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约定 只要他还活着喘气,便放心不下她……
作者:林格啾      更新:2023-07-17 21:23      字数:5812
  “哦。”

  魏弃说:“他还没死?”

  赵明月出声之前,原已在心内打了半天腹稿——毕竟魏弃虽有那疯病在身,她印象中,平日里却还是个沉稳持重、不露声色的性子。

  她想着他听自己搬出父亲的名号,怎么都得卖上几分薄面。

  却不想,竟得了这样一个答案,顿时气得倒仰,顾不上他手中剑还架在自己脖子上,扬起手来、便不管不顾冲他面门挥去。

  “你放肆!”

  赵明月道:“我父岂是你可辱得?”

  可她一个自幼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其实哪有什么力气。

  除了语气凶些,样子逼人些。

  饶是她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劲,可被他眼疾手快攥住腕子,也瞬间僵在原地,半点动弹不得。

  只觉手腕骨头快要碎在他掌中,顷刻间泪凝于睫。

  “你放开我!”却仍是颇有骨气地边哭边骂。

  哭累了,她扭头看向魏治,又哽咽斥道:“七郎,你就这么看他欺辱于我!”

  她唤他,七郎。

  魏治方才被赵明月扬手要打这杀神的勇气惊住,这时才缓过劲来,又被一声“七郎”喊得心碎神伤。

  当即怒目圆瞪,想也不想地冲魏弃扑去,滚圆的身形、泰山压顶般气势汹汹——

  魏弃却只将手中长剑掉了个个儿,以剑柄抵住他肩。

  为、为什么动不了了?

  魏治还未反应过来这厮使了什么阴毒法子,那剑柄已然向下、对准他小腹猛地一捅。

  他原有两个同龄人的身量,这时竟整个人被掀飞出去,重重砸到墙上。

  土墙震动,飞灰不止。

  赵明月趁机抽出手腕,直往后退。

  脚下却仍是软的,没退两步,她便不留神跌坐在地,忍不住地瑟瑟发抖。

  而魏弃的眼神轻飘掠过两人。

  末了,只拍去手上油纸包不经意沾到的尘灰,又温声道:“转告尔父,待他死后,我自会过府为他上三炷香。”

  语毕,他冲身后无人处唤了一声:“温臣。”

  高大的身影瞬间从巷尾挪出半步,冲他半跪下。

  “人杀光了?”他问。

  “是,殿下。”

  “这两人是谁,你可认得?”

  “认得。”

  魏弃笑了。

  他如今笑的时候,其实较从前多了不少。

  只是这笑不仅一点没显出和颜悦色的意味,反而莫名让人心里发毛。

  温臣只瞥了一眼,便默不作声地低垂下头。

  “该怎么同‘陛下’回禀,”魏弃说,“你心里清楚罢?”

  说是把平西王府封得半只蚊子也飞不进去,如今,能扑到人脸跟前的飞蛾,却委实多了些。

  魏治趴在地上咳嗽不止,狼狈得无可复加。

  却难得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晓得他是要让人揭发自己,顿时尖声怒骂起来。

  可温臣像是听不见。

  只对眼前喜怒不定——却杀伐果决的九皇子低头应是,把背弓得更低些。

  “做个聪明人。”魏弃说。

  少年提着手里香喷的油纸包,扭头冲大道走去,将身后的嘈杂远远抛下。

  魏治骂累了,见人走远,知道事已成定局,只好垂头丧气地去扶自家阿蛮起身:“我、我再想办法,”他说,“阿蛮,父皇如今待我很好……从未这么好过……他定不会为难你我……”

  她分明听得一清二楚,却仍是不应他,也不让他扶。

  素白柔荑捂了小脸,这从小被娇惯长大的赵家贵女,哀哀戚戚地哭出声来。

  泪水打湿了脸,也把炭灰作的伪装都洗了个干净。

  温臣抬起头,视线恰落在她垂泪的面颊上。

  方知美人如斯,陋巷亦难掩其辉。

  沉沉回到朝华宫,正遇到袁舜派来送羊奶的小宫女。

  那小宫女瞧着年纪与她相仿,样子也生得乖巧可人,沉沉有心同她聊几句、套点宫中的小道消息。

  可小宫女见了她,却仿佛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连头也不敢抬起。

  就差没把脑袋埋进地里去。

  沉沉在她跟前讨了个没趣,有些无奈,却也没生气,想着毕竟魏弃从前在宫里的名声便不好,就算要改变,恐怕也是需要时间的,急不得。

  何况如今他在战场上呆久了,更是一身的戾气——从前在学堂时,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不也一看他就怕得不行?

  简直比见了猫的老鼠还乖。

  小宫女胆小,再正常不过,自己从前也好不到哪去。

  是以,她也没给人摆脸色,只和颜悦色地和小宫女道了声谢,便接过了那食盒,扭头去喂肥肥了。

  谢肥肥彼时正在朝华宫中新凿出来的那荷花池里捞鱼。

  大抵听得她脚步声,远远便奔过来蹭她的腿。

  而沉沉瞄了一眼池子,同情地看着那堆红红白白的鲤鱼。

  “这鱼是陛下赏的。”没忍住,小力拍了下它脑袋。

  她装模作样地吓唬谢肥肥:“再捞,回头说不定上头来人、要把你也宰了吃了。”

  “喵呜——”

  然则谢肥肥如今一心只有面前这碗羊奶,哪里会听她的话?

  被她拍脑袋也只当是玩,尾巴摇来摇去,看起来快乐得很。

  沉沉拿它没办法,蹲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起身去了主殿。

  她原想换件衣裳,再去给自家肥肥煎条真正能吃的鱼。

  谁想,一脚踏进殿中,便见内室屏风后水雾依稀:朝华宫中没有浴池,平日里洗澡都得提了井水烧开,再浇进浴桶里。

  沉沉见这情况方才反应过来,魏弃果真回来了,还回得比她早。

  遂脚步一顿,扬声喊了句:“阿九。”

  话落。

  屏风后飘来不咸不淡的一声应。

  魏弃道:“进来。”

  进、进来?

  沉沉听得分明,却不由瞪大了眼:

  虽说从前她的确曾在朝华宫里正儿八经做过半年小宫女,可那时,魏弃饭不用人做,连屋子也和她隔开住,说是宫女,其实她并没怎么经手过那些伺候人的活儿——后来就更别说了。

  魏弃从来不是个要人照顾的主,便是受伤的时候动不了、要人擦拭身体,他也不让她干。

  用他的话来说:有现成的医士不用,要她来干什么累活?歇着去吧。

  难道,如今要做夫妻了……他、他也生出几分别的“意趣”不成?

  沉沉小脸一红,心里一会儿一个想法,眼神飘过那搭在屏风上的澡巾,有些扭捏地拽到手里来,心说实在不成,就给他搓搓背吧。

  遥想谢家那位小堂弟还是个走路都打飘的矮冬瓜时,她也帮着嬷嬷给他洗过澡。该怎么干,她心里总算有数。

  小姑娘拿那香喷喷的澡巾遮了半边羞红的脸,只露出一双滴溜溜鬼灵精的眼睛,一步三挪地绕过屏风去。

  深呼吸,正要往那“春光旖/旎”处细看。

  可那浴桶中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

  倒是床榻边坐了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魏弃身上只着一件单薄中衣,头发尚在往下滴水。

  眼神瞟过她烧红的耳朵,又看了看她手里的澡巾,他忽问道:“夜里没看够?”

  非要青天白日地看,才比较过瘾?

  “什……!”沉沉闻言,瞪大一双圆眼,顿觉百口莫辩。

  什么夜里没看够!

  胡言乱语!

  她压根没……没仔细看过!

  “下回请早。”

  魏弃又说:“谁让你先去喂那畜生。”

  回宫第一件事,竟不是找他,而是为那畜生喂饭。

  沉沉哭笑不得:“这不是正好先撞见了么?”

  “依你的意思,”魏弃瞥了她一眼,“以后我得在宫门口迎你了,免得叫你被人截了去。”

  沉沉心道你一个大活人,怎么日日和只不懂事的狸奴争先后,一时间,好笑又好气。索性不接茬,只坐到他身旁去,拿澡巾给他擦头发。

  “怎么这么香?”只是,才一坐下。

  她又忍不住瞪大了眼,捏起他一缕头发凑到鼻尖,问:“涂香膏了么?”

  魏弃背对着她,闻言,神色略微一僵。

  说话的语气倒是如常,淡淡道:“没有。”

  “那怎么这么香?”

  “那狸奴在殿中胡闹,把你那瓶桂花头油倒翻。殿中全是这味道。”

  他毫不迟疑地搬出早想好的说辞。

  怪只怪,今日的确杀了太多人。

  哪怕他留了个心眼,回宫时,早已提前换下那身血衣,可总觉得身上还残留一身腥气,为免吓到她,这才早早沐浴更衣,又“不经意”撞倒了她那还剩大半瓶的桂花头油。

  而后,毫无愧疚地,把罪都推到了那闯祸闯成家常便饭的畜生身上。

  “明日让袁舜再送两瓶来,”他说,“还有什么旁的要添置,到时都一并告诉他。”

  从前袁舜不拿自己当奴才,尾巴翘到天上,自然来得少,如今却比谁都来得殷勤。

  要找这位袁总管,只一句话的事。

  沉沉点了点头,专心给他擦头发。

  只是擦着擦着,眼见得头发都要被她搓出火苗来了,小姑娘心念一转,想起“正事”,忽又可怜巴巴地凑上前去,小声说了句:“殿下……说起来,我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她回回有事相求,就搬出“殿下”这顶高帽子来让他“忆往昔”。

  语毕,不等他回答,小脑袋又讨好似的搁上他那玉砌的肩,开门见山道:“我想见我堂姐。”

  她毫无隐瞒——也没什么可隐瞒,把今日在露华宫听着的事尽数说给了魏弃听。

  “堂姐如今是大皇子跟前的人了,”沉沉道,“可大皇子住在宫外,我就是想见、也见不着她,不知她如今过得怎样。”

  魏弃:“……”

  “殿下,你有没有法子找那大殿下说道两句,让堂姐进宫来。或者……我、我能不能像上回那样,随你一道出宫去?一天、不对,半天我便回来。”

  她今日才在教习嬷嬷那听说了后宫女眷多如牛毛的规矩,自觉这愿望其实有些难以达成,问也问得小心翼翼。

  魏弃听完,脑中却只浮现出今日自己那位大哥跌在血泊中,满眼不可置信望来、犹如活见鬼的神情。

  魏晟。

  说来,天子膝下共有六子。

  除去早夭的五皇子魏昊,剩下的五个人里,这位自幼做表率、言行举止皆温文尔雅的大皇子,的确是数一数二的心眼好。

  可也就仅此而已了。他想。

  自己这个大哥,少时,其实和自己的处境多少有些类似:生母出身不高,母子俩在宫中如履薄冰。

  这或许是后来魏晟对他多有照顾的原因之一。

  只是不同的是,自己从一开始就被挑中,成了皇后手中的棋子,后来则是废子。

  大皇子,却是如今皇后一派中,真真正正可以依仗的支柱:

  皇后生下十皇子后,自知此子难承大统,不得不为余生求个后路,遂想起了这位久负贤名的大皇子,将其领到膝下教养。

  魏晟本就是长子,又托她而多了个嫡子的虚名,无论能力如何,朝中自有一派守旧的文臣支持——而守旧,自然而然,便意味着循礼。

  儒臣们一心奉立贤君明主,魏晟也循规蹈矩地活了二十几年,不敢有丝毫差错。

  若是太平世,有这样一位勤政爱民的君王,或算幸事。

  可惜眼下,大魏的东西南北,哪边都不太平。

  一个只知一味求和的主子,自然只能带出一群,对外屈膝、对内张扬,遇事便屁滚尿流求饶的臣子。

  昨日所见、朝中的那群“太子/党”便是明证。

  他答应魏峥查案,除了形势所迫,倒也念在魏晟昔年对他有过几分好心,愿为这个大哥的朝天大道、扫去几根不如意的钉子。

  至于他的大哥领不领这份情,会不会扭头来捅他一刀以证自身贤明——倒无所谓了。

  魏弃心头冷笑。

  世人如何看他,后人如何写他,走到今日这一步,他已懒得去管。

  反正,早在定风城一战那日,他“睁眼”、低头望见谢沉沉的那一刻开始。他已决定,自己只活今生今世。

  只要她展颜如初,与他白头到老。

  旁人的刀剑,便永远伤不了他。

  魏弃说:“好。”

  “好?”沉沉没料到他答得这么干脆,惊喜之余,不免凑在他颈边一个劲地问,“真的?我能见到堂姐?什么时候?”

  “明日我去见魏晟,让他找个机会将你堂姐带进宫来见你。”

  魏弃说:“至于进宫的日子,定了之后,再告诉你。”

  语气之淡而笃定,仿佛这事儿当真只是举手之劳似的。

  沉沉听罢,思忖片刻,心说也是。

  她记得那位大皇子素来很照顾魏弃,他们兄弟之间,应当是有这情分的。

  真要论起来,肥肥还是大皇子送来的呢。

  因此她毫无怀疑、一下便信了他的话,又觉得自己给魏弃添了麻烦。

  于是乎,边给他擦着头发,不忘好声好气道:“殿下今晚想吃什么?”

  她原意是想说,无论他想吃什么,她都给他做。

  可等摩拳擦掌进了小厨房,预备大显身手时,一眼望见灶上那成摞的油纸包,却又不由愣住。

  身后少年一袭素衫,长发披背,懒洋洋倚在门边。

  见她久久不动,方才开口提醒道:“放太久,冷了,”魏弃道,“热一热再吃。”

  “……”

  “不知你想吃什么,所以全买来了。”

  他说:“我已试过毒,你安心吃去。”

  沉沉傻呆呆地回头,问他:“什么叫试过毒?”

  “我都尝过一口,现在还没死的意思。”

  江都城中,他曾为了不让她随意饮食,给她吃最难吃的糕饼。

  后来发现这法子其实教不会她谨慎,才不得已,换了个愚蠢办法。

  只是从没跟她提起过而已。到今日,却不得不说——

  不得不趁这个机会说。

  “太极殿的人派了一队亲兵跟我。我替他办事,本是一物换一物。但今日过后,我在上京,恐树敌无数。”

  那些被动了盘中利益的世家、害怕刀挥到自己脑袋边的贵族,绝不会感念他昔日护城有功,只会争先恐后地要除去他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他从小到大,便是在无数刺杀暗害里长大,早已习惯,想来是死不了。

  可谢沉沉,他放心不下。

  大概有一日算一日,只要他还活着喘气,便放心不下她。

  魏弃道:“所以,这群能用的人里,我要留一半在朝华宫。从此,你要吃什么,用什么,做什么,都得先过这一关方可。”

  “我知道,不自由的日子不好过,但是谢沉沉,这是我唯一能护下你的办法。所以,忍吧……忍四个月。”

  他说:“我和你一起忍。”

  沉沉听罢,沉默良久,脸色微黯。

  末了,却并不看那些勾得人馋虫大动的油纸包,只是扭头看他。

  认真得眼睛发亮。

  她说:“好,我以后少吃点,只吃自己做的东西,少和人说话,谨言慎行,我一定会很小心、很小心地保命。”

  “……”

  “所以,你多留一些人在身边吧,阿九。”

  她说:“我不怕没自由,没自由我也可以过得很好,像从前一样。我只是怕你受伤、怕你流血、怕你就算在外头受伤了,也不跟我说。这样,我才真的吃不好、睡不着觉。”

  她说着,苦笑一声,拉过他冰冷的手,小声喃喃道:“阿九啊。”

  我的阿九。

  为什么人人都说你冷心冷血,说你佛面蛇心?

  你明明是这世上……

  最傻最痴,最不会为自己考虑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