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紫血
作者:香小陌      更新:2023-06-09 07:45      字数:5764
  第五十章紫血裴琰那时察觉, 常年酗酒确实蚕食人的神经系统, 这明显是酒精慢性中毒的症状吧, 神智都不太清晰。老爷子说出来的有些话, 其实是无逻辑无意识的,就没道理可讲,讲不通。三句话不合,父子就动手了。这世上特别恶毒的人也少见。许多时候, 恶意并非源自本意, 是错乱, 是偏执,是陈年的心结, 却长年累月地折磨身边至亲的人, 很伤人心。桌椅碰撞, 翻倒,屋里杂物乱飞。裴琰被庄啸一把推至门边墙角, 庄啸退后到墙边, 接掌弹开他爹然后侧闪,躲开,不住地躲避拳脚,再闪裴琰目瞪口呆,见世面了。他见过擂台上和片场里许多炮火连天血肉横飞的大场面,没见过一家人父子俩在他面前大打出手。他确实插不上手。不关他事, 他是外人, 他解决不了。庄啸一直就是格挡, 躲闪,后退,不还手,从桌子上翻身滚过,一步一步退至厨房的窗户边上。侧身躲过一掌,再伸手接住了第二掌,顶回去,避免他老爹的手掌直不楞登砸在窗户玻璃上,砸坏了还得去医院。已经很多年了。这样的情景能唤起许多回忆,不愉快的与不和谐的,荒谬的与黑暗的。那时候这大爷还年轻着,身板硬朗,力气熊得很,揍起人来毫不费力,能把儿子揍得满头是血。庄啸的少年时代记忆,就是一部精彩的现代武侠大片。有酒瓶,有拳脚,有皮带条子,还有大冬天雪地里被扒光了罚跪,许多看得见看不见的伤痕这些情形,在那部获得影帝大奖的紫血里似乎都有,自己演自己多么容易,铁定能得奖。那时他身材还瘦,个儿还没这么高,脾气比现在倔多了,也很能顶嘴骂人的。后来,庄啸就不顶嘴了,都懒得说话,就是打呗。再打到后来,突然有一天一觉醒来,老子就打不过儿子了。功夫圈里是后浪推前浪,改朝换代了,前浪都被拍死在沙滩上。这屋里谁厉害,谁打谁啊窗玻璃被拳脚震得“咣咣”响,摇摇欲碎。裴琰冲上去,夹在两人之间想拦。庄啸一肩膀扛开他。庄啸挡开老爷子一掌时,手臂划过那只碎掉一半的酒瓶子,酒瓶把手握在他爹手里。一道血线从手腕上迸出,往地上滴血。庄啸捂住手腕,立在墙边一言不发,新买的一套西装,也溅了血点子。血点子让老酒鬼也一愣,也没想要弄伤儿子,手里酒瓶子立刻就松掉了。裴琰那时突然就怒了。憋很久了,这事太考验他的耐性,凡事一般憋上半小时他就已经内伤发作,火药桶想炸管你忒么是谁爹“你干吗打他“他为什么还要管你,惯得你什么毛病啊“你想让他滚蛋,我现在就带他滚蛋绝对不回来多瞧你一眼,他再想回来我都不让他回。”管你是谁家大爷。“多大岁数了,以为您自个儿还牛逼么“让着你,不跟你一般见识,三五掌能把您这把老骨头从六层楼扔下去你信不信他不揍你我想揍你,你来,你跟我打,我今天绝对不让着你”裴琰盯着人吼。吼了差不多有三分钟吧,很凶的,估摸楼道里都听见他了。出门靠气势赢下一仗,他把眼前这算是他“岳丈”的大爷吼得一屁股坐那儿,陷入迟钝和呆怔。满屋子追儿子也追累了,呼哧带喘,暂时休战不打了,先歇会儿再说。裴琰转身,怒容立刻消失,紧张地看那淌血的地方:“有事么要去医院吗”“去什么医院,”庄啸低声道,“就划破个小口子。”划破的那地方,也是碰巧了,就像是割腕的位置和手法,一道血线划破了静脉皮肤。想找个东西按压止血。庄啸掏兜,没找到纸巾,从衬衫胸前口袋掏出个手绢,还是那天裴先生送他的故宫款丝绣手绢。庄啸一看是这块手绢,赶紧又塞回兜里,别溅上血。庄啸踩着一地狼藉进到里屋,从抽屉里找出创可贴和纱布,自己用牙撕开纱布,把手腕缠上。庄啸面带亏欠,回身对裴琰说:“今天实在抱歉,不然,麻烦你跟你父母说一声”“我知道,你甭担心那些小事。”裴琰眼眶突然发红。他搂过庄啸的腰:“你先回我那里,你也别在这儿待着了。”他搂庄啸那姿势,就是不由分说把人紧紧抱到怀里需要有个人遮风挡雨么,我张开翅膀就在这里呢。就像以前很多次,在片场里,几十米高的威亚钢索上,狂奔的马蹄下,庄啸一定毫不犹豫地护着他。他太了解对方。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敢打庄啸而庄啸又不还手,也就是这位很麻烦的庄大爷了。客厅桌上是挤得已不成型的蛋糕盒,外观狼狈,但那块蛋糕本质仍是好的,还是法式西点名厨出品,血脉纯正,味道一定是很好的。“本来这蛋糕是给我爸我妈买的,成啊,现在都留给您吃”裴琰憋一肚子委屈,回头又不依不饶说了一句,“给您吃也一样的,我其实无所谓,但是您以后能不能对您儿子好一点我怎么觉着他这人这么好啊,怎么就你会欺负他”我没欺负他,我没欺负他你们才欺负他老家伙好像是在念叨这些话。庄啸在桌上留了一些钱,整理一下西装领子,说:“少喝点酒,您也多买点正常人能吃的东西。”说话时候不看人,没表情,习惯了。顿了一下,庄啸临走又跟他爸说:“裴先生是跟我拍戏认识的,普通朋友,您别误解成其他的,别跟记者乱说,成么”至于酒精上脑的庄大爷会不会在记者面前乱说,那就真管不住了。庄大爷那视线好像也带钩子,一直钩在裴琰身上,望着走出去的背影,摇头出了那道门,门一关上,裴琰立刻就说:“你告诉他咱俩是什么关系,我才不在乎呢。”庄啸说:“我在乎。”庄啸原本坚持两人分开各回各家,裴琰一把抢过车钥匙,让庄啸坐副驾位,他来开庄啸的车。“让那帮狗仔看见都记恨你惹过的事,就等着抓你的错。”庄啸说。“看就看见了,”裴琰说,“谁他妈敢拍我,老子砸烂他们车。”他妈妈的电话再一次打进来。裴琰把车载耳机接上:“妈我们俩今天有点事,不好意思啊,不过去吃饭了。”徐女士已有心理准备,但一定是很失望、很失望的:“哦你朋友不能来啦”裴琰说:“他忙呢,忙一些私人的事。”“那你能过来陪我们吃顿饭么小猴子”徐绮裳说,“你平时也不着家,过几天你又出去拍戏”庄啸跟他打眼色:你快去,去陪你爸妈。“我得陪他么”裴琰万不得已跟他老妈撒个娇,“哎呀是临时出了一些事情,他不是故意爽约,本来还新买一套西装,给您买了礼物,很正式地想见你们,您别心里不爽埋怨他啊又不是他的错”徐绮裳大概是跟他爸说了几句,然后跟他说:“成,今天就算了,你们忙吧。就是人家大师傅买了好多菜,带着徒弟过来,还得跟人家道歉,把人打发回去。”裴琰赶忙说:“人家来都来了,别打发回去,您俩好好享受一顿呗。”徐绮裳说:“我跟你爸我们俩人,吃个嘛吃一桌子山珍海味,我俩吃得动都是为你我们俩平时,煮一锅打卤面就是一顿饭。”庄啸能听到耳机里传出的大部分对话,调开视线看向窗外,嘴角紧闭。裴家父母是很体面的人,平时又不住这里,大老远过来,显然就是为见他一面。结果还是爽约,还是让人家失望了。他就不应当答应跟裴琰父母吃这顿饭。以他本来的脾气,他根本不想去吃这个饭,这就不像是他会答应的事。就是为了让琰琰开心,不想让身边人失望,只能不断逼迫自己。庄啸扯掉脖子上那根新买的领带,衬衫领口太紧了,憋得他也快要窒息了,一脚已经踩在边缘上裴琰直接把人带回自己公寓,没理会家门口是否潜伏着各路狗仔。他住的也是单身公寓,两室一厅,布局陈设简单。本来就自己一人儿住,面积太大他嫌冷清还容易迷路呢。他在楼下买了两份外卖盒饭。私房菜变成了盒饭,令人心酸。买的还是最贵一档的豪华便当,日式烧鳗鱼饭配海鲜天妇罗和三文鱼北极贝寿司,还有两人都爱吃的红姜片和芥末土豆沙拉。但两人对桌吃得很慢,难以下咽的是心情。庄啸一直不讲话,吃饭。裴琰抬眼瞟了一眼。他以出其不意的速度,从对方的便当盒里夹走相当大的一块芥末,塞自己嘴里。“你干吗“太多了,辣吧”庄啸无法忍受,终于绷不住出声而且乐了:“你快吐出来。”裴琰非常辛苦地嚼这一大块芥末,眼眶骤然红了,被逼出泪,鼻子和眼都皱成一团,哽咽:“操,味儿太他妈蹿了这忒么比比臭豆腐韭菜花什么的蹿多了谁他妈爱吃这个”庄啸端着他的下巴,用手给他接着:“你快吐出来。”裴琰皱着鼻子:“你怎么也得跟我同甘共苦吧你不尝尝有多蹿么”他扳过庄啸,罩住对方嘴唇,芥末一起分享庄啸摆脱开他的强吻,迅速喝掉一杯冰水,难吃,呛死了。裴琰伸出被染成绿色的舌头,伸给庄啸看,“嘶嘶啦啦”地呵气。庄啸骂他“有病”。裴琰擦掉眼眶里水汽,擤了个鼻涕,一脸梨花带雨的狼狈相,凑过去吻庄啸脸侧的酒窝。啸哥你给我笑了啊。庄啸回吻他,四片嘴唇相贴。懂啊,琰琰为了逗他开心才吃芥末。裴琰拿出药箱给庄啸重新包扎。他的药箱里面,各种外用外敷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药帖,简直太齐全了。庄啸忍不住皱眉:“你经常受伤”裴琰说:“你觉着呢”庄啸说:“你在家都干什么啊”“我也没干什么。”裴琰笑说,“我妈给我准备的一箱子药,还要每半年必须换一次,怕药过期了,所以经常是药都还没用过,就都过期浪费了。”他把庄啸缠成一团乱麻的纱布扯掉,用棉签消毒清理,抹上一层药膏,最后用干净纱布重新包好,在庄啸手腕上缠出一个白色的“护腕”。庄啸从他药箱里一样一样拣出来看:“都是外用”裴琰道:“我从来不受内伤。”“是么”庄啸说,“哪天让你受一次内伤”“”裴琰毫无惧色,“你牛逼了来啊今晚来”庄啸摸他脸:“舍不得让你受内伤。”裴琰在淋浴冲澡。庄啸手腕有伤,就不进去洗了。他在房间里溜达,脚步无声无息,四处看看。他还是头一回来裴琰住的地方。房子的家具陈设简洁舒适,家居用品看起来很有品味,肯定都不便宜,估摸是裴家老妈为儿子挑选布置的吧。卧室里就是简单粗暴的一张大床。床对面还有一个大屏幕电视,庄啸想起裴先生那些见不得人的“癖好”,悄悄往电视柜抽屉里扒拉扒拉,呵睡个觉还要耍上十八般武艺,也不嫌累。他掀开枕头。枕头下面就是那本杂志,封面赫然就是两人的合体硬照。他的腹肌轮廓富有阴影,而裴琰的头水光淋漓,胸口洇出湿气。他随手一翻,就翻到内页里讲他两人的文章,那几页被rou躏得都卷边儿了,像是从地里挖出来的。他的胸肌和腹肌位置,一片皱皱巴巴,甚至有湿痕,不知那个色qg狂对着照片里他的rou体都做过什么不知羞耻的事。如果两人不是情侣,会觉着很猥琐很恶心;但在他俩人之间,想想就挺甜的淋浴间内的水声断断续续。裴琰叫了他一声:“庄sir”裴琰把门打开一道缝:“哎,我忘拿干净衣服了,你帮我拿一下”“就卧室五屉柜的抽屉里,你随便拿一套。”裴琰的声音穿过湿润的水汽。柜子里衣服基本就是黑白灰,果然就是随便拿一套,不用挑。庄啸走到洗手间门口,那道门缝突然在他眼前豁然开朗,光线透出来。一只手抓住他衣服,然后搂住他腰,不由分说,把他搂进浴室庄啸穿着衬衫西裤的,裤子前裆和后面都有脏痕,大腿外侧甚至被踹出半个脚印,跟庄大爷动手动脚弄上的。浴室光线让气氛在无声之间显得暧昧、动情。裴琰就搂着他,眼神有点较真,有点执拗。两人静静地,用亲吻安慰对方。裴琰靠着墙,把庄啸的头揽在自己怀中。“对不起啊。”他说,“跟你道歉,都是因为我的缘故。”“你又来了,道什么歉”庄啸脸埋在他颈窝里,咬他肩膀。“你把前二十年欠别人的道歉,全都攒着跟我说了吧”庄啸又说了他一句。庄啸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肩上,用脸蹭他脖子。从未有过的示弱的姿势。这种示弱,也只有私底下两人之间,才会表现出来。也不能说他后悔把庄啸诓回来,但裴琰心里有数,他假若不那样千方百计勾搭对方回国,庄啸原本不需要重温这么一部紫血。南加州地平线上染着一层薄雾,那幽静的山谷,丰收的葡萄园,散发醇厚的马粪味道的腐殖土在乡间公路上兜风,看夕阳西下,自由自在地在天地间行走。有人可能注定亲缘淡泊,一生流浪在外。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原本挺好的。不好的是你硬要拖着对方,强迫对方回来过你想要的这种生活。这就是两个世界。不同世界的时光突然再次交错,揭开陈迹,地上遍布带有撕裂伤痕的凌乱不堪的影子,对当事人相当残酷,让他这个旁观者都不忍心。“想来么让你舒服一点儿”裴琰解开庄啸的衣领,再慢慢往下剥那件衬衫,露出肩膀、后背,寻找那上面一块一块颜色已淡漠的疤痕。他指着一个一个、零零碎碎的浅白色疤痕,问:“这都什么时候弄的”庄啸说:“旧伤,早就不记得。”他问:“看起来很旧了,十年前弄的”庄啸说:“可能吧,我真不记得。”他又问:“还是二十年前弄上的”庄啸不说话,以沉默回应。这招属于以毒攻毒,逼对方揭开伤疤说实话。十年前伤的,就是片场拍打戏受的破皮外伤,武行演员的家常便饭;二十年前伤的,那就完全是另一码事。庄啸笑出声来,吻他一下:“这都不是事儿,你就甭担心了“我爸跟我动手,我们俩都太熟了,就老家伙来来回回那几个烂招,一出手我就知道他要干吗多少掌我都能接回去,他现在还能打得过我“他其实早就打不过我了,十年前就打不过我,喝酒都喝糟了、骨头酥了,我懒得跟他较真儿。你还担心什么,担心我什么啊”庄啸笑得很俊,捏捏裴琰的脸,再扯一扯,真不习惯裴先生一脸多愁善感的忧郁。不幸福的感觉难道会传染么酒瓶子“叮叮咣咣”滚下台阶,争吵与嘈杂仿佛还回荡耳边。坐在昏暗楼道里那个脾气暴躁的男人,早都已经不是对手。眉眼间有一层水汽,床单和床垫都湿了。裴琰就摁着庄啸,把这人所有他能找到的疤,一个一个亲掉。好像经由他亲过一遍,皮带抽出来的条痕,或者烟头烧出的戒点香疤,就都消失掉了,在记忆中就不存在了。“离了婚,脚又瘸了,难免就自暴自弃,看谁都不顺眼找茬呗。”庄啸躺在床上,解释,“他就是脑子喝坏了喝傻了,早些年就有轻微老年痴呆症状,岁数大了现在更严重,敏感,猜忌,多疑,就容易脾气暴躁六亲不认。其实对我没那么大恶意,我们俩没有仇恨,毕竟亲生的,不会真的想要砍我我有时也可怜他,你就别当真了。”裴琰摇头。知道没那么简单,但也不想再争论。都要心疼死了。肋下和大腿上有些旧疤,一串一串的,他瞧着就像是烟头烫的。“你是我的人。”他亲庄啸的脸一下,“别人爱谁谁吧,以后就是我疼你了。”gd1806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