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第 106 章
作者:三春景      更新:2022-03-31 00:52      字数:3202
  有时候就是这样,你以为‘理所应当’的事,在别人那里从不在考虑中这世界上哪来的那么多‘理所应当’?

  听到许盈脱口而出的话,原本怒气冲冲的裴庆忽然笑了:“玉郎《左传》倒是读的精深。”

  许盈的学业进展很快,《论语》、《诗经》、《尚书》学完,如今正是《仪礼》快要结业。但这不是说许盈只读过这些书,其他的三礼五经,再加上《汉书》和《太史公》,他也是有提前阅读了解的。

  ‘相忍为国’一句语出《左传·昭公元年》,原句是‘鲁以相忍为国也,忍其外不忍其内,焉用之’

  此时忽然没了怒气,并不是裴庆不生气了,而是骂了几句之后他自己也知道,他在这里着急上火,将整个羊氏都骂了进去,也没什么用!洛阳那边争权夺利而罔顾天下、罔顾汉人江山者,根本不会因此收敛。

  许盈少见的心烦意乱,根本不能去接裴庆这话,只是闭了闭眼,道:“学生不过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慷他人之慨罢了。若真在洛阳,恐怕也会为时事所阻,难以做出决断。”

  想象是很美好的,但对洛阳情况设身处地一番,就会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了。现在洛阳的情况是几方角力,一方就算有心收手、‘相忍为国’,也得考虑人家会不会配合!如果其他势力不配合,就算是被人家不费吹灰之力吞掉,到头来也于国于家无益。

  这种情况,类似囚徒困境只要有一方没有同样的想法,而是快快乐乐地通吃,就不可能达成目的。而其他势力也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更加无法如此去赌!

  十室之内,必有忠烈许盈虽然激愤之下喷了洛阳诸公,但他其实很清楚,哪里都不缺自私之人,哪里也都不缺为国为民的忠烈。

  “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玉郎这话倒是说的有意思。”裴庆没听过这话,但理解意思并不难,轻轻笑了一下:“不过为师却不这样觉得,若是玉郎在洛阳,能摆布时事,绝不会如这些人一般!”

  裴庆平常对着许盈没多少正形,但在关键时刻,他比许盈本人对自己还要更有信心。

  事实上,如果他对许盈没有信心

  ,最开始就不会成为许盈的老师了。

  而在场的几人,除了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的罗真,羊琮和裴庆其实是一个想法——他们并不认为许盈可以放弃一惯的原则,和其他人和光同尘起来他没有一颗能将普通黎庶踩在脚底下的心。

  他太心软了,他做不到的。

  虽然明白这是这个孩子明摆着的弱点,而不够杀伐果断的少年说不定某一天会因此输、因此死。但至少在这一刻,无论是裴庆,还是羊琮,都希望他能一辈子如此。

  他们想要一个有才能的人、一个雄图大略的英雄结束现在的乱世,让一切都好起来。但前提是,这样的人是现在的许盈,如果他不再有这样明显的弱点,那反而没有意义了。别的不说,羊琮自己难道不能以宗室的身份涉足其中?

  他只是很清楚,自己不是许盈那样的人,没有他的才能,更没有他的‘弱点’。处在洛阳,他或许会有挣扎,但他最终的选择更大可能是和其他人一般无二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能真正意识到,自己其实只是一个普通人。

  不论他有着怎样尊贵的身份,不论他内心有着怎样的挣扎,现实就是他和绝大多数的人一样,在长大的过程中已经学会了趋利避害,学会了保存自身,无法去选择背离大多数人的选项。

  他没有那个勇气。

  然而,他做不到的事,总有人能够做到抱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太狡猾了,将理想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如果失败了不是自己的过错,中间经历的种种痛苦与负重,也和自己无关,或者说就算是想要分担也做不到。而最终如果能成功,对于自己来说就是理想实现了。

  是很狡猾,但这就是身为‘普通人’的他做出的选择!他知道自己无法去负担天下人,自己的理想只会将自己压垮所以他逃了。

  他为什么第一时间想到来东塘庄园,貌似是想和裴庆商量接下来怎么办。实际只有自己清楚,这里面包含着想要将这个少年推入大争之世的私心——虽然平常羊琮会奚落裴庆,说他在许盈的事情上太一厢情愿了。但真正来说,在这件事上他们或许一般无二。

  裴庆总不放过任何一个将许盈往那条路上引的机会,

  而他现在所做也没什么分别他知道许盈生活在东塘庄园之中,生活在许多人的保护之中,就算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也无法真的感同身受!

  他对当权者的不满、对于普通百姓的同情都只是出于朴素的感情。

  而这是不够的,要想让他义无反顾地走上那条路,需要更强烈的情感与意志!他得明白,这个天下危如累卵,必须得有一个人站出来负担天下!而这个重任交托到其他人身上,是无法放心的,只能自己来!

  羊琮知道这很难,这得让许盈对这个天下失望,对天下‘英豪’失望——想也知道这个过程不会愉快,人对外界失望的过程,本身就是对自身的一种磨损。

  但羊琮依旧只能如此,他也是自私的!为了自己的理想,只能如此了!

  也就是这种时候,羊琮才更能看清自己的伪善与自私旁人看来,他待许盈如子侄,处处关照,是最好的长辈。但他哪有那样无私和善,他自始自终都是有自己的目的的。

  裴庆对自己的信心,许盈压根儿就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然而仔细想想,如果他处在洛阳这个漩涡中心,无足轻重也就算了,真能影响时事,他确实很难不顾黎民百姓,而是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路。

  但许盈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才能’,这不过是他人生太过顺遂平和的副产品。

  上辈子生活在繁荣平和的国度,除了得绝症,根本没有遭受过任何打击。这辈子虽然生在乱世,但他所在的家族保护了他,如果不是他能接触到外界,有上辈子的记忆,说不定对乱世都不会有太过清晰的认知。

  一个人生经历是这样的人,只要不是具有反社会心理,自然会偏向守序善良,对于受苦受难的普通人也很难不去同情。

  在许盈看来,大多数现代人都无法在那种境况下无视那么多人的苦难。

  许盈没有意识到,即使是相比起大多数现代人,他都是更有勇气的那一个,有的时候保全自身是一种本能。

  不过,他有一点是对的,这确实是他人生太过顺遂平和的产物——上辈子时,他还没来得及遭受挫折,人生就以一种意外的方式戛然而止。这辈子活了十多年,可也没经历什么打

  磨。

  生活的打磨是很奇妙的,有的时候会让人更尖锐、更锋利,但更多时候只会让人更钝、更圆滑。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打磨的多了,就失去坚持到底、哪怕同归于尽的勇气了!

  血是热的,那才能抛洒,等到血已凉,是下不了那个手的。

  许盈此时其实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的,微微侧过了身,垂下眼皮道:“真要是那般,也不过是莽夫而已,比不得此时洛阳诸公运筹帷幄,以天下为棋盘,众生为棋子。”

  这当然是一种嘲讽了,但未尝没有一点儿许盈的真心他是真的觉得以自己的心性,恐怕是做不来棋手的。

  见到别人的伤口汩汩流出鲜血,他下意识地就会跟着痛起来,他是一个同理心很强的人。如若不得不面对那种情况,在现实和内心之间只能苦苦挣扎,找不到出路光是想想都觉得很苦了。

  “哈!”裴庆嘲讽一笑:“洛阳诸公呵,运筹帷幄说的好听”

  裴庆心中有气,但到底也知道嘴炮容易,做事却很难,所以话说到一半也不去嘲讽什么了。反而忽然低落起来:“说来也是,天下人确实重要,但此时为了迅速稳定局面,也必须先争斗一番。”

  既然无法统一所有人的想法,做到相忍为国,那就只能正面角力了。裴庆只希望这个过程能够短一些,牺牲的人少一些。

  “这大概便是牺牲了,欲成大事者,必然不拘小节。”裴庆这话有些讽刺,但里面也有几分真心。他其实也知道,以如今的局面,有一个强人出来稳定局面,反而比较好。至于为了诞生这样一个强人,中间的死伤无数,那也只能看成是一种必要的牺牲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

  而正是裴庆的这几分真心,让许盈抬起眼帘看向他:“牺牲?原来先生是这样想的。”

  他以一种绝不认可的语气道:“不,先生,那不是牺牲,若那是牺牲,未免太可笑了那不过是慷他人之慨,不过是拿血肉当赌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