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花灯
作者:衮衮      更新:2022-03-27 00:09      字数:5418
  卫烬说的灯会, 乃是前朝延续下来的一场民间活动,就办在红鸾岛上。

  那里生有一株数百年都花开不败的海棠树,能庇佑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每逢佳节,都会有无数善男信女来这里朝拜, 将心底那份不能宣之于口的美好写在红绸上, 系于海棠满开的树梢头。也许下一个转身,就能遇见自己的良人, 自此眉间心上, 再无法将彼此放下。

  这个时辰, 岛上早已是人山人海,不是去神木前祈福上香,便是叫街市正中的一盏五丈高的琉璃花灯吸引。

  花灯乃禁中所造, 内部机括精巧而细微,旋转间, 可窥见各色人物在花灯四壁演绎人间的悲欢离合,引得游人争相伫足欣赏。行脚商在人群当中穿行叫卖, 铺子就设在后背的木匣里。

  上岛后, 卫烬便领着姜央径直去往瞧那株海棠树。

  今晚来这的轻年男女比平日要多上好几倍,两人又都都是拔尖儿的相貌, 很容易便引来旁人的目光。姑娘家多少还知道收敛, 男人们便直接许多。一双眼睛恨不能贴在姜央身上, 人撞树上了都不知道。

  卫烬心里克制不住泛酸, 索性直接将小姑娘搂到怀里, 浸满风霜的眼神一扫, 周围的少男心登时碎了一大片。

  姜央有些哭笑不得, 想起过去两人刚认识那会儿, 他也是这般, 哪家适龄才俊跟她多说一话,他就能自己跟自己别扭上一整天。根本就是个……

  “醋坛子。”姜央剜他一眼。

  卫醋坛子“哼”了声,随她怎么说,他就是不松手,还搂得更紧。

  “猜灯谜,得花灯嘞!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嘿!”有人在道边喊。

  姜央转头瞧,是个卖花灯的小摊。架上各色花灯应有尽有,做工也格外精巧,尤其是当中一盏锦鲤灯,琉璃所制,表面剔透晶莹。夜幕下瞧,每片鱼鳞都似折射着不同的光,可谓巧夺天工。只因离神木较远,小摊的生意才不及别处好。

  “这灯多少钱?”姜央上前问。

  摊主见来生意了,且还是这么漂亮的姑娘,脸上登时笑成朵花,“姑娘好眼光,这灯乃是南缙匠人耗费一个多月打造而成,是我们小店的镇店之宝,只做灯谜的奖励,不卖的。姑娘若实在想要啊,也简单,只消连续答对二十道灯谜,就可以免费拿走了。”

  边说边打量卫烬,这通身气派,一看就是不差钱的,他不由激动地搓搓手,竖起食指接道:“一个灯谜只用十文钱,姑娘有兴趣吗?”

  姜央由不得笑。

  可真是个精明的老板,要猜对二十道灯谜也就罢了,竟还要连续猜中。倘若中途错一道,就要从头来过,之前花的钱全部打水漂。光这一个晚上,他就可以靠这一盏灯赚得钵满盆满。

  单论学识,姜央绝对是可圈可点的。若是考查什么经史子集,她自然都是不虚的。然而灯谜这种东西,大多时候不能以寻常路数去猜,姜央并不十分擅长。

  “阿宝想要吗?”卫烬垂眼问。

  从前两人也没少出来逛灯会,灯谜也猜过不少。每次都是姜央看上什么,卫烬就帮她去赢,战无不胜。

  只是那时候,他都是无条件帮忙,可现在……看他笑眼里的狡黠,都快溢出眼眶了!显然还藏了别的条件。

  想起马车上的事,姜央禁不住又烫红了脸,白他一眼,才不答应,可看着那盏花灯,又实在喜爱得紧,枯着眉头舍不得走。

  那一举一动全在卫烬眼中,他不由握拳抵在唇前,暗暗低笑。

  真就是个倔脾气,求他一下又不会少块肉,何必呢?心里虽有意想晾着,可他到底舍不得看她难过,朝摊主抬抬下巴,正要说话,身后忽然插进来一道声音:“老板,那灯我要了。”

  姜央循声回头,就见三道身影正往这边过来。其中一男一女五官相仿,形容举止皆大方得体。夜色中并肩行来,衣袂翩然若举,似是九重天上一双谪仙踏花而来。

  正是姬家一对兄妹,太后的侄子侄女,姬予斐和姬心素。

  而姬予斐更是险些成了长公主的驸马。

  相较之下,另一位姑娘则要活泼许多,一路挽着姬予斐的手蹦跳而来,关系十分亲密。衣着打扮亦是华贵,不在他们之下,想来出身应当不凡,可瞧着不像京中人士,姜央并不认识。

  姬予斐和姬心素却是一早就认出了他们,下意识就想行礼,但觑着卫烬这身打扮,显然他也不愿被挑明身份。

  兄妹二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姬心素屈膝无声行了个万福,姬予斐则上前一步,叉手作揖道:“三公子。”

  卫烬牵了下唇,他在几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三,当下这般称呼他,正合适。没多为难,他略略颔首,便算作受了。

  一番简单地问候完,四人都各自噤了声。因上回太后办的那场春宴,两家已然撕破脸,这情况下乍然相见,着实有些尴尬。

  倒是另一个小姑娘,一直摇晃姬予斐的胳膊,指着架上的锦鲤灯,身子扭啊扭啊扭,“夷则哥哥,那盏花灯好漂亮,你买给我好不好?好不好嘛?”

  夷则是姬予斐的表字。

  姬予斐觑眼她,又瞧瞧姜央,登时头大如斗,手卷喇叭压声劝道:“月白,君子不夺人所好,这灯既然是姜姑娘先看中的,咱们还是换一盏吧。你瞧,那只玉兔的就很不错。”

  听到这一声“月白”,姜央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她啊!

  几日前刚回京述职的镇北将军的宝贝女儿,秋月白。因父亲常年驻守北境,她也就生长于那里,十六年来从未回过京,难怪不认识。

  身份明白了,其他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如今朝堂大抵分为卫烬/党,和太后/党两派。但也有少数人一直保持中立,就比如这位镇北将军。姬家前不久刚失了两道兵符,元气大伤,想来应当很需拉拢新的军方势力。也难怪姬予斐才刚和升平断了姻缘,就立马与这位秋姑娘搅合到了一块。

  姜央同这对兄妹虽无甚交集,但因着升平的关系,三人关系也势同水火。

  当年进宫伴读那会儿,升平隔三差五寻她麻烦,有几回也确实叫她头疼不已。姜央原以为是都是升平自己的主意,后来才知,她背后的军师便是这位号称帝京第一才子的姬予斐。大好的才华不用在正途上,全拿来走歪门斜道,对付一个姑娘家,就为了讨好一个公主。

  妹妹姬心素虽没直接参与,总是一副目下无尘、对什么事都无所谓的模样,可每次冷眼旁观,必定少不了她。

  一个狗腿子,一个伪君子,做兄妹也是绝了。

  “凭什么要我让?”听了姬予斐的话,秋月白一下就炸了。

  若说有多喜欢这盏锦鲤灯,她倒也不至于。不过是因为刚刚,三人一道在神木底下写红绸许愿的时候,她就留意到姬予斐一直在往这边偷瞄。

  巴掌大的花灯摊,统共就三个人,两男一女。

  他显然就是在看这位姑娘啊!

  果然,她稍稍一试,就探出来了。

  她承认,这姑娘是不错,模样好,举手投足也比她这位边境将门出身的女子优雅。便是姬心素在她面前,也要被衬到泥里去。可那又怎样?柔柔弱弱,绣花大枕头一个,一看就个不顶事的,哪里比得上她?

  这个姬予斐,想要她父亲手里的兵马,还敢当着她的面就对她三心二意,想什么美事呢?

  这花灯,她说什么都不可能让出去!

  重重甩开姬予斐的手,秋月白自己上前一步,挑衅地一拍姜央面前的桌子,豪爽地道:“开个价吧,甭管多少银子,我都要了。”

  话虽是对摊主说的,可她眼神一直定在姜央身上,赤/裸裸的厌恶,当真一点不知道遮掩。

  “这……”摊主面露难色,“姑娘,不是我不给您面子。只是蔽店的规矩,这灯给多少钱都不能卖。若姑娘实在喜欢,不如您二位一块猜灯谜,谁先连续猜中二十道,这灯就归谁,如何?”

  姜央不是个爱惹事的人,这秋月白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好不容易出宫逛个灯会,她实在不想被这些人搅了心情,拉着卫烬的手想走。

  他却是已经示意董福祥过去付钱,折扇挡了半张脸,睨着姬予斐,眼神似笑非笑,“玩玩而已,姬兄不来吗?”

  “是啊,玩玩而已,夷则哥哥就去吧,去吧去吧。”秋月白跑回去,缠着姬予斐起哄,“三公子都邀请你了,你再这么推辞,不好吧?况且你不是帝京第一才子吗,难不成连个灯谜都不敢猜?”

  姬予斐颇有种哑巴吃黄莲的苦楚。

  玩玩而已?她到底知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跟谁玩?!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君臣这层身份,光是卫烬本人的才思,就已经很是棘手。自己的确是帝京第一才子不假,可想和卫烬一较高下,简直天方夜谭。过去文华殿上太傅考学,他可是一次都没赢过。

  当下,他便想将卫烬的身份,偷偷告诉秋月白。谁知他嘴巴还没张开,卫烬眼刀子就捅了过来,大热天里竟生生叫他抖出一身冷汗。

  看来是真想和他比一场啊……

  卫烬的脾气,姬予斐还是清楚的。那样狂傲的一个人,对于这等低级无聊的比试,向来不屑参与。更何况以他的身份,想要花灯,什么样的没有?这般主动应战,还是因为秋月白欺负到了姜央头上吧。

  自己这回,是真的叫秋月白坑惨了!

  摊主也瞧准了商机,摇着手里的铃铛,卖力吆喝。大家听说有两位男子为了自己的心上人,要一决高下,纷纷凑过去瞧热闹。没多久,原本冷清的花灯摊便人满为患。

  姬予斐更加骑虎难下,咬咬牙,只能硬着头皮上。

  摊主既是想靠这盏锦鲤花灯吃一晚上,出的灯谜也不可能简单。两排花灯并列摆在面前,每排各二十盏,全部四十道灯谜也是各不相同。周围人看热闹的同时,自己也忍不住去猜,可冥思苦想,最多也就猜出三题。

  姬予斐的才华不是吹的,比他们好些,但也困在了十题的门槛上,如何也跨不过去。

  那厢卫烬却是答得飞快,每道题几乎是打眼一瞧,便知道了答案。步子从容,举着笔游走在花灯之间,不像在猜灯谜,更像在御花园闲庭信步。

  遇到一个谜底是玉兔的灯,他不由顿了下,乜了眼姜央,写下玉兔二字后,还颇有闲情逸致地把姜央拉过来,照着她的脸,在花灯绢布上画了只兔子,问她:“跟你像不像。”

  惹得姜央玉面绯红,抬手去捶他。周围一阵欢笑,目光穿梭往来,全是羡慕和祝福。

  秋月白看不下去,跺着脚使劲催:“夷则哥哥,加油啊!加油啊!人家都快写完了,你到底行不行啊?早知道就不让你上了。”

  姬予斐一直在通过花灯间的缝隙,留意对面的速度。越是答不出来,他就越是忍不住去瞧,瞧了就更加写不出来,只剩一劲儿抬袖擦额汗的工夫。心情本就一团糟,被秋月白这么一问,他手腕不自觉失了力道。浓墨重彩的一笔,险些将绢布捅穿。

  她竟还有脸埋怨他?

  若不是看在镇北将军的面子上,他早就走了!何必留在这里自取其辱?

  也就在这时,对面传来一声:“好了。”

  这回不光是姬予斐,连摊主都吓了一跳,愕然接了句:“这么快?”

  他看一眼香炉,竟还不到一炷香!这可是他搜罗了大半个月的谜面,还特特拿去找几个进京赶考的举子检验过,没个两炷香的工夫拿不下来,且还是集思广益,互相商量着答的。

  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这么短时间内,凭一己之力就全部答完了。

  不能狗啊,摊主仍是不敢相信,摸出怀里的答案慌忙上前验看,越看,眼睛瞪得越圆。

  “可有错?”卫烬搁下笔,正拿巾栉擦手。

  “没、没没错,全对了。”摊主拿袖子猛擦额头簌簌而下的汗珠,心里懊丧不已。

  他原本提出这个比试,是料着他们都回答不上来,自己不仅能把两边的钱都赚了,还能留着这盏锦鲤灯继续发财,谁知竟真碰上了高手。

  肠子都快悔青了的不只有他,还有秋月白。

  眼睁睁看着花灯落入姜央手里,她一口银牙几乎咬碎。这不该是她占上风的局吗?怎的就成了这样?

  失了花灯是小,丢了颜面是大。最后扫一眼姜央手里的锦鲤灯,她不屑地哼了道:“摆在架子上瞧是不错,拿下来也就那么回事,还不如那盏玉兔灯。老板,把那只玉兔子拿来,我要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绣卍字纹的荷包打她面前飞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径直落在摊主手中,紧接着便是卫烬懒洋洋的声音:“店家,你这儿的花灯,我全要了。”

  说着他又回身寻董福祥,拿折扇在空中画了个圈,“不光是这个摊子上的灯,今儿岛上所有能买到的花灯,我全包了。你拿去分给大家,就说三公子高兴。”

  折扇一甩,他边摇边朝秋月白抬抬下巴,“分给大家,除了她。”

  敢跟他的阿宝抢灯,让你一盏也买不到!

  周围响起一阵欢笑,姜央也抬起一根指头,压在唇上笑。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为这点事争斤辩两,平时哪里见过他这样。

  都是为了她呀……

  低头再看那盏锦鲤灯,琉璃冰冷,折射出的光却是将她的心照得亮亮堂堂。

  秋月白颜面扫地,气得跳脚。姬予斐赶来想跟她解释,她却是狠狠将人一推,呵道:“滚开。”便领着婢女气咻咻地转身就走。

  一个大男人当街叫人这般羞辱,姬予斐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要骂:“就是个泼皮!要不是投对了胎,谁稀罕搭理她?!”

  倒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姬心素,这时候终于伸手拉住了他衣袖,劝道:“哥哥切莫激动,为这点小事伤了大局,不值当。至少咱们的计划还是顺利的,不是吗?”

  便是这一句话,将姬予斐已经离家出走的理智给拽了回来。正了正凌乱的衣襟,他望着远处相携而去的背影,长长地沉出一口气,“妹妹说得对,虽过程与咱们最初策划的有些差别,但至少结果是一样的。”

  让秋月白见到了姜央,还成功让两人结下了梁子。

  见他冷静下来,姬心素也松了口气,唇畔浮起似有若无的笑靥,衬着眉心一点朱砂。原本素净的面容,显出了几分妖冶。转过身,也顺着他目光,望向夜色里渐行渐远的两人。

  只是瞧姜央的时候无甚表现,落在旁边那抹高挑身影上,她一直无甚起伏的唇,却是由不得抽了抽,似想开口喊住人,又被贝齿隐忍地咬了回去。

  因太过用力,樱红的唇瓣都出现了一道月牙型白印子。夜色里瞧,格外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