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
作者:赫连菲菲      更新:2022-03-29 20:14      字数:4774
  沈世京是木奕珩的长辈,这话一出, 身边侍立的都紧张得一颤。

  沈世京平素给人瞧病, 遇上那等脑子不清楚的病患家属,多半都如木奕珩一样, 要把自己的急恼不安发泄在无辜的人身上。

  这不是计较的时候。

  沈世京抿住嘴唇,绕步在院中石凳上坐了。

  北风吹过,冷得刺骨。木奕珩连外裳都没披,兀自一脊背的汗。

  适才推得那下, 用的是右手,不过吓吓她罢了,哪里用了力气?怎想到还是将她伤了,——又一声凄凉的痛呼传出,都听不出她本来的音色了。木奕珩懊恼得抬手就给自己两耳光, 将头贴在那门上,希望能离她近一些,哪怕只近一寸。

  心里那抹惊惶,前所未有,心脏像是给人紧紧捏着, 不时还用钝器磋磨几下,又急又恼又心痛后悔。

  约过了一个时辰, 让他煎熬的呻唤声停了。

  就听侍婢匆匆的脚步, 小丫头急手慌脚地一盆盆血水端出来, 悦欢红着眼从内奔出来:“沈大夫, 奶奶晕了, 夫人让问,看您可有什么法子?”

  沈世京连忙起身,还未及问话,木奕珩已发疯般冲了进去,好几个丫头联手去拦抱他,都给他挣脱开。瞪着眼,咬着牙,像要与拦他的人拼命般。

  木大夫人见闹得不像话,连声吩咐人去喊木清泽几人过来将木奕珩拖走。

  沈世京适时道:“奕珩,你先静一静,悦欢你快与我说说,侄媳此刻如何?”

  一语出,如当头棒喝,木奕珩急切朝急得满头汗的悦欢看去。

  “血止不住,奶奶疼得厉害,又使不上劲儿,稳婆说,怕只怕,把小主子给憋坏了……”

  沈世京连忙道:“我这便开张止血提气的方子,府里应有药?若还不成,许得施针。侄媳手里的毓漱女馆,里头有位徐阿姑,擅岐黄,不若将她请进来,一并看顾。”

  木大夫人吩咐人取笔墨,再喊了木大奶奶出来,着手派人去喊徐阿姑。

  就听里头忽然一片悲声,木七奶奶涩着嗓子喊了声“九弟妹”。

  稳婆慌忙从里出来,满手是血,走路腿都在抖,“奶奶凶险了,血崩不止。大夫的药若来不及,为保命,得使些非常法子。还得求夫人和九爷给个准话,这要是……不好,保大,还是保小?”

  木奕珩睁大眼睛,急得要杀人,沈世京已听明白了,他上前扯住木奕珩,朝稳婆道:“难道一会儿都撑不得了?药立时就来,施针的女医也去延请了,阿嬷只需再助侄媳撑片刻,片刻就好。”

  稳婆目露悲悯神色,又有些怯意,木奕珩实在太狰狞,今日落得不好,恐就要给人填命去。此时也顾不上说的话吉利不吉利,再耽搁,母体撑不住,婴儿也活不得了。“老身往常给人接生,难产成这样子的,……将手伸进去,将胎儿硬拖出来……”

  木大夫人呼了声“阿弥陀佛”,“这般做了,母体还不知伤损成什么样子!”

  “实在……”稳婆垂头,避开众人目光,“实在危急……”总得保一个不是?从前遇到难产,只要保得婴儿性命,就是大人出了意外,那夫家人也不会苛责。

  木奕珩一脚踢翻那稳婆。木大夫人挡在前头,都给他伸手抡开了。

  七奶奶等人纷纷拥出,劝他:“九弟,现在哪是冲动的时候?你快拿主意,弟妹气息都弱了!”

  木奕珩挥臂推开众人,不管不顾往里头冲去。

  暖阁床前,纷飞拿了帕子给林云暖擦汗,清风在下面,用新垫絮换下血淋淋的旧的,木奕珩眼前发黑,脚步虚浮,几乎跌倒下去。

  林云暖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冰冷。

  他伏身握住她的手,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卿卿!”他哑着嗓子喊她。

  七奶奶等人在暖阁外头,听见这无比凄楚的一声唤,跟着心头泛酸,都忍不住落泪。

  “起来吧……”他埋头在她肩上,就在这一瞬明白何为肝肠寸断。

  木清泽等人到了院外,见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里头一片泣声。

  木清泽看到沈世京,行了一礼:“沈三叔,可是有什么不妥?”

  沈世京摇摇头,无法作答。

  忽听里头传来木奕珩嘶声急切的喊:“沈世京!”

  沈世京连忙步到阶前,听木奕珩说出让人瞠目结舌的话来。

  “你给她施针!救她!快!”

  他虽是大夫,诊脉看症无妨,如何能进妇人产房?

  木大夫人疑心木奕珩已经急疯了,“奕珩,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赶紧出去,这里头有我们看着,有经验丰富的稳婆,不需你管!”

  木奕珩什么都听不进去,他见沈世京迟迟不应,风一般冲出来,揪住沈世京的领子,“你救她!适才你说,施针可止血,她血都快流干了,你快点救她!”

  沈世京哪里是个武夫对手,给半拖半拽提进门去。

  木清泽踏上石阶,却不好扑进去抢人,木大奶奶等人在暖阁门前拦着,“九弟,不要胡闹!”

  沈世京进了去,就是救下林云暖,她名声也必遭损失。

  女人家生孩子,污秽血腥,连丈夫都不准进,如何能进去外男?

  “滚开!”木奕珩冷冷扫向众人,声音沉而惶恐,“她等不得了……你们再穷讲究,就等于推她去死!”

  “九弟你这不是为弟妹好啊!难产罢了,稳婆总有法子,沈世叔若是进去施针,将来……弟妹和沈世叔还要不要做人?”

  地上跪了一片哭肿了眼的丫头,齐声跪求:“九爷,您莫冲动……”

  木奕珩顾不得了,他手上,依稀还残留她肌肤上的冰冷触感。

  不能想,不敢想,她若这么撒手而去,余生他该怎么办。

  “奶奶?”

  僵持间,听见里头清风喜极而泣的一声呼喊。

  木奕珩脑中嗡的一声,听见林云暖极弱的唤。

  “木、木……”

  “我在!我在!”木奕珩手松开,挤开人群,冲进暖阁。

  林云暖眼睛只睁开一条细缝,没半点力气。

  声音是气若游丝,他伏在她唇畔,才听清她断断续续的嘱咐。

  “救孩子,好好的,养大它,……若是个女娃娃……不要嫌弃她,把我的、铺子、给……她,不必……不必费木家……银子,我……这孩子……能养活……她自己……”

  木奕珩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他紧攥住她手的手背上。

  他喉头哽咽着,想张口责她说话不吉利,却只发出含糊的嘶声。

  “你……”林云暖艰难侧过头,凝望住他,“你……将来……莫叫后娘……苛待他……”

  木奕珩嘴唇抿住,水光一片的眸子睁大了,“你……莫要胡思乱想。”

  “你……待我很好。”林云暖似乎想要扯开嘴角笑,那嘴唇没一丝血色,是一片青白。“我这辈子……过得……”

  她轻轻地,叹息一声,后面的话没有说完。

  只听她吃力地喘息一阵,那双无神的眼睛,又闭合上了。

  睫毛的形状在脸上留下深黑的影。

  木奕珩声音发抖,拥着她身子,厉声喊沈世京的名字。

  “沈世京!进来救她!”

  “快啊!这是人命!什么劳什子礼教!什么狗屁规矩!我是她丈夫,我都不介意,旁人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沈世京,你只说,你救不救?”

  帘子一掀,惊呼一片。

  沈世京双目微红,垂头将药箱放在桌上,取出针囊,铺开。

  木奕珩攥着林云暖的手。目不转睛盯着他将细细的长针,扎在她手腕穴位上。

  接着,沈世京抿了抿嘴唇,看向木奕珩。

  “你帮我,把她的衣裳……解开。”

  ………………………………

  艰难的一夜,天色已转青白。

  晨曦里的木府岚院,笼在一片叹息声里。

  木大老爷得了信,此刻坐在松鹤园老夫人房里,听木大夫人不住地叹道:“这,成何体统?奕珩发疯,那沈世京也跟着发疯?奕珩不懂事,沈世京也不懂事?我瞧他这是念着从前奕珩与他侄女退婚的旧怨,抓住机会就要折辱回来。”

  话传到外面,旁人要如何泼脏水还未可知呢。

  可怜她手里还有个未婚的五丫头,眼看说亲,给自家九嫂污了门楣,难保不受拖累。

  木大老爷许久才道:“罢了,你莫埋怨,如今顺利产下孩儿才是最紧要的。世京为人如何,在城里有口皆碑。他医者仁心,眼里哪有那些世俗龌龊?你赶紧过去,那些小辈不知事,莫叫他们手忙脚乱的顾不周全。”

  话落,木老夫人从佛堂上香出来。

  木大夫人起身行礼,一抬眼,见婆母面容黑沉。

  “走,去岚院瞧瞧!”

  大年初一的清晨庭院,昨夜燃放过的爆竹还未扫净,木大夫人亲自扶了老夫人的手臂,身后跟着一堆侍婢,一步步朝岚院走。

  这都叫什么事儿呢?好好的一个年节,弄得如此血腥晦气。

  本就瞒着外头孕期,成婚才半年余,这时诞下孩子,还如何遮掩?

  自打娶这妇人进门,外间的难听话就不曾断过。

  木大夫人敢怒不敢言,谁叫大老爷护着,老太太帮着,又有那木奕珩这混不吝的,没底线的纵宠那妇人?府里几个女眷谁还敢给她脸色瞧?上回紫烟背后损她两句,给大老爷听见还给斥了一通。这家里越发没了规矩,没了清誉。那妇人知道收敛还好,偏是个不知的,不是抛头露面到外头管生意,就是在府里大张旗鼓收拾下人,非闹点动静出来,叫人想眼不见心不烦都不成。

  岚院外正碰着木二夫人和木三夫人联袂而来,几人与老夫人行礼问候,一同进了院子。

  几乎就在老太太脚尖踏进院落同时,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声,惊喜了满院子的人。

  稳婆抱着孩子朝身下看了一眼,大声念道“阿弥陀佛”。

  …………

  那孩子洗的干干净净的,包了早备好的襁褓,哭声极小,脸色有些发紫,是在母体里憋狠了。

  木大奶奶从侍婢手里接过孩子,脚步匆忙步出来,笑着报喜:“恭喜老祖宗,又添个玄孙!”

  木老夫人大舒一口气,颤声问:“是……是个男孩儿?”

  众人围着孩子,各自惊喜。没人注意暖阁里,哭得肿了眼的木奕珩。

  头埋在林云暖身上,不住轻声唤她“卿卿”。

  林云暖实在没力气,失血过多之后眼睛几乎瞧不清东西。她脸色依旧苍白,嘴唇上面咬出一个个深深的牙印。

  太痛了,永世难忘。

  随着孩子降生,她最后一点念想终是落了地,人就昏昏沉沉睡去。任木奕珩孩子似的黏在她身边,谁叫都不理。

  …………

  年初二,林熠哲夫妇得信来瞧了母子二人一回。

  因在年节时分,各家都忙,林云暖又是对外瞒了孕期,不料早产,洗三礼只在家里简单办了,各房都送了不轻的礼。

  林云暖元气大伤,到第三日,还未能亲手抱一抱孩子。

  木奕珩的眼睛像长在那孩子身上,不时回过头来与林云暖吹嘘,“瞧瞧,孩子鼻子像我,山根挺拔。嘴唇也像我。薄是薄了,衬在这张脸上,却是再好看不过。你瞧呀!”

  林云暖叹了口气,敷衍地“嗯”了一声。

  不是她不爱自己孩子,只是这未足月的“小猫儿”实在称不上好看,又瘦又小,还经常哭哭啼啼,闹得她镇日头痛。

  木奕珩不嫌烦,今儿初四的轮值都央人代了,寸步不离就在屋中,守着她娘俩,哪儿也不愿去。

  林云暖觉得别扭,奶水开始涨上来了,没精神亲喂,孩子都抱不得,请了徐阿姑每天过来帮她疏通按摩,木奕珩傻子似的杵在屋里,也不知避嫌,惹得徐阿姑都笑她。

  总算捡回条命,她自己心有余悸不提,可把木奕珩给吓坏了。等她醒来,当着她面儿狠抽自己几十个嘴巴子,连木大夫人都瞧出他脸肿了,只差没当面问一句是谁打的。

  日子像和缓的水流,匆匆浸过她无趣的人生,在岁月静好的温情下面,渐渐浅尝出一抹甜味。

  来自木奕珩。

  也来自她的孩子。

  在这世上,她总算有所挂牵。

  舍不得死,舍不得放手。

  这种感觉却叫她忐忑,恐惧到极点。

  正因她曾毫不计较的倾心去爱过,才会害怕,这爱会否如转瞬即逝的烟火,只在她生命中微微一亮,便就此远走,匿了痕迹,了无踪影。

  …………

  卫国公府,卫子谚挨板子受伤,两个月才能下床行走。

  荣安衣不解带照顾他,旁的都顾不上。

  卫子谚委屈极了,不明自己究竟如何得罪了父亲。他问荣安,荣安只用无尽的沉默来答。

  该如何告诉自己的儿子,是她的丈夫要警告她、惩罚她,才对他施毒手?

  如何解释丈夫对儿子的冷淡痛恨?

  她是个母亲,是个女人,她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