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作者:澄昔      更新:2023-06-12 17:43      字数:3702
  04/青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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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矜小时候溺过一次水。

  懵懂无知的年纪,她随父亲去工地露宿。

  工地没有路灯,只有手电筒能用来照明。

  勉强写完作业,裴矜贪玩,趁着父亲去打热水泡面的功夫偷溜出去。

  初冬,夜雾弥漫。附近有条河,周围人烟稀少。

  落水被紧随其后的父亲救上岸,她的脸上挨了力度很轻的一巴掌。

  不疼,甚至有些痒,却是十足的难堪。

  这是父亲唯一一次打她。

  他浑身湿透,用长了冻疮和裂纹的手抚摸她的脸颊。

  是刚刚被他打过的位置。

  他当时只是看她,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裴矜永远忘不了那种感觉。

  溺水时冷水灌进鼻腔的窒息感,还有父亲在凝视她的时候传递给她的强烈的自卑感。

  连女儿都照顾不好、对困顿生活早就妥协的自卑感。

  在这之后,裴矜再没犯过任何错,看似毫不在意地将刚生出萌芽的玩心彻底捻灭。

  她懂事听话,学习成绩优异,会照顾弟弟,从没让父母操过心。

  父亲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踏雪归来,手里捏着两串冰糖葫芦,是给她和裴铮的。

  那天他很高兴,对母亲说被拖欠的工款明天就能有着落。

  母亲听了也很高兴,去窗缝外面拿出一小块冷冻肉,打算晚上多加道菜。

  第二天一大早,裴矜要去上学,临行前听到父亲欣慰的玩笑话:“我们今今长大了,能自己‘救’自己了。”

  自己“救”自己,当时指的是赞扬她小小年纪就能独自一人去上学。

  这是父亲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下定决心选择走向沈行濯的前几秒,裴矜脑子里想到的就是这五个字。

  自己救自己。

  他被她视作救命稻草。

  她要做的不仅仅是抓住,还要想尽办法与其同生共长。

  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未必能真的做到,但讽刺的是,她根本没有别的出路。

  烟花绽开的短暂时间里,裴矜尽量让自己放空,不去肖想其他。

  说完这句新年祝福语,她没移开与他对视的视线。

  目光交汇,男人浅抿着唇,眼神深邃如墨。

  爆竹喧嚣声渐渐停止。

  沈行濯走到风口,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烟盒跟打火机,淡淡问道:“介意吗?”

  裴矜摇了摇头,“您随意。”

  一簇火光燃起,随风跳跃,化作一缕白烟。

  他的骨节很漂亮,指尖夹带细细一根,颔首吐雾,侧脸融进夜幕。

  的确是很好看的皮囊。

  赏心悦目,甚至找不出一丝瑕疵。

  绷紧神经的同时,裴矜分神想。

  “在这里过年还习惯吗?”他突然问。

  裴矜面色微怔,没想到他会如此平静地同她话家常,而不是提及刚刚她在角落疑似偷窥的事。

  他似乎把她当成来祖宅过年的外姓亲眷了。

  思忖了几秒,不知道眼下该不该节外生枝地去解释,便轻声回道:“嗯,这里挺好的。”

  “如果觉得哪里不适应,及时和工作人员讲。”

  “我会的,谢谢您。”

  简短两句对话结束。

  察觉到对方没有想继续聊下去的意思,裴矜眼睫轻颤,主动找了个话题。

  “您下午借给我的书,我看了其中一本,觉得很有意思,但是心里有个疑惑。”

  沈行濯抬了抬眼,似是对她这句话感兴趣,顺着她的话:“说来听听。”

  裴矜悄然瞧了他两秒,猜不出他的喜怒,只得继续说:“《说郛》其中有一卷提到了渔樵问对。”

  “渔者对樵者说,钓到鱼的不是鱼钩而是鱼饵。如果鱼没有因为食物而受害,又该如何钓到鱼?”

  她问得随意,表情真诚,像是真的不解。

  看他时眼尾微微挑起,瞳仁很大,颜色偏深黑,眼白部分较少。

  北风呼啸拂面,黑发被吹散。毛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直角肩,身形纤瘦单薄。

  姿态、外貌、言语。

  恰到好处的青涩。

  沈行濯回看她,目光有些深沉,像是在打量。

  将手里的烟熄灭,丢进垃圾桶。向前靠近两步,脱掉毛呢外套,将衣服披到她肩上。

  指尖无意间蹭到她的后颈。

  裴矜屏住呼吸,身体不可控地打了个寒颤,因他手指的温度过于冰冷。

  两人之间相隔很近。

  周遭被他身上特有的雪松气息笼罩。

  外套厚实沉重,对她来讲尺寸过大,衣摆快要与她的脚踝平齐。

  面料内里残留着他的体温,意外温暖。

  “晚上天冷,以后记得多穿点。”

  沈行濯后退了些,跟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低缓作答,“靠垂钓者的智慧,而不是所谓的愿者上钩。”

  一语双关。

  裴矜喉咙有些干涩,莫名难捱。

  老实讲,她其实不太能看出来他是不是发现了她话里的玄虚。

  但滴水不漏的回答,将她接下来的试探和退路全部堵死。

  他的语气很轻,不是在说教,简单遵循一问一答的游戏规则,却给人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明明他没说太重的话,裴矜还是觉得有些后怕。

  她是怎么敢这样与他交流的,故作聪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思来想去,她装成恍然的样子,莞尔,“我好像明白一些了,也谢谢您的外套。”

  沈行濯低头扫了她一眼,“不用一直对我说谢谢。”

  “可您一直在做帮助我的事。”

  长明灯的灯芯忽闪,沈行濯突然说了句,“为这么点小事道谢,没必要。”

  裴矜泛起沉默,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下意识裹紧披在身上的外套。

  即便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但与他面对面相处时,她还是会感到惧怕。

  这种感觉归根结底,全部来源于眼前的男人。

  关心有,疏离有,漠然也有。

  他的心思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未知的恐惧才真叫人觉得颤栗。

  抛开那些杂乱的心思,裴矜想了想,如实说:“对我来说不是小事。”

  这个节骨眼上,她无暇再去粉饰自己。没由来的倦意席卷而来,像潮水如期翻涌。

  她垂下眼帘,没敢再看他。

  昏暗光线下,沈行濯微微扬了下眉,情绪有了细微变化,似乎在意外。

  对她的话意外,或者对她“摆烂式”的表情管理感到意外。

  转瞬即逝。

  谁都没再言语。裴矜第一次发现,原来无论他讲不讲话,都能给人带来不小的震慑力。

  短暂僵持了一会,她想主动跟他礼貌告别。刚要张嘴,有人比她先一步发出声音。

  “矜矜——”

  沈知妤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原来你在这里啊。我刚给你回了好几个电话,发现你没接,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说完,沈知妤面露疑惑,“小叔?你怎么在这里。”

  沈行濯睨她,没有想答话的意思。

  沈知妤哪里会在意,自顾自介绍,“矜矜,这位就是我小叔。”

  裴矜适时出声打招呼,“沈先生好。”

  男人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微弱的单音节,算是回应。

  “小叔,这是裴矜。就是我刚刚在餐厅跟你说过的,我最好的朋友。”

  对于沈知妤的朗声介绍,沈行濯无动于衷,裴矜反而有些惊讶。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是谁。

  没等两人说话,沈知妤突然注意到披在裴矜身上的衣服,“这不是……”

  裴矜不着痕迹地打断,“我手机静音了,没接到你的电话。”

  沈知妤的注意力被轻易分散,“没出什么事就行。你不知道,我看到未接语音的时候都要被吓死了。”

  “没什么别的事,我只是想问个路。”裴矜安慰她。

  没聊几句,沈知妤作势要拉着她去后院放烟花。

  裴矜握住她的手臂,轻声叫她等一下。

  掀开盖在肩上的外套,缓慢滑落,简单整理好,交叠缠绕在臂弯。

  她转身朝男人走去,将衣服递出,“外套给您,谢谢。”

  不带任何杂念跟伪装的谢意。

  沈行濯抬手接过,自始至终没瞧她一眼,只道出两个字:“去吧。”

  他的耐心已然殆尽。

  -

  过后沈知妤还是问了关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裴矜作出解释。从偶遇到那件外套,她叙述得简单,三言两语讲清事情原委。

  沈知妤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随口感叹两句,就同她聊起了别的。

  这段插曲彻底过去。

  陆续过了两日,祖宅来了很多拜年的亲朋好友。

  裴矜不需要参与这些分内应酬,整天待在屋子里看书,时不时会去避雪亭赏雪。

  从书房借来的那五本书已经读到最后一本。

  这段时间她没再和沈行濯打过照面。

  偶然听沈知妤提过一嘴,说他最近好像不在祖宅这边住。

  大年初五,走了一批人又来了一批人。

  沈知妤怕她待在房间容易憋坏,一大早便把她拉出门,边走边说:“好不容易雪停了,这么好的天气,我们下山逛逛。”

  裴矜随口问:“下山去哪儿?”

  “等等你就知道了!”

  车子就停在正门附近。不是熟悉的那辆车,却是熟悉的司机。

  裴矜下意识往后驾驶座的方向望去,只能看到漆黑色的窗膜,车内光景被遮得严实。

  直到沈知妤加快脚步靠近,雀跃喊了声“小叔”。

  车窗被徐徐摇下来。

  沈行濯看向她们,“上车吧。”

  似是事先已经同意要载她们一程。

  裴矜顿了顿,走上前,挤出笑意,“沈先生早。”

  “矜矜,别这么生份。”沈知妤纠正,“随我一起喊小叔就行。”

  几乎没有犹豫。

  裴矜抬头,主动追寻到他的目光。

  放软语气——

  “小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