了周家庄园。

  外面的天空蓝蒙蒙的，天色是将明未明之时。而外间守夜的婢女刚刚换过班，一直竖着耳朵注意内室的动静。此时一点儿轻微响动也逃不过她们的耳朵,很快想到许盈应该是起床了。

  她们倒没有立刻进入内室,她们了解过一些许盈的习惯——许盈并不喜欢睡觉的时候还有人在一室之内守着,另外,也不喜欢婢女奴仆过于‘服务’。

  这在此时的贵族男女中比较少见,他们大都是早就习惯奴婢们‘无微不至’的服务了。这一方面是古人对‘自我’的看重没有现代人重，现代人总觉得每个人都要有‘私人空间’，像家里每个孩子都最好有自己的房间，这就是这一点的体现，而这在古代是不存在的。

  另一方面,也是古人对奴婢的认知不同了事实上，很多贵族并不将奴婢当成是‘人’，而是当成了类似于物件的存在。睡觉的时候身边多几个奴婢侍奉，这就和房间里多放了几个摆件,床上多摆了一个软枕、一个汤婆子一样，谁又会觉得这有问题呢？

  不过,许盈这个习惯也没有引起什么侧目。此时刚刚觉醒了‘自我’（大都在贵族中）,有各种古怪癖好的贵族多了去了,许盈这点儿习惯连洒洒水都算不上！根本无人在意。对于周家的奴婢来说，他们只要尽量照顾好这位贵客就好！

  家里的贵人或许还能有小小的疏忽，一般也不会有难以承受的后果。可是这位‘贵客’就不同了,若有不好的，他当然是不会罚人的，可被主家贵人知道了，有一个算一个，必然是逃不过的！

  奴婢们在外准备着，像是早起要用的洗漱用品，这个时候都备上。然后不过一小会儿，内室的动静变得大了一些，也变得连贯了一些。等到这个时候，不必室内的许盈说些什么，奴婢们就像是收到什么信号一样，鱼贯而入。

  穿衣束发、洁面漱口，等到这些都差不多了，天色也脱去了最后一丝浅蓝。

  今日大概是个有雾的日子，许盈打量了一眼，屋外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白纱，朦朦胧胧。

  “郎君要用羹汤吗？”婢女小意问道。

  贵族之家不管主子们实际吃多少餐饭，规矩上都是一日两餐，只不过正餐之外还有许多小食。而现在这个时间远不到饔食时，可也不能看许盈饿着。所以照着庄园中贵人的例，婢女问许盈要不要在自己房里吃一点儿食物。

  许盈站在廊下看着乳白色的雾气，腹内虽然空空，却没有什么食欲，一不小心就陷入到了沉思当中。旁边的婢女哪敢打扰他思考，一个个都不说话。

  许盈从沉思中醒来，下意识开口道：“今日要去山中的郎君、女郎都起身了吗？”

  今天他和周家几个同辈约好要上山大夏天爬山听起来很不搭，其实不然。趁着早上天气不热，循着山中小路去到别馆也挺好的。山里林木多，可比外面凉快多了！在这个没有空调，甚至连冰也极少的时代，山中避暑是富贵人家最常见的夏日避暑法。

  婢女规规矩矩道：“回郎君，看时辰该起身了。”

  别说今天大家约好了要上山，必然要赶早。而且就算是没有这一遭，这也到了往常起床的时候。这个时候的人，除非是生活特别糜烂，一点儿规矩都没有的，不然少有大白天睡懒觉的。而作为年轻男女，这上面的要求更严格，所以婢女就算没亲眼看过，也敢说其他人已经起身了。

  许盈点了点头，来回踱步了一会儿，忽然就向外走去了。

  周家奴仆也不敢劝，只能连忙跟上。结果随着许盈越走越近，他们这才发现许盈是往周若水的住处去了。

  跟随的人一言不发。

  这个时候礼教本就不是明清时那种严格的样子，更何况如今世道乱着，很多时候就算是想做个礼法人也顾不得！所以，作为实打实的未婚夫妻，男女之间见面并不算什么大事，最多就是这会儿过来时间上有些刁钻。

  但也就是这样而已。

  许盈和周若水在一大堆奴婢的簇拥下见面，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怎么也算不上失礼，完全在此时规矩容忍的范畴内。

  然而，就在大家以为许盈要去见周若水时，许盈又停在了院子外面，只是看着院子里一向外伸出的枇杷枝叶出神。

  这时周若水的一贴身婢女正好从内走出，见到许盈站在外面有些奇怪：“郎君是来见女郎的吗？怎么不进去，在外站着？”

  婢女在周若水面前也很受宠幸，身为婢女，却是比较有体面的那种，所以和许盈说话的语气也比较随意。

  许盈抿了抿嘴唇，似乎是有点儿不好意思，小声道：“你去问问你家女郎我这时去见她会不会不太好。”

  明明一会儿大家就要集合去山中了，偏还要来见她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就是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像在犯傻。许盈自己作为男孩子，自觉傻就傻点儿，谁还没有沙雕的时候呢？他只是担心若水一个女孩子，还是一个古代女孩子，会不会不好意思。

  婢女一时摸不清楚许盈什么想法，只是莫名觉得这位一向风姿卓然、潇洒自如的许郎君有些有些傻乎乎的（？）。

  点了点头，转身回去就去找周若水，很好地充当了传声筒。

  周若水听说许盈在外面却不进来，只是徘徊，已经觉得有些好笑了。此时又听说许盈问这样傻的话，忍不住掩唇一笑：“好新鲜的话你去外面问问他，有什么好不好的？还有，既然知道可能会不好，怎么又巴巴过来了！”

  婢女听了话就要往外走，然而还没走出屋子，就被周若水叫住了：“让他进来回我！”

  婢女脆生生地应了，身为贴身婢女她哪能不知道自家女郎的心意！这下脚下步子都快了些，就怕让女郎‘等急了’！

  等待的时间总是长的，但真等到屋外想起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周若水又觉得奇怪时间是不是过的太快了一些？

  许盈走进了屋内，却没有越过周若水身前的一座屏风，怕冒犯了她。

  许盈站定在屏风外，此时天边旭日东升，却并不强烈，金色透过了白云的缝隙，让东方的云朵变成了一片又一片镶着金边的花瓣。从缝隙中透射而出的阳光是浅金色的，一缕一缕，射过了白色的雾，最后照进室内，让许盈的身影留在了屏风上。

  周若水看着屏风上的人影有些怔怔出神只是一个人影而已，她就可以想到那是一位怎样如松柏翠竹，如白云长风的君子。

  室内的气氛有了变化，不期然变得缱绻情深起来，这一点就连旁边一无所觉的婢女都能察觉到了。

  许盈在外面回周若水之前的话，低声道：“倒是无有好与不好，只担心唐突了女郎至于为何心中明明有想到这些还来”

  说到这里，许盈停顿了一下。而随着他这一停顿，室内原本眼观鼻鼻观心的婢女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人都是容易被气氛影响的生物，这个时候她们分明意识到了某种不一样的东西。在这之下，她们都下意识控制住了自己，生怕惊扰了屋内分明连面都没见到的青年男女。

  许盈踟蹰了一下，却没有真的打算隐瞒什么，只是声音压得越发低了，恳切道：“在下思慕女郎，见到院中花木是女郎，见到轻云薄雾是女郎，见到天明亦是女郎想来见见女郎，竟一刻不能等。”

  “哪里还顾得好与不好！”

  “待回过神来，人身已在此处。”

  长长久久的沉默，打破这沉默的是周丽华的叽叽喳喳她今日也是要去山中的，这会儿是来和周若水汇合的，打算和周若水一起找别的族兄族姐。她显然不知道许盈和周若水原来在说什么，只是见他们一句话不说，觉得有些呆傻，就过去打破了这种沉默。

  “扑哧”周若水在屏风后忽然一笑。许盈也听见了，但又不好问周若水在笑什么。

  “愣着做什么，该去与大兄他们汇合了再不去，日头升起来了，如何出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