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云舟撞月 不论立场和身份如何……
作者:所谓前夜      更新:2023-05-31 20:04      字数:8107
  这座城中的浓雾充当了鬼魅的指爪,在云不期决心只身前往险地时,雾气便倏尔淹过他的身影,纵然叶鸢即刻向他追去,也只捉住了他消失后残留在原处的冰凉水汽。

  他的躯体也许仍在这城中的某处,但神魂却已深陷诡谲之地。

  阮芸跟上叶鸢,见她低头望着手指,神情隐没在雾色中,便谨慎地劝慰道:“云道长是无霄高徒,哪怕一时被幻境蒙蔽,也不会长囿于其中。”

  说到此处,她顿了一下,望着叶鸢的面容诧异道:“你为何发笑?”

  叶鸢正抬起头来,唇角微勾,脸上看不见丝毫阴霾之色。

  “我笑这蜃虫未免也太急于吞吃饵食,反倒露出了破绽。”

  叶鸢打开天目,将刚才捻住的一缕魔气举到面前,那道落单的魔气被她困在手中,正躁动地冲撞着叶鸢布下的灵气罩,渴望回到源头之处。

  叶鸢偏过头向身边的女修解释道:“蜃虫发觉小云魂体罕见,不等炼化便将他掳到了巢中,我此刻追去,就能得知蜃虫所在之地,再要将其剿杀,就容易许多了。”

  听到这里,阮芸马上想也不想地截断道:“那你即刻动身吧,莫在此处蹉跎。”

  叶鸢稍稍一愣:“我先为你寻一庇护处……”

  阮芸不听她说,由袖中抛出一支朱砂笔。

  也许是因为她所誊过的书卷与曾历经的流浪一样漫长,阮芸干瘦的手指握住笔身,就宛如剑客握住手中的剑,自笔尖倾泻而出的朱字斥退诡雾,绽出刺向长天的明光,与阴云之上的斗宿遥相呼应,而后朱字重重坠于阮芸身周,形成一面以阮芸为阵心的四象卦。

  “我资质驽钝,始终不得领会慈清道诀一二分,唯有这副守卦还算得心应手,多次藉此脱险。”阮芸在阵心中盘坐下来,抬头向叶鸢问道,“你可知你何时能归来?”

  叶鸢略作思考:“我的神魂随妖雾往返只需一瞬,只是潜入幻境中将人唤醒要耗费一些工夫……”

  阮芸说:“两刻钟,我的守卦最多能支撑两刻钟。”

  “好。”叶鸢点头,“那就两刻钟。”

  随着她心念所动,浓雾骤而动荡,它们被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挟持,涌向叶鸢所在之地。

  在令神魂离体之前,叶鸢忽然想起了某件重要的事,连忙对阮芸说道:“我不在时,劳烦你照顾我这具躯壳,你可千万、千万,把它照顾好了——否则,不仅没人赔偿你那些书,恐怕还会召来可怖之物呢!”

  阮芸疑惑道:“什么可怖之物?”

  ——譬如东明山上那位暴走起来挥挥手就要爆破半个大陆的剑君大人啊!

  叶鸢的话来不及说出,如同黑绸将她层层裹缠的诡雾开始散去,阮芸看着那少女脸上鲜活的神采沉寂下去,便知道她的神魂已不在此处了。于是阮芸伸出手,接住她向前倾倒的身体,揽进卦阵之中,小心地托着她的后脑轻放在自己膝上。

  阮芸疑心自己这双翻越了不知几重山水的腿有没有一丁点儿能让这姑娘感到舒适的丰腴,但看她此刻的神情,似乎并未觉得有什么意见。

  那东明少女的容颜如熟睡的婴孩般平和恬静。

  在另一处,叶鸢的神魂已进入了魔气横流的蜃虫巢穴。

  《五洲神异录》里提到,蜃喜好制造幻象、吸食魂魄,好比猎人在深林处布下陷阱,其本体往往藏在远离幻境之处,因此格外狡诈难寻。

  但只要它仍是魔物,就不可避免地喜好杀戮,而只要它仍在天地间造下杀业,便无法真正隐匿无影。

  至少在叶鸢眼中是如此。

  叶鸢以捕捉到的一缕魔气为路引,用天目强行驭使妖雾开路,凭魂体一路追向魔巢之中。

  那魔巢竟藏在海渊之下,距离布下陷阱的鬼城果然有千里之遥。叶鸢的神魂如一尾游鱼那样静谧地潜入魔巢深境,只见巢中魔气浓郁,无数大蚌卧于其中,蚌壳微微张合,隐隐显露出其中蚌珠般微微发亮的神魂。

  那么,云不期的神魂会沉眠在哪一扇蚌壳之下呢?

  这个念头才刚刚冒出来,叶鸢的识海忽然被一点感应照亮。

  这点感应来自龙骨剑。虽然龙骨剑剑身与叶鸢的身体一同留在了鬼城之中,其剑魂却与主人相系,在魔巢中将叶鸢指引向某处。

  叶鸢跟随着龙骨剑的指示,在一枚紧闭着的银色大蚌中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看来她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于是叶鸢令神魂延展开来,突破银色大蚌的封锁。云不期的神魂果然正在其中沉浮,但在她试图触碰他时,却遭到了魔气的反抗。此时魔气构造的幻象和云不期的冥想境已然分不出彼此,因此叶鸢没有强行突破,反而将自己过分强大的神魂折叠、再折叠起来,终于避过了魔物的警惕,进入云不期的幻梦里……

  “快走!”

  夹杂在狂风中的疾呼声将叶鸢惊醒……不,是将她真正拉入了云不期的梦中。

  凛冽的气流高扬起袖袍,连面颊也被寒风刮得生疼,于是叶鸢察觉自己正在全速御剑飞驰。

  叶鸢循着刚才的喊声转过头,看见的是同样御剑狂奔的陆松之。不仅是他和自己,莹白的东明群山之中,有许多东明弟子正向某处疾驰而去。

  “这是怎么了?”叶鸢奇道,“难道有什么魔物打进山里来了不成?”

  陆松之勉力御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道:“不是魔物,却比魔物还——”

  他话音未落,忽有剑光从天际飞来。

  这道剑光才一闪,四面雪顶就被一气削落,倏尔坍塌的雪霰洪流如巨掌般将东明弟子拍落在山峡间,叶鸢则比他们都机敏些,早一步飞离了雪崩的范围,等她想起回头看看可怜的陆松之,他已被雪掌打歪了剑,马上就要落得滚成雪球的下场。

  即使将要变成一只雪球,陆松之仍然坚持着对叶鸢喊道:“别犹豫,快跑哇,千万别被追上了……飞到东明主峰的山头上!飞到那儿就是我们胜了!呜噗!!”

  眼见陆松之滚进雪中,叶鸢微微一笑:“你便放心去吧,我一定做到。”

  她回过身,眺望前方沉默矗立的巨峰,随即在剑身上灌注了十足的灵气,向前方的峰顶长刺而去。

  但身后的剑光并未如此轻易地被她甩脱。它所过之处,总有雪雨倾落,叶鸢在峡道间辗转腾挪,连雪屑都不曾溅上一点,可就在她闪躲时,那剑光已悄然逼近。

  叶鸢正欲再度提速,忽而察觉到一股锐意从两面袭来,她避开了从天而降的落雪,地上却也掀起一面雪浪,高墙似的挡住了她的去路。

  一时之间,叶鸢满目所见唯有白茫,但她并未缓速半点,索性要以身为剑,迎击雪墙……正在她即将向前冲撞时,雪墙后却突然越出了一道人影,叶鸢被阻住去路,干脆化形为雪雀,跃进长风……跃、跃……

  一双手仿佛早有预料地困住了她的翅膀,将她化形而成的小雀拢在手心。

  随后,梦境主人冷淡俊俏的容颜终于出现在了叶鸢面前。

  “原来是你追在背后,我还以为是什么魔物呢。”小雀叽叽喳喳地问道,“小云,你在做的是一个……”

  叶鸢本想问,你在做的是一个怎样的梦?

  可就在话将说出口时,这片天地忽然飘摇起来,面前少年的面容也出现了一瞬的模糊,这是魔物所构筑幻觉的威胁和警告。

  如果再说下去,恐怕在幻象被戳破的同时,云不期的冥想境也会受到损害。

  叶鸢尚且不愿用对方的神魂来赌,于是转而说道:“小云,你拦我作什么?”

  “纵剑冲撞有违门规,却年年都有弟子私自御剑比试,因此……”

  “原来你是纪律委员!”叶鸢恍然大悟,旋即笑道,“可这样一来,我瞧他们反而更来劲儿了——原本只是胜过师兄弟还不算什么,但要是能从你的飞剑下逃脱,那才叫真的厉害呢。”

  那少年看着掌中的小鸟,轻轻摇头:“你们逃不脱。”

  “怎么逃不脱?”小鸟挺起胸脯啾啾道,“我要是认真起来,你一定捉不住我……我倒是没料到你知晓那一刻我会用化形术,一般人可是猜不到这一着的!”

  云不期垂睫:“我猜得到。”

  他扬起手,小雀顺势展翅飞起,钻进林叶间,然后有一捧雪从松针上滑落,是少女立在树梢,以佩剑拨开了松枝。

  叶鸢站在高处,向四面望去。

  这是个异常真实的幻境,不仅叶鸢此刻所见之景与她记忆中的东明山别无二致,就连此前接触到的“陆松之”等人也栩栩如生。

  在叶鸢想来,这一方面是因为幻境建立于云不期此生最熟悉的东明山中,所以一草一木都如此逼真。另一方面,则说明云不期此刻已沉溺其中,尚未对幻境本身产生丝毫怀疑。

  幻境总会有一个基点。

  这个基点是幻境赖以存在的根本,也是幻境最不同于现实之处。它诞生于幻境主人的内心裂隙,既是此人最深的虚妄,又怀有最恶毒的企盼——它渴望将做梦的人拖进幻觉的深渊中,无知无觉地在泥泞中腐烂。

  但由一个外来者去粗暴地将幻觉打破是不成的。就像此前阮芸在察觉异常后才冲破了幻境,想要唤醒云不期,也必须先发现幻梦中的矛盾之处。叶鸢之所以要到他的梦中来,就是为了做那个替他照亮迷雾的执明灯者。

  这个基点会存在于何处?

  叶鸢细细思索着云不期的经历,却发现这少年剑修的前世今生中肃杀无尽,一路不知走过多少人间悲苦……他心中执念最深之事会是宛如附骨之疽的魔血么?抑或是前世受魔气污染以至于陨落于他人剑下的仇恨烙印至今?

  正当叶鸢思考时,云不期忽然出声道:“纵剑冲撞,当罚剑湖思过三日。”

  叶鸢跳下雪松,走到云不期身前坦言道:“小云,我没有工夫去剑湖思过……”

  云不期却在此时望了叶鸢一眼。

  他想要蹙起眉,但眉峰还来不及聚拢,就融解成了无可奈何的神情。

  “你不能叫我小云。”云不期说,“你得叫我师兄才是。”

  听到这句话,叶鸢不由得一怔。

  “我有问题要问你。”半晌,叶鸢说道,“这些问题兴许听起来听起来有些奇怪,还望你不要深究。”

  云不期颔首。

  “你是否生在桑洲,年幼时由百里掌门带回东明,此后拜在剑君门下?”

  “是。”

  “你出世时便有魔血伴生,常年以阵法压抑?”

  “是。”

  “其实你并未在轮回中涤尽前生,仍记得自己曾是因魔气而死的应龙?”

  “是。”

  叶鸢顿了顿,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却有一个师妹,叫做叶鸢?”

  “是。”云不期的目光轻轻一掠,竟然真的信守了对叶鸢“不要深究”的承诺,只问道,“你有什么急事要做,以至于不愿去剑湖思过?”

  她回答道:“我本想去寻找一件物品……但我现在不必去了。”

  叶鸢横过剑身,并指划过鞘上刻纹,令长剑从鞘中飞出。

  这是一把好剑,却不是叶鸢前世用过的那柄霜戎,也不是后来的那段龙骨。

  她又偏过头去看云不期的剑,随即发现他在这个梦境里所持的佩剑也不是断星。

  叶鸢没有御空而起,而是又将剑收回了鞘中:“因为我忽然发现,我要找的那件东西原来就在我自己身上,小……”

  她想了想,改口道:“师兄。”

  在叶鸢说出“师兄”二字之时,云不期忽而感受到了一阵奇异的战栗。

  仿佛有一道剑光霍然洞穿了他的胸口,积郁在他心中的淤血刹那流尽。他所见的世界从未如此明朗而清晰,但当他因为这怪异的感受微微有些彷徨起来时,又有一个声音说服了他万物原本就该是如此。

  他望着叶鸢的面容,不禁产生一瞬的恍惚。这样的注视似乎已经发生了许多次,云不期却回忆不起那时都是怎样的情形……他藏在袖中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手中之物微凉的触感顿时将他拉回当下的境况中。

  云不期突然想起自己的手中握着一支发钗。

  这支发钗已经被他握了很久很久了,但他直到这时才想起了这件事……又或者是,直到听见叶鸢喊的一声“师兄”,他才敢想起这件事。

  叶鸢见对方久久没有回应,忍不住歪头去瞧他的神情。举动之间,有一缕长发从她的肩头滑落,云不期在此刻伸出了手,将这缕发丝拂到少女的耳后。

  他的动作如蜻蜓点水,快得像一朵花才刚刚绽放,就害怕泄露春色般合拢了瓣萼。

  一朵花的沉默却无法阻碍天时斗转。

  叶鸢抬手摸了摸那缕头发,再看向面前的少年剑修时,她察觉到对方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

  云不期没有直视她的双眼,但他胸中那块将真心封存起来的坚冰却在无可挽回地缓缓融化。

  叶鸢听见他说——

  “我有一件东西,一直想要赠予你。”

  那双从初次见面起仿佛便只握过剑的手,将一支青色的发钗递到了她面前。

  过去也曾有人将发钗赠予叶鸢。

  凝澜仙子送给过叶鸢发钗,各式各样,装点着海珠贝母,那是她喜欢将叶鸢打扮漂亮,更希望叶鸢一见到洛书岛风物就能想起自己。

  颜思昭送给过叶鸢发钗,那支红色细钗被他亲手簪在叶鸢发间,就像用一滴执拗至极的烛泪缳住了她的满头青丝。

  现在,云不期也送给她一支发钗。

  这支发钗像一条萌发在春日中的新枝,稚嫩而柔韧,坚定地向阳生长。

  叶鸢从发钗上移开目光,对云不期说道:“……你这次不该转过头不看我。”

  那少年映入雪中的影子微微摇晃,接着,叶鸢看清了他的双眼。

  “原来如此。”叶鸢笑道,“这样我便不会弄错了。”

  在那双眼睛中,她读懂了对方的心意。

  叶鸢抬起手来,轻轻搭在发钗的一端。

  “我若是你的师妹,自幼与你一同在东明山修习,说不定一见就会喜欢上这支发钗。”

  她稍稍用力,将发钗从云不期手中缓缓抽出。

  “但是……”

  在将要完全取走那支发钗前,叶鸢的动作忽而顿住,她抬起眼来:“你可想好了,小云,如果戴上这支发钗,那我就无法簪上南昼城的芙蓉花了。”

  云不期的双眼倏尔睁大,这句话如同一颗投入池中的石子,将幻象猝然击散。

  他想起了一支芙蓉,这支芙蓉生长在水国中,盛放在南昼城虚假的天空下,被一名少女摘下,随性地簪在鬓边。

  那是叶鸢送给自己的发钗。

  蜃虫的诡计爆发出垂死挣扎,两股力量挟卷着两种现实撕扯着云不期的冥想境,南昼城的飞花、大荒海的巨浪席卷向东明山终年寂静的雪峰。

  幻境赖以建立的基点被戳破,地面迅速崩解,云不期从裂隙中跌落,身后是雪渊张开的巨口。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瞬间,好在叶鸢的行动比下一个瞬息的到来还要快一些。

  她当即抽出剑,纵身一同跳进雪崖。

  云不期在飞雪和碎浪中不断下坠,目光却无法离开那个追逐他而来的人。

  他短暂地失去了对冥想境的控制,因此幻境此刻只受蜃虫的驱使,它将东明山的每一粒雪、南昼城的每一瓣花、大荒海的每一朵浪都化作刺向叶鸢的刀锋,但整片天地的阻碍也无法让她的速度延缓半分。

  在云不期的视野之中,她不断地靠近,身形也在不断变化,从南昼城簪花穿纱的白鹿女,到站在仙门大比擂台上迎击漫天修士的御剑者,却在向他伸出手时忽地变成了一个不为自己所熟悉的陌生女子。

  在看到女子的发簪时,云不期倏地意识到这是曾作为剑君道侣的那个叶鸢。

  云不期没有怨恨过际遇。

  他很清楚自己背负着与生俱来的罪恶,但与此同时,他也明白自己拥有着什么。

  从无霄掌门到弟子,东明山的每个人都待他以信赖和亲厚,而他的师尊、那个被誉为剑君的强大修士授他剑术、教他立道,为他开辟出一片过去未曾设想过的玄妙境界……他实在没有理由不感谢今生的幸运,也正因如此,在心中大逆不道的欲念滋生起来时,他才会感到如此痛苦。

  云不期避开了叶鸢想要捉住他的手。

  “叶鸢。”他对面前的女子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分明是因为你的一滴心血,我才能拥有今生,而我竟不甘于此。”

  “我想要我们一同降临于世,这样你就不再有我无法触及的过去,我就能够将未说出口的话告诉你。

  “说不定我是故意踏入了蜃虫的幻境,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赶来,会在此听见我罪孽深重的妄语。

  “叶鸢,我无法再……”

  “云不期。”叶鸢打断了他,“如果我生来就是你的师妹,那我或许会在你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你也不必为现在的立场困扰,但我们曾一同经历过的一切也会变得面目全非——如果不是我们前生就因彼此死过一次,就连你我手中所握的那把剑,都不会与现在相同。”

  幻境褪去,佩剑断星重新回到云不期身边,这柄却邪残片所铸之剑曾淬过叶鸢的心头血,而叶鸢所持之剑也渐渐露出它的真实面目,那是魔龙赠予给她的一段脊骨。

  云不期未能送出的那支发钗在这时从他袖中滚落,坠向深谷,触及雪浪的瞬间便粉碎,而叶鸢紧紧抓住了云不期的手。

  在两人双手交握之时,叶鸢的形貌变回了当下的模样。

  她似乎总是如此,不论立场和身份如何改换,叶鸢向来只是叶鸢本身而已。

  冥想境的动荡此时达到顶峰,蜃虫发起最后一次反扑,但那少年化作了黑龙,龙火如雨降临,将冥想境涤荡一清。

  叶鸢乘在龙背上,驾轻就熟地握住龙角:“蜃虫的魔气敌不过你,马上要逃回本体所在,我们得追上那团魔气。”

  黑龙以长吟回应,向天顶飞去。

  龙与少女离开了冥想境的边际,在宛如寰宇的虚空之中航行,前方逃窜的蜃虫魔气留下彗尾一样的踪迹,追随着这道踪迹,他们找到了一轮发光的月茧,那正是蜃虫的冥想境。

  “这里是冥想境存在的空间,我叫它冥想宇宙。”叶鸢俯身对黑龙说道,“所谓‘宇宙’……就是漆黑一片,寂静无声,但是有许多星星的地方,在冥想宇宙中,冥想境就是这里的星星。喏,你看。”

  她指向月轮般的蜃虫冥想境,在那月轮四周,散布着许多闪烁的光点,一眼望去,确实恍若星星。

  但若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月轮中伸出了许多细丝般的触角,正在吸取着周围星辰的力量,这是蜃虫在吸食修士的神魂。

  那些修士的冥想境已经十分虚弱,用温和的手段逐个去将他们唤醒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叶鸢离开了龙背,漂浮到黑龙身前。

  先是她的身影映入了金色龙目,不知什么时候,连手指也被她握住,云不期在这时才发现自己又变回了人形。

  “小云,抓紧我。”

  她的声音抵达云不期识海中的刹那,叶鸢张开了自己的冥想境。

  那座无比磅礴的冥想境在主人的心念控制下化作一艘巨大而坚固的云舟,叶鸢拉着云不期跳到甲板上,然后将船帆鼓满,向月轮和星辰横冲直撞而去。

  叶鸢的冥想境实在是强大得霸道,云舟撞向第一颗黯淡星辰,几乎是大张旗鼓地闯进了此人的冥想境,冥想境的主人尚在如梦初醒的惊惶中时,叶鸢只瞥了一眼他的脸,便朗声唤出了他的姓名。

  蜃虫还想争夺,叶鸢的云舟却已经无情地碾过,这名修士的冥想境被云舟整个吞下,而修士本人则登时被甩上甲板,叶鸢当即驾船驶向第二、第三颗星星……

  云舟没有一刻停留,一路勇往直前,叶鸢如登船点名时那样逐一喝破修士们的姓名,她的冥想境则成了一只硕大的紫金葫芦,将其余孱弱的冥想境吞入腹中。修士们一个一个被扔上船,好比从银河中捕捞出的一条条活鱼,震惊而徒劳地在甲板上弹跳,眼睁睁看着云舟吃掉了所有的星辰,撞向最后的那轮圆月。

  蜃虫的冥想境在叶鸢的强悍神魂面前果然不堪一击,云舟将月轮撞出一个缺口,叶鸢遥遥看见了蜃虫躲藏之处,于是从云舟上跳下,提剑去斩。

  蜃虫非虫,长得更像无鳞的小龙,叶鸢的剑尖刺入蜃虫神魂时,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忽然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叶鸢想起,点名册上记录了四十四个姓名,在入城时她又数了一遍,仍旧是四十四个,而她方才叫醒了四十二人,算上不在此地的慈清宗阮芸,也只有四十三人。

  被遗漏的最后一人是谁?此人去了哪里?

  这个念头在叶鸢心中如火花般闪过,仅在这片刻间,叶鸢的剑已经撕裂了蜃虫。

  她所斩杀的是神魂,那蜃虫的残魂本该化作魔气,消散在寰宇之间,但那被剖解的灵体中竟然流出了鲜血般的红色液体。

  死寂之中,血流的汩汩声尤为清晰。

  不知从何时起,云舟,少年剑修,以及其他被解救的修士已不在叶鸢身后,她回首望去,只能看见静谧的空无,而等她再转过头来,那血迹已淌到了脚下,宛若一席血腥粘稠的长绸。

  在长绸的尽头,隐隐出现了一个人影。

  叶鸢直视前方,出声问道:“谁在那里?”

  那人影一动,似是发出了一声轻笑,又像是在微微叹息。

  “我在蜃虫这里做了一个好梦,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些事。”那人惋惜道,“可惜这梦还没做到关键处,就被你打搅了。”

  话语间,一个青衫书生打扮的修士踏着一地猩红,缓步而出。

  “自我师父无恒邪尊死后,再没有人造访过我的冥想境。”

  葛仲兰含笑说道。

  “叶鸢,就由你代我去做完这个梦吧。”:,,