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血脉 “一个孩子。让你舍不掉、抛不下……
作者:林格啾      更新:2023-08-21 16:42      字数:9486
  直到这时,沉沉终于意识到:

  今天——唯独今天。

  他是真的被人刺穿了胸口,而后,带着几乎致命的重伤,仍然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愣了一瞬。

  回过神来,却没有难过的工夫,转身便要去找伤药。

  可,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动作。

  魏弃已如鬼魅一般。骤然出现于她身后。

  “……!”

  伸出双手。

  他轻轻将她搂在怀中。

  而后,在她身体僵硬不知如何反应的那一刻。

  少年弯下身来,冰冷的脸庞贴住了她的颈侧。

  “死不了,”他说,“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伤口上。上药,包扎……之类的事情,我都不需要。”

  也许,一开始的他,的确是需要的。

  伤口若是失血过多,便需要花上更多时间痊愈;

  同时受伤的部位若都伤及心脉,也会让他不得不卧床养伤。

  就像一枚精致的木偶,倘若关节处的机关受到损坏,需要拆下部件重新整理修缮。

  可如今的他已渐渐不再需要这个过程。

  第一次与燕人交战,身中十五处刀伤,三处箭伤,手腕骨折,两根肋骨断裂,他泡在药浴桶中,花去二十一天,方才彻底痊愈;

  雪谷之战,他被埋在积雪之下三日,身中五刀,右臂折断、左腿脚筋被挑,这一次痊愈,他花了十五天;

  定风城下,身中四十三箭,以重伤之躯深入敌阵,五脏六腑无一完整,伤势远胜从前,他却只用了七天便从昏睡中醒来,十天,即可下床行走。

  纵然金针封顶为他保下了最后一丝生息,可每次濒死之后再睁开双眼,他都能察觉到,自己身上属于“人”的那部分存在,正在逐渐地褪去。

  而他的身体,也向着古籍所言,“刀枪难入,伤可自愈,血治百毒,万邪不侵”的——无情无爱,一心嗜杀的兵人,不可逆地发生着变化。

  魏峥至今仍没有派人取出他头顶那枚金针,或许另有打算,或许只是为了他与赵明月成亲之时,尚且是个叫人看不出破绽来的“正常人”。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枚金针的效力,已经在衰退中。

  他其实,早就已经死在了朝华宫中,一剑穿心的那一日。

  如今的每一日,都不过是在向天借命,苟且偷生罢了。

  魏弃拥着怀中人,双臂渐渐收拢。

  他的心脏亦因这动作而被挤压着,伤口不住往下淌血。空气中弥漫着扑鼻的腥味,可他似浑然不觉,这痛意反倒让他在无边的孤寂中,寻得一丝久违的真实感。

  就如他怀中拥抱着的,有体温、有心跳、凌乱呼吸着的谢沉沉一样。

  他已经……后悔了。

  后悔那一天想过与她一起去死。

  后悔自己竟然想过,要她陪着他一起死。

  这样活生生的心跳,若是死后,就像自己胸腔中那颗不会跳动的心一样,冰冷而无趣了吧?

  他想要她像这样有血有肉地活着,陪在尚且还能被称为“人”的自己身边。

  倘若还能再奢侈一些的话,那他便希望,若是有一日,自己连人的本能也失去时,能够控制自己——或者说,能够陪伴在自己身边,使用自己这把好用的“刀”的人,仍然还是谢沉沉。

  用来杀人如砍瓜切菜是用。

  用来真的砍瓜切菜,也是用。

  好想……

  他心里的那个声音不断重复着。

  好想,和你一起活下去啊。

  让我和你一起活下去吧。

  “我能为你做什么?”沉沉忽然问。

  她靠在他的怀里,起初几乎要越出胸膛的躁动不安的心,终于渐渐平复下去。

  她的手,亦轻覆在了扣住自己腰肢的那双手上。

  她问他:“不需要包扎伤口,不需要帮你洗掉那些脏衣裳,那,魏弃,你希望我帮你做什么呢?”

  “陪在我身边。”他说。

  “……”

  “什么都不用做,”他说,“活下去,以及,陪在我身边。”

  “但说真的——就、就这么躺着,真的没关系吗?”

  深夜。

  沉沉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了半宿,终于还是睁开双眼,侧身望向躺在床外侧、睡颜恬然的魏弃。

  虽然闭着眼,可是她知道他没有睡着。

  真正睡着的时候,他的表情不是这样的——大概是“同床共枕、”“老夫老妻”的某种默契使然,她就是有这样笃定的自信。

  果然,她甫一出声,枕边人长睫微颤,随即,便缓缓掀起了眼帘。

  “嗯?”却是发出一声疑惑的音节了。

  “我的意思是,”沉沉只好伸手,隔着一层中衣,轻按在他受伤的伤口上,那力气小心翼翼,轻得几乎如抚摸,“真的就这么放任不管了?真的不会……流太多血,然后……”

  “不会。”

  “你就这么伤着,能睡得着?”

  “睡不着。”

  “……”

  “但是,方便想事。”魏弃言简意赅地交代着。

  伤在心脉的疼痛感,尤其是伤口扯动时的绞痛,都能让他的脑子更加清醒。

  回到上京已然数月。

  这段时日,纵然他“大开杀戒”,毫不留情,可,被杀之人几乎都无一战之力。

  已经很久没人能伤到他——直到今天,那个突然出现的刺客趁他分神之际,一剑洞穿了他的胸口。

  如果不是他的体质特殊,这一剑,兴许能置他于死地。

  且此人武功路数极为诡异,轻功了得,神出鬼没。

  究竟有几分本事,他眼下与他交手不深,暂且难下定论。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会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魏弃又一次闭上双眼,陷入沉思之中。

  一旁的沉沉,却露出了个意料之中的、“你看果然吧”的表情。

  满脸黑线地半支起身来,她蹑手蹑脚爬起,想去外头找瓶止血药——当初魏弃险些丧命地宫,陆医士恐他伤口崩裂,开出药方之余,也留下了不少的止血药给她。她记得还没用完。

  只可惜,她才一只脚跨过某人的身体,手腕便被人攥住。

  “……?”

  她本就小心翼翼踮着脚尖。

  被他中途一拦,更是重心不稳,手在半空中拼命扑腾了两下——

  最后,终是一屁股不偏不倚,坐在了离他伤口不过咫尺之距的……小腹上。

  伤口淌血,他没喊过一声痛;

  这么结结实实、正中靶心的“一击”,却让他顿时没忍住、闷哼出声。

  沉沉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起,结果手没个着力点,不小心一按——

  “好了。”

  “不动了。”

  魏弃搂着她的后脖颈,把人按进怀里,随手扯过被子,将两人一起裹得严严实实,“再动下去,流血流不死,可能得被‘秤砣’压死。”

  “……我哪有那么重!”

  沉沉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争辩,好不容易探出头来,整个人扒在他肩上,仰起头,刚好够到他的下巴。

  “我一点也不重啊!”她怒气冲冲。

  不过转念一想,不重也不是什么好事——她倒喜欢自己白白胖胖有福气的样子呢。

  想到自己小时候那玉雪可爱、小团子般的讨喜模样,她的气焰顿消,只低声咕哝道:“你是没见过我小时候,那才叫小秤砣呢。我阿爹那么高,都快扛不起来我了。”

  魏弃说:“那就再长胖些,让我瞧瞧你小时候的样子。”

  他轻抚着她披散的长发。

  许久,忽又低声道:“今日,我去见了阿史那金。这伤,便是在质子府中落下的。”

  “阿、阿史那金?”沉沉一愣。

  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印象,却既不是那满身珠宝玉石、肆意恣睢的九王子,也不是城墙楼上惊慌失色的小少年,而是定风城牢狱中,那只冲着自己炸毛的“狮毛狗”。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蓝眼睛。

  以及,一身改不掉的坏脾气。

  “哦……”于是她喃喃出声,“他还好吗?”

  不会还和以前一样动辄生气、喊打喊杀吧?

  “他的命尚有价值,引得不少虫蝇闻风而来,暂时死不了。”

  魏弃说:“但是,今天,这里头多出了一只从没出现过的——厉害的虫子。”

  沉沉闻言,脸色登时一变,“你的伤就是他……弄的?”

  “嗯。”

  “是什么人?突厥人吗?”

  “也许是,”魏弃说,“我的藏书中,有樊齐昔日所赠、一百七十六部江湖剑法,但其中,并不包括他今日所使之剑。要么,他并非大魏人士,要么,他的剑法已远在其之上。且他与突厥,必有千丝万缕之联系,不然,今日不会这么凑巧地出现在质子府,且——一心只为取我性命。”

  平西王与王室联姻的消息,早已散播出去。

  在世人眼中,他便是平西王辖下二十万赵家军的下任统领。对于久受赵氏压制的突厥人而言,则意味着,他也取代了重病不起的赵莽,成为了他们新的眼中钉,肉中刺。

  “你……你看清他长什么样了么?”沉沉突然问。

  不知为何,她的心跳忽然跳得很快。

  盯着头顶床帐看了好一会儿,她又小声问:“他,他穿的是红衣么?”

  魏弃几乎瞬间便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你怀疑那是你的兄长?”

  “……”

  沉沉没想到他反应这般快,一时哑然。

  沉默良久,方才从喉口挤出一句:“也许……是英恪吧。我也是猜的。因为,他是大魏人士,又……和突厥,关系紧密。我能想到的人里,好像也只有他了。”

  “但也不止他,”魏弃说,“而且今日,那刺客穿的并不是红衣。他脸上戴着面具,更看不清楚容貌。”

  那,便当作——不是他吧。沉沉想。

  最好不是他。

  她宁可他逃出追捕,此时此刻,已然逃到天涯海角去,而非继续为突厥人所用,深入虎穴,与虎谋皮。

  如此便好了。

  想到这里,她轻按着胸口,尝试着长舒一口气。

  夜色之下,魏弃却忽的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两眼深若幽潭,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她回过神来,自己人已翻了个个儿,被人压在身下,困于他双臂之间。

  而她第一反应,便是伸手推了推他肩膀。

  “你……你伤还没好呢!”沉沉哭笑不得,“在想什么?我、我可不陪你玩了。”

  是了。

  她始终还把这回事当玩闹呢。

  说着就地一滚,滚向更里侧去,魏弃却“追”上来,又一次把她拥于怀中。

  “……芳娘。”

  声音压低,竟犹如蛊惑一般,他与她耳语。

  “给我生个孩子吧。长得像你的孩子,让你舍不掉、抛不下的孩子。”

  “诶?”

  沉沉瞪大了眼睛:“……诶?”

  孩子?

  “当我留不下你的时候——还能让你对我有所留恋的孩子,”他说,“我想要一个这样的孩子。”

  让你无论如何也不舍得,时时刻刻记挂,哪怕身陷囹圄之中,仍然为他祈祷、望他平安的“家人”。

  生来便与你有着斩不断的纽带,至少,在你的哥哥要对他举起屠刀时,你会在二者之中,第一时间选择扑向他、伸出双手保护的……这样的家人。

  让我嫉妒到几乎想杀了他,又比任何人都想要拥有。

  为了永远将你留在我身边——无论如何都要拥有的,这样的家人。

  “你不是问我,能做些什么吗?”

  他说:“那就赐给我一个孩子吧。你的孩子。”

  “……”她的呼吸沉重起来。

  眼前一阵晕眩,想要伸手去按住他肆意妄为的手,却浑身发软,转瞬便没了力气。

  她只听见他如喃喃自语般响在耳边的声音,不断地说着:“我想要流着你的血的孩子。”

  如咒念,如祈祷,如恶鬼的低语。

  “我想要你的孩子。”他说。

  沉沉原本撑在他肩上、将人往外推的手臂,在意识到他埋首于自己颈侧、低声喘息中留下的湿热,并非气息,竟是啜泣中的热泪氤氲之时,微微一僵。

  而后,短暂的迟疑过后,便成了——环住他脖颈、一个轻轻的拥抱了。

  她终于还是反手拥住了他。

  任由他热得发烫的呼吸,浸染了自己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到最后,已分不清是他的血,抑或……她的血,她的身体因疼痛而紧绷着,紧拥着他的双臂不住收拢,眼角泪花如雨,被轻轻舔舐而去。

  他的动作轻柔下来,好似细细品尝那滴泪,嘴里却尝到血腥的气味——

  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用自己的血,来偿还她的这滴泪。

  唇齿交缠间,这血又被渡入了她蜜一般馥郁芳香的唇中。

  还不够。

  还不够……

  他想把自己的血与肉,筋与骨,都揉进她的身体里。

  好想和她成为永远不分开的……

  可是,只有那孩子,只有他……

  从她的血肉中孕育而生,凭着一条生来斩不断的纽带,永远不会被抛弃……

  嫉妒。

  憎恶。

  几乎沸腾的占有欲。

  他脑海中嘈杂的声音,一度盖过了理智,眼底密密麻麻布满血丝,身上斑斑点点,开满潋滟如斯、几乎开至凋零而艳极的红梅。

  他突然,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不想要这个,生下来之后,一定会抢走她的目光,能够在她的爱和关怀中美满幸福地长大,拥有圆满家庭,被保护,被宽待,被溺爱的孩子。

  浪潮中的轻舟不再起伏,随潮落平息而低喘着,他两手撑在她颈侧,俯视着眼前汗湿鬓发,满面潮红的少女。

  他的妻子。

  只属于他的,他的妻子。

  生同衾,死同穴……和他一生都在一起的,他的妻子。

  为什么要有一个多余的孩子呢?

  还是——

  “魏弃。”

  黑暗中,却有一个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

  似是终于缓过劲来,她掀起眼帘,一双澄澈的,晶莹剔透的,仿佛藏着破碎星子般的双眸,眼底映出的,却是如厉鬼般不死不休纠缠着她的……身影。

  魏弃一怔。

  是真的怔住——他盯着她眼底,那个狂热的、通体沐血般赤红一片的、索命恶鬼般,疯魔的自己,忽然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失控了。

  他在她的面前,失控了。

  那些满目荒唐、青紫的痕迹都是他所留下。

  他太过用力,以至于,真的要将她揉入骨血一般。

  她几乎要碎在他的掌心,却还是用那么温柔的,平静的,有些无奈,却并没有任何厌恶的眼神看着他。

  他……

  这就是现在的他么?

  “什么叫……我的孩子啊。”他听见她说。

  “那是,我和你的孩子啊。”

  那是我和你的孩子啊。

  那是连接着我与你的,用我和你,共同的爱浇灌长大的,倾注着我与你,共同的心血的——我们的孩子。

  她累极了。

  汗与泪滴入鬓发,湿透枕巾,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一瞬之间被抽离干净。但,她仍是吃力地伸出手来,用手掌轻捧住他苍白的脸颊。

  “好罢,你说的话……我答应你,”她说,“但是,你也要答应我……要做一个,好父亲啊。”

  【若有红尘在心中,临事何须叩圣灵。】

  愿这个流淌着你我血脉的孩子,能渡你于万丈苦海之中。

  愿你的双眼,有一日,亦能得见红尘俗世,繁花似锦。

  愿他能教会你,生命何其可贵,不能自轻自贱,亦不能——作践他人。

  “答应我。”她说。

  大颗大颗的眼泪,这一刻,突然从他眼中滚落。

  青筋遍布脸颊到脖颈的每一寸肌肤,他似乎强忍着莫大的痛苦,以至于无法忍受,如孩子一般嚎啕大哭起来,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不断地、不断地、哭不完的泪水从他脸颊滚落。

  八岁那年,在暗室中死去的少年,如今在他身体中,静静睁开了双眼。

  多……幸福啊。

  充盈着心底的,几乎要将心脏撑得鼓胀破裂开的,那样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觉。

  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这一生中唯一一个,会用这样的目光凝视着他,让他心甘情愿,为青石砖木,供她践踏而过;做飞禽走兽,任她驱使的——他的欲念与渴望,他的生息——

  与“故乡”。

  他俯下身去,向她渡去绵长的亲吻,他在痛苦与极乐中,与她真正融为一体。

  “我,答应你。”他说。

  平西王府。

  赵明月盯着手中那碗浓黑的药汤。

  水波飘荡,倒映出她乌沉沉的一双眼。眸光闪烁,晦涩不定。

  她仿佛入定一般,站在赵莽屋外,直将滚烫的一碗汤药等到彻底冷透,始终一动不动。

  直至里间传来一道苍老而低沉的声音:“赵韬?”

  她终于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

  “阿爹,”一门之隔,少女声色温柔,“药已熬好了。我有话同阿爹说,便抢了赵韬的活儿,来给阿爹送药了。”

  “进来吧。”

  话音落地,她推门走进屋中。

  病榻之上,赵莽已然瘦得脱相,形销骨立。这段时日以来,他整日昏睡,到最后,几乎连起身都需要搀扶,再没了昔日横刀立马、勇冠三军的威风,相反,如同行将就木的老翁一般——只如他所言、用眼前续命的汤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等着那场联姻的尘埃落定,方能安心咽气。

  他只剩了最后一□□气。

  而这,也是他与魏峥这对宿敌,难得达成共识的最后约定。

  否则,他若身死,赵家服孝三年,如何容得下一门大喜的婚事?

  赵莽的眼珠迟钝地转动着,看向床榻前、显然消瘦许多,难掩憔悴的女儿。

  这一刻,身为父亲的心疼,终是战胜了他作为平西王、作为赵家军统领的责任。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想如旧时那般,轻抚女儿娇弱的面庞。

  “阿蛮,”他说,“你受苦了,咳、咳……爹知道,你受苦了。但是,这是唯一的法子了。你嫁给他,他不会杀你,他容得下你……”

  赵明月垂眸不语。

  “你们夫妻相称,却有比夫妻更深的……”

  “够了。”

  她脸色一白,倏然扬高声音打断他:“我不想听这些,我已经听够了。”

  那天晚上,生死一线的时候,不得不苟且偷生求人垂怜的时候,她已经听够了。

  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什么能保全性命的借口,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人生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证据。

  她将药碗搁在床头,默不作声地搀扶赵莽起身,随即,将那碗浓黑的药汤递到他的嘴边。

  “阿蛮。”赵莽却没有喝。

  他仍是不忍地看向她,低声说着:“你还是不原谅爹么?爹知道,你钟意三郎,可是那三郎并非良配,你看看,直至如今,他始终未曾上门求见,对你的处境……无动于衷,这还不能明示他的心么?他若是真的对你有意……咳、咳咳!咳!若是真的,想娶你为正妻,岂能坐视不管?”

  赵明月眼神低垂,捧着药碗的手微微发抖。

  “阿蛮——”

  赵莽两眼满是痛心:“你又何必……”

  何必苦苦钟情于一个并不属意于你的男子?

  何必在通天大道与明眼可见不会开阔的路中,执意选择后者。

  为什么,直到如今,你还是始终长不大呢?

  他的话里有太多无法言明的不解与不争。

  “我知道。”赵明月却忽的低声道。

  “……”

  “我都知道。”

  她说:“我知道他不曾真正钟情于我,我也知道,他也许并不是我的良配,可是那又如何?钟情又有什么用?若说钟情,七郎待我真心可鉴,你又看得上么?说到底,真情也好,良配也罢,都不过是借口。从前,你是称霸一方的辽西王,我想嫁给谁,你不曾管我,任我去选;如今,你虎落平阳,处处受阻,便惦记起了我的婚事,拿我做马前卒,当贡品了!你早就忘了曾经答应过我的事……你何尝想过我的感受?你与那无情无义的三郎有何分别!”

  她秀美的面庞渐渐崩裂,几乎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我知三郎不喜我,可你以为,我又有多钟情于他?!我不过是看上了他未来登顶帝位,剑指九州的底气,所以将全数身家押宝于他!我苦心筹谋十余年,我处处顺着他,讨好他……因为我再也不要屈于人下,再也不要回到那个肮脏污秽的地方,我要证明给那个女人看——!”

  【生得这样漂亮的一张脸,日后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我们的女儿,这是,我们的女儿,王爷,您看……她的眼睛多像您呀……】

  “我要证明给那个女人看,最卑贱的血脉,也能成为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妓/女的女儿,也能母仪天下,有朝一日,我会把所有看不起我、轻贱于我、把我当棋子玩物的人——都踩在脚下……!”

  声音扬高到怒不可遏的瞬间。

  袖中寒光乍现。

  她抽出那把、早已磨得无比锋利、让她日夜不得安寝的匕首,对准榻上男人——她的父亲的胸膛,使出全身力气,狠狠地捅了下去!

  温热的血溅了满脸,她的泪水同样落了满脸。

  就在这血与泪融成的瑰艳的“画”中,她的眉眼,终于与多年前,那个被赵莽一剑刺死在床榻上的女人重合。

  “阿爹,你已经老了,”她说,“人活着,就是要服老的。”

  “没有人有资格,把我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再轻易地从我手中夺走。”

  “我不是你手里的棋子,我是你的女儿,是赵家唯一的血脉,也是赵家军……下一任的统领。”

  “到那时,会有无数男人趋之若鹜,供我挑选。一个魏弃算得了什么?”

  “我,才没有你这么窝囊废的父亲。”

  她泪流满面,却执着地将手中匕首钻得更深,更深。

  赵莽临死前瞪大到极限、几乎落出眼眶的双眼,在此后的许多年,在她无数次午夜梦回中,始终纠缠她不放。

  可她没有丝毫犹豫。

  直至那匕首“噗呲”一声,透过皮肉,最终,穿过他的身体。彻底刺穿了他的心。

  “阿……蛮……”

  他的眼泪到这时,方才终于流了下来。

  沿着衰残的脸庞,滴落到暴出青筋的肢体,他的右手已然高高扬起,只需一掌——一掌,光是掌风,他四十年的深厚内力,足够将眼前的女子劈毙于掌下。

  可他看到的……怎会是女子呢?

  分明,是一个女孩啊。

  一个抱着他咿呀嬉笑、总有说不完的话的女孩;

  一个受了委屈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在他为她出气之后,又立刻破涕为笑的女孩;

  一个牵着他长满老茧的大手,在辽西的大雪之中,一步一个脚印走远的——他的女儿。

  他把这一生给过顾离之后,剩余的,为数不多却是所有的爱,所有的关怀,都给了她。

  他用他的所有,娇惯着,溺爱着……是他,亲手让她变成了眼前这幅模样。

  “阿……蛮。”

  他的眼泪,又岂止是因为不甘与不忿啊。

  他的女儿,如今,亲手杀了他。

  未来的几十年,她要如何面对这噩梦般的一刻?

  赵莽的喉□□发出一阵暴怒而凄厉的嘶吼。

  他忽的摸出枕下一把同样刀鞘的匕首,而后,亮出刀刃,对准自己的咽喉——

  鲜血四溅。

  身首,分离。

  这是何等的力气,又是何等的决心?

  他分明可以杀了她的……!

  一颗眼泪沿着少女的眼眶滚落。

  她张开嘴唇,发出“啊”的一声,短促而尖锐,如幼兽的哀鸣。

  而后,越来越多的泪水涌出来,她抱着自己的头蹲下身去。

  药碗被撞翻,“当啷”落地,徒留一片狼藉。

  她痴痴看着那片浓黑的污渍。

  那本是她为他准备的麻药。

  喝下去,便不会那么痛了,喝下去,他便不会……

  【阿蛮,你可知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是……有这——么大的夜明珠!】

  【不对。】

  【那,是阿爹的宝刀!不管多凶恶的坏人,都逃不过爹爹的手心!】

  【不对,都不对。】

  男人将怀中的女孩高高举起,朗声大笑起来。

  【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是阿蛮的眼泪。阿蛮若是哭了,夜明珠也好,宝刀也罢,爹爹都会毫不犹豫地拿来给你呀!】

  【所以,阿蛮不要哭了,爹爹陪你骑大马好不好?】

  “阿爹——!”

  终于,她凄厉地哭喊出声。

  可是这一次,再没有人会爱怜地轻抚她的脸庞,唤她一声阿蛮了。

  她,终于走在了,与父亲背道而驰的路上。

  而这,正是一条无法回头、无法后悔的路。

  院中尸体横陈,赵韬口吐鲜血,望向屋中明灭灯火,无力地伸出手去——

  身后,一袭红衣却飘然而至。

  “原来,还有一只老鼠。”他的声音如水温柔,毫无杀意。

  赵韬的头颅却顷刻间滚落在地,死不瞑目。滴着血的剑刃被人悠然举起,耐心而细致地,一点一点拭去血迹。

  他同样若有所思地,望向那灯火通明的屋中。

  “平西王已死,”话音似笑似叹,眼角泪痣潋滟生光,“看来,这大魏,确实要迎来一番改天换地之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