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界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鼎鼎有名的晴明道人并非一开始就是剑修。

  他最开始, 是一名器修。

  身为一名器修, 晴明道人自有师承。晴明道人的师父, 也就是飒飒的师祖, 是一位极有名气的器修，道号月来，被修真界众人尊称为月来道君。

  师祖他老人家有一怪癖——从不肯将自己炼制的法器售与他人，但若遇见与他法器“有缘”的人，反而会免费赠予, 是以从来入不敷出。

  因为这个怪癖，出身修真界世家、颇有些产业的月来道君很快就炼制不起法器了——炼器赚钱也烧钱, 灵石花光了, 家族也不肯再给。

  但困窘的月来道君并未向现实低头，他转头就借灵石聘了几个器修和擅长理事的小辈，开了一家婚庆公司……啊不，合籍大典承办司，名唤月下斋。

  由于月来道君到处送法器的性子，上到天机阁下到合欢宗, 没有他不熟的人。

  人帅路子广，月下斋之名，很快名扬整个修真界。

  月来道君很快脱贫致富, 法器随便炼，见人随便送。

  晴明道人是月来道君家族的小辈，很早以前便被家族强买强卖, 拜了月来道君为师。

  晴明料想师父是不愿意的，但那个时候，他师父还没创办月下斋，欠了家族不少灵石。家族将晴明道人送给月来道君作徒弟，他也不好推脱。

  月来道君总说自己的徒弟不像一名器修。

  晴明不解，却听月来道君一本正经说：“你这小儿炼器天分也是数一数二，对法器，喜欢也是有的，但不是真爱。”

  “怎么能用法器换灵石呢。”他小声嘀咕。

  照着月来道君的说法，修真界就找不出几个合格的器修。

  晴明道人非常实在，将师父的话语当作耳旁风，继续将炼制好的法器一批批送到寄卖行，又带回无数炼器材料。

  灵石装满了一个又一个空间戒，与此同时，晴明炼器水平突飞猛进，远超同辈。

  他以为师父总会认可他，没想到后来月来道君飞升，临行前还对唯一的徒弟交待一句，想要转修就转修，绝不要顾及他。

  因缘也罢，注定也罢，晴明道人后来果然转修剑道。

  月下斋被月来道君交到了他手上，因为有麒麟族的份子，晴明道人渐渐同方辰熟悉起来。后来有了徒弟，就将其交到大徒弟，含霄的手上。

  月来道君和他都不怎么管事，含霄却管得极认真，在他的手上，月下斋蒸蒸日上，很快成为行业翘楚。

  后来想想，含霄确实有成为一宗掌门的资质。

  晴明道人座下七个徒弟，投入感情最多的，是大徒弟和三徒弟。含霄是他第一个收下的弟子，最为不同；长风……他没有及时发现弱水的阴谋，对她有愧。

  其余的，二徒弟爱游历；四五徒弟多半同谁有仇，但不愿说；六徒弟跳脱没心机。除了教授剑法，他们都没用晴明道人操什么心。

  小徒弟，也就是最出名的徒弟……最令他发愁。

  他是在剑冢投影世界中见到小徒弟的。

  那个时候，晴明道人违背家族意愿，同梳月仙子解除了婚约。碍于花月夜的面子，也省得家族长辈来烦扰，晴明道人进入剑冢进行修炼，对外说是被罚了。

  天生剑体乃习剑之人的梦中体质，晴明道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几乎没有犹豫便将飒飒收为弟子。

  后来她的天分果然如他所料，不光剑道，于炼器上也让他惊喜。

  只是，让人发愁也是真的。

  桩桩件件的事在小徒弟历练的短时间内爆发开，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后来宗门剑将飒飒带到剑冢，赤霞告知始祖之事，令晴明道人生出一种“果然如此”之感。

  飒飒的话解开了含霄的心结，却不能抚平晴明道人的愁绪。若不是修真之人身体坚韧，他可能头都要秃了。

  他到天衍宗求了三道锦囊，尽全力为徒弟炼制了洞府。

  徒弟遭遇的敌人不是他能够应付的，晴明道人只能做自己能够做的。

  连自己的敌人，也是借小徒弟的机缘解决。

  一剑刺穿弱水眉心，他多年心结终于得解，察觉自己触及到了飞升的门槛。

  但就这么飞升，他是万万不放心的，晴明道人一直压制着境界。

  等过了一年多，快要压制不住的时候，小徒弟带着道侣回来了。

  晴明道人开始为小徒弟准备婚事——他定下条条款款，便和方辰、器灵一起炼制请柬去了，由大徒弟负责具体实施。多年管理月下斋，含霄虽算不上亲力亲为，却也熟悉其中关窍。

  合籍大典很成功。

  没过多久，一切都结束，他也终于能放心飞升。

  徒弟们已经能自立，他得去看看，师父是不是还在到处送人法器。

  多半是的。

  ——

  含霄很早以前，便决定争取剑宗的掌门之位；无他，剑宗这个宗门，太让人不放心。

  从上到下，从弟子到长老，都泛着一种天真，或者说是理想主义，见人先往好处想。

  这对于修炼是好事，甚至于，在修真界行走，也未必见得坏——剑宗的朋友不交则罢，交则必定能托付生死。

  剑宗在修真界的超然地位，除了实力超群，更多由此而来。

  但含霄还是放心不下。剑宗从弟子到长老，在他心里全是傻白甜。

  对此，他师父，晴明道人嗤之以鼻，说他想太多，却也没阻止他为争取掌门之位做准备，甚至先一步将月下斋交给他管理。

  实际上，也没什么人跟他抢。

  含霄很喜欢剑宗。

  他是被晴明道人从邪修窝点里带出来的，那邪修窝点干的不是旁的，单单一样，人口贩卖。

  含霄的爹在家族争斗中失败，走火入魔死了。

  他是被大伯送到邪修手里，卖了个好价钱。

  上上品木灵根，虽年纪小，却也瞧得出的相貌，不管炉鼎还是继承人，都令邪修们颇为心动。

  含霄迟迟没有被买下，大抵是那转卖的邪修待价而沽。

  他在那邪修手底下生活了半年。那邪修对大概将他看作摇钱树，对他算不上坏，却也没多好。

  半年间，他看着“同伴”来了又去。

  屈辱、麻木算是好的，堕落、恶意也是寻常，他甚至见过两个人为争取一个更好的买主而互相撕咬，血肉淋漓。

  就算在这种环境下，含霄也没想过要去死一死。事实上，一举一动被笼罩在邪修的神识之下，他也没办法去死一死。

  他的灵魂好似分成了两半，一半在邪修的监管下，按部就班地生活；另一半，冷眼看着小小院落之内，“同伴”们的挣扎反抗。

  后来那邪修窝点被剑宗捣毁，晴明道人交给含霄一张剑宗收徒帖，等他通过考验，将他收为徒弟。

  十八岁那年，含霄剑心初立，晴明道人说他的剑中总带着一股子悲悯之意，是仁剑。

  十八岁的含霄并不赞同。

  见到一个人，他总习惯将对方往坏处想，而非好处。他哪里称得上“仁”？

  含霄看剑宗上下都是仁人，自己挂上春风化雨的微笑混在其中，恍若一只混在珍珠堆里面的黑芝麻馅大汤圆。

  晴明道人瞧见徒弟花月容貌上挂着温柔微笑，唇角弧度翘起恰到好处，明显不赞同他老人家的话，伸手敲了敲徒弟的脑袋，没说什么。

  之后含霄同别峰弟子外出历练，遇上想对他们下手的往日“同伴”。

  对方扎着辫子在角落哭泣的面容在含霄脑海中闪现一瞬，他毫不手软地将灵剑刺入她的心房，更觉得自己并不“仁”。

  极是峰大师兄擅长的一招剑意，叫做“春风化雨”。不过，这剑意在邪修看来不似春风，倒似断头秋风。

  比含霄的剑更为人乐道的，是他的容貌。

  在含霄抵达剑神境，终于承认自己的剑，确实算得上仁剑时，他接任了剑宗掌门之位。

  接任掌门之位的同时，含霄获得了天下第一美人的殊荣——金丹期的极是峰大师兄，相貌未必比不上化神期剑宗掌门；但天机阁发布的修真界美人榜，榜上有名的，从来只有具有足够实力的人。

  一个筑基、金丹成为天下第一美人，犹如小儿抱金过闹市，带来的从来是危险而非殊荣。

  虽然含霄也不觉得有多荣耀便是。

  带着崇敬的心理，他翻起始祖给历任掌门留下的卷宗——剑宗始祖是剑宗长老弟子的精神图腾，他也不例外。

  含霄的道心有点崩。

  然后，峰回路转。

  再然后，师妹带回了他们始祖。

  等一切尘埃落定，当含霄守着宗门，发现自己天天处理的，多是类似于金灵猫和巨龟打架这类鸡毛蒜皮的时候，不得不承认，天下太平，邪祟难生。

  敲了敲金灵猫的毛脑袋，含霄翘起唇角，决定早日卸了这掌门之位，去找师父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