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作者:绿意生凉      更新:2023-06-13 16:05      字数:4419
  当我再醒来时,已在一辆马车上,仍是一身破旧衣衫,满面泥灰,而他已不见了踪影。还是从护送我的兵士口中,我才知道了他的名字,他是谁家子弟。那个从乱军之中、马蹄之下救了我的少年将军,竟然是当朝司空卫畴的三公子——卫恒。卫恒,卫恒……我在心底默念着他的名字,觉得甜蜜而又忧伤。不意在这兵荒马乱之中,今夕何夕,我竟能得遇公子?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白衣银甲,悠悠我思。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可是在这乱世之中,能保得性命已实属不易,又安敢奢望其他。何况,我虽心悦于他,然他又是否知晓我的心意?只怕在他心里,只当我是个普普通通的逃难百姓,是个满面黑灰,跟只泥猴儿一样的乡野少年。可他又为何会派他的亲随护送于我?那亲随说他有军令在身,即便有伤在身,也仍须征讨贼兵。同他这一别,更不知何日才能再得相见。我本以为那一队兵士会将我同其他逃亡的百姓一道,护送到离洛城较近的阳城。却不想,在我们到了阳城之后,那队兵士继续护送我朝东南方向而行。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当日对我的那些许诺,竟不是为了安慰我而随口一说,而他所说的安全的地方,竟是他的家——许都的司空府。从阳城到许都的一路上,除了挂念家人外,我的心中几乎没有忧伤,只有欢喜。他竟然将我安置到他的家中?是否……或许……更让我喜出望外的是,到了卫府,我才发现,嫂嫂和母亲她们竟然也在这里!原来当日靠着洛城百姓相助,嫂嫂带着母亲和幼弟甄岩从贼人手中逃出,因再无处可去,只得到许都来投奔我姨母杜夫人。杜夫人是我母亲的胞妹,彼此姐妹情深。出阁后,姐妹之间亦常书信往来,直到她再嫁给卫畴为妾。姨母原本嫁给宛城太守何济,刚生了一子尚不满周岁,便死了夫君,此后便一直守寡,并不再嫁。不想独子何彦五岁时,卫畴攻破宛城,继任的宛城太守——何济之弟何淮怕被卫畴屠城,知其素好美妇人,便投其所好,半点也没犹豫地就将自己的嫂子献给了卫畴。为保全城上下的平安,迫不得已,姨母只得委身于卫畴,做了他的妾室。消息传到洛城,父亲知道后,极为生气。他素来不喜卫畴此人,觉得他乃乱世之奸雄,又生性狡诈多疑、残暴无道,十分耻于同这样一个人做了连襟,且姨母还只是个被他强占的妾室。于是卫畴再命人替姨母送信过来,父亲不仅退回书信,更将信使大骂一顿,赶出了洛城,再不许卫家之人前来送信。因此,这十几年来,我们与姨母再不曾通过音信,只知道,她嫁了卫畴不到一年,因原配夫人亡故,她又给卫畴生得一子卫玟,便被扶为正室夫人,此后又替卫畴先后生下一女卫珠,一子卫璜。父亲病故后,卫畴和姨母也曾遣人来吊唁,长兄虽然以礼相待,但因牢记父亲生前教诲,始终不曾和姨母恢复旧日往来。便是被黑山军围攻之时,也未曾向卫畴求援。可他想不到的是,最终救了我们一家的,仍是姨母和卫畴。姨母听说洛城被围后,便请求卫畴发兵相救。可惜不等卫氏救兵来到,洛城便被黑山军攻破了。嫂嫂带着母亲和幼弟甄岩逃难,半路上被黑山贼人追上,眼见不敌,就要落入贼手,幸好遇到卫氏的救兵,这才死里逃生,化险为夷,被接到了卫府住下。我那时还以为是天公成人之美,不但保我家人无恙,还让我离卫恒又近了一步,我的姨母竟是他的继母。便是日后……我不能嫁他为妻,他也是我的表哥,是我的亲人,我总能时不时地见到他。可后来,我才知道,我原以为的天公作美,其实是老天跟我开的一个玩笑。正因为我的姨母是他父亲的继室夫人,他才会如此的厌憎于我。他回来的那天,我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身着绿萝裙,发挽双鬟髻,头戴碧玉簪,耳垂明月珰……替我梳头的婢女忍不住道,“女公子今日格外好看,婢子都舍不得移开眼睛。”我立在姨母身后,感觉到他望过来的目光,想要看他,却又不敢看他。直到姨母跟他提及我的时候,我才大着胆子抬起眼来朝他看去。他的眼里,没有我希翼的惊艳欢喜,有的……只是冷漠和厌恶。他只冰冷地瞥了我一眼,就转过了脸,不等我向他道谢,便朝卫畴施了一礼,说军中还有事要料理,便转身离去。除了那一个冰冷的眼神,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同我说。我的心瞬间就从云间跌入到谷底,重逢的欢喜雀跃全被巨大的失落所取代。卫玟安慰我道:“表姊,我三哥他就是这个性子,最是面冷心冷,无论在谁面前,都是这般冷淡。我幼时想让他陪我玩耍,不管怎么求他,他都不肯。就算是在父亲面前,也总是冷着一张脸,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他是我姨母杜夫人给卫畴所生的第一个儿子,小我三岁,小卫恒八岁。自我到了卫府之后,待我最是亲近。他的话并没有让我心中好过些许。卫恒对谁都是这般冷淡吗?可是明明,我曾见过他和煦温柔的模样。当我们两人待在那所小茅屋时,即便是饿着肚子,只有冰凉的溪水喝,我连火都不会生,他看向我的眼神还是温暖的,甚至微带笑意。为什么?当我是一个脸上涂满了泥灰的泥猴儿时,他待我如春日暖阳;而当我换回女装,人人都惊叹于我的美貌时,他看向我的目光却冷如冬日寒冰?难道他不高兴看到真正的我?还是——他是在气我当日没有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气我欺瞒于他?他说要帮我找回家人时,我本想告诉他的,可才说了一个甄字,他就又昏睡了过去……卫恒归来的那个夜晚,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想我的少女心事,一夜无眠。横竖睡不着,我便早早起床,到厨房亲手做了几样点心,分出一半来给母亲和嫂嫂留着。因听卫恒派来送我的亲随说过,他有闻鸡起舞的习惯,便趁着母亲她们还未起身,拎着食盒,偷偷出了院门,朝东走去。我要去找卫恒,一来谢他的救命之恩。二来,也不知他的伤彻底好了没有?三来,我想知道,为何两个月后,他再见到我,竟像换了个人似的,如此冷淡。身为卫畴活着的儿子中年纪最大的儿子,卫恒早已搬出内院,单独住在卫府东边的一处小院里。住在卫府的这两个月里,我早已不知多少次无意中走到这里。而这一次,之前总是紧锁的院门终于敞开。我深吸一口气,轻轻走了进去,他此时是正在院中练剑,还是在书房中读书?可用了早膳不曾?我刚走到庭中,正在疑惑怎么没见到婢女在侧,好为我通传,就听一个有些尖利的声音道:“你来做什么?”作者有话要说:号外,号外,从明天起,会每天早上九点发文哈!ps:大家肯定看出来了,男主他爹卫畴的原型就是奸雄曹操同学,那么女主的姨妈杜夫人的原型又是who呢?第5章 敌意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门廊下,粉面含霜,冷冷地看着我。我微微一怔,赶忙上前几步,屈膝行礼道:“卫表姊!”她是卫畴的长女卫华,亦是卫恒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长他两岁,先后许了两次人家,对方却都在定亲后一病而亡,害她做了两次望门寡。不知是否是这个缘故,她在卫府中深居简出,自我到卫府之后,统共只见过她两次。不想这一大早竟会在卫恒的院子里看到她。不知怎的,我有些怕她。“你喊我什么?你是我哪门子的表妹?凭你——也配?”她的语气尖刻无比,我不由一愣。前两次见到这位卫华表姊时,她虽待我极是冷淡,但也不像此刻这样,竟连这一声“表姊”都不许我喊。难道是因为此时这院子里除了我和她,再无一个旁人?她继续咄咄逼人,“你姨母杜氏不过是我父亲扶正的妾室,又非我的生母,真不知你哪来的脸和我沾亲带故?”我自幼被父母兄嫂捧为掌上明珠,何曾受过这等奚落,不由反驳道:“依礼法而言,继母亦是母亲,名份上你我自是中表之亲,若是姊姊不愿认我这个表妹,那为何两个月前初与姊姊相见时,姊姊不提?”“便是昨日我见到姊姊时,唤您‘表姊’,也未见您有何异议?”卫华冷冷一笑,看我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嫌恶,“那时不提,不过是有旁人在侧,给你两分薄面,免得又被你姨母告到父亲面前,说我以大欺小,欺负她的外甥女。”她看着我手中的食盒,忽然问道:“这一大清早,你到这里做什么?”“我……”我鼓起勇气道:“我亲手做了些点心,想送给三公子尝尝。”原本表哥二字已到了舌尖,又被我咽了回去,卫华既然不愿我喊她表姊,想来也定是不愿我喊卫恒表哥。我只是不明白,为何她对姨母的敌意竟会这般深厚?我原先还以为,前两次相见,她待我那般冷淡,只是因为不喜欢我的缘故,现下却有些明白了,她是对姨母不满,这才恨乌及乌,连带着也看我不顺眼。后母难为,原配的子女鲜有和后母相处的好的。但我姨母并不是那种心胸狭窄、刻薄寡恩,苛待原配妾室所出子女之人。这两个月来,我冷眼旁观,姨母主持卫府中馈,对卫畴的所有儿女,均是一视同仁,待之甚是亲厚。便是对卫畴的那些妾室,她亦从不曾刁难冷待,对得宠的妾室无嫉妒之心,对失宠的妾室照拂有加,甚至将两名因病早亡的妾室所生子女养在自己膝下,视如亲子。阖府上下,无论是卫畴的那些妾室、儿女,还是府中家下人等,无一不对她这位主母称颂有加,心生敬意。可为什么,独独这位卫华姊姊对她竟有如此深的敌意?听了我的来意,卫华脸上怒意更盛。“这是我弟弟的宅院,你一个深闺女子,居然跑到外男的院子里送点心,真是好不知羞!”从小到大,我几时受过这等羞辱,我只觉双颊滚烫,忙解释道:“我不过是想向三公子道谢,谢他两个月前在乱军中救了我性命,昨日他走的匆忙,我根本来不及谢他,如此大恩,又岂可不当面拜谢!”卫华怒道:“知道我为何这般厌恶于你?你是那杜氏的外甥女就够让人讨厌的了。更让人着恼的是,卫恒竟然还救了你?他救哪只阿猫阿狗不好,怎么偏把你给救了!”她用手指着我,那神情、那语气,活像我是个恶贯满盈、罪大恶极,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的妖魔鬼怪。“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她恼我便罢了,为何要这样说卫恒的义举?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亦是一条人命,难道就不配得卫恒相救,活在这世上吗?“怎么,你要是气不过,就去跟你姨母告状去啊?”卫华勾起唇角轻蔑地道。“或者直接去我父亲面前告状也可以,他不是很喜欢你这个便宜外甥女儿吗?才到我们卫家不过两个月,待你倒比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要亲厚。我弟弟剿灭黑山贼人有功,不见给他什么奖赏,倒是救了个你,父亲才好生夸了他几句。有他给你撑腰,你怕什么?”我抿紧双唇,她明知我是做不出这样事情的,却还要故意这样讽刺于我。“趁着今日再无旁人,我不妨把话跟你说清楚了,我见着你就觉得碍眼堵心,往后见到我,识相的就自己避开,别再到我跟前来碍眼!”“还有,你给我记住了,我弟弟救你,是他一时瞎了眼。往后,他再不想见你,你也别再来缠他。你要是再敢来纠缠他,别怪我不客气!还不快滚!”我转身便走。她是我救命恩人的胞姐,可是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却如一枝利箭一般,冰冷地射入我心上,扎出一个又一个血洞来。幼时曾听父亲说口舌如刀亦能杀人,我虽隐约明白其中之意,可直到此时此刻,才真正感同深受。刀箭之伤,不过伤人形体,口舌之利,却可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