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人8
作者:浮白曲      更新:2022-03-29 22:37      字数:4345
  下山路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晏昭有点不耐烦。他又没长一副正义凛然脸,不明白女鬼这是什么脑回路。天底下不平事太多,他一件都不想插手, 这会儿也不准备多管闲事。

  容与是例外。自家人事,能算闲事么?肯定要为自家人打抱不平。

  晏昭正要说他没想主持公道, 容与悄悄拉了拉他袖子,手指掩在唇边:“我想听八卦。”

  晏昭立刻改口:“讲。”

  现在他就是伸张正义当代晏青天了!

  要说容与本来也对这三角关系没兴趣, 他绝对比晏昭更自私自利没心没肺,奈何温意初长明烛火动了。

  没变长也没变亮,就是火焰晃动幅度大了点,代表灯里温意初很想多管闲事。要知道胡伟死了温意初都毫无波澜,路见不平竟然如此激动。

  容与想起温意初曾经见到别人当街强抢民女就愤而报官壮举, 虽然最终结局是被揍一顿赶出衙门,如今也依然热心不改。

  这是位对自己所遭迫害毫不在意, 对他人所受不平义愤填膺气运之子。

  和容与漠视众生唯我独尊完全是两个极端。

  看在气运之子如此激动份上,容与勉为其难听个八卦, 不然他怕温意初气到熄火。

  女鬼见晏昭愿意聆听, 原本悲啼立刻变成喜极而泣。她就知道她没看错,这么强大还不吞噬鬼魂鬼, 一定是个好鬼!

  当下连忙就将原委细细道来。

  _

  女子姓冯名婉,家住岳南镇, 人称婉娘。书生名为柳折,同为岳南人士,无父无母, 是冯家邻居。婉娘与柳折自幼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 早就互许终身。他经常给婉娘送些脂粉钗环之类小玩意儿, 婉娘收得娇羞欢喜,一对鸳鸯柔情蜜意。

  柳折是读书人,曾向婉娘许诺,待到考取功名,就向冯家提亲。婉娘也一心等着柳郎来娶她。冯家爹娘对这门亲事乐见其成。一来柳家是邻居,彼此知根知底,二来当今官家重文轻武,读书人地位高,若能多出个当官女婿,那真是祖上烧高香。

  谁知天不遂人愿,柳折没赶上科考,先患上肺痨病倒了。病来如山倒,看大夫求医问药,撑了几日,还是走了。

  灵堂上,婉娘一身孝服,趴在棺上险些哭死过去。当晚抹上柳郎送她胭脂水粉,打扮得漂漂亮亮,披麻戴孝,撞棺而亡,鲜血染红白裳。

  不能活着做柳郎新娘,那便一道殉情,死后成亲。

  冯家爹娘哪儿想到婉娘说自尽就自尽。他们把女儿养这么大,就指望换点聘礼,攀个乘龙快婿,这下倒好,全没了。旁人议论起来,都说冯婉不知廉耻,未出阁就为别男人殉葬,说得冯家爹娘都觉得丢脸,还要白白赔上一笔丧葬费,属实晦气。

  恰逢岳西镇一个庄稼汉牛大也生重病,惦记着自己到死都没娶上媳妇儿。听闻岳南刚死了个姑娘,就花毕生积蓄将尸体买来,要同自己配阴婚。

  冯家爹娘见钱眼开,想着别成算都打水漂了,这个必须答应。

  这就有了眼下两男抢一女事。

  柳折认为自己和婉娘两情相悦,婉娘是随他殉情,牛大是横刀夺爱。牛大认为自己花了钱,跟冯家爹娘过了明路,是婉娘名正言顺丈夫。双方各执一词,谁也不服谁。

  说到底,都是因这阴婚陋习,生人自作主张,搅得亡者死后不得安生。

  容与道:“你爹娘也真是,生前看好你们成亲,死后反倒变卦。”

  婉娘抹泪道:“爹答应奴家与柳郎成亲,是指望柳郎做官,提携冯家与小弟。柳郎病故后,他算盘落空,自然还是牛大钱来得实在。我爹重男轻女,素来只疼爱小弟,我们这些女儿,都不过是能买卖物品罢了。”

  “你们这些?”晏昭问,“除了你还有谁?”

  柳折愤愤道:“还有冯二娘,冯三娘,都是突然病逝,被拿去配了阴婚。那些钱全给冯四攒着娶亲。她爹娘也太不是东西,为了扶持儿子,连女儿尸体都卖!”

  他显然是对婉娘父母全无好感。能将女儿尸身都卖钱,也不配让他当成岳父岳母尊敬了。

  容与插话:“冯大娘呢?”

  婉娘:“……正是奴家。”

  没有冯大娘,只有冯婉娘,不然听着也太像上了年纪妇女。

  容与敏锐道:“你们一家姐妹三个,就没一个活下来?”

  婉娘鼓足勇气,说出一个惊悚又在容与意料之中事实:“其实,我二妹三妹,并非病逝……”

  冯家三个女儿,一个儿子,爹娘从小就偏心儿子,对女儿漠不关心。婉娘容貌姣好,有柳折这个相好,两个妹妹却不然。二娘脸上有块胎记,因为貌丑,到了年纪也无人求娶。三娘小时候发了场高烧,脑子不太灵光,也没人愿意要个傻子当媳妇儿。

  这两个妹妹,先后都生了场病死了,尸体很快就被买走。需要求阴婚,对尸体也没太多可挑剔。

  “奴家原也以为二娘与三娘真是病逝。”婉娘眼泪转为恐惧,“直到奴家不慎听到爹娘在屋里谈话,他们说……二娘三娘反正也嫁不出去,养在家里是吃白饭,不如勒死卖了,结个阴亲,还能换一笔钱……若不是,若不是奴家样貌好,柳郎又有出息,活着成亲得到聘礼比阴亲多,只怕奴家也难逃一死……”

  此言一出,山里分明无风吹过,却冰凉刺骨。

  比鬼神更可怖是人心,这话正应景。

  “岂有此理!世上竟有如此丧心病狂,泯灭人性爹娘,这还有王法吗?”柳折气得魂魄不稳,“婉娘,你那时怎么不同我说,我随你去报官,不能让二娘三娘含冤而死!”

  温意初长明烛火也开始疯狂跳跃,显然和柳折一样气愤。

  婉娘惨笑:“报官……如何报得?”

  容与已是听明白了。

  阴婚在此地极为盛行,被人视为寻常。起初是官商勾结,搜刮民财,穷人穷得娶不上亲。有人想要得个圆满,死后有妻相伴,才出现买卖尸体现象。穷人都被逼到买尸体地步了,再打压下去难保不会激起民怨,民不举官不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成了习俗。

  一开始买尸体,都是些正常病逝女尸。可利益驱使之下,必然会出现道德败坏,法律践踏。当买卖尸体形成产业链,从中有利可图,越来越多黑心人把手伸向这块灰色地带。所谓僧多粥少,当光棍多,女尸少时,总会有人让活生生女子,被迫“病逝”,变成尸体,拿去买卖。

  冯家姐妹这样遭遇,是陋习之下无数受害女子缩影。

  这里官员当然不会管了。有官商压迫,垄断知识,不让百姓富裕,使得百姓无知,才有今日阴婚盛行,愚昧麻木之景。

  晟朝律法没有禁止阴婚这一项,因为当初制定法律人甚至没有想到会有人拿尸体去买卖婚配,自然无从针对此举做出判处。永远是先有罪犯再有警察,先有罪行再有律法。法无禁止即可为,这种违反人伦习俗才会如此猖獗。

  而想要破除这些陋习,光靠一个平民是无法推翻。

  除非他拥有权柄。

  胡伟魂飞魄散,温意初无动于衷。婉娘遭逢迫害,温意初义愤填膺。他不只是为婉娘遭遇不平,而是恨世道人心。他既然看到这些苦难,就不能视而不见。

  温意初真不介意害死他人么?

  介意是介意,只是跟他真正心愿相比不值一提。

  两个月后,温意初金榜题名喜报就会传来。按照一般情况,容与要是在两个月里扳倒胡家,替温意初报仇,成功等到喜报,就算任务完成。

  可温意初长明烛燃烧时间可持续三年,而非两月。三年任务期限,容与要做显然不是报仇这么简单。

  温意初志在朝堂,志在天下四方,志在惠济万民。

  容与身为魔王,这回怕是要跟着打抱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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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折和婉娘将话题突然转移到冯二娘和冯三娘那儿,牛大见势不对,连忙扯回来:“什么报官不报官,现在讲是咱们事儿。大人,冯婉娘她爹娘早就将她卖给我了,这书生一分钱不花,凭什么抢走我婆娘?”

  晏昭皱眉:“女子并非物品,岂可买卖。她愿跟谁,需看她意愿。”

  婉娘立刻道:“我自是跟随柳郎!我只认柳郎做我官人!”

  “可她是我!”牛大虽害怕晏昭,仍然不甘心,“她身上还穿着红嫁衣,是与我结亲……”

  容与道:“方才你们皆以为他要吃你们,你急于保全自己,不顾她死活。柳折却护着她。可见你又不喜欢她,何必纠缠不放?”

  牛大不是文化人,反反复复只会说一句话:“她与我成亲……”

  这三只鬼没去地府投胎,都是有执念。柳折和婉娘执念自然是彼此,牛大执念就是必须要娶个媳妇儿。他和冯婉没感情基础,当然不会像柳折一样以命相护,可执念是没那么容易消。

  晏昭开口:“你确定她身上穿,是与你成亲嫁衣?”

  “怎么不是,明明是红……”

  柳折与牛大一愣。

  婉娘身上穿,粗看是件大红嫁衣,细看就能发现不对——是那件被血染红白裳,为柳折守孝时穿。

  “她是穿着这身孝衣撞棺而亡,再被换上另一件嫁衣结阴亲。鬼魂所着衣物,通常是入棺时寿衣,若是别衣物,定是生前穿着那日记忆太深,执念太强,死后都不愿忘记。她穿着,是被鲜血染红孝衣,而非与你冥婚时嫁衣,说明她真正想嫁人是柳折,不是你。”晏昭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还很流畅。

  当然,这被血染红孝衣也是冯婉死后想要嫁给柳折执念太深,才能变得全红,不代表她死时真流了那么多血。

  牛大嘟囔:“可我钱都花了……”

  “你去给她爹娘托梦,让他们给你烧点纸钱,也能抵消。”容与说。

  牛大:“我不要钱……”只想要媳妇儿。

  “还没说完。你拿着那钱去阴间打点一番,来世投个好胎,也能娶妻。”容与半是利诱半是威胁,“若再留于世上,这辈子只能做单身鬼。你选哪个?”

  牛大一听,立刻选择投胎。

  原来拿冥币贿赂鬼差就能来世娶上媳妇儿,早知道这样,他还留在这儿干嘛?

  他执念就是娶妻,如果投胎能娶,不投就永远单身,那当然是魂归地府!

  “既然选了,托完梦便走吧。”容与打发道。

  牛大感激道:“是是!”

  他欢天喜地离开了。

  如此轻易就化解了一个鬼魂执念,柳折和婉娘一愣,随即要给恩人道谢,什么当牛做马必将报答……

  “不用。”晏昭终于说出最重要台词,“我想问个路。”

  柳折:“……”

  婉娘:“……”

  “不止。”容与补充,“还想让你们帮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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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冯柳二鬼指路,容与和晏昭终于找到了正确下山方向。

  晏昭道:“六道轮回自有命数,纸钱能在阴司办事,却不能逆天改命。他来世堕入畜生道也未可知,你怎能确定他会娶妻?”

  “不能确定。”容与毫无愧疚之心,“把他忽悠走不就行了么?不然要耽搁到什么时候。”

  晏昭:“……”竟然不是很意外。

  晏昭又问:“我听冯婉唤柳折官人,官人是何意?”

  容与道:“就是夫君意思。”

  晏昭若有所思。

  容与看他一眼:“想听我唤啊?成亲就能听到了。”

  “……容容。”晏昭突然说,“我寿衣是玄色,可我身上这件是红色。”

  “怎么?”容与嘴上漫不经心,脑海中却响起晏昭刚刚说话——鬼魂所着衣物,通常是入棺时寿衣,若是别衣物,定是生前穿着那日记忆太深,执念太强,死后都不愿忘记。

  晏昭偏过首看他。

  “我生前记忆最深之时,一定是做你官人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