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糖
作者:衮衮      更新:2022-03-27 00:08      字数:12085
  原来给自己“孩子”屋里拼命塞女人, 就是她的“拳拳爱子之心”。

  那怎的当初卫煊一个接着一个往东宫收侍妾的时候,她能把自己脸给气绿了?

  甚至还下了铁律,不准内廷司再给东宫指派宫人, 能近卫煊身边伺候的, 只能是内侍,违者一律杖毙, 绝不姑息。当时那声势浩大得, 东宫都没人敢喘气儿。很长一段时间,慎刑司都人满为患。

  轮到卫烬却成了这样?

  这群莺莺燕燕干活究竟利索不利索,能不能帮她分忧, 姜央是不知道了,但瞧她们现在时不时飞来的眼刀, 是势必想和她“分人”了。

  姜央心底无声一哂。

  不过这样也好。

  过来赴宴之前,她心里其实还挺忐忑的。敌人在暗而她在明, 不知道太后此番邀她来的目的, 她便是生了颗七窍玲珑心,也难以招架。眼下人家直接摊牌, 她反倒省了不少力气去琢磨, 只消专心想法儿应对就是。

  在座众人, 要么是一早就和姬家栓死了, 要么就是才刚加入太后阵营不久,急于立功。眼下见太后发难, 她们自然也不闲着, 在底下帮忙敲缸沿。

  “久闻姜大姑娘端庄知礼, 贤良淑德, 乃我等楷模, 怎的现在太后娘娘问你话, 你却迟迟不回答?未免太过失礼。”

  “就是。太后娘娘是什么人物?每日操持六宫,事情多到根本忙不过来。自己都分/身乏术了,还能抽空为姜姑娘打算,姜姑娘该赶紧谢恩才是,一直拖着不说话算怎么档子事儿?”

  “莫不是姜姑娘害怕这些宫人去到御前,会分了姜姑娘的宠?”

  此言一出,满座登时炸开一片低笑。

  有人拿团扇掩嘴,红唇在绣着鲤鱼的软烟罗下开阖,宛如饕餮的血盆大口,“若真是如此,那可就是姜姑娘不对了。这男人都是三妻四妾的,更何况是陛下?若是因为你这一点小小私心,害陛下每日不能吃饱睡足,那才是真的铸成大错!”

  ……

  讥讽的话语不停递来,一浪更比一浪高,唯恐天下不乱。

  姜央端坐其中,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捧着手里的菊瓣翡翠茶盅,低头轻轻吹上头漂浮的茉莉花瓣。

  所有人都在翘首等她开口,等得脖子发酸,两眼泛红,她反倒松快下来,兀自悠悠品着茶,赏着景,又似在透过景,老神在在地欣赏她们的丑态。

  茶白襦裙上齐胸束着淡松烟缎带,风一吹,飘飘的,不疾不徐的模样在湖光山色烘托下,比三月春光还明媚。

  一拳打在棉花上,众人恨得牙根痒痒,可再这般自言自语下去,除了会让自己嘴巴更干外,什么好处也捞不着,还越发显得自己像猴!

  暗自磨了会儿牙,都各自闭了嘴。

  偌大的太液池安静下来,能清楚地听见风过湖面,吹开片片绵密的浮光跃金。

  很亮,亮得有些扎眼!

  太后盯着那抹茶白,保养得当的眼角绷起几道极浅的鱼尾纹,终于出声:“姜姑娘为何不说话?是觉得哀家这样安排不妥,还是因为其他?”

  她问,手里不紧不慢地盘着菩提。蜜蜡质地的珠子,一颗颗撞击起来,声音圆润而清嘉,同她脸上的笑容一样,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她的回答。

  可指尖的章法到底不及方才平稳。

  姜央抬指绕了下耳边的发,嘴角在手影里温暾地勾了下。

  人与人对峙,讲究的是气场。

  有时你所拥有的条件,不足以完全战胜对方,但若是能沉得住气,至少能额外挣回三分胜算。就好比两个武林高手对决华山之巅,最先等不及出手的那个,往往输得也最惨。

  太后方才那话听起来不过一句普通询问,可就在问出这句话的一刻,她就已经输了一半。

  目的已经达到,姜央也不再拖延,起身抻了抻衣裙,叠手纳了个礼,“太后娘娘执掌六宫多年,从未出过任何差池,做出的决定自然都是极好的。臣女一介深闺女流,连自家中馈都未曾亲自打理过,如何敢置喙您的安排?只不过……”

  话说到这,她抿唇顿住,罥烟似的柳叶眉微微往中间挤,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太后果然上钩,“只不过什么?”

  姜央心底扯起个笑,面上还是一副为难的模样。

  “只不过臣女眼下只是暂住养心殿,帮忙打打下手,勉强讨口饭吃。算不得什么人物,在陛下跟前也说不上来话,更加做不得陛下的主。太后娘娘看得起臣女,让臣女帮忙挑拣人,是臣女的福分。可要臣女帮陛下挑两个人带回去,臣女也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臣女自己不小心开罪陛下是小,可若是叫陛下误会太后娘娘的一片好心,那臣女可就罪该万死了!”

  边说边抬头,灿灿地冲太后笑,眼波纯然干净,宛如太液池水一碧万顷。

  “臣女这么做,也是为太后娘娘着想。常言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太后娘娘这般为陛下劳心劳力,想来也不愿因为这点子小事,同陛下生分了吧?”

  太后一下哑了声。

  在座众人更是瞠目结舌,她还真敢说!

  太后和卫烬的关系有多恶劣,北颐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生分不生分的,根本没差别。

  可这话妙就妙在,方才是太后自己先认定,她这般做是在替卫烬着想。姜央借力反力,反将她一军,太后若还是点头坚持要往养心殿塞人,不顾卫烬意愿,可就是在打自己的脸!

  于寻常人而言,话语中的威信或许无伤大雅,可于掌权者而言,问题就大了去了。

  如今六宫辖制权还在太后手中,倘若她出口的话都不算话,谁还听她的?卫烬再拿这事做文章,日后六宫到底归谁管,可就真不一定了……

  这个姜央,出口的每句话都不带半点锋芒,可细细揣摩,却是字字诛心,诚如平地起惊雷,初时不显,真正炸开后又威力无边。

  众人还在惊愕间,未曾回神,那厢姜央目光已平平扫了回来,微笑着给了她们一记回马枪:“诸位姐妹这般为陛下着急,姜央从前竟然不知。这次回去定会好好向陛下转达,陛下知道有这么多人为他着想,定会记着你们的好。”

  宛如鬼魅贴着耳蜗低语般,所有人都煞白了脸。

  什么记着她们的好,分明是把这仇给生结下来,等着日后寻机会一并收拾吧!就卫烬那脾气……

  想起钉在宫门上的脑袋,她们身体抖了,手脚也僵了,五脏六腑都搅和到了一块去,寒意从四肢百骸渗透攀爬,直挺挺往心坎里捅。

  太后手里的菩提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蜜蜡包浆上多了一道深刻的掐痕。日头底下瞧,似一抹讽世的哑笑。

  好好好,很好。

  当初自己一时心软放过的小狼崽子,一个两个都在她不知不觉间长成了恶狼,冲上来第一个咬的竟然就是她的脖子!

  卫烬也就罢了,连这个国公府的黄毛小丫头也敢踩在她头上作威作福,以前还真是她小瞧了!

  掐着佛珠往掌心里嵌了嵌,太后深呼吸,强自定下腔膛里那股乱窜的火,翻手收了佛珠,脸上又恢复了初时的镇定,“姜姑娘说得对,这事的确是哀家欠考虑。陛下而今才刚御极,应当以国事为重。这么多人见天儿在眼前转悠,瞧着也心烦,就免了吧。”

  原本在旁期待了许久的宫人,听见这句,美眸或多或少都覆上失色,一个个垂眉耷眼,像雨打的芭蕉。

  “不过……”话锋一转,太后又笑,“姜姑娘这一日日都在为陛下操心,劳心又劳力,身边也该多添个人伺候。”说着便侧眸唤了声,“逐月。”

  “奴婢在。”那行宫人当中应声出来个美婢。

  相较于旁人的浓妆艳抹,她妆容则素净许多,一袭春辰色宫裙清浅若水,身姿袅娜在风中摇曳,眉目如画,帛似飞天,给人一种清雅出尘、恬淡楚楚之感。

  众人不约而同“咝”了声,视线在她和姜央之间徘徊,五官虽天差地别,可这气质却是真真像极了!

  这是千挑万选出了个翻版,打算拿去分姜央的宠啊!

  姜央眯眼淡然瞧着,心底冷笑。

  “你眼下在御前做事,虽没个正经的衔儿,可大小也算个女官,身边只有一个四六不懂的小丫头伺候哪儿成?知道的,是你体恤下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皇家有意苛待。逐月是哀家一手栽培起来的,做事心细,手脚也勤快。日后你只管尽心服侍陛下的起居,她就负责伺候你。”

  姜央张口要拒,太后却不给她机会,扬手打断道:“长者赐,不敢辞。你既这般有孝心,不至于连哀家这点小心意也不肯收吧?如真如此,可就太伤哀家的心了。”

  底下应声响起几声窃笑,视线往来交织间,都带着大仇得报的爽利。

  太后就是太后,话说得够狠。

  姜央是进了养心殿,也住进了体顺堂,这背后的深意,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可先帝毕竟刚驾崩不久,卫烬和他虽结了怨,但终归是父子一场,该为他守的孝,还是得守。这样的局势,就算卫烬真想下诏册封,也得等熬过这一年。

  朝堂上的确是卫烬说了算,可这后宫到底还是太后的天下!

  小小一个姜央,无名、无分、更无皇后应有的实权。再风光,于太后眼中也排不上位。

  说得再难听些,区区一个御前宫人,连国公府的小姐都算不上。

  这一口恶气着实出到了大家心坎儿上,一个个花枝招展的脸蛋又重新绽起笑来,不似方才那般硬挤,而是发自内心的、由衷的欢喜。

  “还是太后娘娘知道心疼人,换做咱们可没这股细心劲儿。”

  “逐月姑娘一看就是个勤快人,姜姑娘果然好福气,可把咱们几个羡慕毁了。”

  “姜姑娘还等什么,还不快快谢恩?”

  ……

  一张张娇笑藏在团扇底下,被阳光勾勒得有棱有角,活生生一场世态炎凉的皮影戏。

  姜央面上还笑着,手却在袖笼底下紧握成了拳。

  “怎么样?姜姑娘考虑得如何?”太后半搭着眼皮,好整以暇地打量,重新盘弄起腕上的佛珠。菩提在阳光下“嗒嗒”地撞,包浆折射鲜亮的光,声音都比适才悦耳。

  拨爽利了,她又瞭姜央一眼,“哀家也是为你好。”

  姜央冷笑,当众打了她一闷棍,又丢过来一个蜜枣,这便是她所谓的好?这种好,她可消受不起。真把她逼急了,大不了撞个鱼死网破。

  她深吸一口气正想狠狠嘲讽回去,却听一个熟悉而懒散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这有何难?既然大家都这般羡慕,那朕便做主,把这些宫人分给你们,各自领回家去便是。”

  众人一愣,诧异地回头瞧,这一眼,心头蓦地大惊。

  太液池边柳条轻摇,日头梭过狭长的枝叶,每片浓翠都镶上一圈金边。

  卫烬自底下缓步过来,挺拔的身条儿叫明黄龙袍一衬,下半身尤为修长。面皮白净,五官无懈可击,经得起太阳当空大剌剌照着检验。打远了瞧,一派清风朗月,让人恍惚以为是哪家贵公子出门踏青,可往细了看,眸影深不见底。

  目光轻飘飘递过来,如同世间最锋利的刀,无声无息地滑过咽喉,没有具体形质,却斩金截玉,吹毛立断。

  没人敢再看第二眼,纷纷站起身,列好次序泥首跪拜,“臣女恭请陛下圣安。”

  脑海里回味方才他那句话,后背登时汗如雨下。

  太后想往养心殿安插心腹,精挑细选出来的人自然都不可能是善茬。

  往直了说,一群妖精!

  在座的要么尚未婚配,还和双亲同住;要么就是已经定好婚约,不日便会出嫁。这忽然间往家领回这么个祸害,是想看自家父亲沦陷,闹得父母离心?还是等成婚后,眼睁睁看自己后院起火?

  这哪里是赏,分明是往她们身上绑火雷啊!

  方才奉承太后的话,瞬间都变成一个个大嘴巴,“啪啪”打回到她们脸上。开口想拒绝,可皇帝的恩赏,谁敢不要?心里苦成黄连,脸上还要堆笑谢恩。

  各个掐着掌心把希望寄托到太后身上,卫烬却是止步曼视一圈,指头在半空点了点,假假地抱憾感叹:“这点宫人不够分啊。”

  凤眼眯起一点笑,像利刃上疾走的寒芒,霍然对准太后的眼,“那就只好请太后多劳神,再从慈宁宫调派几个人过来,给大家伙儿好好挑拣挑拣。要是还不够,就只要上升平那里再借点,总不能叫大家以为,咱们皇家言而无信吧。”

  复又愧然一叹,“说来也是朕的不是,三个月前玩得太过火,害得宫里现在哪儿哪儿都调派不开人手。在内廷司采买来新的宫人之前,就只好暂且委屈太后和升平了。”

  这是一句话,直接把太后和长公主身边能用的人全撵走了啊!

  养心殿里伺候的确实都是内侍,可慈宁宫和毓德宫却是宫人的天下,冷不丁全抽调走,还不给添新人,是打算让太后和长公主自今日起,亲自动手料理起居吗?

  那可是太后和长公主!

  擎小儿就在锦绣堆里打滚的人!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喘。

  卫烬却是一副散漫模样,解了领上的金扣,扯下缎面披风丢给董福祥,闲话家常般浅笑说着催命的话:“朕也是为太后好。”

  太后眉梢抽了抽,脸上凝成一个冰的壳,所有情绪都冻在一块。三言两语夺了她锦绣生活,还敢说是为她好?亏他说得出口!菩提掐在手心,恨不能甩他脸上,看看脸皮到底有多厚。

  视线一偏,她却是悚然一抖。

  石惊玉也来了,就立在卫烬身后。手搭着腰间的绣春刀,隔着行蟒,依旧能清楚看见手臂肌肉线条迸张的架势,似拉满了的弓弦,只要她稍有妄动,那刀便会立刻架在她脖子上。

  轮军方势力,姬家半点不虚,太后原就是靠这个,和卫烬分庭抗礼。怎奈兵力再强大,也终归都在帝京之外,远水解不了近渴!倘若面前之人是先帝,太后自然知道,所想之事不会发生,甚至根本不会考虑这么多,可偏偏这人是卫烬。

  一个疯子。

  亲眼目睹自己父亲气结而亡,也无动于衷的疯子!

  拳头在金线绣凤的袖底颤抖,佛珠膈得皮肉生疼,太后险些将它捏碎,可念着今日自己设宴的真正目的,她又松了力道。

  虽说眼下吃了点暗亏,但到底是把人骗来了。人来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深吸一口气,她撑着扶手缓缓靠回椅背里,闭上眼,翘起兰花指轻轻揉摁太阳穴,略定了定神,轻描淡写道:“几个宫人而已,陛下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哀家随意。”

  那模样,竟有几分海棠春睡的娇慵。

  卫烬眼底掠过一丝疑虑,却是无暇细想,转身快步去寻姜央。

  姜央叫他的突然出现吓到了,圆着眼睛怔在原地,见他过来也忘了行礼。一绺乌发垂在胸前,更显人呆愣楞又惹人怜爱。

  还好,没有少一根头发。

  卫烬松口气,对上她茫然无措的眼,心窝子不自觉软下来,可想起她不听话擅自跑来这里赴什么狗屁倒灶的春宴,他气不打一出来,板起脸,抬手敲她一个榧子,“可知错了?”

  敲完又心疼,伸手帮她轻轻地揉,兀自闷气道:“下回可不许了啊。”

  姜央小小“哎哟”了声,下意识就想讨还回去,觑见他微斜的发冠和额角的细汗,心不由揪起。

  这形容,是一下朝便匆匆忙忙赶来为她撑腰了吧……可是他今日明明还要接见乌兹国的使臣,怎么抽得出时间来这?

  心灵相通的两个人,无需言语,姜央眼神稍有变化,卫烬便能读懂她的心。

  时间是赶了些,可是有什么办法?

  一想到她在这虎穴狼巢,便是拿根绳给他捆在乾清宫,他也得想法儿挣脱出去找她。地狱走过一遭的人,世间已经没有什么能难倒他,唯有她的一举一动能叫他牵肠挂肚。

  还好赶上了,倘若人真有个什么闪失,可就不只抽掉走两宫人手那么简单了。

  想起方才她们的话锋,卫烬冷嗤,戾气凝在唇畔,随他轻一扯起的动作化散开,周遭空气都阴冷不少。

  姜央耷着眉,还在为使臣的事担心,启唇想劝他回去。

  卫烬却抬指点在她唇间,将她所有话语都堵了回去,哼声一笑道:“回去再收拾你。”说罢便拽了她的手,大大方方从一众泥首叩拜的人面前行过,并肩坐在正上首的席位。

  席间最尊贵的位置。

  连太后都要稍逊于他,稍逊于姜央。

  那个就在刚刚她还一点不放在眼里的“宫人”。

  这是赤/裸裸地把太后的脸面扔在地上踩啊!

  太后正惬意揉着额角的指尖一下绷紧,紧到发了颤,泛了白。人明明还在圈椅上端坐着,却是肩颤身摇,几乎栽进泥里。

  底下众人脸色更是没法看。

  因卫烬始终没有叫起,她们就只能委身跪着,余光目送姜央踩着她们的颜面走过,连头都不能抬。乍一看,竟像是她们在齐齐向北颐新晋帝后请安拜礼。

  可是姜央凭什么?!

  姜央亦有些受宠若惊。

  她虽是镇国公府嫡女,出身比民间寻常女子尊贵,可这样的风景,她也是从未见过。方才还对她颐指气使的人,眼下就只剩一排排乌压压的脑袋,卑微地叩进尘埃里,天下都似叫她踩在脚底一般,她稍一抬脚,就能踹倒一个。

  椅上覆了柔软的坐垫,坐姿也调了几次,姜央仍如坐针毡般不适,正犹豫要不要起来,袖子忽然叫人扯了扯,掌心滚进来一颗圆润的小东西,她茫然低头,竟是一颗梅子糖。

  -“我这几日嗓子疼,还想吃糖呢,不也一样没得吃?”

  那日东梢间内的对话如浪打来,姜央呆怔住,不过一句玩笑话,他竟真放在了心上?

  抬眸去看那递糖的人。

  卫烬正抬手唤底下人“平身”,并没瞧她。漆沉的目光平平落在前头,神色寡淡,宛如神龛上宝相庄严的神祇。仿佛那颗糖与他并不相干,只是姜央的一个错觉。

  可日头底下那只轮廓精致的耳朵,却是红得快滴了血。

  姜央越盯着瞧,它便更加红,最后惹得耳朵主人没法儿,凝眉斜瞪她。许是三月春风太过温柔,那凶神恶煞的模样,竟兼具憨蠢可爱,像没了牙的凶兽,在拼命跟她龇嘴舞爪。

  他原来还会不好意思?

  姜央像发现了新大陆,不仅没乖乖转回去,还来了劲儿,盯得越发起劲,逼得那团绯云都要烧遍他脸颊,底下人都诧异往上瞧,她才捧着袖子“噗嗤”一笑,将将罢休。

  心头万千郁气,也随这一笑烟消云散,糖还未入口,甜味却是已然在心底蔓延。

  说心里话,收到帖子的那一刻,她其实也是害怕的。能不怕吗?她再坚强,也不过十九岁,被强行丢在深宫里踽踽独行三年,一身细肉硬生生叫炼成了铠甲。忍着不哭,不代表她就真不会哭。

  习惯了一个人扛下所有,她都快忘记,原来有人依赖,是这样令她欢愉的事。周身的铠甲,似乎都在一瞬间,叫他递过来的一颗糖给融化了。

  她不再是一个人。

  从今往后都不再是。

  宴会才刚开始,太后千方百计骗她过来,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她,接下来还有什么在等着她,她也不清楚,却一点也不害怕。有他在身边,那些危险与纷扰好像都忽然散去了。

  日头缓缓移来,他的身影被拉长到她身上,姜央悄悄往前挪了挪,将自己影子依偎进去半片。见他还在眺望太液池,并未觉察,她唇角得逞地翘起一点清浅的笑。

  可就在她转过头之后,卫烬却是弯了唇。

  小姑娘就是小姑娘,无论过去多少年,被磨难砥砺得多顽强,心性依旧纯粹如初。

  同初见时一模一样。

  她那般迟钝,大约还以为当年那场梅花宴,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吧?其实不是的,早在那之前,他就已经见过她。

  而那场梅花宴,也并非什么东宫择妃之宴,不过是他需要个恰当的由头,引她认识自己。

  说白了,都是他蓄谋已久。

  卫烬狡黠一笑,挺直身板,温柔地将那小小的人完全罩进自己影中,望着太液池边最后一株未谢的红梅,思绪不禁飘远……

  第一次听说“姜央”这个名儿,是从他一位伴读口中。

  倒也不是向他推荐什么美人,而是想求他帮忙,将他一位好友也收入文华殿,一块做伴读。问其缘故,也不是为读书,而是为了隔壁女学的一个姑娘。

  问是哪个姑娘?那人便支吾了,红着脸嚅嗫:“她……她叫姜央,就是镇国公府的那个姜。人生得很漂亮,性子也不错,琴弹得也很好。”

  大约是觉得自己这么一通说,很尴尬,还反问他一句,好缓解气氛:“太子殿下您知道吗?”

  镇国公府他倒是知道,姜央就不知道了。

  不过瞧他那害羞的劲儿,还有用词,当真叫人无语凝噎。好歹也读过几年圣贤书,平时吟个梅、赏个雪都出口成章,怎的轮到夸自己心悦的姑娘,就剩这几个俗词烂调了?出息!

  他鄙夷地笑。

  君子有成人之美,没多想,他便扬手准了。

  然而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妙。本以为这该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姜央”这个名儿,熟料当晚,他就再次听说了她,还是从他母后口中。

  为的是给他择妃。

  “母后今日见到那孩子了,真真是个齐整的可人儿,娴雅,端庄,大方,哪儿哪儿都挑不出毛病。给你当太子妃啊,都是亏待她了!”

  有那么好吗?连他都配不上?

  他越发不屑。

  “给你做太子妃好不好?”

  “不好。”

  娴雅、端庄、大方,不就是无趣么?

  名门大家出身的闺秀,都是一个模板里刻出来的。言行举止都叫那些条条框框架死,走个路都恨不得拿尺子量一下。迈宽了,或是迈窄了,都能吓她们半死,好生无趣。

  他最讨厌的便是这类人。

  更何况已经有人打算提亲了,他作何还要跟人家抢?君子可不夺人所好。

  于是这门亲事还没正式开始商议,就在母后的棍棒底下无情地夭折了。

  后来,他是没再听人提起这个名儿,渐渐地,自己也差不多忘了。这份连昙花一现都算不上的孽缘,大约就这么结束了吧。直到那天,他第一次真正见到了她。

  那个规矩、端庄、大方的姜央,正在跟她妹妹吵架。

  两人应是得了母后的召见,到坤宁宫赏花。母后还在陪皇祖母礼佛,姊妹俩无事可做,便在潮音亭里练琴打发时间,弹的正是那首《梅花三弄》。

  他例行去坤宁宫请安,正好就撞见这幕。

  豆蔻年华的少女,模样生得确实好,担得起外头那些夸赞,甚至再夸狠些也不为过。至于曲子如何?他就听不懂了,不过还是能直观地感觉到,她弹得不错,至少比她妹妹好。

  可是她妹妹好像不这么认为,白眼都快翻上天,“别弹了,弹了半天,还没哭好听。”

  这话就过分了。

  连他这个局外人/拳头都要硬了。

  然而,他也没上前阻止,只老神在在地侧倚着一株垂柳,环抱双臂,欣赏这位娴雅、端庄、大方的大小姐,要如何处理?十有八/九就是为了家族颜面,忍了这口气。

  果不其然,她没苛责,也没反驳,拿出她标准的大小姐微笑,不仅以德报怨,还好心好意地帮她妹妹调弦。

  然后就又被人嫌弃一通:“别动!你手脏!”

  她还是没生气,脸上仍挂着得体的笑,傻唧唧,也不知在笑什么。

  真就是软包子中的软包子,一点意思也没有。

  他鄙夷地一嗤,转身要走。

  亭子里传来一声尖叫,他回头一看,是她妹妹失足掉进水池里去了。池子其实不深,站直了,水不过才到她的腰。可人慌张起来,就什么理智也没有了,只会白着脸,一劲儿惊叫,向她姐姐伸手求救。

  当时周围也没个宫人,小丫头心那么软,大约要舍身相救了吧。

  他冷哼,扬扬手,招呼自己的人过去帮忙。

  但就在这时,那娴雅端庄大方、最是善解人意的小姑娘,缓缓把手收到背后,望着水里的人,笑意嫣然地说:“算了,我手脏。”

  说完,就转身走了。

  留下一个冷漠的眼神,大夏天能叫人抖出一身鸡皮疙瘩。

  他愣住了,等人都走出去好远,也没回过神。

  她不是个好姑娘。

  至少,没表面上看着那般乖巧。

  这些年,外头大约早已习惯,把她同“软弱”二字归为一类。是以现在陡然瞧见她露出獠牙,都惊讶得不行。

  只有他知道,小丫头一直都如此。

  外表柔善可欺,骨子里却硬气得很,就像开在悬崖峭壁上的花,柔软,也坚韧。真惹急了,也会趁没人的时候,拿自己仅有的刺去扎人。

  只是他不懂,她为何总压抑着,不敢把这面表现出来。明明是家中的嫡女,却一直叫自己庶出的妹妹欺负。

  后来他才知道,她母亲早没了,只留给她一个幼弟,家中还有个厉害的姨娘,而父亲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甩手掌柜。

  这样的人家,在帝京这片繁华场并不算少见。他五岁就成了太子,在宫里呼风唤雨,养尊处优惯了。这些内宅的腌臢事,他听过也就听过,从没真正放在心上。

  然那回,他却是第一次生出一种憋闷,没来由地,竟像是感同身受一般。

  后来随手给镇国公府找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才勉强顺过气去。

  再次见她,就是秋天的事了。

  他奉命上护国寺取圣祖皇帝誊抄的经文,山路上偶遇镇国公府的马车。他们遇上了山贼,随行扈从死伤泰半,只剩她和几个丫鬟婆子躲在灌木丛中。眼见快被发现,小姑娘不知哪来的胆儿,竟毅然决然跑出去,孤身把人引开。

  一个小姑娘能跑多远?

  他暗骂一句“有勇无谋”,留自己的人清场,自己追上去。一群乌合之众,他三两下便收拾干净。为了让她长点记性,他故意装作山贼,从背后捂住她的嘴,长剑抵在她下颌,吓唬她。

  谁知她倒一点也不慌,还心平气和地跟他谈起条件:“你想要什么?”

  声音软软,唇也软软。

  因说话的动作,那柔软的触感变得更加鲜明,吐出的湿热仿佛在亲吻他掌心。隐隐地,还散着暗香。

  他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怀里囚着的,是个姑娘。脆弱而美好,像花儿一样。一袅柳腰还不盈一握,他只要稍微用点力气,就能掐断……

  这下麻烦了。

  放人?

  若是要她知道自己是太子,他以后还怎么出门见人?

  原只是想吓唬人,不料最后坑到的,竟然是自己。

  他额角沁出了汗,打心底生出一种无措感,剑都拿不稳了。

  怀中的人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太久听不到回复,她急了,又问一遍,虽极力克制,但语气已没上回那般镇定。

  他颔首垂视,呼吸无意间拂上她耳尖。很快,那片白皙的肌肤便染上红霞,像是最上乘的胭脂轻盈点在雪上。挟持与被挟持,忽地就有了种拥抱和被拥抱的错觉。

  显然,她比自己还紧张。

  意识到这点,他便放松下来。也不知是出于戏弄,还是别的什么目的,他竟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吹着那片泛着红釉色的耳朵,故意粗起嗓子玩笑:“打劫,钱我有,就想劫个色。”

  小丫头果然闹了个大红脸,唇线抿得死死,像是恨得要将他一口吞了!

  但人还硬气着,死活不肯低头。

  他颇有些自得,觉得自己赢了。可自己的一双眼睛,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从那张娇艳欲滴的脸上挪开,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掌心那一点蠕动的柔软上。

  荒郊野林,只有他们两人……

  仅是一个念头,本就无风三尺浪的一池春水,更加翻腾起来。

  这一刻到底是谁赢了,他好像不知道。

  但也就在这时,远处出现了五城兵马司的人马。

  小姑娘立马反应过来,狠狠踩了他一脚,挣脱他的禁锢,头也不回地向着那群人飞奔,“救命啊!救命啊!”

  他这才惊觉,这几日京中有南缙使臣来访,为保安全,五城兵马司每日都要上山巡视。小丫头是看准了时机和地点,故意引着贼人往这边跑的。同他说这么多,也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看来,还真不是有勇无谋。

  闺阁中的女子,短短时间内,竟能盘算这许多?

  他承认,那一刻,自己是真的被她惊到了。倘若自己不是太子,那样的天罗地网,便是他也插翅难逃。

  “姜央……”

  他磨着槽牙,齿间狠狠碾着她的名儿,念着念着,却“哧”地笑出了声。

  死丫头,竟敢算计当朝太子,她可是第一个!下次见面可不能再给她好果子吃了。

  想着想着,他手指不自觉蜷起,轻轻摩挲掌心。那里还栖有她唇间的芬芳,明明柔软,却有力透纸背的力量,顺着血脉深深刻进心底。以至于之后无数个夜晚,仍牢牢地霸占着他的梦乡。

  他开始变得烦躁,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文华殿听讲也没心思。

  无意间听说那几个伴读,打算赶在灯会前,向小丫头剖白,看最后谁能抱得美人归。他更是“咯吱”,直接握断了手里的狼毫,后来去坤宁宫陪母后用膳,也心不在焉。

  母后问他怎么了,他竟下意识脱口:“孤跟姜家那丫头,当真没有定过亲?指腹为婚也没有?”

  母后惊呆了。

  他也惊呆了。

  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到底在烦些什么。

  简而言之,就是栽了啊……

  栽得彻彻底底,毫无征兆。

  可他竟一点不难过,还释然地松了口气,栽了……也没什么,是她的话,挺好。

  男子汉大丈夫,看上了就是看上了,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母后问,他就大大方方承认,又问他喜欢她什么。

  他一下就哑巴了。

  喜欢她什么?还真不知道,脑子转了七八圈,愣是没理出头绪,满心满眼就只有她的笑。溢美之词想了一套又一套,单说还好,套到她身上,都差了点意思。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他只能无奈地龇牙笑:“她生得很漂亮,性子也不错,琴弹得也很好。”

  总之,就是很好很好,好到了他心坎里去。

  每天光是想象她的笑,他心里就暖烘烘的。

  他不是个磨叽的人,看上了,那就必须是他的。但这事也不能强来,否则会适得其反。

  于是平生第一次,他主动想办一场花宴。自己虽然不喜欢,但姑娘家不都喜欢这个?她高兴就行。

  也是平生第一次,他用太子的职权,假公济私,把那伙准备剖白的人,全调离了帝京。

  那场花宴发生了什么,他现在是记不清了。可那种紧张的感觉,他却是刻进了骨血里,现在想起,心跳还是会控制不住加快。

  当时听见门上报她的名字,他甚至紧张到不敢看她,一味抓着身旁的人说个不停,把人说得都快翻白眼。直到她入了座,他才敢去偷瞧她。

  然而她压根不看自己,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劲儿盯着窗外的蝴蝶瞧,眨都不眨一下。

  有什么好看的?一只蝴蝶,还能有他这堂堂一国太子好看?为了她,他可是煞费苦心打扮了一番,还特特熏了香。

  她竟然一眼都不看!

  太可怕了,他竟然在吃一只蝴蝶的醋,甚至有种冲动,想把宫里的蝴蝶全部杀了泄愤。

  好在这时候,她妹妹主动送上门,给了他一个契机,帮小丫头报了当时的一箭之仇。

  小丫头也终于肯转头看他,一双眼惊愕又明亮地闪着,眼波轻颤,有种秋波欲横的况味,一眼便叫人沦陷。像是受到了惊吓,视线刚接上,她便赶紧低下头来,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可她知不知道,她脸红了啊?

  那时红梅簌簌飞扬,合着暖阁外微风送来的草木花香,轻轻撩动她耳边微卷的碎发。

  因害羞而挡在面前的团扇,软烟罗下微红的脸,樱唇边摇曳的迦南坠子,还有她终于鼓起勇气瞪他的那一眼……

  全都留在了那日红梅瓣温暖细小的脉络里,这么多年,都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为何会认定姜央,他至今也说不明白。明明她身上的每一点,都与他既定的良配标准相差十万八千里,可他就是心动。

  唉,这大概就是命吧?

  谁让那是他的小姑娘,有他一喊就颤心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