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惊觉 “……沉沉?”……
作者:林格啾      更新:2023-09-14 13:04      字数:8412
  夕曜宫中。

  “啊!!这畜生哪里来的!赶跑它……愣着干什么,别让它过来,啊!!”

  沉沉呆坐在原地。

  脸上那触目惊心的红肿指印仍未消去,背后鞭伤淌血,浸湿后襟——

  饶是她有心阻拦,就眼下这半残的身子,实在也快不过一只铁了心要为她“报仇”的四脚兽。

  是以,只能傻眼看着那突然出现的一团“雪白”在扑伤两名太监过后,又毫不犹豫地向握鞭的魏璟撕咬而去。

  “喵呜!!”

  被一鞭打飞,似也不觉痛。

  足有从前两倍敦实的身子,沉甸甸压在魏璟身上,对着脸两爪下去,直把魏璟痛得捂脸哀嚎,声彻云外。

  “我的眼睛!!”

  “这孽畜!!”他喊破了音,撕心裂肺。流下来的泪里沾血,一旁的小美人见状,再度历史重演、吓得晕厥过去。

  可他又哪里还顾得上?

  “给我宰了它!!”重重一脚,踹在给他做人凳的太监背上。

  这小少年方寸全失,只一个劲地大吼:“宰了它,谁宰了它,小爷重重有赏!”

  但很显然,身为“罪魁祸首”的谢肥肥压根听不懂他在嚎什么。这厮干完坏事,甚至满意收爪,耀武扬威地绕着熊孩子晃了两圈。

  随即,便屁股一扭,乖乖窝回了自家小主人怀里,撒娇似的蹭了蹭。

  “喵呜~”

  听那甜滋滋的腔调。

  大抵,是在,讨赏吧?

  沉沉久没给崽子顺过毛,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伸手想摸两把,结果,还没摸到这崽子脑袋——昔日的小狸奴,如今的“老狸奴”,便又不知羞地露出肚皮来给她挠。

  “喵呜——”

  跟刚才神兵天降般大杀四方的“神兽”……简直两模两样。

  沉沉一时失笑,把它抱起、检查背上那鞭伤留下的伤口。

  只见雪绒似的皮毛下,裂开一道翻卷的血缝,仍在不断往外淌血,她眉头微蹙,顿时心疼地轻“嘶”一声。

  “废物!!”

  再看不远处,魏璟脸上、脖子上均被抓出数道骇人血痕,破相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所以,自己有没有可能趁乱脱身、跑回东宫求救?

  心念电转间。

  沉沉悄摸挪动身形,意图遁走,却见魏璟忽的一把推开扑上前来替他擦脸的胖宫女,摸索着捡起地上慌乱丢弃的长鞭。

  紧跟着,便又是毫无章法地一挥——几乎贴着她的面门擦过:“还不把这畜生给宰了!”魏璟道,“乱棍打死!打死!”

  在场的三个小太监闻言,顿时面面相觑。

  畏于世子之威,互相推搡着上前,却又都踌躇着不敢动手:

  “神兽”,之所以为神兽。

  倒不是它真有什么通天彻地的本事,而是因为这狸奴,乃是昔日谢后唯一留下的爱宠。

  陛下或是爱屋及乌,登基后,索性便赐了它神兽之名,将其养在朝华宫中。每日饮食休憩,皆命专人伺候。

  想来如今后宫无主,空置多年,真要论起,唯一称得上“主子”的,也只剩这只精得令人咋舌、仿佛依稀通了人性的神兽了……

  可它为何会出现在此?

  若是真动了这畜生一根汗毛,到时陛下怪罪起来,世子与神兽,又究竟,孰轻孰重?

  众人心下各怀鬼胎,惴惴不敢言,被魏璟连着踹了几脚,也不过谨慎地将怀抱狸奴的谢沉沉四下围住。

  只那胖宫女最是机灵,借口去唤太医,飞也似的跑远。

  ……

  于是乎。

  待到陆德生背着药箱,与后脚闻讯赶来的太子魏咎前后脚踏入夕曜殿中。入目所见,已然便是这剑拔弩张的局面。

  更有甚者,真有小太监经不住骂、壮着胆子持棍上前。

  “不可!”

  陆德生瞳孔微缩,当即面色一变,暴喝出声:“住手!别动它!”

  但,到了这一步,又哪里还叫得住?

  “怕什么,打!给小爷打!!”

  更别提还有个怒火中烧的魏世子,捂着剧痛无比、血淋淋几乎无法视物的右眼,想也不想地怒呛:“你们到底听他的听我的?!往死里打!打死了算小爷的!”

  “它敢挠我的脸……姨父绝饶不了这畜生!”

  区区一个太医。

  再得圣心,能大得过世子?

  有了这一声作保,持棍的小太监终是再无顾忌。

  ——木棍当头落下!

  沉沉咬紧牙关,想也不想地抱着怀中狸奴背转身,试图拿背来挡这挟风而落的闷棍。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如期而来。

  相反,她倒是听见耳边传来那小太监惊恐跪下、不住磕头的钝响。

  “太、太子殿下,奴才不是有意的,奴才绝不敢对殿下动手,奴才……”

  “退下。”

  魏璟并不多言,顺手将那手臂粗的木棍丢到一旁,随即半蹲下身。

  平静中略带审视的目光,一眨不眨地,望向眼前怀抱狸奴的少女。

  “你……”

  你?

  沉沉听出他有话要问,可紧张兮兮地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

  魏咎盯着她,不知想到什么。

  原本紧绷的表情悄然舒展,顿了顿,唇角反倒又勾出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柔和弧度,轻声问:“解姑娘,可是惊着了?”

  沉沉摇了摇头。

  唇角紧抿,迟疑再三,末了,却仍是不由地看向他那明显被木棍敲得肿起一块的右手。

  “你……的手。”

  “无碍。”

  魏咎闻言,淡淡一笑:“我少时拜师习武,至今,也有三年。一点小伤而已,并不碍……”

  话音未落。

  “兰若!!!”

  另一头,魏璟正被陆德生按住检查伤口。

  一边伸手蹬腿地挣扎,这厮嘴里也没闲着,还在不依不饶地大叫着:“你究竟帮谁!你连哥哥都不帮了,小爷看错你了!以后我再不帮你在姨父跟前说好话,绝交,我们绝交!”

  沉沉:“……”

  看一眼熊到没边的外甥,再看一眼明显成熟到不符年纪、莫名让人心头叹息的亲儿子。

  她忽然觉得,背上的伤不疼了——毕竟,再疼也疼不过快要炸开的脑子。

  与她相比,魏咎则显然是替魏璟擦屁股擦惯了的,不仅人到,还带来几名略通医术的侍女。

  只是这回,魏璟那有陆德生看着、派不上用场,这几名侍女便殷勤地服侍起沉沉,以及——她怀里那只赖着不走的“神兽”来。

  “真稀奇,这神兽不是出了名的不爱在人前露面么,听说很怕生……今个儿是怎么了,竟然跑到世子宫中来撒野?”

  “说起来,我有个同乡的妹妹,入宫至今,整整七年都在朝华宫中伺候这狸……这,神兽。可听她说,每日也不过是把吃食原位放好,再把吃完了的骨头收走。朝华宫地方不大,竟是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它在哪。”

  “这么说,它也是个喂不熟的了。”

  “可不是么?”

  俩侍女说着说着,忽然默契十足地对视一眼。

  “诶——”

  随即,齐齐望向一脸状况外的某人。

  “话说,解姑娘,为什么这神兽……这么粘你?你怎么做到的?”

  沉沉一时被问得愣住。

  心虚之下,默默停住了给自家崽子挠肚皮的手。

  直把谢肥肥不满得哼哼唧唧,在她腿上耍赖似的到处拱。

  察觉到一旁魏咎投来打量的眼神,她表情却愈发僵硬。

  想了半天,也只支支吾吾挤出一句:“大概,因为……我家中也养过狸奴?比较熟知它们的习……”习性。

  话音未落。

  给她正骨的侍女手上没留神、重了力气,沉沉顿时痛得闷哼一声,虾米似的蜷了半身。

  可,也就在这分神的瞬间。

  “姨父!!!”好不容易安分了片刻的魏璟,突然又大叫起来。

  紧接着,传到耳边的,便是陆德生慢了半步的喝止,与一阵难掩激动的碎步小跑。

  沉沉循着那脚步抬头望去,正见半张脸都被裹了白纱的魏璟一脸可怜巴巴,紧抱住他那便宜姨父的右腿。

  方才还狐假虎威、气势凌人的小少年,顷刻间,便成了乖到没边的顺毛老虎。

  说起话来,边说边哭,一个字比一个字抖得厉害:“姨、姨父,”他呜咽道,“那畜生挠了阿璟的脸!……伤了眼睛,阿璟怕不是要,呜呜,要变瞎子了,呜……”

  “兰若胳膊肘往外拐,不许我打杀了它,可阿璟心里委屈!姨父,你来了,你替阿璟作主,把那畜生——”

  不对!

  沉沉的眼神落在魏弃脸上,心头蓦地一凛。

  怀中的狸奴似也感受到她焦灼心情,不安地哀鸣起来。

  她有心想做点什么,无奈离得太远,连提醒都做不到。

  只能眼睁睁看着魏璟被扼住喉咙提起,自己的一颗心,也不由吊到喉口——

  那少年几乎顷刻间变了脸色。

  满面仓皇,却不敢——也不能反抗,只无力地轻拍着那卡在喉口的大手,嘴里不住轻唤着:“姨父……”

  “喘不过气……阿璟,喘不过,气来了,姨夫……”

  仍然毫无作用。

  他从没看过姨夫对自己露出这种表情。魏璟想。

  那种,面对死物一般无情的眼神,令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做了错事。

  可是,错了什么呢?

  明明是那狸奴先扑伤了他——

  “姨父,”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冒,濒死之时,一张小脸哭得惨白,却仍在问,“为、什么?为什么……”

  您不是最疼爱阿璟的么?

  甚至远胜过兰若,所以,那些宫女仆妇们、伺候我的嬷嬷们,每一个都说,也许,我在您心里的地位,已经高过太子。她们都说,在这宫里,除了已经不在人世的姨母,我便是最得偏爱的那个——

  对,姨母。

  “姨、母……”他忽然挣扎起来,两只小手拼命拨弄着前襟,终于,吃力地拽住那只长命金锁,“姨母,给阿璟的……”

  长命金锁,护百岁安宁。

  姨父你也答应过的!

  可是……

  可是啊。

  他痴痴望向魏弃那双蒙了白翳,雾蒙一片的眼。眼眶下,依稀可见模糊的血痕——这双眼睛,既看不见自己如今的惨状,也看不见这昔年承诺的信物。

  姨父……是真的要杀了他。

  就因为一只畜生!

  他的命,还比不过一只畜生!

  一瞬间,求生的恐惧几乎压倒了一切。

  也令他再顾不得所谓世子的脸面,甚至用尽全力扭头去看魏咎,他嘶声求着、哭着:“兰若,救我……兰若……”

  我知道错了,我不任性了,救救我……

  魏咎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动。

  “陆、太医——”

  陆德生看着他。

  目光中有不忍,亦有叹息。

  可,再多的医者仁心,终究也不值当,让他为一个并不懂得感恩的少年冒上生命危险。

  魏璟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终是彻底脱力一般,绝望地闭上双眼。

  “姨,父……”

  沉沉忽然捏了捏怀中狸奴的后颈皮。

  谢肥肥回过头来,懒洋洋地舔了舔爪子,但很明显,一脸不情愿——别问她是怎么从一张毛绒绒的胖脸上读出情绪的,自己亲手养大的崽子,就是这么自信。

  沉沉于是又捏了一下。

  这回力气稍轻了些,仍换来“老狸奴”不满意的一声轻哼。

  但,它终究还是动了。

  在沉沉下定决心捏第三下之前,老当益壮地扑到魏弃脚下,大爷似的晃了两圈,随即,毫不犹豫地伸出爪子挠人裤腿。

  发现魏弃不理他,于是更狠地再挠一记!

  “喵呜!”

  在这呢!还没死!

  魏弃双目视线忽的落低。

  原本失焦而雾蒙的两眼,恍惚间,竟似恢复几分清明。脸上表情未见喜怒——却有了人色。

  “畜生,”真正开口时,才发觉声音已哑得不像自己。魏弃冷声道,“……你倒是命硬。”

  话落瞬间。

  魏璟“扑通”一声落地,两手捂着喉口、疾喘不已。

  魏咎见状,似有一瞬迟疑。

  但最终,却仍是扭头示意两名侍女前去照顾——

  “抱歉。”为此,他甚至向沉沉低声致歉。

  只是,不知为何。

  沉沉心下一阵发凉:说母子连心也好,说她敏感多疑也罢,她总觉得自家阿壮方才的片刻迟疑,似乎不是她想象中本该有的惊讶,愧疚,后悔,而是……遗憾。

  他在遗憾魏璟没有死。

  而同样在侧的陆太医,显然对此并无觉察,只几步上前,满面忧色地观察着魏弃那双——不让他省心的眼睛。

  “陛下,”他低声道,“用药过后,不宜见光。”

  “已经见了。”

  “……”

  这场闹剧,最终以英明神武的大魏皇帝陛下带着太子,拎着“神兽”的后脖颈皮,亲手送到太医院去包成粽子而了结。

  只不过,出人意料的是。

  一贯在陛下身旁亦步亦趋的陆太医,这回却没有跟去,反而留在了夕曜宫中。

  而魏璟这次,大抵也学乖了,不声不吭,入了魔怔一般,任人动作。

  一时间,阖宫上下都围着主殿出入不停——哪还有人想得起这次事件真正的“始作俑者”……比如,把世子殿下扑倒在地的,某人?

  沉沉巴不得没人想起自己这号人物。

  趁无人注意,呲牙咧嘴地爬起身来,背着小包袱就打算开溜。

  只不过……呃。

  东宫那边已经把自己送过来了,刚才阿壮走前也没有表态,让她再带着一身伤打道回东宫,显然不现实。

  为今之计……

  她想了又想:也只有投靠那个梨花带雨哭不停的小美人了!

  还好刚才那小美人被抬走的时候,她是注意看了往哪走的。

  沉沉扭头就往东院方向走。

  可,没走几步,肩膀忽又被人没轻没重地拍了下。

  她痛得小脸变色,愕然回头——却见身后站着的,分明是个眼生得从未见过的小太监。

  “喏!这个给你!”

  听语气,更不像是个好相与的。

  沉沉一脸茫然,下意识接过那小太监递来的信封。

  想了想,还是拆开看:里头却只搁着一张百花笺,香气之盈鼻,设计之得当,绝非寻常人家用得起。

  但……都依旧比不得她在看过笺上文字过后,无法掩饰的震惊。

  【十六娘:

  出宫之事已办妥,稍安勿躁。

  待风波平息,某当迎卿归府。绝无虚言。

  夫 金一】

  金一?金复来?

  他要接自己出宫……阿爹,阿娘,天上真的掉馅饼啦!

  沉沉心口砰砰直跳,四下环顾一圈,慌忙把那花笺重新收入信封中,又藏进袖里。

  却,仿佛当真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昏了头。

  接下来的几步,她仿佛都踩在云上,不受控制地晃晃悠悠:

  不用在这宫里为奴作婢了!

  可以出宫……意味着这半个多月的荒唐经历,不堪与忍受,她都能一笔勾销,当作一场黄粱梦。

  再没有什么消息,比这更值得开心了。

  连带着身上这一身伤,脸上火辣辣的疼,似都再感受不到。她的脸渐渐泛红,步子越迈越大,向着小美人的住处快步而去——

  直到。

  “……沉、沉?”

  身后,一道迟疑的、莫名熟悉的——却也令她一瞬间如坠地狱的男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理智告诉她不能停下,可身体,早已改不了那经年累月养成的下意识反应。

  她的脚步在回神之前,已经先一步停住。或者说,被叫住。

  “……”

  却,迟迟没有回头。

  任由背上一点一点,爬满冷汗。

  沉沉,晨晨,辰辰……对,她可以有很多种解释。

  她如今的身份是解十六娘不假,但闺中尚可以有乳名、爱称、小字——

  脑海中无数个念头闪过。

  但最终,在她僵硬回过头去,发现身后站着的不是别人,而是昔年朝华宫中、被魏弃一剑穿心……却仍拼死为自己腹中胎儿求得一条生路的陆德生时。

  忽然间,便都只剩下了哑口无言。

  分明是烈阳高悬,日头正盛的时候,她竟莫名感受到一阵齿冷——

  “沉沉。”

  而陆德生的步子,同样迈得沉重。

  几乎是拖着一对灌铅的腿,一步一挪。

  末了,才终于下定决心,走到她的面前。

  四目相对,只一瞬。

  他说:“……真的是你。”

  沉沉心中一阵无力。

  她甚至不知道他从何看出自己的破绽,到这时,却才终于回过神来,缓缓摇头,“陆医士,你认错人了。”

  “民女解十六娘,出身辽西,入宫不过半月,并不识得医士口中那位……沉沉。”

  “如今,这宫中诸人,”陆德生却道,“皆唤我作陆太医、陆院士。如你这般唤我医士的人,不多。”

  不多?

  是只有她一个连鹦鹉学舌都学不会的傻子吧?

  沉沉:“……”

  沉沉低声道:“我真的不是。”

  “是不是,还是,不愿是?”陆德生反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沉沉垂眸摇头,退后半步,咬牙道:“我只是听不懂医……太医您在说什么。”

  话落。

  彼此皆是一阵默然。

  陆德生疲惫而沧桑的目光,头上多出的白发,每出言必三思的谨慎,无一不昭示着这七年来,他身为天子心腹的忧愁多思。

  而站在他面前的故人,面容形貌,打眼望去,俨然……却仍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仿佛时间亦垂怜,静止在她离去的那一刻。

  只是——她的脸变成了陌生的模样,骨架改变,连声音,亦有些许不同。

  他却依旧笃定,她就是“她”。

  是以,沉默半晌。

  陆德生开口问的第一句话是:“你,见过百里渠了?”

  “百里渠?”沉沉一怔,“那是谁?”

  这也是她身体下意识反应的一种——大概。

  沉沉绝望地想。

  尽管理智不断示警,她不该在此久留,不该再多说一句可能露馅的话,可面对着熟悉的人,一个有过几乎“过命交情”的人,她总是习惯把话题继续下去。

  至于陆德生,则是看破不点破。

  “‘千面不知何处去,安能辨我是雄雌’——此人号称江湖第一易容术师,凡他所见之人,皆能不费吹灰之力加以模仿。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世间无数穷凶极恶之徒,愿花费万金求他一见,便是为了他这手,足可乱真的诡法。”

  沉沉一脸疑惑地摇头:“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更不可能见过了。

  “……但你现在的脸,”陆德生却只又一次,仔仔细细,无比认真地,盯住她双眼。许久,蹙眉道,“只有可能出自他的手笔。”

  “……?”

  “你的骨架、声音为何改变,我暂且没有头绪,但是你的脸,谢沉沉,你的这双眼睛,我绝不可能认错——如果陛下的双眼……”

  如果,他双目未盲。

  甚至,或许远比我要更早,能一眼认出你。可惜……

  言及此,陆德生几度欲言又止。

  过了许久,方才勉强定住心神,继续道:“百里渠此人,曾为陛下所用,事后,却决裂而去。他为什么要动你这张脸,或者说,从哪里……找到了你的身体,我不知道。但是沉沉——”

  “罢了。我这样说,你总是不会信的。”

  看着面前人飘忽不定、难掩怀疑不安的眼神,他忽的叹息一声。

  “今夜子时,朝华宫外,我等你。我带你去看一件物什。”

  陆德生说:“看过之后,你自会相信,如今的你,十有八九,还是曾经的你。”

  引君入瓮?

  沉沉表情古怪:“陆太医,我……民女,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十六娘就是十六娘,是解家全家上下,举家姊妹都“验”过的十六娘,是魏骁百般怀疑也发觉不出问题的十六娘,她是借尸还魂,借了十六娘的身子重新开始,怎么可能……兜兜转转,还是过去的那个自己?!

  这一者于她而言,意义完全不同。

  她不好奇,不感兴趣,也完全不愿接受那另一种可能。言毕,转身就走——

  “你会来的。”

  并未出言挽留的陆德生,却只在她背后幽幽抛来一句。

  “因为你还是你,谢沉沉,”他说,“普天之下,只有你,会用那种眼神看……魏弃。他不会瞎一世,总有一天,他会发现这一切——你能想象,在他发现的那一刻,发觉你明明近在咫尺,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你错过——”

  陆德生的目光,骤然落在她那裹得鼓鼓囊囊、仍血痕狼藉的右肩上。

  “他甚至亲自踩断了你的手,你能想象,那时候,会是什么样的情状吗?”

  “……”

  “你要稀里糊涂地看着他,把他的那只手掰下来还你吗?”

  沉沉没有回头。

  他的声音却仍是融在风里,钻进耳朵:“人活一世,沉沉,总该活的明白,死的明白……”

  “你会来的。”

  ……

  “他真是这么叫她的?”

  东宫,撷芳殿。

  魏咎背对暗卫而坐,面前书案上,是平摊开的一幅画卷。

  许是年岁已久,那画卷隐隐泛黄。

  但得画之人,偏又极度珍惜,数次修补,所以远看去,竟仍如崭新一般。画上之人,笑貌如旧,栩栩如生。

  尤其是那双黑葡萄似的、亮若星辰的眼。

  那真是一双极好看的,令人过目难忘的眼睛。连带着,让画中人原本平平无奇的五官,都显出几分灵动惊艳之色。

  “……是。”

  “他唤解十六娘,沉沉?”

  “回主上,是。”

  一个猿臂蜂腰的青年人,却向一个面容稚嫩的孩子俯首称臣。这场面无论怎么看,都难逃一个古怪。

  偏偏,这正是华美和谐的东宫,在掀去掩面的袍纱后,阴森的真容——

  “喀拉”一声,画帛碎作两片。

  画轴落地,脆响震耳。

  “滚出去!”魏咎倏然厉声斥道。

  喜怒不形于色,永远笑容待人的储君。

  一身和气,人人欢喜的太子殿下。

  此时此刻,此地,却像个孩子般大发脾气——

  “滚出去!”

  手臂横扫过处,砚台粉碎,笔墨横飞。

  污的,是地上画卷。

  伤的,却是这少年自诩刀枪不入,再不会有半分动摇难堪的心。:,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